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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浙江阅读文化的发展动力与地域特点*

2019-01-20华小琴郎杰斌

图书馆 2019年7期
关键词:浙江书籍文化

华小琴 郎杰斌

(中国计量大学图书馆 杭州 310018)

1 引言

阅读是人类重要的认知活动,是文化保存和传播的根本途径。阅读文化研究,就是将阅读作为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置于社会历史的整体环境中综合考察,揭示其文化内涵和社会功能[1]。早在20 世纪 80 年代,欧美国家已开展阅读史的相关研究,且相继出现曼古埃尔的《阅读史》、费希尔的《阅读的历史》等系统性较强的专著。我国作为一个阅读历史悠久的国家,对阅读历史的考察与出版史、藏书史、图书馆史的研究密切相关,并多以资料集的形式,分散在各种史书、传记、笔记和文论作品之中。北京大学王余光教授是国内最早研究阅读史与阅读文化的学者之一,他在教学和科研实践中,带领团队以文献学的研究方法开掘阅读文献资料,通过《中国阅读通史》构建了阅读史研究的框架,完善了中国文献流传史体系,逐步勾画出中国阅读史研究的新领域。近年来,中国阅读史与阅读文化这个宏大的研究领域,开始为同行所重视,并投入到相关议题的讨论中。尤其是自 2014年起,倡导全民阅读的文化战略被多次写入政府工作报告,使阅读文化引起学界和社会的广泛关注。学界在中外阅读史研究现状、中国阅读史整体脉络的梳理、阅读史资料的整理和出版等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仍有大片亟待开垦的研究领域。如阅读史发展的阶段性与阅读文化发展的区域性;社会环境、意识形态、教育、出版等因素对阅读史的影响;区域阅读史、个人阅读史等。

浙江阅读文化源远流长,临安(今浙江杭州)曾是南宋王朝的都城,浙江阅读文化在这个时期呈现出鲜明的阶段性与区域性特点。宋代素来被称为文人士大夫的黄金时代,彼时浙江地区阅读文化蔚然成风,从世族大家到平民百姓无不崇尚学习、重视阅读,以读书为荣为乐,这种风气即便到了今天依然充满活力和影响力。对宋代浙江阅读文化的研究,既有助于把握两宋的时代脉搏和阶段地位,也有利于拓展地方阅读史的研究领域,加深对一定历史时期的区域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发展趋势等诸方面的理解。当前环境下,流行阅读、浏览泛读和网络阅读大有代替经典阅读与朗读精读的态势,也引发了人们对阅读传统逐渐遗失的担忧。鉴古知今、古为今用是我们研究宋代阅读文化的目的,对宋代浙江阅读文化的研究有助于引发人们反思现实的阅读状况,激发人们的阅读兴趣,重塑浙江阅读传统,形成良好的阅读风气,营造书香浙江。

2 宋代浙江阅读文化发展的推动力

2.1 政治行为与政治意识扩大阅读关注

从政治行为上看,南宋政权驻跸临安,并随之多次出现以临安为中心区域的移民潮。朱熹曾说“天旋地转,闽浙反居天下之中”,都城临安成为当时全国最大的都会,更加凸显了其作为都城腹地的特殊性。北方大量士族大家和名师硕儒也纷纷南移浙江,将好清谈、喜文学的风气带到了浙江地区。朝廷对临安自由讲学持宽松态度,宋王朝的尚文传统也慢慢植入浙江,一时间人才荟萃,学者如林。“东南财赋地,浙江人文薮”是这一时期浙江社会的真实写照,加之浙江本就文人辈出,对本土阅读文化的保持和再生产生了重要影响,由此奠定了宋代浙江地域文化的新格局。

