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贫困人口的四重主体困境及其消减
——基于西北Y市的研判
2019-01-19范雅娜
范雅娜
(延安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陕西 延安716000)
贫困问题因其关乎人类生存与发展而备受理论界与实践部门的关注,又因其长期性和复杂性而成为多门学科青睐的学术命题。就我国而言,新中国成立之后至20 世纪90 年代之前,贫困人口主要分布于农村地区,因此,贫困问题与贫困治理的聚焦点在农村。20世纪90年代以来,“贫困突然变得像流行病一样在城市里爆发”。[1]5贫困的演变也呈现出从“农村突出”到“城市凸显”的基本趋势。如今,我国已进入快速城市化阶段,而突出的城市贫困问题严重阻碍了我国城市化的发展。
从实践层面来看,城市反贫困政策的逐步完善似乎并未使城市贫困问题得到十分有效的解决,这亟待引起我们的注意。从理论研究层面来看,当前关于城市贫困问题的研究也有待进一步完善。具体观之,学界关于城市贫困问题的相关研究基本延续三种路径。其一,“结构——文化”路径。这类研究属于总体性理论研究。遵循结构视角的研究者将结构、制度和政策作为分析贫困的切入点,从资源、收入、机会缺乏的角度描述贫困,同时将社会结构变迁、社会制度政策、社会阶层分化等结构性要素视为贫困产生的根源,因此,国家、社会应当对贫困者负责。相关研究包括:马克思的制度贫困理论,[2]831-832甘斯的贫困功能论,[3]275-289贫困冲突理论,[4]50二元市场分割论,[5]226-246社会分层论,[6]93-100等等。遵循文化视角的研究者则将贫困描述为个体或群体的价值观念与行为特征,将贫困归咎于个人的技术素质和道德品质,摆脱贫困也就成为个人的事情,主要依靠贫困者个人能力和态度的转变来改变自身的贫困状态。相关研究包括:班费尔德提出的“非道德性家庭主义”,[7]156刘易斯的贫困文化理论,[8]188-215哈瑞顿的“贫困文化体系”,[9]23等等。也有少数学者从贫困文化、[10]131-135贫困代际传递等视角探讨致贫原因。[11]16-19其二,“识别——干预”路径。这类研究属于总体性实证研究。基本上遵循“成因——现状、测量——干预、效果”的研究理路,诸如针对城市贫困标准、[12]32-39城市贫困线、[13]40-53城市贫困空间的演化、[14]195-203城市贫困人口的主观生活质量的探讨,[15]555-562针对城市贫困家庭社会支持网络的调查分析,[16]183-195以及对贫困治理的现实困境与路径选择的思考,[17]81-88等等。其三,“群体——倡导”路径。这类研究属于群体性实证研究,基本为针对某一城市贫困人口的现状解剖与对策倡导,如针对城市高风险家庭提出的整合性社会救助架构,[18]25-27西部城市贫困人口社会支持网络的构建,[19]238-240城市老年贫困群体的探讨,[20]104-113城市农民工的贫困与治理,[21]90-99等等。
总结来看,上述研究为我们全面理解城市贫困问题提供了有益参考,但仍存在不足之处:首先,“结构——文化”视角的研究理论性较强,“识别——干预”路径的研究多是停留于宏观的描述和解释层面,“群体——倡导”路径的研究虽具有针对性,但缺乏对个体及家庭层面的微观探讨,这也使得当前研究理论性有余、深入性不足。其次,当前研究多是将贫困人口或贫困家庭作为被救助的对象,对贫困者的主体性研究不足,诸如个体对贫困的认知、个体与环境互动、个体摆脱贫困的努力与不足,等等。鉴于此,本文尝试以西北Y市(以下简称“Y市”)为例,通过对该市25户城市贫困家庭的深入访谈,探讨城市贫困人口面临的主体性困境。其中贫困类型涉及家庭结构欠缺、重大疾病、精神残疾、肢体残疾、教育支出、服刑人员家庭、刑满释放人员、独居老人等。在此基础上,对Y市民政局、A区民政局、A区B街道办事处、A区L社区等6位相关负责人和工作人员进行深入访谈,以对城市贫困人口面临的主体性困境及其消减予以多角度判定。
