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批评“中国化”的再审视
2019-01-18王丹
王 丹
语言批评在20世纪以来的西方语境中业已形成自身有别于传统社会学批评、历时语文学研究的鲜明特质,并由此衍生出不同的形态、分支。可是,对于它的“中国化”而言,无论我们自觉自愿与否,在把它的理论方法与中国经验、本土文艺/文化实践相结合的过程中,都常常试图“在某种理论、学说和知识运动中找到对自身利益和目的的表达”[注]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李步楼等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1页。。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在语言批评“中国化”过程中,那些“完全(或部分)地被容纳(或吸收)的观念因其新时空中的新位置和新用法而受到一定程度的改造”[注]爱德华·W.赛义德:《赛义德自选集》,谢少波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39页。,似乎相当正常,本身并不存在什么问题。但是,从既有的历史经验与教训来看,这种倾向于某种特定需要而产生的知识话语却在一定程度上与语言批评自身的范式规定性相偏离,在取得富有成效的理论成果的同时,也在客观上对于我们准确理解与科学运用语言批评起着程度不一的遮蔽效果。
从既有的成果来看,许多知识话语都倾向于把语言批评作为一种文学批评方法,置于现代语言学在文学研究中的应用这一框架中来理解和开掘。虽然在这一过程中,也不乏将研究拓展至文学语言所蕴含的意识形态内涵及其影响的理论话语,却往往又因强调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的二元区分,在致思和见解上均未完全超越文学研究中“语言学转向”过渡到“文化转向”的认识惯势,由此制约了本土理论在语言问题研究上的发展与深化。就此而言,从“理论”联系“实践”的辩证统一层面去交互审视、反思和检验这一在特定历史关系中形成的相应知识取向及其产物与多样影响,就显得尤为重要且迫切。
一、正向审视
如果从方法论的常态层面来说,舶自西方的语言批评理论的实际价值主要取决于它对现实需要或理论期待的建设性回应与应对,那么,特定历史文化语境的人们怎样把这一理论范式及其方法、术语、范畴与本土实践相结合就理应成为我们予以考察的必然对象。具体来说,一方面,要考察人们对于语言批评的阐释、重组与运用是否注意到了中国文学活动的语境特殊性。为了解决实际存在的、中国的文学问题,他们又是以何种方式应用或操持了相关流派、批评家的理论方法,以及如何形成自己的对象和其所具有的属性、特征;另一方面,要关注经过中国语言、文化结构的过滤,进入本土语境的西方理论、文本发生了哪些变形,它的哪些特征是以何种途径或在什么层面被传承或体现的,演变和发展情况如何,并追踪其是如何发挥作用的,方法和对象是由“问题域”生成的深层特质是否得到足够重视,等等。
对此,有学者在总结中国当代文论的转型态势时,曾做出这么一种解释:改革开放以来,“新时期”文论“批判‘左’的、教条的、庸俗的文学理论的需要,使得各种西方文艺思潮被大量介绍过来。这里有主要以张扬‘自律’性的文学理论思潮为主要内容”[注]董学文,等:《中国当代文学理论(1978-2008)》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5页,第7页。,而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理论发生了转型,跨学科、多元化、政治化的“文化研究涌入文学研究中来,使得文学研究离文学更加遥远”[注]董学文,等:《中国当代文学理论(1978-2008)》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5页,第7页。。从当代的理论、批评史实来看,自新时期伊始,摆脱了“极左”思潮的僵化禁锢、机械的“文学反映论”的文学研究便竭力试图“为文艺正名”。出于此,国内学界对以往长期被悬置、排斥的文艺自律和审美本体的思考分外关注,对文学审美性与内在特质的语言探寻成为当时重构中国当代文论的基本趋向之一。这一点,从当时出现的“内部规律”、“回到自身”、“文学性”、“审美意识形态论”、“艺术形式的本体意味”等理论诉求或思想命题,以及先锋派小说的文体探索、1987“文体年”等创作批评史实即可清楚看到。
