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白话报刊“不A不B”构式研究

韩书庚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清末民初在汉语历史发展中处于重要阶段，其语言面貌呈现出特有的过渡性。当时（1898-1918年）存世的白话报刊，总数在370 种以上[1]，语言通俗易懂，是考察清末民初汉语的重要语料，对其进行研究有助于挖掘这一时期的语言特点。其中，白话报刊中出现了较多的“不A 不B”构式，有时出现多次连用。如：

（1）何况中国的佛教，真是皮毛的皮毛，不耕不织的人太多，保护着有甚么益处，大约必是传闻之误。（《京话日报》1905-03-05）

（2）至于池塘里面，汤软汤硬汤浊汤清，大有关人的卫生，汤软是水太凉了，汤硬是水太热了，汤浊是水太少了，汤清是水太多了，简直说吧，凉啦热啦少啦多啦，都合卫生有碍，总要不凉不热不多不少，再合卫生合宜。（《吉林通俗教育讲演稿范本》1917(12)：71）

基于构式语法理论，“不A 不B”构式具有不可推测性，不能从内部成分A 或B 推测出来，因此，应被看作是一个构式[2]。笔者对“不A 不B”构式进行语法、语义、语用等方面研究，试图发掘清末民初白话报刊时期这一构式的特点。

一、“不A 不B”构式的语法特点

（一）“不A 不B”构式的内部构成

“不A 不B”构式中A、B 为单音节，主要有“规、矩、僧、道、动、移、闻、知、惊、扰、捐、税、癞、疥、惧、怕、刷、抖、尴、尬、增、减、完、备、奴、婢、止、撤、饥、寒、雄、雌、吃、睡、哭、笑、即、离、黑、白”等。

A、B 的语法性质以谓词性为主，包含动词性与形容词性，前者如：不加不减、不吵不闹、不养不教、不吃不喝、不攒不透、不嫁不娶；后者如：不慌不忙、不新不旧、不干不净、不勤不俭、不偏不僻。A、B 以体词性为辅，例如：不声不响、不中不西、不男不女、不上不下、不先不后。

构式中A、B 的语序呈现出优选性，即具有一定的顺序。从认知角度上，A、B 的语序受到人类思维及认知规律的制约，可以运用认知语言学中的相似性原则（iconicity）解释，语言的相似性指的是感知到的现实的形式与语言成分及结构之间的相似性[3]。具体上“不A 不B”构式中“A、B”遵循自然顺序原则和社会顺序原则。前者指时空的顺序，如“不上不下”“不东不西”“不先不后”“不多不少”等；后者指尊卑、优劣等的顺序，如“不慈不孝”“不男不女”“不中不西”等。从语法角度上，A、B 大多数为双音词（知觉、慌忙、声响、见闻、规矩），且素序不可改变，如：不知不觉、不慌不忙、不声不响、不见不闻、不规不矩、不言不语、不惊不扰、不惧不怕、不尴不尬、不上不下、不增不减、不完不备、不奴不婢、不饥不寒、不死不活、不明不白、不黑不白、不腐不败、不生不张、不干不净、不正不直、不勤不俭、不左不右、不偏不向、不加不减、不破不碎、不教不养、不东不西、不先不后、不喊不叫、不吵不闹、不偏不僻、不多不少、不缓不急、不公不平、不古不今、不慈不孝、不仁不义、不公不私、不道不德、不变不动、不干不燥、不繁不简、不强不弱。

在“不A 不B”构式中，少部分构式可异序，这些可替换的A、B 意义一般相同。如：

（3）按此等小事，原不足道，所可怪的，华官不明公理，西官也不见不闻。（《京话日报》1905-06-18）

（4）传闻京东长营下店一带，各砖瓦窰，私炉最多，夜聚明散，地方官不闻不见。（《京话日报》1905-02-19）

（5）我有事要求他什么事，他尚且不能依我什么事，莫讲是龌龊烂泥塑的，枯老木头雕的，不声不响，不知不识的那样东西，磕头碰脑，疯疯癫癫的去求他，他知道什么呢？（《杭州白话报》1902(2)：3）

（6）中国地大物博，人民四百兆，虽经此番创巨痛，深安在无自强之日，虽然默察事平之后 其号为良民者，固然不识不知，而悍愎之徒仍不改其仇恨外洋之见。（《杭州白话报》1902(31)：2）

