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近代化学之父——化学革命的三种叙事
2019-01-23李文靖
李文靖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论及近代化学之父,绝大多数科学史著述以及科普作品都指向法国18世纪化学家拉瓦锡(Antoine-Laurent de Lavoisier, 1743—1794)。从18世纪末美国费城化学会的年度报告,到19世纪末有机化学家兼化学史学家贝特洛(Marcellin Berthelot, 1827—1907)所著的《化学革命》,再到2000年之后的《不列颠百科全书》,莫不如此[1,2,3]。但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伴随新化学史学的发展,17世纪至18世纪拉瓦锡之前的一批化学家被带入人们的视域,化学革命的实质与意义也得到不同以往的阐释。新、旧两种编史纲领在目标、方法上构成张力,各有建树,却都存在理论困难,令原本有着明确答案的化学奠基人问题变得富有争议。
1 拉瓦锡、燃素论和化学数学化——经典化学革命叙事及其困难
长时间以来,科学史界对于近代化学革命的基本认识是:在拉瓦锡之前,18世纪欧洲化学家以斯塔尔(Georg Ernst Stahl, 1659—1734)为代表普遍持有燃素论,认为物质表现出可燃性是因为物质中含有一种特殊的火物质,亦称燃素(phlogiston)。物质燃烧时释放燃素,由于燃素具有负重量(Levity)而燃烧产物增重。在18世纪最后1/4个世纪,随着气体化学的发展以及对化学过程称量要求的提高,燃素论逐渐失去其解释力。最终,拉瓦锡提出现代意义上的燃烧理论,取消了燃素的物质实在性,并重新定义化学基础物质的概念,建立起新的化学物质体系[4]。就此,化学领域发生了迟于16、17世纪自然哲学的另一场“科学革命”。化学革命的实质则是化学从一门传统的经验技艺经由自然哲学或者物理学的影响而逐步实现数学化、最终转变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学科。随着拉瓦锡革命叙事的流传,“拉瓦锡之前的化学”(pre-Lavoisian chemistry)也成为早期化学的代名词。
经典拉瓦锡革命叙事的相关著述瀚若烟海。早期代表性著作有贝特洛的《化学革命》,该书作者对化学革命进行了这样的概括:
有关物质组成的新概念形成了,自古希腊哲学家以来占据统治地位的四元素说土崩瓦解了。四元素中的两个元素气和水,原来被看做是简单物质,现在已经证明可以分解;土曾是一个独特而让人疑惑不解的元素,现在被看做是我们可以精确定义的多种简单物质的经验混合物;火的本质发生了变化,它不再被当做一种特定的物质,而是成为一种现象、状态。最终,学者们以及追随他们的哲学家认识了物质,这些物质在火的作用下服从一个可以应用于整个自然界的区分原则,即可称重、符合平衡原理的物质区别于不可称重、即时逸出的流体([2], p. 4)。
20世纪上半叶,怀特(John White)的《燃素史》和帕廷顿(James Partington, 1886—1965)的《对燃素理论的历史研究》有较大影响[5,6]。怀特指出,拉瓦锡之前的化学界存在着燃烧和煅烧两大问题。化学家观察到燃烧和煅烧的产物重量大于反应物的重量,为了坚持燃素论有关燃素从物质中逸出的原理,只好提出燃素具有负重量的解释。后来拉瓦锡改燃素逸出为氧与物质结合,从而解决了负重量的问题。帕廷顿则详尽地梳理了燃素负重量的概念如何从古典时期、中世纪一直到18世纪逐步演变,即以广阔思想史关照化学的发展过程。
