相逢酩酊醉
2019-01-23鹿隐
鹿隐
1
说来也怪,我家附近好几十户人家,没有一户生了女孩,从长我10岁的,算到小我10岁的,竟只有我一人是女生。
所以从小我就是跟一帮男孩子一起长大的,一起玩泥巴,一起捉迷藏,一根冰棍还能几个人分着舔……
我经常跟我哥以及附近的几个男孩一起上学,我哥不想载我,所以经常是另外几个男生轮流着载我上学。每天早上,他们就几个人踩着脚踏车来找我们,最经常载我、与我关系最好的人就是许逸泽了。他每天就在我家楼下喊:“阿超,阿瑶,俩猪快起床上学了!”
那时候的许逸泽是什么样子的呢?他大我两届,是个邋遢鬼,一个大嗓门聒噪得不得了,经常给人一种一件大T恤、一条花短裤就能过整个夏天的错觉。他很喜欢穿人字拖,拖鞋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地敲在水泥路上,老远就能听见。
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没有高档的奶茶冷饮店,也还没有繁重的课业负担。我跟许逸泽一人一根伊利小布丁,坐在学校的围墙上,晃荡着小腿,傍晚的風凉丝丝地拂过我们的脸,一天就过去了。
后来我搬家了,通讯也还不那么发达,我们就渐渐断了联系。
2
直到我读初二的某一天,在路上一辆摩托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然后又掉了头停在我身边。我打量着眼前这个帅气时尚的男孩子,眼睛很大,头发染成深栗色,看得出来有烫过,穿着一件很合身的卡其色长风衣,朝我咧嘴笑,露出像贝壳一样的洁白牙齿。
我看呆了,心里一瞬间闪过好多念头,愚蠢如我,还以为是我的善良感动了上苍,赐给我一个绝世帅哥。
然后男生突然叫我的名字,我有点蒙,努力地想在他的眼角眉梢寻找一些线索,但这似乎是徒劳的,这么多年,喜欢我的男生多得我数都数不清,我实在无法记住每一个人的脸。是我弄错了,我以为他是上天赐我的金玉良缘,是我在路上偶遇的命中注定,再不济也是个曾经喜欢我的男生,但当“我是许逸泽”这句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不敢相信曾经那个土鳖许逸泽的惊人转变,激动得不停地揉他的头发,甚至询问他是否去整了容。
我们又开始熟络起来,一到周末我们就会一起出去玩儿。
我依然能回忆起他开摩托车载我在道路上绝尘而过时我那满脸油汪汪的虚荣感。我陶醉在路边那些女孩子的艳羡眼光里,仿佛一条不停跃出水面打挺的鲤鱼。风把我的刘海儿全部吹起来了,露出我硕大的额头,而我却洋洋得意,浑然不知。
彼时的许逸泽,已经上高中了,他考不上任何一所高中,是他的爸爸花钱把他送进了一所贵族学校,而他却依旧不思进取,整天就知道捯饬自己和打游戏。
按理说我跟他并不是一路人,可是我们却玩得很好。在我心里,他依旧是那个大大咧咧、载我上下学的邋遢男孩,坐在摩托上拂过耳边的风也与儿时没有什么不同。他问我为什么喜欢跟他玩的时候,我笑嘻嘻地回他:“因为你好看。”他知道我在开玩笑,还不满地踢了我一脚。我反问他这个问题,他很认真地跟我说:“我看不惯那些学习好但是很虚伪的人,你比较真诚。”
有一次他失恋了,我问他在哪里的时候,他一再跟我强调“我没事的”“真没事”,而我一句“别装了,我了解你”就让他噤了声。我们太熟悉了,这么多年,我只要听他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他是快乐还是难过。
如果换作是别人,那也就算了。可他是许逸泽呀,他难过的时候我怎么可以弃他于不顾呢?