一、城市贫困人口面临的主体性困境
调查发现,Y市城市贫困人口面临的主体性困境在实践中主要体现为四重矛盾。
(一)经济状况:收入的单一性与支出的多元性
其一,家庭财产及收入来源的单一性。民政部《最低生活保障审核审批办法》(民发【2012】220号)中关于家庭经济状况的调查规定:家庭可支配收入主要包括工资性收入、家庭经营净(纯)收入、财产性收入和转移性收入。调查发现,Y市25户城市贫困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为工资性收入和转移性收入,其中工资性收入主要为基本工资,因为家庭主要劳动力基本处于灵活就业状态,转移性收入主要为社会救济金和遗属补助金,家庭财产除房屋(包括租住的廉租房)外,别无他物。由此可见城市贫困家庭的财产及收入来源呈现单一性特征,这种单一性一方面代表城市贫困家庭的典型样态,另一方面由于不具备以生产为基础的权利,城市贫困家庭摆脱贫困状态困难重重。
城市贫困家庭的工资收入反映出较低的就业质量,而低就业质量的背后则是较低的受教育水平。调查发现,Y 市25 户城市贫困家庭中,20 户家庭的现有劳动力受教育程度均在初中及以下。在当前的就业形势下,较低的受教育水平带来的不利影响可想而知。
其二,家庭消费支出大。从家庭支出结构来看,城市贫困家庭的消费支出主要包括食品支出、医疗支出和教育支出。不同贫困类型家庭的支出情况有所差别,因学致贫的家庭主要支出为教育支出,Y市25户城市贫困家庭中,8户属于教育支出类型的家庭,其中包括3 户单亲家庭和1 户事实孤儿家庭。
(孩子教育费用)现在就是这个坎儿(困难)过不了么,要是过了,就好了么,我和我们老公离婚七、八年了,这个(二女儿)和那个小子(儿子)判给他了么,连管也不管,娃娃也不想在那边了。……反正上学嘛,(生活费、学费)用了,(前夫)就给打(支付)一点儿(抚养费),不用了,那就不给打(支付抚养费)……自己出去打工啊,给一个公司做饭,做二十几个人的饭,一天三顿,一个月2000,这边工资低了么,二十几个人的饭,2000 块钱,你说……(儿子)本来是要老子(父亲)管的,结果老子(父亲)也……(叹气)。(J-02-A-20180213)
我离(婚)了两次,两个(孩子),第一个生的是女儿么,人家(前夫)从(孩子)生下来什么也不管,最后也就……。我要了娃娃之后,一切,人家什么也不管……她爸爸没正式工作,离(婚)了之后,抚养费一次性付清,一共给了10000 块钱。前两年,娃娃上高中,我说上高中费用高,看能不能再给点。他爸爸说,该给的都给咧,我说你才给多少,人家说我不管,反正我给咧。……第二个(第二次婚姻),是04年结的,本地人,这个人到什么地步,我给你说啊,要不然我根本不可能离(婚)么,都第二次了,实在是没办法咧,赌博,他赌博什么都不管……我一直给他说,你赌博你也得给娃娃生活费,他根本听不进去,好不容易赢了一点儿,又全都投进去咧。我说娃娃现在上学可费钱咧,200,哪怕你一个月给上200 能行吧。他说拿不出,说确实没钱咧。(C-02-A-20180213)
因病致贫的家庭主要支出为医疗支出,Y市25户城市贫困家庭中,8 户属于医疗支出类型的家庭,其中5 户为独居老人家庭,1 户为夫妻双方均患病家庭。
我带着大儿子到河南看病,这个小儿子,他爸爸一个人带着他。我从河南回来以后,这个小儿子好像坐在那个沙发上就发呆,我们感觉不对,他有个爷爷看到这个小儿子说,他好像精神不正常,当时我们也没有在意,就还让他上学。在那个五中,五中学校也不好,班主任对他也不好,常常批评他,后来他好一点了之后,才对我说,他说有一天他们班的一个娃娃对他说:“上了晚自习,你晚点走,你走外马路。”他就听话了嘛。上完晚自习,他真的走了那个外马路,出来三个人把他捶(打)了一顿。他回来他也没给他爸爸说。心里老是下(过)不去……后来班主任给我们打电话,说精神失常了。……我们儿子是间歇性的精神分裂症。……他犯病的时候,把我们小区楼下的6辆车都砸坏了,家里的东西往楼下扔。……因为在外地住院,也报(销)不了多少。这个孩子从生病到现在,我们记得整数就花了100 万。(B-01-B-20180317)
