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颂
2019-01-22裴福刚
裴福刚
春天
小僧推门。旧木板沙哑
入怀的杏花抖落露水,在风中
默念前世的偈语
洗手的贼人遁迹山野
而每日诵经的人,端坐枝头
种天机,种菩萨柔软的心肠
走失的牛羊归来。万物泛光
祈祷在场主义的一切
但它们仍被群山围困,简单而惊心
一年一年,月光摩挲寺顶
山谷里的箴言被小僧数次擦亮
形同数次无故的失手
风吹庙门,时间晃动
明亮的院落里,茶盏已温凉
春来早,归人迟迟不到
扬州记
钢琴手住在高处,弹肖邦的叙事
弹此时,春风十里的逍遥
柔软的骨节跌宕起伏
也弹古运河上,明闪闪的光
疑似丝弦涌来,又随广陵流去
醉酒者多安于市井之深
看,夜色多么斑斓
像极了异乡人的柳暗花明
还有绵软的训示,君须记取:
三月烟花里,“兴罢各分袂”
或许转过街角,就会有春风抱紧我
连同我的身体,和不经意的悲伤
清明至
春风又从墙角翻出自己
云朵干净。大地渐渐松弛
在寒风中走失的祖母
趁着天晴缓步归来
石头上,除了镌刻今生
还藏有前世的索骥图
小脚,小个,小命,唯有手骨宽大
便于领受儿孙此刻的跪拜
每一年,草木都会醒来一次
它会聆听这一年一度的唏嘘
总有一次,我相信
春风会把所有重生如数交还
归宿
列祖列宗都在上面,似曾相识
忘记在哪里见过
曾祖父在那,祖父在那
接下来的空地,也各有所属
春风每来一次,我就见他们一回
看黄土葱茏,重复青草的宿命
我也深藏其中。某一块石头下面
一定躺着一张蚂蚁惊恐的脸
庞大的人间如此虚空
到处都有无所适从的安放
大明寺
明月住进山峦。寺门开合
无人知是歹人上山来
卧佛眼目低垂,与它对峙的事物
除了香客,都在功德碑上贪睡
这千年古刹,佛法乌青
干净的东西已所剩无几,比如蒲团
适合跪拜,更适合杀无赦的皈依
栖灵塔高耸,埋伏着庞大的钟鸣
它响一声,天空就暗一下
老僧持戒心侧身走过。脚下石阶轻颤
有人把雷声悄悄塞进身体
有人趁夜色送回读不懂的经书
山中一日
在林中养麇鹿,养硕鼠
在树项上养灰鹤,在房前
养菊花,窨窖里养雨水和蝼蚁
草色过度安神。母亲偏居
山间一隅,一心哺育万物和光阴
画地为牢,只与明月两相映照
她深谙粮食、孤独和哲学。她以旧日
重现积水的倒影,并一再
催促新生,让石头淬出火焰
秋风依然,已数次划伤经年的流徙
母亲整夜无眠,她眼中虚构的
浮云万里,不抵今日山中半点花黄
悬崖
蝴蝶一跃而下,流水逃离
峡谷中,荒冢碎身,秋风成灾
有人饱含泪水揖别,有人不舍春秋
还有人驻马云端,俯瞰往生轮回
这一夜,萧声缠满长亭短亭
有连绵的衣袂,暗叫回眸一瞥
唯水色安然,湖底竟有顾盼生烟
木鱼紧敲,以求佛的宽恕
湖畔
一时间在倒影中失忆,忘记
在拥挤的湖水中,捞取一截
固执的身体和断裂的波纹
耳畔偶有微风拂过
它把远归的驳船,以秘密的方式
按入发蓝的湖水。在黎明之前
在道场未形成之前,我忘记
将手中的木鱼,击中虚无
和反复修改的铭文。现在
阳光劈下刀痕,湖水凶险
这把磨得闪亮的斧头
已没有耐心,耗空自己和秋天
过往颂
那年,老供销社还未完全拆除
门楣上的五角星锈在风中
有恶作剧的嫌疑。
与之对应的,是草垛里的荒诞
孩子蓬头垢面,数裤腰里的虱子
数缺斤短两的生活的照耀。
青龙河向东,拖着将熄的波光
对抗不可挽留的某日某时
是的,来临在逝去之后
最先到达的阵痛,往往质地坚硬
比如蛀牙的醒来,足够
夜里祖母咳嗽和翻身之用
高音喇叭矮了,老榆树矮了
它要矮于人民公社无尽的嘈杂
此刻,天色已晚,落日血一樣浑浊
一群野蝙蝠进退无门,围着空山乱飞
卖菜人
归途上洒着落日。星星点点
除了内心的火光,囊中已凉月泛起
蔫蔫的蔬菜,生锈的秤盘
垂头丧气地瘫在手推车上,像病床上
孱弱的妻子的脸。
一整日,可以逃过暴晒和城管的追赶
却逃不过疲惫,和提心吊胆的明天
当然,在角落里呆坐的时候
也有两个孩子嫩嫩的呼喊浮上耳畔
一想到这些,心就热一下
黄昏也随之辽阔起来
暑气
起床,晕倒在一片雾气里
只能看见,旋转的早餐和妻子的脸
在生活的某处,一再复制流水
和骨头的硬度
短时间内忘记了身体的犹豫和亏空
如今,头颅里的秩序被打破
一股脑碎成了废墟
也罢,一切都不过如此
不过是闯入人群,接受瓦釜雷鸣
不过是烂在春天,抵抗堕落
不过是熬在一团暑气里,像杯开水
沸腾,且要坚持不溢出
纪念一个粽子
又近端午,想起粽香弥漫的童年
奶奶一边低头往灶膛里填火
一边不断注视着锅里沸腾的那团金黄
艾蒿疯长成荒芜的记忆
奶奶一定又在折起粽叶,填米,包扎
用并不整齐的牙齿勒紧饥饿的五月
一个粽子跳跃成我眼里的一颗珍珠
喉咙里回荡着醉人的香甜
我看见笑意挂在奶奶的嘴角,她俯下身
拾起被我甩在一旁的粽叶浸泡在水里
一切心事都在刹那间被安静冷却
那个中午,阳光割疼遍地的庄稼
我仿佛看到了下一个端午
在奶奶瘦小的身影里逐渐饱满
多年以后,当我长大成人,奶奶的粽子
成为我离家时最珍贵的一张回程票
剥开一层粽叶,就渗出一层温暖
粽子里面全是奶奶长满皱纹的牵挂
又近端午,我用买来的粽子作为怀念
小小的粽尖越看越像奶奶的坟墓
我不敢轻易剥开,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否则童年打开,我怎样收拾我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