为了不吵醒熟睡的父母,最终我选择跨过阳台翻到隔壁邻居无人居住的院子里。凌晨的露气很重,我站在三楼,有点害怕,打起了退堂鼓,但想到我最好的朋友,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最后在离地面还有一两米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跳了下去。幸亏下面有草坪,不然我真想叫许逸泽赔我医药费。
我跟他并排坐在河边,城市里零星的灯光映在河面上,被风一吹就溃散成一片肮脏的油彩。我们手里拿着啤酒,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也是这样并排坐着,只不过手里拿着的是冰棍罢了。
我对他的悲伤无能为力,可是我还是在心里暗自祈祷,让那些痛苦,转移到我身上。
3
初三的一个晚上,我约许逸泽去海边玩,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瑶瑶,你是能考上好高中的人,以后我就不带你玩了。”
中考后我们一起出去旅游,那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最快乐的回忆了。
泡温泉的时候,工作人员提醒我要盘好头发,我正在扎头发的时候,许逸泽这个混蛋突然潜入水中拽着我的脚往下拖,我呛了好几口水,头发还全部湿了。我尖叫着朝他扑过去,绕着整个池子游了好几圈也没能追上他。最后他跑到岸上,我抓着岸边的拖鞋向他扔过去,结果差点砸到一对路过的夫妇……
后来我们泡在池子里聊了很久的天,我们回忆了很多以前的事情,聊到后来我哭了。
其实我感觉许逸泽也哭了,虽然他反复强调他那双通红的眼睛是因为他戴着隐形眼镜受不了高温的蒸汽。
还有在长隆的时候,我看一个小孩子一直盯着我手里的玩具,我就送给他了。小男孩也很有礼貌,说:“谢谢阿姨。”许逸泽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然后我盯着小男孩,很忧伤地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阿姨!”他愣了一下,然后朝我又说了一句说:“谢谢叔叔。”我扭头看许逸泽,他笑得当场就弯下了腰,死命捶着旁边的木椅,几乎要不行了。
在酒吧的时候,还没有半个小时,就有好几个女生过来问许逸泽的微信。而我这边,冷冷清清,无人问津。许逸泽安慰我:“乖,那些男生又不是瞎子傻子和白痴,会以为一块搓衣板有魅力。”我瞬间释然,想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厮是在骂我。
后来送许逸泽去读大学的时候,我走在他的右边,歪过头不时地打量他。他的眉骨处有一块小小的疤痕,那是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从围墙上摔下来,许逸泽去接我,被我的项链划伤的。那时候他满脸的血,把我吓哭了,他把血擦干净,笑着揉我的头发,“哭什么啦,这点血没事的。”
我絮絮叨叨地重复着一些没有意义的叮嘱,脸上堆满了当妈的表情。他听得直摆手,声音哑哑的:“你可别说了,这大庭广众的,你要是把我弄哭了,我就揍你。”
他最后留给我一个深深的拥抱,说:“你要好好学习,以后谁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揍死他。”其实,这么多年,许逸泽更像是我的哥哥。
许逸泽很少找我聊天,但我朋友圈的每条动态他都会点赞,我问他为什么,他认真地说:“你是高材生,不能打扰你学习呀。”
他回来过年的时候,我去接他,明明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可却并没有感觉到陌生。我朝他挥手,他咧开嘴朝我笑,雪白的牙齿在冬日灰色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明亮。
然后他拖着行李箱嚎叫着冲我奔过来。他一把把我抱在怀里,甩着激情有力的胳膊冲我的小身板就“咚咚”地捶了几拳,说:“瑶瑶,哥想你啊!来!让我看看!瘦了没?”
后来我们去河边喝酒,他一手拿着烟,一手拎着酒,喋喋不休地问我的近况。他仰起头望天,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冲我笑:“忘不掉的还是老地方。”然后又“咚咚”给我两拳,微微吐着酒气,又开始笑:“最好的还是老朋友。”
后来去我家打牌,我觉得没意思,就说谁输了就要被扇十个巴掌。玩到后来,我们都分不清彼此红彤彤的脸是因为酒精还是被扇的缘故,中途喝醉的我甚至把一个哈密瓜当成抱枕朝他丢了过去。最后邻居过来敲门,说能不能让你家孩子别半夜鬼哭狼嚎的,我们俩面面相觑。
本来朋友聚在一起,就不是为了发明原子弹,也不是G20峰会,只不过是一些无所事事的人,一起无所事事地在一起,然后无所事事地结束,最后竟然还觉得——哇塞,这一天过得超级充实。
我觉得朋友最好的状态就是“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吧。
4
刚开始坐下的时候许逸泽一直不停地看手机,我不满地朝他怀里丢了一个橙子:“怎么?都没话跟我说了啊?还说什么最好的还是老朋友。”他抱歉地朝我笑笑,按灭了手机。我得寸进尺,越说越来劲:“是什么让我们生疏了?”听了这话他直接把手机递给我:“放你那儿行了吧,我不看了。”期间他的手机一直显示有新消息,我问他是否要紧,他还怕我不高兴,直接就把电话关机了。
太久了,我都忘记了到底认识了多少年,12年还是13年,其实我非常感慨,年少相知的人,即使过一辈子也不会忘怀。
学校里有个高四的学长跟许逸泽是同所学校的,也是同一届的,有时候我跟他站在走廊聊天,就会突然很想我的许逸泽,想他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然后就很难过。
前几天跟许逸泽打电话的时候,他说刚拔了一个智齿,臉肿得疼,我抱怨:“哎呀你过年的时候怎么不拔呢?这边医生比较熟嘛知根知底的……我之前箍牙的那一家就不错……”其实我知道,我只是希望,他在忍受痛苦的时候,有我在身边陪着他。
我坚信,未来那么漫长的路一定也可以一起走下去,等到七老八十了,如果有人欺负我这个死老太婆,许逸泽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站出来保护我,颤巍巍地用手中的拐杖帮我打跑他们。
也不知道下次见面时什么时候了,再相逢时一定要提着一袋辣鸭掌,拎几瓶小酒,酩酊大醉一场,才能不负遇见啊。
你说是吧,许逸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