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哺
2019-01-22张大朋
张大朋
一个秋天的上午,他们把车子开进宾州城。行驶在宾杂乱无章的街道上,子俊皱着眉头,把车速降下来,他扭头问副驾位置的国学,“你不会记错吧,三十多年了,老师家还在原来的位置?我咋不太相信这事呢!”国学抽抽鼻子,苦笑着说,“这有啥不信的啊,上个月我刚去过老师家,真事儿,还原来那砖房,三十多年前啥样,现在还啥样,一点没变。”国学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伤感,随后他脑袋前倾,认真打量前方路况,提示子俊,“从大润发超市左拐,对对,就是那个大红招牌,从那儿拐进去。”
车子驶入一条向上伸展的寂寞小巷,坡度挺陡,子俊神情专注,两手握紧方向盘,加大油门,车子发出一阵低沉有力的呼啸,两分钟之后,来到一片凸起的高岗上。子俊关断油门。两人钻出车子。子俊掏出烟来,抽出一支朝国学递过去,再拽出一支自己叼上,国学已经把打火机凑到子俊嘴边了。两人点着烟后,各自狠狠吸了一大口,徐徐吐出烟缕后,两人叹口气。宾州城在他们眼前错落有致地朝西边铺陈开去,一片如梦似幻式的朦胧。
国学打破沉默,问,“一会见到老师,咋开口说好呢?老师是个敏感的老人了,比三十多年前敏感多了。”
子俊沉吟不语。
国学说,“师母的脾气好些,变化不大。”国学又加重语气,“师母那天在电话里跟我埋怨,说最近半年多老师总跟她发脾气,动不动还骂人,师母可委屈了。还说老师看东西总是重影,饭桌上连筷子都拿不住,手直哆嗦。”
子俊断言道,“脑血管出问题了,压迫神经,精神焦虑,视觉模糊。”
子俊把烟头扔到脚底踩灭,缓缓地说,“必须带他去省里查查。”子俊深思片刻,打定主意,“就跟老师说,我们带他们去省城玩两天,顺便给他们检查一下身体,谁让他学生在大医院混得不错呢,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子俊得意地笑了。
国学听了这话,也乐了,“太好了,这招儿不错!”
随后国学又瞪着大眼睛问,“可万一一老师不干呢,咋办?老师多倔啊!”
“这个么……”子俊一时语塞,没词了。“要不这样,你看成不?”国学说了自己的想法。
子俊神情凝重,听完国学的打算后,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不过还需师母的配合啊。”
两人回到车里,车子滑行不一会儿停在一棵老榆树下。宾州城东西两头是高高的丘陵,子俊和国学当年就读于城东的第四中学,他们要去探访班主任苏老师。国学说苏老师的家还在第四中学南边土岗下的棚户区。这让子俊不是很理解。不过子俊很快又想通了。这一带比较偏僻啊。宾州城内虽然一片繁华,但是那种繁华都是城内的事,即使这繁华向周边漫延,也是向西部缓缓延伸,为什么呢?因为西边有著名的二龙湖,省城也在更远的西边,繁华对寂寞的城东似乎不太感兴趣,有风景的地方,更繁华的所在,才是它主动逐渐靠近的目标,跟那些时髦女人总是紧紧盯着成功男士差不多。子俊为老师感到遗憾,心里浮起一丝隐隐约约的痛楚。
下午阳光西斜。车子驶出宾州镇。还是子俊驶车。一位瘦得不再瘦的老头儿疲倦地坐在副驾位置。国学和一位老太婆陪在后头。
尽管子俊事先做足了心里準备,之前国学也,简略描述了老师的近况,可是上午当他和国学走进老师家,看到卧在幽暗小院那张破旧躺椅上的恩师,他还是不免有些感到意外。他小肚子,上那条三十五多年前留下的刀疤甚至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痉挛,那疼痛掠过胸口,窜升到嗓子眼那儿,热呼燎地难受,子俊用力咽了一下,把那难受的滋味生生憋回肚里。