阅读活动作为一种社会现象,与当时的政治环境和政治意识也密切相关。宋代鄞县(今浙江宁波鄞州)汪洙的儿童启蒙读本《神童诗》开篇就说:“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宋朝统治者将崇文抑武立为祖宗家法,“优待文士”“不杀士大夫”等政治导向,使读书人受到尊重,教育事业获得重视,促成浙江社会普遍崇尚读书,官学、私学、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得到全面关注。宋朝不仅设置了中央教育行政机构国子监,还创建了地方教育行政机构提举学事司,形成一个相对完善的教育行政体系。宋代多种教育渠道得到社会的普遍认可,成为推动浙江阅读文化发展和繁荣的重要力量。

2.2 经济发展促增社会阅读人数与需求

阅读活动作为一种文化活动,必然受到经济因素的影响。宋代农耕技术和农业器具的改进,解放了大量劳动力,使更多人有时间从事阅读活动。苏东坡在《谢范舍人启》中提到“释耒耜而执笔砚者,十室而九”。人们之所以能够“释耒耜”而成为读书人,就缘于农业经济的进步。两宋时期浙江是全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经济的繁荣特别是商品经济的发展促使图书成为普通商品进入大众消费领域,图书需求量大增。叶德辉在《书林清话》中提到“南宋临安之书棚、书铺,风行一时”。文学生产和阅读消费的空前繁荣,也催生了许多以刻书、售书为生的书商,影响着从事阅读活动的人数和阅读活动的开展。

浙江地处长江中下游,陆路位置相当优越,又凭借着京杭大运河的优势,在宋代成为商业经济比较繁荣的地区,并辐射至州县治以外的集市,相近的州县城市又相互影响、相互聚合,在历史上形成了杭州湾和太湖流域两大城市群落。雄厚的经济基础和城市集聚效应,使丰衣足食的宋代浙江人民可以进行丰富多彩的阅读活动。宋代浙江在传统的经学史学之外,词、曲等通俗文学艺术开始兴盛,通俗文学阅读得到发展,就与其繁荣的市镇经济和运河经济息息相关。

2.3 科举制度影响阅读选择与阅读倾向

宋朝实施“佑文政策”,科举考试成为官僚进用的正途,门第不限的科举取士使读书人数剧增,书籍得到广泛传播。宋代科举取士规模空前,据统计,两宋科举共取士115 427人,平均每年318人,约为唐代的5倍。宋代浙江籍进士

7 805人,其中南宋多达6 224人,浙江籍状元29人,南宋多达23人。就宰相任职人数而言,宋代浙江曾有24人担任宰相,其中南宋多达20人[2]。仅《宋元学案》中所载的宋代浙江籍学者就多达507人,居全国首位。宋朝统治者对借科举之路遴选出的寒门才俊也相当倚重,可谓“一登仕版,迁转如流”,相对公平的科举制度使得读书人怀抱着“士为知己者用”的感恩戴德之心,社会阅读潜力被充分激发。“学而优则仕”“书中自有黄金屋”等阅读导向,使阅读目的、动力与强烈的现实需求挂钩,这种现实需求深深地影响了读书人的阅读价值观,使整个社会沉浸在潜心学术、专注文章的浓厚气氛中。

浙江地区科举应试人物、儒学大家、官员比例、世家大族的数量远高出其他地区,成为浙江社会阅读发展的主要力量。苏轼曾说:“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3]仅这些人所用的书籍就不是一个小数目。科举制度激发了人们研习经义的积极性和阅读热情,书籍承载的知识成为读书人进身仕途的凭证,也极大影响着人们的阅读倾向。南宋浙江社会主流思想“新安理学”核心就在于强调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这使得当时阅读教材的选用也带有浓厚的理学教育色彩,除了大量选用当代名家时文、名家名篇,还注重选用历代传统优秀篇章。经、史、子、集的阅读与理解备受重视,儒家经典图书成为受众极广的传媒,很多科举用书成为当时的“畅销书”[4]。此外,算学、律学、医学、历学以及民间的蒙学、训俗、女则等方面书籍的社会价值激升上扬,也为浙江社会全民素质的提高奠定了基础。