怀特与亨廷顿二人的工作将化学革命聚焦在燃素问题上,又将燃素问题集中在负重量问题上,其他科学史学家则希望获得更开阔的画面、发掘更深层的线索。于是,化学如何吸收自然哲学的机械论成为一个研究重点。不过,一旦如此,拉瓦锡的化学奠基人地位就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动摇。例如,波义耳于17世纪60年代写作《怀疑的化学家》一书,率先将机械论引入化学。库恩(Thomas Kuhn, 1922—1996)的《波义耳与17世纪的结构化学》和博厄斯(Marie Boas)的《波义耳与17世纪的化学》都对波义耳的开创性贡献进行了深入的研究[7,8]。18世纪上半叶著名的化学家、莱顿大学教授布尔哈弗(Herman Boerhaave, 1668—1738)对于化学吸收机械论也有突出贡献。麦茨格在《牛顿、斯塔尔、布尔哈弗与化学理论》中对此有研究[9]。而多纳文在《苏格兰启蒙中哲学化的化学——库仑与布莱克的论述与观点》中则又突出了苏格兰科学家库仑(William Cullen, 1710—1790)和布莱克(Joseph Black, 1728—1799)的贡献[10]。
化学吸收机械论并不必然带来化学的数学化,因为至少在19世纪初道尔顿建立原子论之前的相当一段历史时期,机械论对于化学反应的解释停留在想象中的物质小颗粒的聚合或分离。由于这些被称为基本粒子的小颗粒的性状、大小均无从得知,化学家也就无法将其与实际化学实验的称量结果直接关联起来。但是,机械论为化学提供了量化的观念。这就又回到拉瓦锡这里,因为是他较早提出化学数学化的目标。格拉克在《拉瓦锡的关键年——1772年燃烧试验的背景与起源》中研究了拉瓦锡和拉普拉斯如何对热进行测量以此实现化学数学化的过程[11]。因此,尽管波义耳、道尔顿以及其他化学家的贡献不可低估,在数学化的研究框架下,拉瓦锡的奠基人地位仍保持稳固。
经典拉瓦锡革命叙事是脉络严整而富于成果的,但是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存在漏洞。例如,贝特洛预设,拉瓦锡革命之前亚里士多德四元素说和燃素论占据统治地位,燃素论是对四元素之一的“火”的更具体、精细的表述。但是实际上,18世纪60、70年代法国化学界首推鲁埃勒(Guillaume-François Rouelle, 1703—1770)的四元素理论。鲁埃勒只是沿用亚里士多德的元素名称,却认为元素是具体、有形的基础物质,并且即是元素又是化学工具,这与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已经有本质的区别[12]。
有关燃素论式微的叙述十分常见,但是早期化学家有多注重化学过程中的称重问题尚不得而知。西格弗里德(Robert Siegfried)不无犀利地指出,燃烧和煅烧两大问题与其说是历史上化学家面对的难题,不如说是后来化学史学家臆想历史人物需要面对的难题([13],pp.101—120)。
数学化的线索也有问题。霍姆斯指出,拉瓦锡的原文笔记反映出其并没有严格执行数学化纲领[14]。实际上早在18世纪末,与拉瓦锡论战的英国化学家柯万(Richard Kirwan,1733—1812)便在《论燃素》中证明其论证过程的数学精度高于拉瓦锡。当时另一位化学家、柯万著作的翻译者尼克尔森(William Nicholson, 1753—1815)则指出,拉瓦锡的量化数据不过是一种让真相愈加不明的“炫示”[15]。也就是说,拉瓦锡在何种意义上完成了化学数学化并不明确。倘若人们再追问:数学化能否足以建立起当时化学家所需要的知识合理性和合法性?化学数学化是不是早期化学发展的唯一趋向?化学数学化的历史叙事则面临更大挑战。
在拉瓦锡革命叙事中,拉瓦锡是横空出世的英雄,他扭转了化学领域一片忙乱无序的局面,而其他化学家的工作如果没有指向数学化结果的话便显示不出历史研究的价值。霍姆斯批评这种研究倾向时说:
科学史学家发现很难不将18世纪的化学看做是科学革命上演的舞台,他们强烈倾向于将现代化学的到来等同于拉瓦锡于1771年至1789年间建立的化学体系。结果在此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件总是被看做高潮事件上演前的序幕。([16],p.3)
2 寻求化学独立发展线索的新编史纲领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霍姆斯、克莱因(Ursula Klein)、西格弗里德和金(Mi Gyung Kim)等科学史学家开始重写化学革命史。他们避免将近代化学的出现描述为传统化学被动接受自然哲学和物理学方法的过程,跳出拉瓦锡、燃素论和化学数学化的叙事方式,转而寻找特定化学概念的变化过程。