“这是谁来了啊?”当时,那个瘦的不能再瘦的老头儿在躺椅上欠身问道,他缓缓站起来,有些不稳,身子甚至摇晃了一下,站住身子,他先把右手插进裤兜里,犹豫一下,又把左手插到上衣兜里。他看到子俊身后的国学,乐了,“呵呵,小嘎豆啊,你咋来啦?”老头儿又瞅瞅子俊,拍了下白发苍苍的脑袋,“哎,先别说你是谁,我瞅你面熟,你是我学生,你叫啥名了,我想想一一小老头儿掰手指头念叨着,李宪义,不对,李永星,也不是,韩斌,更不是,那小子戴眼镜,呵呵,你谁了呢?”老头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子俊抢前一步,单膝跪在老头儿身前,双手抱拳道,“苏老师,我是您学生,80届四班杨子俊。这么多年了,我才来看老师,请您原谅。”
老头儿神情恍然大悟,“嗨,杨子俊。瞧我记性,名字就在嘴边,就没说出来。”
老头儿像个孩子似的呵呵笑了,笑得好开心。子俊站起身,打量老师一下,控制不住了,嘴唇哆嗦着,说不话来,急忙转身走到院内一棵沙果树下,蹲下身子,低头把脸捂住了,肩膀不停地抖着,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来。
老头儿神情一凛。国学见状,忙说,“这么多年才见到老师,子俊太激动了。”
初见老师的那种复杂情绪一直弥漫在子俊的心头,离开宾州城之后,这感觉还一直压迫着他。车窗外掠过秋天的田野。路况不错,子俊把车子开得又快又稳,还能不时跟众人说话,有意把气氛搞活,子俊提高声音跟后面的国学打趣道,“这回把老师请出山,报酬方面,国学你看着办吧,这可是专家级别的把关呢!”
国学在后头嘻嘻笑着说,“咱不差事。”
子俊埋怨着,“老师呀,你可真给国学面子啊,,他一个破研究所的省内中期审核,就麻烦您出面,下回我遇到这种情况,您老可得一视同仁。”
老头儿矜持一笑,有意把话题转开,问,“子俊,你女儿啥情况?
子俊回答说,“大三了,马上要去澳大利亚
“有出息,这代孩子比你们那时候强多了。”老头儿嘟囔着。
“他们这代人也挺优秀的。”后坐的老女人不失时机地插话道。
国学说,“师母,我们没强到哪儿去,这么多年,基本都是混过来的。”
子俊加重语气说,“现在啥环境,咱们那时啥条件,师母您也不是不知道哇,上学时,三十多人挤一间大草房,夏天闷热,冬天死冷,别提多苦了。”
“你们那时是遭点好罪。”老头儿陡然提高声音,瞬间嗓子像是卡住了什么东西,随之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瘦小的身子不住地抖着,国学见状赶紧掏出,卫生纸巾抽出一张迅速递过去,老头儿接过之后,小心地擦拭着。
子俊劝着,“老师您眯一会吧。”
“哎!”老头儿轻声答应着,朝座背靠去,身子扭动了两下,调整得更舒服一些,不吱声了。国学说,“师母,您也歇一会吧。”
老女人说,“好的。”
两个老人都睡着了,打起了轻微的酣声。国学的手机“嘟嘟”地响了,他小声接听,不时地“哎哎”,说着“在路上呢”、“好的”等短句子,收起手机,国学小声对子俊说,“是小金,问咱到哪儿了,晚上他安排,为老师和师母接风洗尘。”
“这兔崽子,总算有个动静了。”子俊乐呵呵地亲昵骂着。
抵达省城的第二天,子俊他们的谎言就被老.头儿识破了。吃完早餐,老头儿提出去国学的研究所看材料,国学委婉地拒绝着,说所里的事不急,等等再说。老头儿显得有些不高兴,皱着眉头说,不急你把我弄来干什么?同学小金忙说,老师啊,国学那一大摊子事先撂着,我领您和师母到理工大学转转吧。子俊抢白道,一个大学有啥转头,老师您别听他的,干脆您和师母到我们医院看看,顺便给您检查一下身体。
老头儿未置可否。国学和小金齐声赞同。老太婆爽声道,就听子俊安排。
老头儿严肃地扫了三人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国学身上,手哆嗦着指着国学问,“赶情昨天你说的省里审核的事不是真的?”