2.4 群体劝学之风与宗教交流促成社会阅读追求

浙江社会阅读风气的形成也深受群体意识的影响,群体劝学之风浓郁。宋太祖认为“当务读经书,知治乱之大体”,还要求大臣也读书,如《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八有记录:宰相赵普“初以吏道闻,寡学术,上每劝以读书,普遂手不释卷”;宋太宗“无所爱,但喜读书”,认为“夫教化之本,治乱之源,苟非书籍,何以取法”;宋真宗“听政之暇,唯务观书”。宋代君主们认为书籍是教化的根本,多次下诏收集因战争散佚的书籍,至道元年(995年)还命裴愈出使两浙寻访图书,对捐书者赐以科名,在临安频赐学田支持办学,发展文化教育事业。皇帝视察太学,士人或得以升迁,或得到物质奖励,也是助长浙江社会读书风气的重要原因。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官僚们也均以劝学为重。如王安石以兴学为重,明州(今浙江宁波)文风为之一振;杨简任富阳主薄时,“兴学养士,文风益振”;绍兴地区“自宋以来,益知向学尊师择友,南渡以后,弦诵之声,比屋相闻”。在统治阶级的倡导之下,浙江地区读书之风大盛,使阅读在浙江社会成为一种时尚和社会美德。

此外,南宋统治者立足“三教之设,其旨一也”,打造以儒学为主体,以佛、道为两翼的文化格局。“三教合流”的社会构成使广大孔孟之徒也信佛崇道,或为振兴儒学而以新见解经,或立足儒学而探究释道风气,朝野上下供佛祖、拜道堂、诵读三教书籍的场面颇为普遍,极大地丰富了市面上流通的书籍类型。南宋时两浙的明州港、温州、秀州和杭州等地成为中日文化交流的重要港口,大量日本僧侣留在浙江学佛,大大推动了浙江社会宗教读物的流通。浙江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社会风貌以及风物灵秀的自然条件等种种因素,都共同推动着浙江社会读书向学风貌的形成,造就了一代又一代文人学士。

3 宋代浙江阅读文化的发展特点

3.1 学风兴盛、学派林立与学院的星罗棋布

宋代浙江社会“田野小民,生理裁足,皆知以教子读书为事”,可见学风之兴盛。《宋史资料汇编》记载浙江嘉兴“诗书礼乐相辉相扶,家之良子弟无不风厉于学”;《全宋词》收入浙江词家人数居全国第一位,其中开基立派的不在少数;黄宗锋在《宋元学案》中提到,浙江是宋代学风和学术的发源地和中心,浙江学者达到527人,远超当时同样学风鼎盛的福建和江西[5]。宋代浙江社会还倡导无所不包的阅读面,如文学家钱惟演(今浙江杭州人)“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王安石“故某自百家诸子之书 , 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这使浙江阅读文化在原有积淀的基础上更加立体多面。此外,读书人还多抱着乐学苦学的态度,不辞辛苦投师求学,如著名文学家徐中行(今浙江临海人)“会福唐刘彝赴阙,得瑗所授经,熟读精思,攻苦食淡,夏不扇,冬不炉,夜不安枕者逾年”;诸暨人张坚听闻胡瑗“苏湖教法”,背书徒步前往求学,以至于“旦夕研味,全忘寝食”,类似这样的例子在宋代浙江读书人中数不胜数。

南宋浙江学派林立成为当时社会主要的文化结构特征。以吕祖谦(今浙江金华人)为代表的吕学,以叶适(今浙江温州人)、陈亮(今浙江永康人)为代表的事功学,和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成为宋代的四大思想流派。其中只有理学的发源地不在浙江,其他流派的形成与发展都与浙江有密切联系。就浙江地区而言,浙东地区学风更为浓烈,儒学名臣苏天爵在《袁文清公墓志铭》中说:“昔宋南迁,浙东之学以多识为主,贯串经史,考百家”。南宋浙学就主要产生于浙东,其中金华学派、永康学派、永嘉学派和四明学派因影响力巨大,被后人并称为“浙东学派”。后来还有许多独立体系的学派和支派在浙江地区形成并发展,各个学派针锋相对又兼容并蓄,共同构成了浙江地方文化的思想体系。浙江被认为是首善之区、文化自由兼收之地,他们共同秉承务实、经世致用等治学理念,掀起了读书求学的风潮。

