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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条异代不同时
——评许永璋《杜诗新话》

2019-01-18

天中学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许先生杜诗杜甫

李 俊 达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362021)

许永璋,安徽桐城(今属枞阳)人,生于1915年,卒于2005年,享寿90 高寿,是20世纪桐城派最后一批离世的老先生之一。许先生曾任教于桐城中学、安徽师范学院、安徽中学(后合并为南京第六中学)。1978年,许先生受匡亚明校长之邀讲学南大,先后开设了“大学语文”“古典诗词格律”“杜诗选讲”等课程,引起学生共鸣。许先生在南大讲学期间撰写、出版了数量甚为可观的学术著作,如《杜诗名篇新析》(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出版)、《老子诗学宇宙》(黄山书社1992年出版)、《许永璋唐诗论文选》(南京出版社1993年出版)、《古史诗鍼注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出版)等论著,广为学界所知。1990年,江苏省政府聘许先生为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同时兼任纽约四海诗社顾问、桐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等学术职务。许先生的学术成就,主要在唐诗研究领域。其治诗经历,总体上有三个层次:一是通读诗人编年体诗集,选其优者,模拟创作,揣测诗意,先取其形,后得其神,于杜诗尤为如此;二是进行诗集的整理、笺注工作,如完成后被毁的《杜诗集评》《中华民族正气歌》等;三是进行理论研究,由其发表的相关论著可观其略。许先生在杜诗研究过程中品味“杜诗艺术”,阐扬“杜诗精神”,对杜诗学的研究具有开拓意义。许先生的杜诗学研究对其子许总产生了深刻影响。正是在许先生的言传身教和耳提面命下,许总完成了他的第一部著作《杜诗学发微》。许先生为此题诗云:“杜密从何觅,杜诗学发微。千秋撑瘦骨,一卷耀春晖。今古成知己,江山共研几。姑苏曾夜话,此愿已无违。”许总这部杜诗学研究著作的问世,是与作为父亲的许先生的鼓励和垂范分不开的。

刘明华《现代学术视野下的杜甫研究——杜甫研究百年回顾与前瞻》一文认为,许永璋是百年杜甫研究的第二批代表性学者之一。刘文在揭示其定位的同时,也简述了第二批代表性学者的研究特点、研究功绩及研究处境:他们既有深厚的旧学基础,又不乏现代学术理念;他们奠定了百年杜甫研究的基础,推进了杜甫研究的深入;但他们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政治运动的影响,学术才华未得到充分发挥[1]。结合许永璋先生的杜甫研究来看,刘文所言诚为历史事实。但同一代学者的研究既有其共性,也当有其个性,后者正是学术生命之所在。《杜诗新话》一书正能充分体现许先生杜诗研究的个性。

《杜诗新话》为许先生长期读杜之随笔,共选诗81 篇(组)。在具体撰写上,先抄录杜诗原篇;再步韵评诗,即和所录杜诗之韵而新作一首诗;最后对所录杜诗进行评点论说。从具体撰写的安排上来看,其最大特色是“和杜”。许先生曾三度撰写《杜诗新话》:一是抗战时期撰写,毁于战火;二是“文革”以前撰写,毁于“文革”期间;三是改革开放之后,许先生任教南京大学,收拾残篇,仅完成62 则[2]。这62 则在1994―1998年分七次发表在《杜甫研究学刊》上,幸而凤凰出版社于2018年10月出版了由蒋晓光主编的《许永璋先生说诗》一书,《杜诗新话》被全秩收入,读者有幸可观其书全貌。由《杜诗新话》的撰写背景来看,其有如下特点:撰写的时间跨度大;撰写的过程极尽曲折;撰写的目的性纯粹。正因为撰写的目的性纯粹,故而其研究成果的价值也就较高。

《杜诗新话》的最大特色是“和杜”,通过艰难“和韵”而再阐新趣,体现了许先生以诗论诗的热情和逐首“和杜”的功夫。《杜诗新话· 小序》:“余自幼好吟诗,尤好作诗以论诗。”[3]65许结《诗囚》云:“从1925年到1936年十余年的求学期间,父亲(即许永璋先生)的‘诗史’是空白,而在这段时间里,据父亲说,是他于诗学用功最多的时候,他不仅遍寻杜诗版本学习研摹,而且开始了他逐一‘和杜’甚至‘和全唐诗’的‘练诗’工程。”[4]18由此可见,许先生从少年求学起,就开始了其“和杜”乃至“和全唐诗”的尝试,这不仅需要和诗者旷日持久的努力,而且还需要和诗者具备极高的文学天赋。《杜诗新话》运用了明于“义法”的撰著结构、研究范式和以“心律”说“诗律”、实践“主情”的说诗方法,精彩纷呈,新见迭出[5]。正是由于许先生撰写时的自由自在,读者在阅读时常会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之感。