他是大病,肝硬化,我也是开胸大手术。我把大房子卖了,买了这个房子。我是12 年做开胸手术,那一年他大哥没(去世)咧。……儿子在西安上大专。……(治疗肝硬化)有一种药是进口的,一年就11400(元),他这个病,咱们国产的药不顶事,只有这个药才能控制他的病。这个药就十年了,不能停,还有保肝的。……我刚做一点饭,就站不住。……我自己保护住自己,不能感冒,一感冒,心脏病就犯咧。心脏换了个瓣膜,刚做完半年,他消化道出血,住院,医生都说我可怜,没人照看,按道理这么大的手术,应该有人好好照(顾)着。……病这个东西可难人咧。再贵的药,只要我(把)大房子卖了,我得治。(Z-02-A-20180215)
值得引起注意的是,在这25 户城市贫困家庭中,教育支出与医疗支出并存的家庭有5户,其中3 户为单亲家庭,1 户为夫妻与一子均为残疾人家庭。
我们娃娃就是说从六岁上得了癫痫,抱不起来咧,我跟我们邻居说,不行咧,成不了人咧。那个郑大夫就给我们开那个面面药(偏方),那一副药就是60(元),一直就吃,我们娃娃吃完那个(药)就一直大便不下(便秘),就用那个开塞露。县上高中,没考上,人家就说你花钱让娃娃在外面念(读书),我们娃娃什么都不会,到现在就会泡个方便面,已经18(岁)咧么。按理说这么大就成年人咧。病一阵一阵的。……一个月吃药就两千几,你以为咧。……一直在西安那个医院看着咧么,一直都吃这个(拿出药、药单和诊断书等),这不是咧,就说是按照这个单子,没办法,药太多咧,记不住,这个就要错(分)开吃。停了以后就要害病(发病)。(X-02-A-20180213)
刚结婚不久,就得了这个尿毒症。……后来就找偏方,用山上那个草草,刚开始挺好的,就没去医院,没钱么,后来就不顶用咧,后来又说有个专家,就去专家那里看,也是吃中药,吃了一个礼拜,肿明显就下去咧,但第二个礼拜就不行咧,血压高,都180咧,那个时候我就准备放弃咧,要透析,一天就一千多块钱,吓得不敢住院,但娃娃已经十二、三岁咧,舍不下。后来亲戚都来咧,说你不能放弃,孩子需要亲妈,你就去大医院看(治疗),现在政策也好咧,有低保,住院还给报销。我听了他们的话,现在还活着咧。08年做的插管手术,医院的透析液,管子要一直插着。……掌柜的(丈夫)能吃苦,有一段时间,卖烤串,几乎都不睡觉,也是因为太累咧,骑三轮的技术不行,骑车回家的时候,撞在树上,人当场就没(去世)咧。留下两个娃娃。(Z-02-B-20180418)
(儿子)之前上的是东关小学,人家不要,学习跟不上么(吃力),后来上的个人(私立)学校,公办的人家不要,半年4000 块钱。……我们女子(女儿)在西安念(读)大二。……(我)搬过冰柜,骑过三轮,现在不让骑咧,在小区里捡些废品。(L-01-B-20180416)①LCM:本人57岁,腿部残疾;妻子45岁,眼部、智力残疾,不能独立生活;儿子小学四年级,智力残疾。
上述情况表明,城市贫困家庭往往同时面临疾病、教育支出负担、家庭解体等多重困境,且出现“支出大于收入”的收支倒挂现象,与之伴随的是城市贫困家庭物质生活水平偏低,且短期内摆脱经济困境的机会不足。
(二)社会支持:社会支持匮乏与对正式制度的强依赖性
所谓社会支持网络,即一组由个人接触所构成的关系网,透过这些关系网个人得以维持其认同,并获得情绪支持、物质援助、服务、讯息、新的社会接触等。依据社会支持理论的观点,一个人所拥有的社会支持网络越强大,就能够越好地应对各种来自环境的挑战。调查发现,城市贫困家庭的社会支持网络不足主要体现在:首先,亲属的支持力度有限。亲属的支持范围主要集中在提供暂时性住所,提供临时性物质帮助及照顾。这种支持方式往往在于解决燃眉之急,对于城市贫困家庭的长远发展并未产生明显影响。此外,伴随核心家庭的逐渐增多,亲属之间的关系逐渐淡化,城市贫困家庭能够得到亲属支持的力度逐渐降低。调查发现,Y市城市贫困家庭成员较少谈及亲属对家庭的支持,谈论最多的是“自己过自己的光景(生活)”。其次,社区共同体支持不足。伴随社会的快速变迁,传统的城市社区精神逐渐消逝,社区共同体意识逐渐衰微,城市贫困家庭成员想要在城市社区共同体中寻求支持变得日益困难。调查发现,Y市城市贫困家庭成员很少谈及社区对家庭的帮助和照顾,且好友人数有限。亲属和社区对城市贫困家庭的支持力度有限,城市贫困家庭成员面临社会交往资源严重不足的困境,这一方面导致他们难以从亲属和社区获得所需要的资源,同时增强了城市贫困人口对正式制度的依赖性。