南宋同时也是浙江书院发展的繁盛时期,书院数量之多、规模之大、制度之完善,都是空前的[6]。浙江凭借政治中心的地理优势,创办书院成为热潮,朝野上下都以兴办书院为荣,统治者赐额、赐田、赐书给书院的情况更甚于北宋。士绅阶层也将资助和创办书院看作自己的社会责任和文化使命,据统计宋代共有书院397所,其中北宋占22%,南宋占78%,主要集中在江南人文荟萃之地。作为南宋四大书院之一的丽泽书院(今浙江金华),其规模和影响尤其巨大。服务于院中师生的目的,决定了书院藏书的公共性和开放性。宋代浙江众多书院的兴起,大大促进了读书风气的盛行。众多学识渊博的名家大师在浙江书院讲学,包括范仲淹、王开祖、楼郁、周行已、詹安、唐仲友、吕祖谦、陈傅良、陈亮、叶适等,不胜枚举。学者们在书院传道授业解惑,成为知识的传播者和阅读的引领者,大大提高阅读效率,并通过著书立说、培养传人来传播自己的学术观点与学习理念,逐渐形成具有浙江特色的阅读文化,也使书院成为浙江人才的培养基地。世以读书为高,民以先生为重,师以启惑为傲,助推整个社会形成尊师重教、喜好阅读的优良风气。

3.2 精湛的雕版印刷技术及书籍版式设计

宋代被认为是古代图书业发展最辉煌的时期。雕版印刷术在宋代崛起,形成强势的印本文化,“易成、节费、便藏”的图书得以巨量生产与传播,书籍知识成为“公有领域”,士庶家庭人皆有之。精湛的雕版技术使浙江社会图书的生产与消费进入了标准化时期[7],平民百姓也能置身于创造文化与传播文化当中,书本成为浙江社会最普通的商品之一,形成覆盖全社会的良好阅读风尚。“即日传播”“化身千万”等词在历史文献资料中频繁出现,《曲洧旧闻》提到“东坡诗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可见当时作品从产生到为人所熟知的周期大大缩短,志同道合的读者之间“拥有”和“分享”图书也很常见。雕版印刷促成了图书信息量空前的局面,也改变了浙江社会的阅读环境,影响了民众的阅读习惯,文学创作、批评理论、读书撰述等创作方式也愈发昌盛,促进了浙江社会广泛阅读局面的形成。

北宋后期浙江地区刻书最为精美,杭州成为全国的刻书中心,一些经史典籍或皇家必读数目如《史记》《唐书》《汉书》《资治通鉴》等都千里迢迢“下杭州镂板”,可见杭州印刷刻工技术的精湛。著名收藏家叶梦得曾说过“今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谢肇淛说“今杭刻不足称矣,金陵、新安、吴兴三地,剞劂之精,不下宋版,楚蜀之刻皆寻常耳。”浙江刻书风格统一,版面均匀工整,校勘精细方整,刻工刀法圆润,内容精审,刊本纸白墨莹,世称“浙刻本”。人们常用尽善尽美、宝迹、纸墨精好、刊工甚精等词汇来形容浙刻本,历代藏书家争相收藏。杭州本、越州本、明州本、严州本、婺州本、衢州本、台州本、温州本等名目闻名遐迩,使得书籍广泛传播,也成为了后代遵循的典范。