毋庸讳言,这种基于“非政治化”或“去政治化”的语境诉求使得人们在研讨文学问题、进行理论重建时,格外强调乃至有意撷取语言批评理论中的审美化话语。同时,在使之“中国化”的过程中则有意无意地忽略语言批评所固有的其它组成肌理,甚至还出现了将这种做法结晶化,使之等同于衡量文学研究的理论性质——“关于文学语言形式研究,或者说由语言形式出发、环绕语言形式对文学的研究”[注]赵宪章:《形式美学之可能》,《江海学刊》2000年第3期。——的首要准绳。从此种主观意向或预设出发,它异常尖锐地责难此后出场的、把文学艺术当成一种文化实践来分析的“文化研究”,认为它以与文学自身无关的、泛文化的“外部批评”掏空了文学内涵,“已在不经意之间丧失了文学批评的诗化品格,在一种类似于‘文化考证’的分析和阐释中,文学的本色和个性被销蚀,文学性的审美判断被忽略”[注]张婷婷:《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四)》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371页。,从而使对文学的研究与探讨再度沦为其它学科知识或各种社会学观念的自然配角与简单例证。
与之相对,主张对文学的文化属性进行探究的另一方,则特别强调对制约文学和文学活动的“他律”因素进行话语分析,着重揭示为审美自律论所忽略的文学的意识形态内涵及其社会、文化功能。可是,在它力图逆转前者“愈来愈将文艺与外部世界相隔离,文艺学在此也日益陷入一种自足狭隘的封闭体系”[注]张婷婷:《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四)》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9页。的缺失与僵化,着力凸显其理论言说作为“一种‘文本的政治学’”[注]陶东风:《论当代中国的文化批评》,《学术月刊》2007年第7期。的批判品格的同时,似乎也竭力与前者“审美”或“内部”的批评划清界限。在它看来,如果时至今日仍沉溺在审美无功利的狭隘形式层面谈论文学和其它艺术问题,不仅不能适应业已变化的文学观念以及读者大众的多维现状和阅读要求,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研究。也许主要是出于这么一种考虑,它更为关注以后结构主义为主干的某些语言批评理论中的政治成分,即便对前者的东西有所涉及,也大多是停留在分析技术的有限工具意义上。显而易见,在短短的几十年里,语言批评的“中国化”发展中,就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构成取向和途径方式,即“审美主义”与“文化研究”,而且这两种不同取向呈现对抗之势。
更确切地说,作为国内学界在面对复杂的历史、现实所做出的学术选择,尤为关注中国文学的现实、注重解决由此衍生的文学基本问题,既是语言批评 “中国化”的前提条件,亦在事实上构成了它在中国语境中得以存在、组构和演化的现实依据。事实上,也正是出于革新理论的观念面貌以言说中国文学现实的内在吁求,人们才对俄国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以及包括解构主义、后结构主义、文化批评(新历史、后殖民与新女性主义以及酷儿理论)等在内的语言批评理论进行引介和转化,并在不同的阶段显现出不同的理论探索面貌。
可不容回避的问题却在于,在它们看待对方的整体性态度上,几乎一直是徘徊于非此即彼、相互隔离的二元思维惯式之中。在它们的形成过程中,人们的选择和侧重其实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诸如“某些社会集团接受或拒绝某种思想的原因,以及促使某些社会集团有意识地宣传这些思想并在更广泛范围内传播它们的动机和利益”[注]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李步楼等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1页。等理论对象之外的社会存在或周边因素的规约,这些背景条件又会以自然化的面貌包含于理论话语的知识构成之中。这就意味着,人们在有限的历史关系中近距离直面现实的理论理解和演绎,本身也可能难以洞见自身的视角盲点,难以避免潜在的视野局限,需要“出乎其外”的自省意识来与之相互映照。
当然,我们之所以强调这一点,并非是意图否认语言批评面对中国现实所产生的知识产物及其瞩目成就与积极价值,更非试图以某种想当然的概念、预设去简化其中存在的理论互异或特色之处,而是意在阐明:语言批评的“中国化”不仅是一个必须遵循的基本立场,同时在现实中也是一个需要在实践中不断予以检验、反思与调整的探索性过程。事实上,它们就是一个双面镜的结构,反映的是双方各自,而不是任何“外部”。