(三)贫困应对:积极维持与消极等待
面对家庭状况的特殊性,城市贫困家庭成员采取了不同于普通家庭的应对方式。
其一,节约家庭开支。较低的收入水平与教育、医疗的高支出水平并存的现状导致城市贫困家庭的物质生活水平偏低。对此,家庭成员采取的应对措施主要为节约日常生活开支,以维持并不充裕的生活。
(我)节约上两块钱,还能买一斤面,生活太困难咧。……这个透析液,每天做上4袋,就好很多,但我一天做3 袋,我想的是能节约一点是一点,但有时候也得4 袋,心慌得、气短得上不来气,什么也干不成。水从来不敢喝,这个病就得控制水,控制好了就能少用点透析液。……门口的摇摇车,是我摆的,我想着一天能挣上十来块钱。……我没交暖气费,没钱交,太冷的时候,就插上那个电褥子,穿厚一点,盖厚一点。(Z-02-B-20180418)
生活困难,(儿女)也不管我,只能自力更生,卖个香纸,一天能挣十来块钱,现在公家(政府部门)也不让卖咧,卖不成咧么。能省一点是一点。(W-02-A-20180214)
其二,借债。当经济出现困难但临时开支较大时,城市贫困家庭成员选择借债的方式度过难关。笔者调查的城市贫困家庭中有12 户家庭购置廉租房时选择向亲戚朋友借债。此外,部分家庭主动放弃就学子女的助学贷款,选择向亲戚借债。
我可以贷款,但我妈怕我有经济负担,将来还不起,所以她不让我贷款。都是向亲戚借的。(Z-02-A-20180314)
其三,努力维持现状,等待“熬”出头。城市贫困家庭成员在节约日常生活开支的同时,努力维持家庭现状,期待子女教育阶段结束或疾病消退之后能为家庭带来新的曙光。
等他们大学毕业,找到工作,我也就安心咧。(J-02-A-20180213)
我女儿说妈妈你不用担心,将来我考上大学,我出去打工,我去辅导班,然后我大学毕业以后我挣钱,我养活你。将来我弟弟上学了,有我了。(C-02-A-20180213)
他也难受,他没有工作。同学都工作的工作,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有的时候受刺激,喝酒了,就骂我。你看我们家里,这东西都砸了。……现在在河南住院,(我们)心里总是想着他能彻底好了。(B-01-B-20180317)
其四,自我隔离。城市贫困家庭社会支持网络的匮乏,一方面源于外部环境,诸如亲属、社区共同体的支持不足以及社会排斥等,另一方面,城市贫困家庭成员容易出现自我隔离。这种自我隔离与自我封闭导致其社会支持网络愈发匮乏,从而愈难摆脱贫困现状。
没有朋友,成天在家里看电视,也不跟谁去接触,就和电视聊天,不想看的时候就睡一会儿。(L-01-B-20180420)
性格可孤僻着咧,不和谁交流,也不出去,她两个姐姐都有正式工作,条件不错,但都不和姐姐们联系。……不让我和别人说他这个病,你们给我打电话,我觉得是好事,就和他说了,他就是不肯和你们聊,觉得自己丢人,也不让我和你们聊,所以只能趁着他不在,给你说说。(L-01-B-20180425)
一般的没有特别的事,我就装着(有事情)不去,没办法。……有甚(什么)活动啦,就有的时候在马路上跑跑。(X-02-A-20180213)
我的性格可强了,同学聚会从来不参加。害怕别人看见我的难处。(Z-02-A-20180215)
(四)扶贫参与:“主体”与“他者”的矛盾