浙刻本横细竖粗的字面风格和舒朗排布的笔画,确保了字形的清晰度和稳定性,利于字形设计和字模工业化生产,还采用不同字号、特殊标识符号来区分不同的编辑语言,使书籍版面和功能更加明确。浙刻本既有纯粹为了文字呈现和读者阅读而设计的极简书籍形制,也有在书籍中应用插图的形制,前者专注“纯粹化阅读”,生产成本低廉,售价适中,有利于书籍的大量生产和普及;后者适合对书籍有更高追求的人群,触及更高的艺术表现力和思想境界。浙刻本在阅读适应性、工艺性、实用性和美学上都凸显了优越性,逐渐形成了浙版书籍阅读的心理习惯和审美需求,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社会阅读热情的高涨。

3.3 书斋化的生活方式、条分缕析的阅读理念及阅读疗愈观念的兴起

宋代是公认的人与书关系最密切的朝代,许多浙江文人就沉浸于“读尽天下书,饱览天下闻”的书斋化生活方式。陆游在其“老学庵”书斋里,“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籍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南宋女词人朱淑真(今浙江海宁人)以其书斋名“幽栖轩”自号“幽栖居士”;南宋名臣郑刚中(今浙江金华人)在《书斋夏日》中提到“文书任讨探,风静香如丝。此殆有至乐,难今俗子知”。不少史籍记载也表明了许多宋人期待读书,爱好读书,以终身勤奋苦读为乐,以读尽天下好书为荣,并将阅读习惯贯彻终身。热爱阅读的宋代浙江人经营读书生活,表达读书之乐,一盏青灯、一卷书册的书卷气凝聚在浙江人集体的潜意识中,与浙江的山水胜景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氤氲了浙江地区读书人独特的人文修养,呈现出书香四溢、风雅不尽的阅读文化氛围。

宋人在阅读方法上表现出清晰的思路,我们熟知的“读书穷理”“学贵有疑”“熟读精思”等,都是当时倡导的主流阅读方法。吕祖谦就持有一套严密而又独特的阅读方法理论,认为读书“第一看大概主张,第二看文势规划,第三看纲目关键,第四看警策句法”,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浏览、概要、文、析句;南宋楼(今浙江宁波人)在《崇古文诀》中多次强调“熟看”“熟读”,认为“机轴之妙,熟读方见”;朱熹提倡“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等;南宋时文评点类用书《批点分格类意句解论学绳尺》中也常提到“兼看”“参看”“比并看”等阅读用语的表达,这种强调比较的阅读方法在当今社会仍被大力提倡。此外,早期的阅读疗法价值观已在宋代浙江读书人身上体现出来,不少名人作为阅读疗法的受益者来宣扬阅读的功效。王波对一些典型案例进行探究[8],如:南宋诗人陆游的诗句“读书有味身忘老,病须书卷做良医”“年过七十眼尚明,天公成就老书生”等,都表达了阅读的愉悦之情和养生保健作用;南宋郑若冲(今浙江宁波人)认为“一日不以古今浇胸次,则面目可憎”;时任台州(今浙江临海)知州的南宋诗人尤袤认为“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读之以当金石琵琶”,也表达了阅读对身心、情绪疗愈的功用。

3.4 妇幼群体阅读的公开提倡与繁兴

在宋代经济发展和文教繁兴的背景下,妇幼群体的阅读也得到关注和提倡。书籍的普遍流通以及士人的公开提倡,推动女性群体通过阅读学习知识,如王安石认为女性会写作,可增添女性魅力。司马光认为:“然则为人,皆不可以不学,岂男女之有异哉?”美国汉学界的代表人物高彦颐在《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一书中指出,宋代以来女性群体阅读活动的兴起,相当程度上也缘于女性在家庭与社会中地位的改变。宋代浙江士人大多主张“知书”方可“达理”,为女性群体阅读带来更多可能性,如朱熹鼓励女性读道德训诫小册子,特别提到了司马光的《家范》;南宋词人张孝祥(今浙江宁波人)在为自己妹妹说亲时特意强调妹妹有文化,南宋是理学渐滋的时代,张孝祥炫耀其妹是读书模范,也说明了一种社会现象[9]。大量研究表明,宋代女性的阅读内容非常广泛,主要包括儒佛道经典、女教典籍、家训、史书、诗词文、音乐、诸子百家、方技小说、医药数术等[10]。宋代浙江社会女性通过阅读, 提高了认识社会的能力, 并以自己所学作用于社会,为浙江社会的文明与进步作出了贡献。