国学只是笑着,不吭声。
老头儿又扭头问老伴儿,“这事你也知道,你们商量好了蒙我?为的就是把我骗到城里?”
老女人点头说,“对呀,不这样,你能来吗?”国学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老头儿伸手去接,没够到,水瓶“咚”地一声摔地上了。国学忙蹲下去捡。
老女人说,“看你都啥样了,连瓶水都接不着,不好好查查啥毛病,能行吗?”
老头儿不耐烦了,“住嘴吧你,这都什么破.马张飞的啊。”
子俊柔声劝着,“老师,您当年给我们讲课,不是教我们一句‘即来之则安之的古语么,您到我们医院瞅瞅我工作的环境,然后再给您做个检查,不费啥事。
老头儿低头不语,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指着自己的学生,笑了,“你们这仨臭小子啊,跟我玩起这套来了,好吧,听你们的,就去医大医院。”
大伙儿呵呵都乐了。老头儿让国学、小金回单位上班,说,“子俊带我去就行了,你们跟着也帮不上啥。”国学和小金齐声说,听老师话,必须的!然后依次起身告辞离开。
晚上,子俊把国学和小金约到一家僻静的小酒馆。检查结果出来的第一时间,他就通报给两位同窗好友。因关系重大,加之子俊心情不是太好,他又把两人叫出来,商议下一步的计划。
“不太乐观,是吧?”小金问。
子俊摇摇头说,“不是脑血管主干出血或堵塞,如果那样就麻烦了,属于慢性硬膜下血肿,下午我又看了一下片子,积血在脑内大约有十几毫升,他看东西重影,就是积血已经压迫视觉神经了,他情绪急躁,也跟这有关。”
“这老头儿够可怜的。”小金叹口气。
“非得手术?保守治疗不行吗?”国学急着问。
“那样后患无穷啊,积血过多,这把年纪就得瘫在床上了,生活不能自理。”子俊解释着。
小金端起手中的酒杯,朝子俊、国学晃晃,没等另两人吱声,就把杯中的啤酒一口干掉了,长叹一声后说,“有时生活真不公平,净他妈地挑软柿子捏。
老师不是软柿子,”国学反驳。
“老师就是软柿子,他是个弱者,无儿无女,这么多年于世无争,竟然摊上这样的下场。”小金,继续感慨着。
外面飘起了细密的秋雨,有风刮过,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
小金把自己的酒杯斟满,不看别人,独自又一口干掉了。他扫了一眼窗外,转过头来怔怔地盯着子俊和国学,说,“你俩记得那年秋天老师组织全班去二龙山打草吧。”
国学点头说,“记得呀,咋会忘记呢!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尿床大王。”
小金嘿嘿笑了,腮帮上露出俩小酒窝,小眼睛眯成两条细线,显得很少年式的顽皮。
小金骂了一句,“他妈的,能怨我吗,我原来在家时,啥毛病没有,咱住宿的土房太潮了,冬天阴冷,我又年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纯粹是把我冻的。”
国学逗趣道,“你是不是不愿意起夜,故意尿的呀?