基于以上认识,面对二者看似泾渭分明的分野,我们就不能不追问这样一个问题:在对属于同一范式的具体理论做出大相径庭的知识判断时,读解者、判断者是否充分考虑到了语言批评本身的基本内涵,以及由此生成的思想理路、话语对象和研究形态。其实,如果不将“中国化”的过程机制与限定因素简化为某种抽象概念的话,那就意味着在强调语言批评必须关注当代中国文艺的现实实际和文化传统的同时,其实还需反思这种具体的意向性行为对准确理解和科学运用语言批评的影响。从语言批评“中国化”的发展历史来看,第二个方面的反向审视确实是不可或缺的。不过,要想说清楚它,我们还得从语言批评在文学研究上的理论特质谈起。因为,明确这一点不仅是把握语言批评范式内涵的场域前提,对于认识其在方法模式、视角视阈与对象取向上的差异变相也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二、逆向对照
从起源语境来看,语言批评在文学研究上的特质特征究竟是什么呢?对于这一问题,批评史研究者哈比布在谈到20世纪的文学批评和理论时明确地指出:“构成文学批评几乎所有这些探究之基础的是一种关注——理论上的和实践的,即对语言的关注,对写作过程的关注,对阅读和阐释过程的关注。”[注]M.A.R.哈比布:《文学批评史:从柏拉图到现在》 , 阎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09页。美国学者伦特里奇亚在其研究中也进一步阐明道:从20世纪的理论格局与发展态势来看,特定时代的理论阐释“危机产生的一个原因是试图孜孜不倦地使文学话语成为一种独特语言,换言之,文学被视为一个广袤的独立的文本和语义世界;原因其二在于将文学放置在更广阔的话语和历史语境下从而追求文学语言的关联性”[注]弗兰克·伦特里奇亚:《新批评之后》,王丽明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页。。这两位理论家的相关概括给我们彰显了这样一种基本特色:作为一种研究文学的当代批评理论,语言批评认为文学首先是由语言这一可感知的具体现实构成,因而植根于语言、异常强调语言问题之于文学研究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把对语言和文学间关系的思考和分析视为读解文学、研讨文学问题的前提。
按照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所界定的那样,上述这种知识状况,其实就具备了“范式”的特征。因为,它不仅仅具备了较为稳定的研究群体、方式、概念和范例,更在核心的基础性层面具备了理论和实践上的问题共识。[注]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第166页。换言之,任何一种理论与批评的研究对象、范围、方法和视域都并不是先验存在的“既定事实”,而是在其特定的问题集合的引导下得以构建的选择性具象。从这个角度来看,语言批评显然不是仅仅作为一种形而下的批评方法而存在的,也更非现代语言学、语言哲学在文学研究中的应用,它的理论、方法和对象其实生成于自身所特有的问题意识。认识不到这一点,就只能把握五光十色的文学及其问题的个别表象,而不是它的总体。
就文学语言批评自身而言,它的不同派别之所以分别在审美内涵上强调语言对于文学、审美的本体规定性,在文学属性方面关注文学言说的审美观照何以在现实社会语境中成为可能,在功能方面强调社会历史、文化政治对于文学的语言活动的多维参与,恰恰是因为它在文学与语言间的关系这一基本问题上获得了自己独特的对象视域,并在时代的磅礴大潮中得以展开和嬗变。具体来说,语言批评在20世纪呈现了一个由关注文本本身的语言形式特征、结构规则到关注文学的语言活动及其文化功能的宏观格局,关注的具体焦点也从文学文本本身(风格、语言技巧、文体结构、修辞技巧等)转向文学生产的条件机制(宗教、道德、阶级、种族、性属等诸种写作动机和读者的无意识)、历史与文化环境和微观意识形态、权力结构等方面的问题。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认为语言批评在文学的理论研究与批评实践上虽然有剧烈变化,但这种可视的不同“碎片”不仅不是断裂式的剥离或转变之表现,反而展现着循序渐进的演化,充分体现了制约这些事实的内在规律。就此而言,唯有阐明了这一关联,我们才能挖掘决定这一变化的根本原因,确定形成及改变语言批评研究特点的历史因素。