“亲和力”(affinity)和“盐”(salt)成为新的研究热点。对于早期化学家来说,寻找微粒或者元素的工作尚处于假想的阶段,酸、碱、盐却是具体可操作、可辨识的实实在在的化学物质。所以,这些科学史学家提出,早期化学家有关酸碱中和和金属置换等过程的认识中暗含着他们对化学反应本身的基本认识。经由这些研究者的工作,历史上一批化学家如翁贝格(Wilhelm Homberg, 1652—1715)、莱默里父子(Nicolas Le'mery, 1645—1715; Louis Le'mery 1677—1743)、布尔哈弗、鲁埃勒、马凯(Pierre Joseph Macquer, 1718—1784)等人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
霍姆斯较早指出,化学作为一门学科,其发展过程并不限于几个历史人物头脑中对于化学理论的建构,而是“认识、操作、组织、社会和文化等各个层面所形成的一个网络”([16], p. 126)。从这一观点出发,他将研究重点转向拉瓦锡之前十分活跃且日渐成熟的盐溶液研究以及硫酸和苏打的工业生产,并提出应注重“中盐”(middle salt,即酸性物质和碱性物质中和的产物)这一化学概念的出现。
克莱因在霍姆斯的思路上更进一步,在《“化合物”概念的起源》一文中分析了日夫鲁瓦(Etienne-François Geoffroy, 1672—1731)于1718年在巴黎科学院《论文集》(Memoires)上发表的《亲和力表》(Table des rapports)。该表列出当时化学家熟知的酸、碱、金属等物质,按照这些物质之间的“亲和力”(rapport)大小来排序,实质上是给出了大量置换反应和复分解反应发生的可能性。例如:AB+C→A+BC,这一过程被解释为A和B之间的亲和力弱于B和C之间的亲和力,因而三者之间发生了重新组合。继日夫鲁瓦之后,化学家不断扩充和修改《亲和力表》。18世纪出现的类似表格有30多个,此类研究一直延续到拉瓦锡之后。
在传统化学史中,《亲和力表》仅仅被视为对经验知识的总结。“亲和力”概念要么被看作是对牛顿有关物体之间作用力的简单套用,要么被看作对炼金术中“爱与憎”观念的直接沿袭。但是,克莱因打破了这一点,论证指出《亲和力表》暗含着三个基本概念:一,纯化学物质;二,分析和合成中的物质守恒原理;三,物质之间存在有规律的联系。而这三个概念结合起来,便是化学反应中“化合物”(chemical compound)的概念[17]。这样一来,近代化学出现的历史时段就被向前推至18世纪早期,而化学之父似乎也成为这位皇家花园的化学教授日夫鲁瓦。克莱因本人并未道明这一点,但是却指出,由于“化合物”概念的三层意思不是来自机械论,而是来自16世纪的制药和17世纪的冶金业,因此近代化学是否源自自然哲学的机械论值得商榷。
西格弗里德同样强调要关注早期化学家对化学反应本身的认识,并指出:亚里士多德的元素理论预设变化是一种连续变化,即反应物与产物是同质而不是异质的,而真正意义上的化学变化是生成异质物,发生了一种物质实在性的断裂。他关注“化学合成”(chemical composition)概念的形成,将“化学合成”定义为两方面含义:一,化学意义上“简单物质”的存在。二,与传统的“分析”概念(analysis)相对的“合成”(composition)概念。西格弗里德提出:拉瓦锡不过是化学开始向这两方面演变的起点,而道尔顿提出原子理论才是“化学合成”概念成熟的标志([13],pp.11—12)。换言之,该研究者用“去物理学”的研究方法得出了以物理学的物质理论为中心而可简单推知的结论,即道尔顿是近代化学的奠基人。
新化学史学的集大成之作当属金(Kim)的《亲和力:那抓不住的梦》[18]。该著作以盐化学的发展为线索,重新叙写从帕拉塞尔苏斯到拉瓦锡的化学史,完全突破了传统的拉瓦锡革命叙事。金的一个基本观点是:化学分为哲学、理论和实践三个层面,盐化学作为化学理论将化学哲学和化学实践联系在一起,其出现和日臻完善才是近代化学产生的要素。
