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从维熙:红玉兰,永不凋谢
2019-01-20赵丽宏
从维熙走了,一个心地坦荡、正直勇敢的人走了。在这个秋风萧瑟的早晨,我听到这不幸的消息,无法抑制心里的悲痛。
热爱文学的中国人,应该都熟悉从维熙这个名字,四十多年前,他发在《收获》上的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曾经感动了无数读者。他无法违抗时代强加给他的厄运,历尽磨难。当他获得自由重回人间,却从苦难中采来了给人温暖和希望的鲜花。在危难的困境中,在人性被扭曲的时代,他把自己的赤子情怀,镌刻在了不朽的文字里。
第一次见到从维熙,是1984年冬天,在北京参加中国作协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他是引人注目的作家,被很多人包围。我只是远远地看到他,看他高兴地和朋友们说笑。我当时曾想,一个能写出《大墙下的红玉兰》的作家,一定有着坚忍的意志和开朗的胸怀。
第一次和从维熙交谈,是在两年之后,1987年春天,在北京京丰宾馆参加青年作家创作会议。那时,从维熙是作家出版社社长,名作家兼大出版社掌门人,地位很显赫。
那天,他带着作家出版社的一批编辑来京西宾馆看望与会的作家。那是在一个人声喧哗的大厅里,他是那场活动的主人,他发言之后,站着和周围的人说了一会话,突然穿过人群中径直向我站着的地方走过来。
我以為他是在找别人,他却走到了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说:“你是赵丽宏吧,我是从维熙,现在作家出版社工作。希望你把你的新作给作家出版社,散文、诗集,我们都欢迎。”他很认真地对我说了这番话,和我握了握手,转身走开了。
我很惊愕地站在那里,只是点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次交谈,虽然只说了几句话,但他的真挚诚恳,留给我深刻的印象,我真切地感受到他对年轻一代作家真诚的关心。
第一次和从维熙谈心,是在2010年春天。那是在四川南充,我和他一起参加一个笔会。我们走在嘉陵江畔一个空旷的废墟间,这里从前曾经是一个看守所,周围仍耸立着森然高墙。从维熙走在人群之外,若有所思。
走到一个墙角,他停下脚步,抬头凝视着面前的那堵高墙,夹香烟的手指颤抖着,怎么也送不到嘴边。我走在他身边,发现他的眼角有泪光闪动。
我问他:“您怎么了?您看到了什么?”他把香烟送到嘴边,用力吸了一口,吐出一缕长长的烟雾。沉默了一会,他才回答我:“这地方很熟悉,我好像来过这里。”
他告诉我,当年他失去自由,曾经被送到四川,具体在什么地方,他当时无法知道。这片废墟,这些高墙,他似曾相识,也许,这里就是当年他曾被囚禁的地方。
我问:“您在《大墙下的红玉兰》中写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里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非常像,很有可能。当然,我无法确定,也许是在一个和这里差不多的地方吧。”
走出这片废墟后,我和从维熙有了长谈的机会。他向我敞开心扉,讲了不少受难中的往事,也谈了他重回文坛后很多感慨。他说他感谢上海,感谢巴金,在《收获》发表了他的《大墙下的红玉兰》,让他被读者认识。当时写这样的作品,发表这样的作品,都需要勇气。他钦佩巴金的人格,喜欢读《随想录》。
他也谈到几个不愿意反思历史的作家,讲了一些让我难忘的细节。他说:“苦难的生活,对有些人是财富,对大多数人是灾难,是生命的损耗。有些人,别人受难时他们曾经逍遥自在,甚至青云直上,别人受难结束了,他们却难受起来,竟然没有一点忏悔的意识,不愿意做一点反思。人和人,差别多么大!”