从纵剖面上的发展和演变情况来看,在20世纪前期,在看待文学及其性质、地位的态度上,为了突破当时传记式、印象式、经验式、表层心理的乃至庸俗社会历史批评的无视“文学(文本)本身”的窠臼与缺憾,排除笛卡尔式的绝对主体误区,“回避某些总会突然出现的还原误解(最精心伪装的主题主义、社会学主义、历史主义和心理主义)”[注]雅克·德里达:《多重立场》 ,佘碧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78页。,以俄国形式主义、捷克布拉格学派到法国结构主义和英美新批评为代表的两大脉络分支,才主要从“非所指视觉性”(non-referentialvisuality)的本体论层面理解以往被视为修饰工具的文学语言,并从静态统一的形式范畴出发关注它,将之作为认识文学艺术的基础。而在具体的文学研究中,则竭力寻求并确证超然物外的“文学性”、“文学特异性”的存在与表现,将批评阐释限定为一种对作品形式特征和这些特征之间相互结构关系的连贯说明。
相较而言,后结构主义的各个分支或派生思潮则认为:前者虽然将其批评方法和“思想体系建立于他们的语言观上……语言不单单反映或记录世界,同时也构建世界,除了语言媒介外,我们再无接近现实的途径”[注]彼得·巴里:《理论入门:文学与文化理论导论》,杨建国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9-61页。,却没有勇气将之坚持到底。换言之,在语言批评的前期形态的文学研究中,处于不同阶段的理论批评家们以各自的方式对于日常/科学语言与诗歌(文学)语言的形式化区分、对于文学语义非指涉性的分析以及对使文学叙事成为可能的系统结构的类型化探索,使得当代文学理论与批评所关注的问题日益集中于语言之上。但是,他们“在将其独特的发现同使这些发现成为可能的、更为广阔的历史、语义学以及认识论的问题联系起来上面却是失败的”[注]Paul de Man. Romanticism and Contemporary Criticism: the Gauss Seminar and other essays,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3.p.166.。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从俄国形式主义到结构主义的语言研究虽然已经充分认识到文学传统中关于历史背景和空间的知识固然可以起作用,却绝不是排他的,或者详尽无遗的。但在实际上,它们也只是实现了以局部的审美实证主义代替看似客观实则主观的美学神秘主义的转变,却没有在根本上摆脱文学作为再现现实的类视觉体验这一经验认识论的泥沼。
以法国的结构主义语言批评为集中代表的前期形式、结构分析,在研究中业已预设了这样一个先决条件:坚持所谓“白纸黑字的首要性和自足性”及其审美本体地位,认为在这种模式的积极参与下才能将文学从作者、世俗与宗教、道德关注的制约中脱离出来,向内专注文本本身,指向一个体制化、排斥“主体”的语言形式空间,从而获得关于实在世界的客观认识。 后结构主义批评思潮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这在实际上是低估了文学语言言说的不确定性。虽然,在宽泛的意义上,文学的审美本质上是语言性的。但是,正如语言的意义不是固定在先在的、语言之外的现实之中,而是相反,总是语言要素之间差异的系统性游戏的产物。随着语境的每一次改变和每一次新的使用,语言要素的差异关系也在改变,那么意义就总是在改变。因此,文学文本不能被看待为一种与各种(社会政治、文学历史和个体)语境相孤立的形式化审美符号,文学活动亦非只是一种以文字文本的物化生成而告终的语言表达。其实,在文学艺术化的言说行为里,“语言构成的力量”在于文学中那些如亲临见证般的实在、事实其实是一种“无中生有”的意识形态建构,是动态发展着的语言产物。它将“言中之物”美化成貌似与客观实在同一的自然呈现。而这种凭“虚中求实”而产生的、不现实的“美好”不仅影响人对于世界的官能感受、生理感觉和心理情绪,更在深层规范着他们的世界“观”并且介入其欲望、认知和体验。
正是由于清醒地意识到这一不足,德里达、福柯、拉康等思想家才倡导从现实运作中语言“言事、行事与生效”一体的“述行性”(performativity)层面,来理解文学活动的属性、特征及其建构现实的文化语境,将文学/语言理解为无限组合、派生无限可能的话语实践,更为深入有效地质疑先验的意识主体与本源的存在、颠覆柏拉图以来的形而上学语言/表征观。相对应的,在文本读解、文学批评的实践情景之中,解构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批评、新历史主义乃至文化唯物主义等思潮则在前者的理论框架基础上予以推进,从不同路径把“言说过程中的人”或间性主体引入文学语言活动之中。这不仅使得从语言功能角度审视人类主体性的各种概念成为可能,也让他们对具体文本的语言分析和价值评判不再止步于审美的文学形式层面,而是将语言置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社会各个阶级之间、相互冲突的道德与政治体系之间、各种意识形态观点之间、现在与过去之间、对‘历史’的不同理解之间的联系之中”[注]M.A.R.哈比布:《文学批评史:从柏拉图到现在》, 阎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523页。揭示文学表意的字字句句背后的意识形态编码和种种权力关系。