此外,南宋时期以童蒙教育为主的私塾、义塾、家塾、精舍、经馆等办学方式蓬勃发展,耐德翁在《都城纪胜》中提到当时临安城内外“宗学、京学、县学之外,其余乡校、家塾、舍馆、书会,每一里巷,须一二所。弦诵之声,往往相闻”。南宋浙江农村还普及了季节性的冬学和村学等,陆游曾在《秋日郊居》中写到:“儿童冬学闹比邻,据案愚儒却自珍。授罢村书闭门睡,终年不著面看人。”另据记载,南宋浙江创办了难童教育[11],“选里之未成童,父兄贫而不能教者,十三岁以上为一等,十二岁以下为一等,岁养二十员”。蒙学教育形式多样,遍布城乡,出现“三家两书堂”“五步一塾、十步一庠”等普遍读书的盛况,从童稚时期就施以教育,自幼背诵经典,阅读自成习惯。当时浙江十分流行的童蒙读物《百家姓》《三字经》等对阅读识字和记诵大有裨益,直到现代仍有深远影响。

3.5 发达的出版业及丰富的出版流通渠道

宋代基本确立了雕版书籍的主流出版方式和基本生态格局,尤其是政府出版、私人出版、民间书坊出版三大立体机构,以及书院出版、寺院(道观)出版等系统形成并发展,全社会的出版意识普遍被激发。宋代浙江地区出版业普及程度之高,出版机构和人员之众,出版物的范围之广、种类之多、版印之精、流通之宽,达到了空前的程度[12]。出版机构成为浙江社会的信息需求汇集地,将读者的阅读需求反馈给创作者,以书籍种类和数量反映读者需求,将读者阅读需求、作者创作取向和出版传播串联起来,成为引导浙江社会阅读文化走向的重要力量。作者、出版商、印刷商、供应商、运输商、书商、读者等相关因素都参与进来,形成了创作、编辑出版、发行、阅读等完整的出版产业链。极强的文献复制能力和庞大的从业人员队伍,直接促成图书复制的社会化与规模化。据张秀民《宋代刻书地域考》一文,宋代有记载的170多个刻书点,两浙地区就有32个,并考证南宋时辖十五路地方,无一路不刻书,包括各路的首府和偏僻的小县[13];叶德辉《书林清话》记载,南宋时两浙、福建等地官府投入资金最多,刻书量最大,种类也较为齐全[14];此外,民间私宅刻书和坊刻也极其兴盛和普遍,国家的出版政策与民间的出版意志相吻合,出版市场异常活跃,公共阅读空间也因此逐步扩大。

宋代四大印刷业中心,尤以浙江出版业最为发达。叶梦得曾评价各地出版的书籍质量,认为“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15]。士子对浙江出版文本趋之若骛,是常销不衰、市场广阔的“卖点”之一。胡应麟在“海内书,凡聚之地有四”中点名提到临安,细分来说,杭州、宁波、湖州等地都是宋代浙江出版业最为集中的地方,“书堂”“书籍铺”“经籍铺”“书棚”等随处可见。南宋浙江出版范围广泛,有关政治制度、国计民生、儿童启蒙等书籍并发,由寺(祠)庙刻印儒释道单经、大藏和世俗书籍也较为普遍,如湖州圆觉禅院出版的《思溪圆觉藏》卷、杭州净慈寺出版的《嘉泰普灯录》等。值得一提的是,南宋社会也存在大量盗版书刻印,还有不少在书籍上刻印名人名字,翻印、擅改名人名作以扩大销量,如朱熹的作品经常被“不告而刊”,这也反映了浙江社会对书籍阅读的强烈需求和期望。

