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社区基本构成要素初探
2019-01-20姚思敏
姚思敏
(南昌大学,江西 南昌 330031)
“言语社区”或“言语团体”是社会语言学的一项重要概念。在语言学研究中,它是研究的出发点,作为基本分析单位以限定研究参数的范围;Bulcholtz把言语社区描述为基于社会的语言学分析单位(a socially-based unit oflinguistic analysis)(Patrick:2001);Patrick(1998)指出,它(言语社区)代表着社会边界,而分析者便处于这些边界内,以期描述和解释语言变异和演变,说话方式以及语言能力因素的选择方式。它同样也是语言学,尤其是社会语言学、人类语言学的重要研究对象之一。虽然“言语社区”这个术语被广泛用于语言学研究中,但对于其基本含义及基本构成要素,学者们持有不同的见解。本文主要就言语社区的基本构成要素进行初步探讨。
一、言语社区的界定
徐大明(2004)指出:“早期‘一个讲同一种语言的人群’这种‘以语定区’的言语社区理念引起了循环论证”。笔者认为,导致循环论证的主要原因在于该理念忽略了一个基本问题,即言语社区与语言社区(language community)的区别;这也是界定言语社区的前提。Michael Silverstein(2015)认为,语言社区是一个社会群体,通常是一个主要的所指群体(a primary reference group),它的成员,在某种程度上说,倾向于指称性规范,虽然在这个群体的大部分范围里,他们也意识到所存在的变体。这种倾向是说同一语言(langue)的倾向;而指称性代码是对世界万物的表达方式,即语言规范。相比之下,言语社区是根据人们如何参与和解读这些受语境约束的(本质上指向性的)交际而对他们进行组织的,它似乎参照的是交际中受杂乱影响的社会互动的社会规范,这种互动通过一种或多种指称性代码作为媒介而得以实现。也就是说,语言社区以说同一种语言及其变体的人群为单位,而语言社区可以包含多种语言,它的构建在于语言形式与其所指向的现实语境之间的契合与衔接。他还引用了两个例证以直观地说明这两个概念的差异:一是著名思想家Benjamin Whorf所指的一个言语社区,它包含多种语言;不同语言使用者之间不能完全理解彼此的意思,但是他们之间的语用交际通常依赖于相似的表达结构所体现的社会文化规范,这就是“说话方式”。二是Winston Churchill所指的“英国人和美国人,一个被一种语言分离的民族”;他们属于同一个语言社区,但不属于同一个言语社区。
根据Patrick(2001)的概述,早期关于“言语社区”的定义源于布拉格学派的“言语纽带(speech bond)”理念(超越语言界限的共同说话方式)和“语言纽带(language bond)”理念(语言形式层面上的关系);言语社区被视为一个具有共同的语言使用方式的真实人群。而Chomsky则认为,语言学研究主要关注的是完全同质的(homogeneous)言语社区里的理想说话—倾听者;这种理想的同质言语社区包含语言,而不包含控制行为(performance)的规范。Gumperz(1968)将言语社区定义为“任何以通过共同语言符号体系进行频繁互动为特征的人类集体,并且它也会由于语言使用的明显差异而与类似的人类集体区分开来”。不同于Chomsky,徐大明认为言语社区是异质的,可能包含多种语言;但每一个言语社区都有一套自己的交际规范,其中包括语码选用的规范。社区成员的最要的标志是他对社区交际规范的熟谙和遵从。Labov强调以认识和社会评价为中心的语言产出,认为言语社区不是根据语言因素使用方面的一致性,而是通过参与一套共同的规范而定义的。有关言语社区的界定的争论仍在持续,有的还形成了主客观两个对立面。Hudson认为,语言存在于个体,而不是社区的层面;他甚至否认了言语社区整个概念,认为我们的社会语言学世界(sociolinguistic world)不是按照客观的言语社区来组织的。
对于言语社区的界定,学者们从不同角度提出了各自的见解;但至少从社会语言学角度看,对语言社区的界定就应参照非语言的社会因素。因此,言语社区的构建离不开语言本身和社会文化情景下共同的语言使用规范,这也是诸多学者所认同的。与此同时,关于界定言语社区的不同见解进一步引发了人们对其相关问题的思考:在实际研究中,我们如何确定一个言语社区?构建一个言语社区具体需要哪些基本要素?它们之间存在什么联系?对这些问题的研究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有效界定言语社区。要消除“言语社区”概念上出现的种种分歧,最根本的解决途径是分析和确定这个概念的构成要素,而对其基本构成要素的把握离又不开对其本质的认识和界定,因此这两个话题密不可分。
二、言语社区的基本构成要素
徐大明根据社会学上“社区”的构成要素,提出了言语社会的五大基本要素。他认为“言语社区”是一种符合社会学定义的社区,同时又是一种具有语言特性的社区;社区的构成要素可以在语言方面找到对应物。五要素包括:地域、人口、设施、认同和互动。