小金白了国学一眼,撇嘴道,“去,又胡说八道,蹬鼻子就上脸。
子俊抢话说,“忠宾哪,你当时尿的褥子真骚啊,宿舍那么大,骚味儿都一屋子,把我们可熏坏了,我现在鼻子不好,就是那时候让你熏的,你得赔偿我的损失。”
“对啊,我也要求忠宾赔偿我的精神损失。”国学跟着起哄。
“呸,我赔个六饼,你们这俩小子,真不是东西,简直美出鼻涕泡来了。”小金笑嘻嘻地骂道。
小金有些得意起来,轻轻哼唱了一首歌,无词的旋律在酒桌上缓缓升腾,打动了子俊和国学,他俩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着,这旋律让三人脸上的表情凝重又单纯。
子俊神情恍惚起来,他好像回到三十多年前的那间草房子,夜色中,老师组织他们把晒得干透的茅草一梱一棚地抱到寝室,指派数学课代表国学测量大板铺的面积,他自己盘腿坐在地上,给别人做编织草垫子的示范,一把一把的干草在老师手中仿佛具有灵性,乖乖地变成草垫子的雏形。他的学生们笑嘻嘻围着观看。老师一边忙碌,一边哼唱着歌子,偶爾一抬头,发现学生之后,就板起脸来,说,都别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照我这样,赶快给我做草垫子,快去。他的学生“噢”地一声四散而去,照猫画虎似地忙乎开了。老师起身拍拍屁股,右手插裤兜、左手插上衣兜,在室内游走,一会儿说这个学生编的不对,抬腿踢下那人的屁股,命令拆了重做;一会表扬一下另一个学生做的挺像样子,不吝夸赞之语。受打击的同学吐下舌头,扮个鬼脸。受赞许的同学喜笑颜开,小脸乐开了花。子俊记得当时自己问老师,您唱的啥歌呀?老师笑着反问,好听吗?子俊兴奋地点头说好听。老师得意地一笑,又问,想学吗?子俊点头说想。老师把右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有力地朝空中一挥,大声问其他同学,你们想学吗?大伙儿异口同声地喊,想!老师哈哈一笑,嘿呀,动静挺齐刷呀,明天晚自习,全给我到教室集合,就学这首歌曲。
那是一首抗联歌曲,曲调雄浑悠扬,好多年来,子俊情绪不高的时候,或者感觉苦闷的时候,就在心里轻轻哼唱这首歌曲,随着曲调的递进,他眼前浮现出好多年前铁岭绝岩、林木丛生的白山黑水,暴雨狂风之中,战马在荒原水畔发出一阵阵声震九霄的嘶鸣,在那种险恶的环境下,一队队战士朝侵略者射出一粒粒复仇的子弹,歌曲中那一串串有力的音符,激励着子俊一次次走出职场中的危机和阴影;歌曲中闪现出一幅幅画面,撑起他内心的广阔空间,让他一次次地坚强起来。
想起往事,子俊不免有些伤感,再瞧国学和小金,情绪也不高,小金似乎有些醉了,摇头晃脑的,嘴里嘀嘀顺咕咕,说些语气不详的词句。
国学嘴唇紧闭,两腮一收一缩,像鱼似的呼息着,飘渺的目光零散地投向空中某个虚幻之处,内心显然酝酿着某种情绪。子俊撇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等待着他自己的爆发。好多年了,子俊太了解国学的这个标志性动作了。
国学苦笑一下,轻声说道,“没有老师,就没有后来的国学,老师给了我未来,那个夏天,初考出局,我简直要崩溃了,你们知道吗?”
没等子俊和小金表态,国学脸色涨得通红,径自说下去,“初考名单出来那天,我傻傻地呆立在操场上,眼睛盯着公示栏上的终考入围名单,我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可我还是一遍一遍的找啊找啊,周围一个同学都没有了,最后一个离我而去的落榜者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也叹息着离开了,我还是不走,就那么傻傻地看着,后来天上飘起似雪非雪的的凉凉的雨滴,落在我仰起的脸上,顺着脸颊往下流,和我的泪水交织在一起,我不知道啥时候回到工字房寝室的,屋里一個人都没有,全上自习去了,我简单收拾一下行李,打量一眼住了近两年的这间泥草房子,默默转身离开,校园里也静悄悄的,提前开放的杏花在教学楼前腾起一层白雾,我从杏树下径直穿过去,来到校门口,匆匆走出去,街上喧哗的声浪一下子就把我淹没了,我像一个游魂一般迷迷瞪瞪走在街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宾州镇的,直到拐向通往俺家的那条山路时,我才找到自己,我发现自已是那样的孤独,不听话的眼泪又滚落下来,我索性哭出声来,我边走边哭,边哭边走,那情形真跟一个小叫花子差不多。”
国学苦笑一下,瞅瞅另外两人。子俊不说话,怔怔地望着他。小金歪着脑袋,张着嘴巴,一副仔细倾听的样子。
国学继续往下说,“就在我绝望到无以复加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转身,透过朦胧的泪水,我发现身后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朝我快带驶来,你们猜,那人是谁?”