然而,新化学革命史在论证方面的弱点是明显的。它一方面将研究对象向外拓展,增加了对大量化学实践的描述,另一方面却仍然坚持寻找某些基本概念的微妙变化,这两个研究目标难以同时实现。霍姆斯、克莱因和金等人对于化学实践的具体描述和对于基本概念变化的分析两方面内容只显示出十分薄弱的联系。他们虽然打破了传统的拉瓦锡革命叙事,却未找到足够有说服力的化学思想演变线索;他们在对拉瓦锡和其他化学家的评价方面显示出公正的态度,可是却没有在各历史人物之间建立起比时间线索更加紧密的联系;他们强调化学作为一门科学分支的独立性,可是展示给读者的依然是该领域大量的实践内容和薄弱的理论建构,这反倒印证了“化学更接近于一门技术”这一传统印象。
3 早期化学家的难题与“火”概念
科学史学家的困难恰恰折射出历史上科学家的困难。是暗含于科学史的矛盾和张力而不是具有确定性的知识累积、实验操作和理论表述提供了科学内部根本性概念转折的条件和背景。正是化学家前后不一致、含糊歧义的表述而不是他们传递给历史学家言之凿凿的定论反映出这一深层的概念变化。要理解早期化学思想及其转折,应该从历史上化学家的基本诉求和困难入手。
现代化学用物质的内部组成即分子、原子或者原子团来命名一个化学物质,但是早期化学中物质的名称来自于其原产地、历史传统、与其它有着更为明显的公认特征的物质之间的联系、制取方法或者物质本身的表观性质。例如,“锑”一词(拉丁文antimonium或者法文antimoine)是“杀死僧侣”(早期炼金术士很多是僧侣)或者“拒绝独处”(未发现不呈合金态)的意思。“硫华”(Fleur de sulphur)便是以硫的结晶状而得名。“酸”(acides)是因为释放出像醋一样的酸味而得名,“酸精”(esprits acides)指酸蒸馏后得到的挥发性产物。“油”指不溶于水、可燃、滑腻的油脂类物质。“土”指一般反应后的残存物,如煅烧后的金属渣或者蒸馏后的残存物。早期化学家认为“土”具有惰性,因而被反应后残存下来。“固定碱”(alcali fixe)指不具有挥发性、具有苦涩味一类盐物质。
由于物质的表观性质往往不稳定,早期化学家对物质的鉴定与分类不容易达成一致的看法。化学家很难在一个物质变了还是没变、此物质非彼物质这一根本性问题上做出确定性的判断。一个化学家可以仅仅从直觉判断出发来选择和公布他所认为的最好成果。18世纪30年代,布尔哈弗任莱顿大学化学教授时,作题为《论化学如何清除其谬误》的演讲时便指出:由于化学家通过肤浅的观察得出草率结论,化学界派系林立[19]。拉瓦锡也指出,化学要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必须实现语言、事实和思想三个层面的统一([4], pp. xiii-xv)。
然而,从16世纪中期帕拉塞尔苏斯派兴起到18世纪80年代拉瓦锡的活跃丰产时期,化学恰恰经历了一个不断寻求其知识的合理性和合法性的过程。帕拉塞尔苏斯医药化学派倡导“化学化的哲学”(chemical philosophy),在浓重的宗教色彩掩映之下将化学的认识意义带入欧洲知识界。波义耳提倡“哲学化的化学”(philosophical chemistry),主张用微粒哲学改造化学,令其真正成为自然哲学的分支。18世纪的化学家受到波义耳的微粒哲学和笛卡尔“统一科学”思想的共同影响,努力将化学知识变成与物理学和天文学一样具有确定性的知识。但是与此同时,他们也强调化学的“自治”。18世纪的化学家一改从前粗笨的作坊工人和古怪的炼金术士一类不佳形象,跃居知识金字塔的顶端,变成令人尊敬的科学院院士、大学教授或皇家医生。他们一方面要借助物理学的成功,在物质理论方面与物理学分享确定性,另一方面则要表明:他们能够理解化学过程区别于物理过程的本质、能够回答变与不变和变成什么这类问题。
这样一来,用表观性质解决变与不变问题的方式与寻求理解化学反应本身的诉求构成了早期化学中“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这一矛盾反映为早期化学家不断寻求但却始终难于得到一个有关化学反应过程的明晰、一以贯之的基本理解图式。早期化学家从三个不同的维度来理解化学变化过程[20]。第一,传统的亚里士多德四元素和帕拉塞尔苏斯三基质以及经过改造的18世纪早期的五基质;第二,组成物质的最小单位即微粒;第三类是酸、碱、盐溶液和亲和力。