关于这五要素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和作用,学者们也有着各自的看法。杨晓黎(2006)认为,确定一个言语社区;需要具备三个基本元素:一是可以大体圈定的区域;二是相对稳定而适量的人群;三是由区域群体成员共同认可并使用的、与其他群体或与整个社会语言有所区别的符号体系或曰语言变体。“互动”和“认同”存在于一切言语交际活动之中,而“设施”同言语活动没有直接关联。王玲(2009)以合肥科学岛社区为实证依据,说明五大基本要素的必要性。其中,认同是言语社区形成的重要标志。还有少数学者认为,地域、人口和认同是构成言语社区的基本要素。
五要素中的“地域”,一般指的是客观的地理区域。基于“社会第一,语言第二”以及“以区定语”的原则,将言语社区看作是具有语言特性的社区,以普通居民社区的地理区域性来界定言语社区在一定程度上可量化研究参数,提高研究的操作性,使研究结果更加直观、明确。但是,正如周明强(2007)所说,不同的言语社区构成不同的社会学社区,而大多数情况下,多个社会学社区常常被一个言语社区所覆盖。在我们能够明确界定言语社区之前,似乎也难以将研究中超越地域界限的某些群体排除在言语社区的范畴之外。一方面,不同于社会学上的社区,言语社会的界定更加带有主观目的性,研究者通常可以根据研究的需要和角度来选择言语社会的空间范围;这也是为什么小到县城,大到城市、国家,都曾被人们视为一个言语社区的原因;Patrick(2001)就曾指出“言语社区”这个术语用于指地域性的大城镇社区、小城镇社区;它还超越地域和阶级界限,用来泛指一个群体,如儿童和妇女。又或者它被用来指全人类的语言(毕竟“共同性”的概念也是相对的,范畴或群体的划分带有一定的主观性,且依角度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就这方面而言,Hudson对客观言语社区的质疑也不无道理)。因此,这种抽象的言语社区仅从地理区域的角度是难以界定的。另一方面,它还涉及到语言学研究中一个根本性问题:什么是语言?语言及其变体的识别和界定也是其争议的根源所在。另外,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日益频繁,交流手段也越来越多,人们对“社会学上的社区”有了新的认识和界定;有学者将社区分为区域性社区和非区域性社区;前者具有明确的地域和空间属性,是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上建立的:如共同的居住区域等;而后者强调的则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和互动,一般与物质上的地域没有必然关系。既然言语社区的构建遵循“社会第一”原则,它的区域要素与社会学社区的区域要素在概念上基本对应,那么非区域性言语社区也同样存在;尤其随着网络的普及,人们之间的言语交际也已经超越了地理区域的界限。如果言语社区的构成不仅局限于地理区域,而存在于广义的(包括虚拟的)空间范围内,既然所有事物的存在都是时间和空间的统一,那么地域因素还是否是言语社区的直接基本构成要素呢?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地理区域在某些情况下对构成言语社区所起的重要作用,但这种重要作用随着时代的发展,似乎正在逐渐减弱;这样看来,“以区定语”原则在界定言语社区时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有待进一步研究。
“人口”指的是聚集在一定地理区域,从事频繁言语互动的人类群体,是构成言语社区的重要因素。如果说言语社区是一个具有语言特性的社区,那么无论从语言方面看还是从社区方面看,人口要素都是必不可少的。从语言方面看,语言是人类独有的,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生物的重要标志;依据Halliday的观点,语言的本质在于它在人类身上所进化的功能(its functions it has evolved in human species)。因此,人类群体与语言之间存在着非常紧密的联系,语言是人类社区(human community)中经验互动的产物。而从社会方面看,社区也是人类的社区,没有聚集的人也就没有社区,人口是社区形成的基本前提。早期,社会学上社区人口的主要概念指的是一定地理区域内具有一定稳定社会交往关系、聚集居住的人群。如今,由于科技的发展,人们之间的社会交往范围日益扩大,言语交际平台日益增多,形式多样。这种现象的结果可能表现在:人口言语交际活动的区域迁移频率增大以及交往的稳定性在某些方面降低。比如,网络游戏爱好者通过网络虚拟平台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言语社区,他们有一套标志性的网络语言变体及其使用规则;言语社区中的成员相对不稳定,时刻变动。人口的不定性和流动性在研究中加大了界定言语社区的难度,增加了取样范围的不确定因素。现代社会的人口特性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也进一步弱化了地理区域与言语社区的之间关联。