宋代浙江出版流通渠道也相当丰富,阅读文本与形态丰富多样,除了书籍传播外,还有石刻、拓片、字画、卷轴、露布、榜文、大臣章疏、制词、行状、铭志、碑文、题壁、口语、音乐等方式。题壁在宋代应用极广,如南宋词人辛弃疾就将著名作品《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等题壁[16],他也经常阅读别人的题壁作品并和作。浙江文人还喜欢将书画作品用作室内空间装饰与人共赏。不少志怪小说作品通过士大夫阶层的闲谈扩散传播,激起了大众的猎奇阅读期待。南宋群众讲史盛行,通俗易懂的形式使史学能轻易为大众所接纳。发达的出版业和丰富的出版流通渠道,为渴望阅读的民众提供了形式多样的读物,天文算法、地理、历史、医学、建筑、诗文、小说、戏曲、百科全书、历书和农业、医学书籍也都纷纷进入了读者的购买市场[17]。

3.6 藏书文化的昌盛与积书而读

与发达的出版业相对应的是浙江藏书文化的兴盛,藏书与阅读已成为浙江人民的普遍活动和大众行为,阅读热情空前高涨。著名图书馆学家、藏书家孙从添曾考究“大抵收藏书籍之家,惟吴中苏郡、虞山、昆山,浙中嘉、湖、杭、宁、绍最多”[18];藏书史研究学者范凤书认为,浙江是中国藏书家数量最多的地方,占全国总数的22.58%[19];郑丽军等人考究了宋代藏书家遍及浙江省内各府县,藏书家及藏书数量居全国首位[20]。宋代藏书家人数之多、分布之广、藏书数量之巨均超过宋以前历代总和,而浙江皇家藏书、佛寺藏书、书院藏书、私家藏书也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大量官方藏书处和民间藏书楼,见证了当时浙江社会图书收藏与整理机制的成熟,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阅读普及,形成了鲜明的浙江地域文化特色。

积书而读、丹铅治学是浙江藏书家的优良传统,藏以致用、藏而能读是其宗旨,他们在藏书过程中享受阅读,进行著书立说、编目写跋等各种学术活动,藏书家之间互相馈赠、借阅、传抄书籍,还有不少开明的藏书家提倡书尽其用,将个人典藏出借给社会民众阅读。藏书家们嗜书嗜读,也刻印了许多质量甚佳的图书,极大地推动了浙江地区图书的流通、民众的教化与阅读文化的推广。浙江藏书之风盛行,在悠久的阅读历史中形成了惠及子孙后代的家庭教育和阅读传统,让世代读而守之,保持勤学苦读、耕读传家等经典阅读思想,以及熟读成诵、学思结合等阅读理念,使书香世代相传、相沿不替,至今仍对浙江社会有着重大影响。此外,宋代浙江许多士大夫都特别重视通过书写家训家规来鼓励阅读,很多家训广泛传播,成为浙江社会的普通读物,如永康《胡氏家训》、金华吕氏《家范》、兰溪《诫子书》、衢州《孔氏家训》等。其中,被毛泽东评价“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宋代名臣胡则(今浙江永康人),在《胡氏家训》中叮嘱子孙“为人者至乐莫如读书,至要莫如教子”,正是这种阅读精神和观念的传导,成就了浙江一个个书香之家的诞生。

3.7 教育的庶民化及雅俗共荣局面的形成

宋代浙江书籍生产速度的加快和生产成本的降低,使书籍具有平民文化的基本特征,使原本只有贵族才能消费的图书“飞入寻常百姓家”。宋代被称作是平民的盛世,日本学者内藤湖南也曾提到中国宋代出现了平民化、世俗化特征,并指出曾属于贵族的文学自此成为庶民之物[21]。浙江社会的文化创作者逐渐呈现大众化的趋势,读者阶层及人数迅速扩大,读者与作者相互转化、相互催生,有些以教育为职业的平民学者,也为浙江社会书院、私学的教育工作增添了力量。