由于一个明晰的、一以贯之的化学反应基本图式既是早期化学家的诉求却又求而不得、隐而不现,研究早期化学应着眼于一个新的考察框架和概念工具。早期化学家理解化学反应的不同层面即四元素或者三基质、微粒、酸碱盐溶液尽管呈现分裂的状况,但是却都暗示出化学反应基本图式的两个基本要素:物质体系和化学反应机制。其中,物质体系可以分为两个领域:基础物质和由基础物质组成的普通物质。化学反应机制可以分为三个方面:动因、反应条件、反应方式。对于一个特定的化学反应过程,反应物、生成物、动因、反应条件和反应方式这几个基本要素构成了化学家理解它的基本图式。对于早期化学家来说,若要建立化学知识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则须建立严整的物质体系,同时还需要对化学反应机制进行明确而前后一致的说明。化学家要对于一个特定的化学反应进行正确的说明,意味他要对反应物、生成物、动因、反应条件和反应方式几个要素之间建构起来一种稳固的关系。这一稳固关系是化学理论确定性的来源。
与现代化学相比,早期化学家的化学反应图式中几个要素相互提供合理性的倾向更加明显。例如,在早期化学课本中,“化学工具”部分是与物质体系(通常分为植物和动物物质、矿物和金属,后来包括酸、碱、盐部分)并立的一部分内容。早期化学家的“化学工具”概念包含有“化学动因”和“反应条件”两方面意思。这一事实暗示出早期化学家意识到单凭物质理论是不够的,只有建立起包括物质体系和动因在内的一些列要素的稳固联系,才能保证化学知识的合法性和确定性。恰恰由于早期化学家在无法深入物质内部结构而建立物质命名和分类体系、在实验中无法找到基础物质、无法通过表观性质变化,所以需要通过对变化的动因和条件的说明来支持他们有关特定反应物生成特定产物的说明。
无论传统编史学还是新编史学纲领都已经对化学基础物质的概念和化学物质体系的建立过程进行了大量的研究,而对于化学反应机制、化学工具、动因与条件、反应方式的关注较少。然而实际上,后者不仅仅是化学家进行具体实验操作的历史现实条件,更是化学家对于化学反应过程本身的基本理解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理解早期化学思想及其转折,应寻找与后者有关的新概念工具。
其中,“火是令变化反应发生的动因”便是这类有价值的概念工具之一。
科学史学家对于“火”这一概念的价值评估往往局限于历史人物对燃烧现象的认识或者历史上围绕燃素的物质实在性的争论。但是实际上,“火”概念的影响不限于化学史,在化学史上的影响也不限于燃素论。“火”这一特定概念贯穿于广阔而漫长的思想史,在古典哲学、基督神学、科学革命以及启蒙运动等不同阶段都被赋予特殊的认识意义,例证并影响了这些特定的思想情境。近代早期以来,火的认识意义更为实在地反映为早期科学人头脑里新旧观念交替的困顿与矛盾之中。继承传统“火”概念的各个分支学科在基本理论形成之初都曾发生过围绕“火”问题的争论。“火”作为一个传统的哲学概念携带着一些传统的预设而进入早期各个分支学科远未成熟的概念框架,塑造并标识出基本概念框架的形成过程。而这一互动过程绝不是经验事实累积而推翻原有预设那么简单,早期的科学人对于观察和事实的模糊界限保持着甚至高于今天的警觉性,他们在接受统一的概念框架之时显得矛盾重重、取舍不定。尤其是在拉瓦锡之前的化学中,“火”问题引发的研究兴趣和理论矛盾同时凸显出来。
在近代化学形成的过程中,化学家除了解释燃烧现象和寻找燃素之外,还研究火的动因作用。与其它接管“火”概念的分支学科不同,化学自古以来便是“火的技术”(pyrotechnia)[21]。从古代到至少18世纪中期之前,蒸馏、燃烧、煅烧和发酵等火分析方法主宰着化学的实践领域,占据了化学实践者的几乎全部视觉体验。但是,长时间以来,“火引发化学变化”,这只是化学操作者熟视无睹的一个实验情境,并不是化学家要建构化学理论时所必需阐明的一个理论概念,或者在化学操作者的观念中至多存在着一个高度形象化、具有神性的火。