设施包括语言的符号系统以及各种有关解决言语问题的设施,如语言权威机构、语言典籍等,这些都同一般的社区设施一样,可供言语社区的成员参考。由此看来,这个要素包括两方面:一是语言本身,包括语法、语音规则等;二是使用语言的规范,设施是社区交际活动过程中的重要工具。具体来说,言语社区成员主要通过共享的语言及其使用规范进行交际;Halliday(2016)曾指出,孩子通过语言学到的第一件最有意义的事就是:语言是理解和控制他周围世界的手段。根据Halliday的元功能论,语言的本质在于它认识世界和人际交往的功能。具体到言语社区方面来说,语言作为现代社会主要的交际手段,维系着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而人们也是在这种复杂的集体关系和言语交际中认识彼此、认识世界,同时也形成了某些共同的、约定俗成的集体意识、集体规范。徐大明(2018)指出,语言是沟通和认同的工具。而社区是小社会,它的实质内容是社会人际关系网和人际活动;语言使用规范就像社会学社区的公共设施一样,在言语社区中引导、促进、约束着人们的言语人际活动,以维持言语社区内部机制的正常运行。因此,语言及其使用规范作为设施具有社会属性,且在言语社区构建中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
徐大明(2004)认为,共同遵守的语言使用方面的规范以及因此而产生的相似的语言生活,完全可以是“共同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这样看来,语言使用规范既属于设施又属于认同。笔者认为把规范列入设施范畴还是比较恰当,因为它们本身就包括了解决言语问题方法和途径;况且认同感也是语言产生的基础,这样就不存在言语社区的公共设施。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认同以及互动确实很重要;从语言的起源来看,人类社区中成员之间的联系和互动为语言的形成创造了必要的条件,而认同是语言形成的基础。Daniel Dor(2017)指出,模仿性的交际是革命性的,因为它将心智理论(ToM)的个体能力变成集体的、相互的、对话性的能力以及经验的相互认同能力,这种能力继而成为语言的基础。因此,没有认同和互动就没有语言,言语社区也就不存在。笔者认为,言语社区中的互动和认同不仅具有语言学属性,而且还具有社会属性。当我们学习一种语言,比如现代汉语、英语等,我们至少需要在认识和行为上向目的语靠近,即接纳并遵守目的语形式规范;这里或许没有互动过程,只有单向的认同、接受;这个过程的结果是个人的关于该语言系统的构建,但这种个体的语言系统不是语言学所关注的;单方的自我认同和非互动性语言习得过程也不能使个体融入一个言语社区,成为其中的成员。只有当众多的个体相互交流、相互调整、相互认同、相互模仿,才可能形成一个以相对稳定的、具有一定规模的、约定俗成的语言或语言变体为基础的言语社区。这既包括语言层面上的认同和互动,也包括社会层面上非语言因素方面的认同和互动。如果一个人会说某方言,但他基本不使用它,并且对说该方言的“圈子”认同归属感比较低,甚至持有抵触心理,那么他不应该被视为该言语社区的成员。“英美一个语言社区,两个言语社区”的例证也能说明这个问题,语言使用设施将说同一种语言的人划入两个言语社区;虽然他们共享同一套指称性代码(语言),但是他们遵从不同的社会文化规范(说话方式);而这里的社会文化规范,从根本上来说,所反映的就是关于民族方面的认同差异。徐大明(2018)就指出,当前的语言认同,实际上并不与民族认同完全对应。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认同”是将一个言语社区与另一个言语社区区分开来的重要标尺;而“互动”既是构成社区单位的基础,也是社区成员之间产生相互认同感的前提。
言语社区既是语言学研究的出发点,又是语言学研究的目标。作为语言研究的基本分析单位,它的界定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和目的性,通常取决于不同的研究角度和需要,而没有确切的统一标准。因此,言语社区的界定及基本构成要素一直是倍受争议的话题。本文对言语社区的界定做了基本的概述,然后就言语社区理论提出的五大言语社区基本构成要素进行了初步分析;认为人口、设施、认同和互动在言语社区的构建中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是言语社区的基本构成要素;而地理区域要素与言语社区构建的关系相对不够紧密,留有商榷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