宋代浙江城市发展促成了市民文化的空前活跃,高雅格调与世俗气息共存,士人文化与民间文化碰撞出火花,士人文化逐渐走向普罗大众,其显著标志是话本小说、通俗诗词、说唱、歌舞、戏文等文学形式的迅速发展,其中新兴的话本小说还发展成口头讲述、文字编辑、整理成册印刷的一套机制;另一方面,民间文化如说唱、歌舞、戏艺杂技等开始跻身主流文化行列,接近口语的白话也被广泛应用于文学作品的写作中,这种社会文化重心下移的趋势在宋代浙江地区相当明显。这些技艺被文字化,教育事业欣欣向荣且传播主体逐渐向平民化过渡,阅读不再是豪门望族和文人墨客的专享,而是朝着平民化、世俗化与普及化方向发展。文化雅俗互融意味着多种文学形式的并存,文学形式突破文体畛域呈现融会贯通的趋势[22],必然促使书籍版面呈现多样化,满足了浙江社会与日俱增的阅读文化需求。

4 结语

宋代四大刻书中心(今眉山、杭州、开封、建阳)所在的省份大都崇文重教,读书蔚然成风。其中,四川阅读文化繁荣且文风最盛要数成都府和眉州两属,但受限于小农经济模式和盆地封闭地形,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保守性,并随着南宋政权的崩溃而濒于萎谢;承载着华夏文明的河南省,在有宋一朝经济文化愈加发达,阅读氛围浓厚,但也在战争的硝烟和全国政治、经济重心不断南移的进程中,慢慢丧失了优势;偏居东南一隅的福建省得益于其在政治和地理位置上的优势,在宋代一举跃升为人文荟萃之地,但山多田少、人稠地狭的不利条件在一定程度上也制约了阅读文化的推广。而浙江地域文化源远流长,克服了其起源晚、积累少、不平衡性、社会动荡等缺陷,尤其是杭州到元代时仍稳居四大刻书中心之一。凭借着宋以来全国政治、经济、文化重心南移和有利的海陆自然条件,浙江学者成林,仕宦成群,为整个社会营造了一个绝妙的读书环境。继承性、包容性、通变性和经世致用性的浙江阅读文化,充满地域文化个性和特色的价值取向,也成为浙江文化长期延续的重要内在因素之一。

阅读文化的发展是一个历史的过程,不同阶段的阅读文化因时代、地域的不同而呈现出明显的差异性。浙江地区自古以来重教尚读风气浓厚,藏书与出版业发达,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读者的阅读价值观念和阅读文化活动,引导着当地人们的阅读趣味。植根于良渚文化、吴越文化、南宋文化的浙江阅读已经融入了浙江文化的内涵,从手抄本时代到印本时代,再到电子图书时代,以其独特韵味和文化沉淀在阅读史篇章上大放异彩。这种带有地域特点积淀数千年的特色文化,依然影响并根植于浙江土地中,并展现其勃发的生机和与时俱进的时代特征。这为现今强调重塑阅读的教化育人作用,倡导阅读型社会、阅读型家庭,以及推广阅读活动和阅读文化建设,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支撑和现实条件。研究浙江阅读文化对深入思考我们今天所面临的文化继承与扬弃、批判与吸收,加速实现“文化强省”战略等 ,不无借鉴与启迪。同时,阅读推广也是一项普遍而持久的公共事业,在引导社会阅读风尚、推广阅读活动、提供阅读服务的过程中,应从历史中汲取养分,遵循客观规律,重视阅读质量,更好地发掘、保护、整合和传播地区特色阅读文化,充分发挥其当代价值,以点带面,从线到片,典型引路,逐步形成阅读推广大格局,营造全社会良好的阅读文化氛围。

(来稿时间:201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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