“老师呗!”小金搭腔。
“对,是苏老师。”国学紧着说,“老师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赶到我面前,片腿下车,大声说,国学啊,你等等,我有一句话要跟你说,你千万别灰心,补习一年,明年再考,我对你抱有很大的信心啊,老师刚说完,一*辆通往我家那个小村的客车从身后开来,老师急忙伸手拦住那辆车子,给我买张车票,见我还站在路边犹豫着,老师大声说,快上车,那老远的山路,这么走,天黑你也到不了家,记住,秋天回学校找我。”
“于是秋天你就回校了。”子俊淡淡地感叹着。国学忽闪着大眼睛,撇嘴道,“哪有啊,爹不让我去,爹说我不是念大学的虫,让我回家扛锄头下地挣工分。”
“后来你咋又回去了呢?”小金问。
“嗨,秋天时苏老师到我家找去了,跟俺爹夸我学习好,只是高考没发挥好,老师跟我爹说再供俺一年,第二年只定能考上。”
“原来是老师做通了你爹的工作。”子俊意味深长地笑笑。
国学说,“可不是呗,因为老师,我才有了第二次的机会。”
小金冲国学眨下眼睛,说,“你呢,终于抓住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从此改变了命运。”
“就是啊,老师改变了我的一生。”国学感慨不已。
小金斟满三杯啤酒,大冽冽地命令道,“啥也别说了,喝酒吧。”
杯子相撞,发出一阵“叮咚”的响声,三人全干了。
国学对子俊说,“后天手术还需要我俩再嘱咐你点啥不?”
子俊挺直腰板,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说,“你们放心吧,我尽展平生绝学。”
子俊没有吹牛皮,他确实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看家本领,手术非常成功。
那天早晨,看了老头儿的模样,大伙就忍俊不止,心里偷偷直乐,但是谁的脸上也没有表现出来,全都纷纷用平常的话语跟老头儿聊天,故意制造一种相对轻松的氛围。老头儿剃光了头发,庄重和威严的气质锐减不少,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可笑。老头儿以前的派头和风度全是那一头向后梳理的浓密的灰发一根一根点缀而成,如今光光一个秃脑壳,咋瞅咋像赶着大车进城卖秋白菜的车老板,因地位卑微,且年迈体衰,表情更显温良与恭敬。老头儿心里明镜似地知道头发剪光之后,自己的形象肯定瞬间坍塌了,他用比平时热情数倍的微笑和语言,配合着弟子的话题,主动推动着那种弟子们小心翼翼营造出的善良骗局。
还是小金会说话,他当时逗了一嘴说,“老师啊,你理短发,更像高级知识分子,有派呀。”
老头儿矜持一笑,幽默地说,“我年轻时爱理平头,别人都说挺帅的,如果不是喜欢当老师,就考电影学院了,这么多年过去,回首往事,中国只不过多了一位教师,但是肯定损失了一位电影表演艺术家。”
老头儿的诙谐把大家逗得哏哏直乐。
“你们笑啥呀,不信问你们师母,好像谁骗你们似的。”老头儿故意绷紧脸。
师母撇撇嘴,想揭穿谎言,嘴唇颤了又颤,说出的却是一句,“嗯,没错,这老东西年轻时就爱臭美。”
进了手术室,老头儿躺在手术台上,紧紧抿着嘴唇,故作镇定。子俊安慰道,“您放松些,不用那么紧张。”老头儿答应着,“嗯,我知道了。”很听话的样子。
一件埋在心里好多年的往事,闪电般掠过子俊脑际。高考前一年,他得了阑尾炎,昏昏沉沉躺在寝室里,发烧,说胡话。老师知道后,把课程做了调整,背着他匆匆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批评说,你这个当家长的真成问题,咋不早点上医院呢,再晚送来,你儿子就穿孔了,多危险啊。老师脸红着,一副做错事情的谦卑表情。手术前,老师亲切地嘱咐他说,别怕,坚强点儿,做完就好了。子俊当时也像老师现在这样说,嗯,我知道了。老师冲他眨下眼睛,用微笑来鼓励他的信心。