除以上例子外，还有“不养不教/不教不养、不动不食/不食不动”。

（二）“不A 不B”构式的语法功能

“不A 不B”构式主要作谓语，还可充当状语、定语等句法成分。

1.作谓语

（7）你们自己想这种懒相，讨厌不讨厌有这种懒相的人，我料着他的被铺，必定不是天天收拾，满床的垃圾，永远不刷不抖，衣服也不常换 不洗浴，不刷牙齿，一屁股坐着椅子，如同癫婆鸡一般，好半天不肯立起，又不肯常常运动，久而久之，自然筋骨松懈，血脉停滞，这可不是大害身体幺？（《杭州白话报》1903(5)：8）

（8）以上各种私刑，在下亲眼见过，还有零星不要紧的小刑法，如坐板橙，揭太阳，刮肋条 浇冰灯，赶紧立工厂，要立工厂，千万不可摆场面，没有经费，挑容易做的，织蓆，编筐，搓绳子打隔背，都可以办理，不养不教，犯了国法，再用私刑收拾，为民上的，问心安不安呀？（《京话日报》1905-04-10）

2.作状语

（9）自从鸦片流毒中国，比作猛兽，比作洪水那糊涂的人受这个害，不知有多少了，说起吃大烟的人，当初也没有拿他当，要紧先尝一个尖儿，又抽一个泡儿，漫漫的越抽越多了，不禁不由，可就染上了瘾了。（《敝帚千金》1906(12)：23）

（10）假如这时候，能有个一省的机关报，既可以调查铁路的情形，报告各地，又可以痛陈失矿的祸害，唤醒同胞，请问这关系可大不大幺 这便是第二义。所以我们这个报，不先不后，不迟不早，恰恰的在今日，重新发生，安知不是天心悔过，要救安徽几万万人的性命，拿我们做一个导火绵呢？（《安徽白话报》1909(2)：4）

“不禁不由”指不由自主之意，出现于清代中期，如《儿女英雄传》第十六回：“果然引动了那老头儿的满腹皮牢骚，不必等人盘问，他早不禁不由口似悬河的讲将起来。”

3.作定语

（11）不论做一件什么事，都末有信实，那里能办银行呢？即如中国银行，上海天津等处，开设多年，究竟赢余多少，短绌多少，也从末有一本清帐，印将出来，或是登在报上，把大家看看 可见其中不实不尽之处，也不晓得有多少。（《杭州白话报》1902(28)：18）

（12）话说玫瑰花闻道有客相访，料是钟国洪来了，因急急打扮清楚，跑到厅上，却见那人头带风帽，身上穿一件不新不旧的布衫，那袖子足足有二尺二阔，面目焦黑，背子也驼了。（《中国白话报》1903(4)：49）

4.作宾语

（13）如今这学校功课，虽也有许多不完不备，到了后来，却也逐渐改良，这表是初办时候 大家商量公定的，请你们诸位不要疑惑。（《中国白话报》1904(5)：61）

另外，“不A 不B”加“的”构成“的字短语”作主语。

（14）正有如书上说道：“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扶得东来西又倒，俨然是这个样儿，虽社会中人，未必尽属腐败，确居其多数，不腐不败的 亦势所难敌，况且习俗移人，最易传染，加之腐败社会的旧知识，同科学上的新知识，非但各不相涉，竟已截然矛盾，如冰炭，如水火的了。（《河南白话演说报》1908(133)：4）

二、“不A 不B”的语义特点

（一）A、B 的语义关系

1.同义或近义

（15）话说朱光祖正和双全决斗时节，忽来了一个旗官，众人便和他诉说情由，那知这旗官不慌不忙，却唤了几个亲兵，把朱光祖带了便要走，众人大哄道，反了反了，他来打抱不平的，莫非还是他不是，真是没有天日了。（《杭州白话报》1903(5)：21）

（16）这拳匪的模样，你道是怎样，他头上包着黄布，腰间系着黄带，还有大师兄，二师兄，这等名目，若说是正经为国家出力的人，那有这种怪异装束，不僧不道的名号，这明明与汉朝时节的黄巾贼党，并本朝咸丰年间的粤匪，毫忽无二了。（《杭州白话报》1901(7)：12）

类似构式还如：不声不响、不偏不歪、不慌不忙、不言不语、不知不觉、不公不平、不闻不问、不吃不睡、不哭不笑、不忠不孝、不明不白、不规不矩、不动不移、不惊不饶、不见不闻、不三不四、不偏不倚、不惧不怕、不尴不尬。

以上构式在现代汉语中仍然使用。另外还有一些构式，如“不完不备、不奴不婢、不止不撤、不僧不道、不孝不弟、不知不识、不闻不知、不捐不税、不癞不疥、不刷不抖、不实不尽、不耕不织”是白话报刊中使用的，而现代汉语中不用。