他送我的书中,最让我读得心动的是《走向混沌》,这是一本用血和泪,用他全部的情感和才华写就的生命之书,读这本书,感觉惊心动魄,苦难的生活,曲折的命运,那种直逼人心的真实,远比虚构的故事更让人震撼。然而维熙先生在他的叙述中并非怨天尤人,书中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对历史的深刻反思。
就在南充笔会期间,我向从维熙约稿,请他为《上海文学》写稿。他很爽快地答应我,他说:“《上海文学》对我有恩,我还没有恢复自由,《上海文学》就发表了我的小说。这几年我一直在关注《上海文学》,我欣赏你们刊物的风格,不跟风,不媚俗,发表的都是讲真话的作品。我一定为你们写!”
维熙先生言而有信,从那一年开始,他连续不断地把自己的新作发给我,在《上海文学》陆续发表,从2011年到2017年,他在《上海文学》发表了十余篇新作,其中有小说,有散文,还有诗歌,受到读者的欢迎,也引起文学界的关注。这些文字,一如既往,真诚,深挚,即便是写苦难的生活,也充满了对生命的爱,对未来的希望。而他在作品中对人性的剖析,对历史的反思,发人深省。
2014年,我和维熙先生应李辉的邀请,一起参加《人民日报》组织的襄阳笔会,我们又有机会一起促膝谈心。那年,维熙先生81岁,但他依然兴致勃勃,游名山,登古城,访问了孟浩然当年隐居写诗的山中古寺。
流过襄阳的汉江,江面开阔,水流平缓,我们在江边散步时,看到有人在江中游泳。李辉提议下汉水游泳,维熙先生笑着不语。
第二天早晨,我和李辉,还有小说家刘庆邦一起下江畅游,回宾馆时,在门口遇到维熙先生,他笑着大声说:“哦,你们还真的下水了!为什么不叫上我啊?”回北京后,维熙先生写了一篇散文《义重情深的恩赐》,文章写得活泼生动,他写了对水的感情,字里行间流露着对生活的热爱。
2017年春天,静安区图书馆为我建了一个书房,我邀请朋友们为书房写一句话留作纪念,打电话给维熙先生,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他说:“我的字写得很丑,但一定要写几句话送给你。”
没过几天,他就从北京寄来了他的题词,他在一张宣纸上写了四句话:“百花园中的奇葩,人间纯净的童话,文海行舟的帆影,皆在丽宏的笔下。”看着他的题词,我很感动,这是一个我敬佩的前辈对我的鼓励。他的字,枯涩苍劲,洒脱不羁,有风骨,有力量。笔墨之中,可以感受他刚正坚忍的性格。
这些年,我去北京开会,每年都要邀几位文坛好友相聚,维熙先生每次都来,还带着茅台酒请大家喝。有他在的场合,总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我从来没有感觉他是一个年过八十的老人。
2018年8月去北京参加国际书展,我打电话给维熙先生,约他参加聚会,维熙先生的夫人钟紫兰接电话,说他身体弱,无法来了。维熙先生还是接了我的电话。他对我说,这次不能来,下次你来北京,我们再聚吧。
前天早晨,李辉在微信中发表了《我和老从》,向读者介绍了维熙先生非凡的经历,是一篇充满感情的文章。
我发信给李辉,称赞他:“写得好,性格、命运和诡谲的时代,让人感慨。”李辉转来了维熙夫人刚发给他的一条短信:“今早,老从叫不应了,已上心电监护。”我给李辉回信:“但愿他能挺过去!”李辉回信:“是呀!”
我们都希望维熙先生能战胜病魔,和我们重聚,让我们再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听到他智慧的言谈。但是他还是悄悄地走了。昨天一早,李辉给我发信:“老从今天走了。”
维熙先生走完了他的生命之路,但他会活在朋友们的心里,会活在所有被他的作品感动过的读者心里。他的文字将在中国长久地被阅读被流传,他的故事,已成为一个不会被时代湮灭的心声。
他从苦难中采摘来的那朵红玉兰,将永远绽开着,向世人展现灵魂的高贵,展现生命的顽强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