在20世纪后期,对文学的语言研究其实就是这样再度将文本与历史和语境相关联,并经由此去探讨文学文本的生产、消费与传播同族裔、地域、阶级和性属等文化要素间的互动互塑。继而,凭此界说文学,阐释它在特定的社会语境、政治经济结构下将会怎样被看待并且被看待成什么,以及文学文本在语言活动的文化建构下实际上怎样存在并且实际上是什么。由此,文学、审美和文化在更为开阔的语言研究形态中深刻而紧密的整合起来,当代批评理论的“文化转向”也因对文学语言认识的深化得以形成和确立。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在语言批评的文学研究中并不必然存在所谓的“内部”与“外部”、审美与文化、他律与自律之间的本然间隔;判断某种理论话语是否属于语言批评范式的可信标识并非在研究对象、方法模式上的景象异同,而是在于它是否从根本上关注文学语言问题,是否将语言、语言研究置于理论探究文学活动的中心地位。所谓的“文化批评”(研究)其实是同一种范式内部对于前期语言分析的调整、深化与拓展。
三、结 语
以此为参照来概观语言批评“中国化”过程中所出现两种取向或态度的话,我们会发现它与语言批评自身的构成特质恰恰相悖。就横断面而言,这种状况的出现,显然与人们对“理论联系实践”的关系缺乏深刻的审视目光与自反性的批评意识密切相关。如前文所提及的那般从表层理解,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语言批评自觉的思路诉求及其话题流转,从实质上忽视了“审美主义”与文化研究之间的“殊途同归”。相应地,也在纵剖面上将语言批评的理论全貌与它在西方的早期形态相混淆,把对文学的语言研究囿于审美自主、自律的形式领域,把对文学进行跨学科研究的文化批评同审美研究人为地予以分裂。同时,还因此类误读、“嫁接”、“拼凑”甚至“歪曲”,导致对本土理论建构、话语走向的模糊与误解。由此,也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一系列诸如文学研究的合法疆界、批评实践的审美/历史二元论抗衡之类的问题论争。[注]南帆:《文学批评:八个问题与一种方案》,《文学评论》2018年第1期。
事实上,新时期“审美主义”之前的文学研究的理论不足,恰恰不在于它对于那些“外部”对象或关系进行了关注或探究,而是在于它在这一过程中采用了某些不科学的思路和不甚准确的片面视野。[注]张婷婷:《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四)》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42页。同理,对中国文学的文化研究也不可能是与审美话语无关的,更不是摒弃前者的“庸俗化”、“简单化”的社会学批评之回潮。仅仅从对立意义上探讨审美与政治以及其它“外部”之间的关系,把政治、意识形态视为与文学审美活动无关甚至有害的他律因素,对于语言批评范式来讲根本就是个伪问题。在步入成熟的语言批评的文学研究视域中,文学活动、审美活动本来就是在一定的历史语境和社会体制中进行的,不可能摆脱政治、经济、文化与意识形态等因素的影响。
概言之,语言批评的“中国化”也是其所力图理解和代表的历史的实践部分之一,运用了某种理论方法去解决中国的文艺问题不等于完成了“中国化”。在中国,这方面的关键要点在于,作为一种研究文学的类型方式,语言批评的产生和发展,一方面与西方文论所提供的资源或影响直接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中国学界自身的历史诉求紧密相连。我们既不能无视客观存在的语境距离和差异,就简单地把是否关注中国文学与文化现实、是否体现本土特殊性当作确认语言批评中国化合法性与合理性的先验标准,其实“中国化”及其存在形式是一个需经过实践的双向检验方可予以认同的历史对象。与此同时,在现实层面,我们也唯有坚持“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统一”,方能在全球化、国际化与本土化交叠的双重语境中,在文学活动与当代新兴信息化传媒的多维纠缠中,科学地研讨不同理论背景下原有的语言批评话语与中国文学生发的新问题、与中国实践提出的新需求之间的对话、交流、交融与交锋,从而创造性地推进中国语言批评的当代构建、形态创新和特色拓展,真正实现用中国理论回答中国问题,用中国话语诠释中国经验、中国风格与中国形象的新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