许先生在论说时,往往能结合所论杜诗的具体特点,进行针对性极强的分析。如在《游龙门奉先寺》一则中,许先生针对诗中“天窥”的异字问题,肯定了蔡兴宗、杨升庵和施鸿保的观点而纠正了其余异说,在明确自己态度的同时,又结合了杜甫其他诗作,对杜诗的“用字之精”展开论述[3]65。又如在《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一则中,许先生从杜甫作此诗时的心态入手,对杜甫“立身大节之不苟处”进行了肯定,并驳斥了顾宸的观点[3]89。许先生在论说这首诗时,其着眼点不在其诗本身的文学价值,而在杜甫作此诗时的微妙心态。由此可见许先生论诗是极其重视“知人论世”这一点的。由以上二例可见,许先生在论诗之时,能从多角度切入,择其一点,结合具体杜诗并从所评杜诗最具价值处出发展开论说,主次分明,见微知著。故读者在读《杜诗新话》时,也能感受到许先生独到的评诗之法。

是古而不泥古,疑古适当创新。许先生在《杜诗新话》中的论说,皆从学术研究的角度出发,以史实和杜甫创作心态等为主,以客观态度来评诗。在论说中,遇到前人正确的观点,许先生辄以坦率的态度将前人的观点原文摘录,表示对前人观点的充分肯定,绝不“新瓶装旧酒”,改头换面窃为己有。同样,当遇到前人有失偏颇的观点时,许先生也毫不泥古,以敢于疑古的态度指出其错误与遗漏,从严谨的治学态度出发,以充分的论据对前人的观点进行驳正而后提出自己的观点。如在《虢国夫人》一则中,先摘录仇注:“祜乃中唐人,去天宝已久,若作追忆虢国之词,亦当微带乱后事,诗意全不及之,还是讽刺现在,应属少陵作也。”并肯定“仇注甚是,颇符诗意”[3]81;在《宾至》一则中,许先生先引仇注,再指出仇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处:“仇氏但知‘此诗五、六失粘’,而不知此正是心情拂戾而故为拗峭者。入蜀以后,多有此种体。”后引朱瀚的观点,而后指出:“此仅就篇章结构而言,而未知心律寓于诗律之中:次联、腹联,皆奋激之语,‘谦谨’、‘真率’,乃表象耳。”[3]102诸如此类的论说在《杜诗新话》中还有多处,许先生对前人观点的继承中有批判,去粗取精,使得其提出的新说有了更加坚实的基础和很高的理论价值。

“和杜”亦是“创格”,“萧条异代不同时”。许先生“和杜”时,在以“我”注“杜”的同时又以“杜”注“我”。结合许先生坎坷多难的人生经历和以诗人之心论诗的学术个性来看,许先生把杜甫当成异代知音。这从《秋兴八首》(七)[3]194、《徐步》[3]118和《戏为六绝句》(五、六)[3]114三则和诗可见,许先生在和杜诗时,显然是借杜甫之酒,浇心中垒块的[2]。

许先生在“和杜”时,也常具杜诗诗意,另择角度,在“和诗”中创造与杜诗相关联的意境,以彰显自己的诗学观。如《游龙门奉先寺》一则的“和杜”诗就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点,原诗为:“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和诗云:“论诗千万端,先入诗之境。幽栖空色相,冥想浮形影。天虚籁自虚,云冷衣亦冷。试听一声钟,纷纭当可省。”[3]65-67由原诗可见,杜甫在诗中写的是夜宿山寺时对具象意境的一种体验;而许先生在“和诗”中所展现的意境则并非如此:首联“论诗千万端,先入诗之境”就开门见山地点明了许先生在“和诗”中要讨论的是“诗境”,而非具象的意境。这就在联系原诗的基础上又对其进行了文学理论上的升华。那么,如何从看似单调的文字排列中探寻“诗境”呢?许先生在“和诗”的颔联中给了读者答案,即“幽栖”与“冥想”。“幽栖”是为了摒除先入为主的己见,即“空色相”;“冥想”是为了接近、还原诗人作诗时的背景与诗境,即“浮形影”。若论诗者能在“幽栖”与“冥想”上更进一步,那么就达到了“和诗”颈联中所表达的境界“天虚籁自虚,云冷衣亦冷”了。当籁与天和,衣与云系之时,“试听一声钟”,则纷纭自除,诗境可省。这篇“和诗”,位居《杜诗新话》篇首,既是《杜诗新话》的全篇纲领,也彰显着许先生在此篇论诗诗中体现的“以追求‘诗境’为旨归,以‘不隔’为原则”[5]的独到诗学观。

与其视《杜诗新话》为许先生的一部说诗著作,毋宁说是书乃为许先生的一部独特的自传。诗是许先生的终身癖好,而读杜、注杜、和杜更是许先生终其一生为之孜孜不倦的事业。从《杜诗新话》的字里行间,我们不仅能读到许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更能时时被许先生对杜甫人格的景仰和对杜诗研究的热忱所深深打动!许先生在八岁时写的《读杜子美集》,是其存留最早的诗作:“万卷书撑腹,一支笔有神。相逢诗世界,千载益情亲。”[4]15当年诗童的创作,竟成了一种“宿命”,仿佛决定了许先生一生的学术指向——杜诗研究。杜甫《偶题》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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