手术时,老师一直站在外头儿。手术结束,老师又是第一个冲进来,神情焦虑地询问情况,得知一切顺利,他长出一口气,连声向医生表示感谢。子俊尤其忘不了老师把他抱下手术台时的情景。那时的自己分明就是一条破旧漏水不堪一击的小木船啊,命运的狂风暴雨把他吹到一片茫茫无边的惊涛骇浪之中,岸和陆地遥不可知,他的世界阴云密布,汲汲可危,他惊慌失措,手足无力,惶然中,一双温暖的手臂轻轻把他揽入怀中,于此同时,两滴热泪溅到他的脸上,他睁眼一看,老师慈祥的笑容阳光一般映入他的眼帘。老师的眼睛湿漉漉的,老师的眼神里含着一丝歉疚和几分欣慰。子俊记得当时自己小声地哭了,不知是因为幸福还是由于委屈。老师严肃着表情,安慰他,没事了,在医院好好养两天就好了,这是个关口,你走出来了,你是最终的胜利者。这几句话,让子俊空落落的心头瞬间找到了生的力量。
现在,老师像自己当年一样躺在手术台上,眼神显得有些无助。子俊轻轻安慰着,别担心,打上麻药一点不疼。老师疲倦地笑了。子俊扫了一眼助理醫师和护士,简短地命令道:开始吧!五盏聚光灯依次闪亮,眩目的光环下,子俊脸上恢复了职业医生理智冷峻的神色,躺在眼前的只是一个的病人,身份虽然特殊,但仍然是病人,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分明是一棵沧桑尘世中历经风吹雨打仍然屹立不倒的松树,但是有一种叫做病痛的魔鬼入侵到他的头部,已经动摇了他深深扎入地下的根系,风雨再度吹来,这棵老树不再挺拔,呈现摇摇欲坠的趋势了。子俊要驱走那个魔鬼,让这棵老树已然松动的根系再度牢固起来,让老树再次挺拔起来,然后继续巍然地屹立在大地之上,保持着他那独特的风景。
子俊在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做过无数次的手术,但是这次与以往有个很大的不同,如果说以前他只是一个恪尽职守的护卫者,在日复一日中引领着那些患者在沼泽遍布的人生区域小心前行,同时一一清除他们身上芜杂的污泥浊水,使他们有着或明朗或阴暗的结局。这回却不一样了,他的身份变了,他成了亲历者,他背负着一个老人,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中,不仅要劈荆斩棘寻找一条出路,还得提防随时出现的毒蛇猛曾的悄然袭击,出现一点小小的闪失,一切就将前功尽弃,他明白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找不到出路,他就得和背上的老人一块完蛋。这样的透支是双重层面的,精力的高度集中,使得他大汗淋漓,缝合完创口的最后一针,子俊全身如水洗一般。
“漂亮!堪称完美!”小护士们交头接耳,悄声赞叹着。
“主任,让我们来吧。”助手欲上前接过收尾工作。子俊拒绝了。他把老师抱下手术台,推着移动的病床带老师去CT室观察,又在国学和小金的簇拥下,把老师推回病房。他接过国学递来的毛巾擦汗,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放心,一切顺利。子俊看上去累的不轻。
老头儿出院那天,阳光很好。本来子俊要亲自开车送的,被老头儿拒绝了。老头儿说,“我没事了,让国学送就行,你继续救死扶伤吧,这工作重要。”
国学和小金一块来医院的。国学怀里捧着一个花篮,五颜六色的花朵带来了喜庆,老头儿骂了一句,这臭小子,挺会整景的。
他们来到楼外,小金变魔术一般拿出一顶浅蓝色礼帽,扣到老头儿脑袋上,认真端祥后,说,“这顶帽子,好像是专门为老师订制的,你们瞧,老明星的范儿,多棒!”
众人就乐。老头儿没吱声,右手不自然地伸进裤兜里,抿下嘴唇,又把左手插到上衣兜内,挺挺腰板,昂着头,迈步往前走去。子俊和国学一左一右,搀扶着他。
阳光把楼前小广场照得一片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