然而,自16世纪帕拉塞尔苏斯医药化学派兴起至18世纪最后四分之一世纪拉瓦锡掀起化学革命这一历史时期,“火引发物质变化”这一观念开始成为化学家研究、发表、宣讲和争论的一个问题。早在波义耳之前、当16、17世纪化学尚未从医学、制药业种分化出来之时,围绕这一观念的广泛而激烈的争论已经发生。波义耳在《怀疑的化学家》中用相当一部分篇幅回应了这一争论。翁贝格、莱默里父子、布尔哈弗、马凯等人都有关于这一问题的论述或者专著。包括拉瓦锡在内的几乎所有化学家都承认火有两种特性或者存在两种火,即火作为动因引发化学反应过程和火作为物质参与化学反应过程。在他们构建化学理论的努力中,包含着对于两者同时的理性化。
曾经被视而不见或者高度神化的火动因变成一个需要被研究的问题,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历史现象。如果考虑拉瓦锡之前化学家建立其知识体系合理性和合法性的需要,则可以发现,火作为化学动因在物质体系尚不成熟的条件下帮助稳固化学家头脑中理解化学反应本身的基本图式。
另外,对火的物质实在性和动因作用的认识在拉瓦锡之前化学中显示出一种张力。“火”作为一种元素从亚里士多德开始便具有物质性。亚里士多德指出,火是热与干两种性质结合的有形物质体现,尽管这里的火元素并不是真正具体、有形的如火焰状的东西。但是只有在早期化学兴起之后,火作为一种化学物质的意义才逐渐显示出来,即通过化学反应过程与其它物质发生联系、相互转化。例如,根据帕拉塞尔苏斯派的物质理论,“硫”是令物质具有可燃性质的基础物质,即普通物质分解后它所含有的硫基质表达出来。尽管帕拉塞尔苏斯派的“硫”还不是具体、有形的物质内部组分,而是半精神、半物质的“基质”,但是普通物质与硫基质通过反应变化过程联系在一起这一观念得到承认的。再例如,在日夫鲁瓦1718年的《亲和力》表中,“油基质或者硫基质”(principe huileux ou soufre principe)是一种可以得到实验证据支持的与其它不同物质具有不同的亲和力的实在物质[22]。由于对火物质的研究已经比较充分,可以为对火的“动因”含义的研究提供资源。反过来,对后者的研究也必将拓宽对前者的既有研究所设定的历史视野。
火是一种运动变化的基质,这一观念自古有之。火的特殊的“动因”意义与历史上“火”概念所承载的神性意义联系在一起。火的神性的消解一般被归因于近代早期的自然哲学。但是,传统哲学中的“火”概念的“动因”意义在早期化学中并没有消失。相反,由于化学家建立一个化学反应图式的需要,这样一个动因的要素在化学家的工作与表达中得到了突出。特别是在物质体系不成熟的前提下,化学说明中需要用动因这一要素来保证特定的反应物生成特定的产物并确定反应的方向,这一倾向在化学家的陈述中十分明显地表现出来。例如,帕拉塞尔苏斯医药化学派提出火令所有的物质分解还原为三种基质。基础物质是寻而未见的,而火这种特殊动因的使用保证了反应物是三种基质(至少是三种基质的表达形式)这一结论的合理性。
火的物质实在性和火的特殊动因意义这两个主题交织在一起,同时出现在拉瓦锡之前的众多有影响的化学家的著述中。例如,翁贝格进行透火镜煅烧金属实验,试图因此找到组成物质的最小微粒[23]。但是同时他又提出,令金属增重的原因是穿过火镜、与原来金属结合在一起的火物质。再例如,当化学吸纳了微粒哲学之后,火是一种极其精微的粒子几乎是所有化学家都承认的论断。那么,既然精微到可以穿透一切物质的孔隙,又如何对其它一般物质发生作用?翁贝格、莱默里、布尔哈弗都试图建构一个合理的火作用于其它一般物质的机制。还有,拉瓦锡之前鲁埃勒的元素-工具理论也令火的两重意义构成一种张力关系。如果详加分析这两个主题分别在某一位化学家的具体工作中的份量和意义,便可能理解“火”概念在一个日渐明晰的化学反应图式中所扮演的角色。若将多位化学家的“火”概念关联起来,可以从多层面、深层次理解早期化学思想的变迁,为重述化学革命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综上所述,围绕近代化学之父系何人的问题,经典拉瓦锡革命叙事和新化学革命史各执一词、莫衷一是,构成有关近代化学起源问题的有趣争论。“火是令反应发生的动因”等一类概念有可能加入这一争论,提供对早期化学思想及其转折点的深入理解。无论争论的结果如何,未来研究化学革命的方向都将是首先承认化学这一学科的特殊性和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