城市扶贫政策执行过程中,城市贫困人口不仅是扶贫的对象,更应是扶贫的主体。尽管Y市的城市扶贫正在逐步实现从主体一元到主体多元的转变,但政府主导型扶贫模式下,Y市城市贫困人口扶贫参与度不足的现象仍十分突出。目前Y市已经实施“一岗双助”①2015年初,为深入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在陕甘宁革命老区脱贫攻坚致富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进一步加强对城市贫困家庭的帮扶力度,Y 市A 区在城市街道社区首创“一岗双助”惠民工程,由区人社局牵头,区民政局等相关部门组建了专项工作组,确定服务对象标准、工作流程、服务内容、工作机制。通过政府购买公益性岗位,选择有意向的城市零就业和困难家庭的劳动力对孤寡老人、无人照顾残疾人等困难群体进行居家养老服务帮扶活动。、民主评议、提供公益性岗位等多项扶贫创新举措,但受惠人数十分有限,且为政府单方面推动,贫困群体往往被动接受。城市贫困治理过程中,政府与贫困者处于隔离的状态,贫困人口处于“他者”地位,成为城市扶贫政策扶持下消极被动的客体,进一步弱化了城市贫困人口的反贫困主体意识,缺乏脱贫的内生动力,城市贫困治理绩效呈现边际效应递减的特征。
二、城市贫困人口主体性困境的影响因素
Y市城市贫困人口面临的四重主体困境,归结起来主要受到以下四个方面因素的影响。
(一)能力不足
印度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提出贫困的实质是能力的缺乏,收入则是获得个人能力的重要手段,同时,个人能力的提高也会使个人获得更多的收入。从当前现实情况来看,由于城市贫困人口的受教育程度普遍偏低,能力不足,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城市贫困问题的解决。有学者指出,城市贫困人口中,除了数量不多的“三无”人员,城市贫困问题一般与工作相关,或者表现为失去工作,或者表现为工作收入水平较低。调查发现,Y市城市贫困人口由于文化水平偏低,就业能力受限,主要在低收入行业或部门就业,这也使得该群体很难获得收入改善的机会,因为行业或部门对劳动者人力资本的影响主要建立在就业基础之上。此外,城市贫困人口因长期患病等因素造成其他家庭成员无法正常进入劳动力市场的现象在Y市较为普遍,这又进一步加剧了城市贫困人口的贫困程度。
前两天我们邻居给我介绍个工作,说我干上半个月,一天100块钱,给人家洗车。我说我这个娃娃不能扔在家里,这就没办法么。从生完孩子就一直没工作,我老家也是农村的。……走哪里都得带着(孩子)。(X-02-A-20180213)
我们女娃娃在本市上学,读的是护理专业,她老师给她说,让她到北京去实习,毕业后能留在大城市北京。但我这个身体状况,哎,也不允许,我们女娃娃给我说:“妈妈我就留在你身边。”……Y(市)这边咱们也不认识人,就是机会少咧么,工作不好找,没办法,我害(患)上这个病。我儿子又指不上,照顾人的事情,还得女娃娃。(Z-02-B-20180418)
(二)信念缺失
美国心理学家塞利格曼于1967 年提出“习得性无助”的概念,用来解释对现实的无望和无可奈何的行为与心理状态。城市贫困人口由于同时面临疾病、教育支出、家庭解体等多重困境,极容易出现焦虑、自我掌控感不足等负向心理。这不仅会阻碍他们积极参与和应对贫困,而且极易出现封闭与自我维系的心理状态。Y市城市贫困人口在贫困应对方面所采取的消极期待子女教育阶段结束或疾病消退以及自我隔离均是“习得性无助”心理状态的外在表现。亲属与社区支持不足又进一步加剧了城市贫困人口信念的缺失,使他们寄希望于政府的救助,而当前政府主导的扶贫模式下,作为“他者”的城市贫困人口只能消极等待救助,最终陷入“对现实无耐”与“消极等待”的怪圈。
(三)联结弱化
社会联结理论(social bonding theory)又称为社会纽带理论,由赫希(T.Hirschi)于1969年提出,该理论主要用于解释犯罪或越轨行为的产生原因。赫希认为,任何人都是潜在的犯罪人,个人与社会的联系可以阻止个人进行违反社会准则的越轨与犯罪行为。[22]3也即个人或群体和社会如果能建立起“社会联结”,则可以减少或避免越轨。借用这一理论考察城市贫困问题,城市贫困人口陷入贫困的重要原因之一即是他们与社会缺乏有效的联结。在亲属和社区支持不足的状态下,他们既不具备共同体意识,也没有能力通过建立组织以维持与社会的联结。无论是格兰诺维特提出的弱关系理论还是林南等人提出的社会资源理论,都强调关系在个体生活实践中的重要作用。然而现实中,组织与共同体意识的缺乏使得城市贫困人口处于彼此分离的状态,更加弱化了他们的社会关系网络,导致其难以获得参与和改变的机会。