2.反义关系

（17）话说玫瑰花闻道有客相访，料是钟国洪来了，因急急打扮清楚，跑到厅上，却见那人头带风帽，身上穿一件不新不旧的布衫，那袖子足足有二尺二阔。（《中国白话报》1903(4)：49）

类似的构式如：不死不活、不即不离、不雄不雌、不黑不白、不生不灭、不上不下、不增不减、不垢不净。

3.相关义

（18）少年人生损症，中国呌做痨瘵，西人叫做肺结核，这样病项难医治，男女有了这种病痛那些没有定亲的，顶好不定，定了没有讨的没有嫁的，顶好不讨不嫁，免得害人一世，男的讨了一个病女，死后还好再娶，女的嫁了一个病男，死后只好守寡。（《杭州白话报》1901(4)：1）

以上三种语义关系中，同义、近义为主，其他两种为辅。

（二）“不A 不B”的语义关系

此种构式的语义关系分为三类：表完全否定义、表部分否定义、表假设关系。举例如下：

（19）那知愈勤俭愈穷，实把勤俭两个字，当做受罪的刑法一般，所以嘴里说勤俭，心里总似乎有些害怕，在不得意的时候，没法人不勤不俭，只得咬着牙忍受，等得有点活动，便要想法儿图个舒服，享受安乐了，可见这勤俭二字，是个极不舒服，极不安乐的事。（《京话日报》1904-11-08）

（20）你看看我，就知道你的笨处，还可以教你点聪明。说罢，也拿把刀，跟甲一样的爬上去，爬到绳的根上，他的割法，是打手底下割，绳子可是割断了，飘飘荡荡的下来了，人却捏着一段割剩的绳头，挂在棚上，不上不下的，真正是要命，比摔下来的，还可怕。（《京话报》1903-04-12）

（21）黄钟虽美，不击不鸣，青萍难利，不磨不锋，振聋启聩，激浊扬清，果谁致此，伊报之功。（《女子白话报》1912(2)：5）

例（19）中“不勤不俭”通过对“勤”与“俭”的否定来强调对整个词语的否定，“不”否定两个语素，因此为完全否定。类似构式还如：不慌不忙、不痛不痒、不识不知、不讨不嫁、不孝不第、不动不移、不捐不税、不惧不怕、不饥不寒、不吃不睡、不忠不孝、不飞不走、不寻不抽、不吵不闹。

例（20）中“上”“下”意义相反，表达的是事物对立的两个方面，对“上”“下”的否定是不完全否定，表示既“不上”也“不下”，是一种中间状态。类似构式还如：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雄不雌、不黑不白、不左不右、不凉不热、不缓不急、不输不赢、不繁不简、不强不弱、不精不粗、不公不私、不官不商、不干不稀。

例（21）中“不击不鸣”“不磨不锋”表达的是“如果不击打就不发声”“如果不打磨就不锋利”，即表示一种假设关系。类似构式还如：不吐不快、不攒不透、不证不明、不说不知。

三、“不A 不B”构式的语用价值

考察发现，此种构式用于口语语体中。例如：

（22）中国是我的国，我是中国四万万里的一个小民，我盼望中国强，我很怪中国怎么会不强啊？是了，如今我可明白了，原来没有天生不要强的人，不教不养，所以才成了现在的景象啊？（《京话日报》1905-04-17）

（23）顺天府立了公估局，怎么叫公估局呢？公是大公无私，不偏不向的意思，估是估量价钱的估，立这样的一个局子，专管定银钱的行市，前门外头，还要立一处分局，派委员老爷们经管。（《京话日报》1905-03-17）

例子“不教不养”“不偏不向”都用于口语语体，“不A 不B”这种格式能较好地表达说话人的感情色彩和心理活动，口语化较强[4]。

“不A 不B”构式更多表现在贬义和中性色彩。例（22）的“不教不养”即表示贬义色彩，类似的例子还如“不规不矩”“不死不活”“不中不西”等；例（23）的“不偏不向”即表示中性色彩，类似的例子还如“不干不燥”“不哭不闹”“不正不直”等。

四、结语

通过考察“不A 不B”构式的语法、语义及语用特征，发现在语法方面，A、B 以单音节的语素或词为主，A、B 的语法性质以谓词性为主；在语义方面，此种构式表达完全否定、部分否定及假设关系等三种类型，A、B 以同义或近义关系为主；在语用方面，该构式用于口语中，感情色彩以贬义或中性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