(四)权利式微
阿玛蒂亚·森通过研究发展中国家的贫困问题,提出贫困的实质源于权利的贫困。森认为,贫困不应当仅仅表示为经济收入低下,贫困者无论处于何种贫困状态,都是因权利的缺乏或其他条件的不足所造成的。所谓社会权利贫困,是指当事人获取与涵盖社会公正和适当的资源分配权、工作权、医疗权、住房权、教育权等权利的机会严重匮乏,且一旦失去就难以复得的一种穷苦窘迫状态。[23]152城市贫困人口的社会权利的匮乏,一方面体现为个体从心理上主动与外部社会隔离,从而导致缺乏参与权,无法通过平等参与社会和政治活动从而运用合理渠道发声;另一方面,外部环境所导致的机会不公使贫困人口难以摆脱贫困状态。以Y市城乡低保户核查机制为例,目前该市对城乡低保户的核查主要采取走访低保户家庭以及向低保户家庭周边邻里打听低保户家庭情况的方式。市级层面尚未建立起核对低保户家庭情况的信息核对系统,民政部门又无法与市级相关部门联动,导致核查工作费时费力,其中不乏条件优越的个人通过各种方式侵占本应属于贫困人口的资源的现象出现。“没有社会权利的人,必定不是富人,而穷人必定没有足够的社会权利。”[24]116-125如果不能正视城市贫困人口面临的权利贫困,城市贫困问题将难以得到有效解决。
三、城市贫困人口主体性困境的消减之道
“为了造成这种变化,就要使真能促进这种变化的原因发生作用。”[25]109协助城市贫困人口摆脱贫困状态,需要从能力、信念、联结与权利四方面入手,破解城市贫困人口面临的四重困境。
(一)重建城市贫困人口的能力
个体在将其拥有的资源转换为其可实现的价值活动方面存在能力差异,因此,反贫困的主要任务在于重建个人能力。[26]17-26无论如何,社会权利只有在贫困人口具备一定能力和素质的前提下才能成为其摆脱贫困的砝码。因此,解决城市贫困人口面临的能力不足的困境成为缓解城市贫困问题的关键要素之一。个人能力的提升包括获得良好的教育和健康的体魄。从Y市的调查结果来看,城市贫困人口往往同时面临教育程度偏低、疾病缠身的困境,这就要求我们首先应重点从教育和健康两方面为城市贫困人口保驾护航。
首先,提升城市贫困人口的受教育水平。这包括提升城市贫困家庭劳动力的受教育水平和城市贫困家庭子女的受教育水平。城市贫困家庭现有劳动力受教育水平的提升主要通过职业教育的方式,诸如其所在城市相关部门或其所在工作单位采取定期培训的方式,提升其工作能力。对于灵活就业人员,城市相关部门可以通过征集意见的方式,收集多方需求,有针对性地开展能力提升培训课程。城市贫困家庭子女主要针对在校学生。由于家庭经济困难等多方面原因,城市贫困家庭子女容易出现短视,存在想要快速参加工作以缓解经济困境的心理,针对城市贫困家庭子女的这种心理,应及时疏导,并做好相关工作,以保障他们无后顾之忧地完成学业。事实证明,“文化资本积累为破解城市贫困阶层的再生产提供了可能性”。[27]173
其次,提升城市贫困人口的健康水平。由于城市贫困人口主要在低收入行业就业,一方面这些行业没有相应的疾病筛查机制,另一方面,城市贫困人口受限于经济水平而不愿主动到医院定期体检,甚至“小病拖,大病抗”,导致这一群体的身体健康状况堪忧,而相关部门往往采取“事后补救”的方式。因此,针对城市贫困人口制定相应的疾病筛查机制以提升该群体的健康水平尤为必要。
(二)提升城市贫困人口的信念
如前所述,当前学界对城市贫困的解释分为结构与文化两种路径。但正如学者所言:“任何结构取向的制度解释里一定会包含文化因素;而文化取向的贫困文化解释又或多或少有制度的约束因素”。[4]62实践证明,如果不能从文化层面消除城市贫困人口的亚文化,仅仅给予物质帮助,贫困治理往往是无效的。因此,应当增强贫困人口的生活信念,帮助其摆脱贫困群体认同感,增进社会融入。
首先,提升城市贫困人口的生活信念。借助社会工作领域的优势视角理念,注重挖掘城市贫困人口自身的优势,协助该群体用另一种态度和视角思考自身所面临的问题与改变的机会,建立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以此提升自我解决问题的能力。其次,贫困文化的核心是一种消极的价值观念,贫困群体的认同感一旦形成,便会自我维系从而限制贫困群体的能力发挥。通过对Y市的调查,发现部分城市贫困人口拥有剪纸、唱歌、书法等多项才能,但受限于经济条件,这些才能无法正常发挥。因此,应当协助城市贫困人口树立正向的价值观,摆脱其贫困认同感,通过多种形式,让贫困人口“走出去”,积极参与城市文化生活,注重发挥自身特长,从而满足其精神需求。
(三)增强城市贫困人口的社会联结
作为城市中的脆弱群体,城市贫困人口个人及家庭极容易受到冲击从而陷入难以摆脱的困境,社会关系网络的有限性决定了他们更加依赖于正式制度,但贫困治理仅仅依靠政府自上而下推动是很难完成的。因此,社会关系网络对城市贫困个体及家庭摆脱贫困状态至关重要。有效的社会联结不仅有助于重建城市贫困人口的个人能力,提升城市贫困人口的生活信念,更有利于维护城市贫困人口的社会权利,因为将贫困人口组织起来是一种重要的维权方式。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明确指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这一重要论述同样适用于城市贫困人口。赫希提出的社会联结理论强调依恋对于减少青少年个体犯罪的重要性,认为当个体对父母、朋辈及学校的依恋程度较高时,其犯罪的机会便会减少。[22]4-9借用这一观点考察城市贫困人口,当他们与周围环境有较强的联结时,其摆脱贫困的机会便会增加。这要求我们必须通过提升贫困个体的发展能力、增强其生活信念、增加其社会流动机会等方式构筑城市贫困人口的共同体意识,当然,组织化成为贫困人口增强共同体意识必不可少的途径。这种组织化不仅包括鼓励贫困人口以建立自组织等形式联结在一起,还包括通过引入公益性组织来为贫困人口提供更广泛的社会支持,从而增强贫困人口与社会的有效联结。如此,不仅有助于城市贫困人口摆脱贫困的恶性循环,更有利于培育市民的慈善意识。
(四)为城市贫困人口增权
从人类社会的角度讲,一个人社会地位的高低以及其对社会事务的影响力将直接决定他在经济分配中的地位。[28]138无论如何,重视对弱势群体社会权利的维护都应该成为当前及今后我国政策制定过程中需要重点关注的问题。
首先,应当关注城市贫困人口的权利维护。增强城市贫困人口在社会事务中的参与权和决策权,不断拓宽其利益诉求表达渠道。在城市建设和相关社会政策制定与实施过程中,逐步实现让贫困人口从“事后公示”到“全过程参与”,这需要不断完善公众参与的相关法律法规,将公众参与组织化、合法化,并“需要有一个稳定有效的组织机构和仲裁机构来保证参与行为的正常进行”。[29]9-17
其次,完善现有的社会救助政策。仍以Y市为例,近年来,Y市加大城市改造力度,主城区危房改造、廉租房建设、新区建设等工作持续推动,部分城市贫困人口原有居住地及经济状况发生变化。一方面,城市贫困人口居住变得分散,管理相对困难,另一方面,贫困户中的拆迁户因拆迁补偿等原因,其经济收入发生变化,经济状况明显好转,名下财产增多,但民政部门无法核查,导致这部分群体可能侵占本应该属于其他城市贫困人口的资源,从而损害其他城市贫困人口的权利。为此,应当在市级层面尽快构建社会救助管理和资源共享平台,以顺利实现各项社会救助制度的衔接。在这一方面,可以借鉴山西省太原市的做法。2013 年,太原市投资860万元,开始建设跨部门居民家庭经济状况信息核查系统。截至2015 年,该系统有效整合了民政、财政、公安、人社、房产、工商、残联、客运等11 个部门23 类数据,率先在全省实现了居民家庭经济状况信息即时核对,从而有效避免社会救助资源的浪费,真正让需要帮助的人获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