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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生与中国比较文学学科之构建

2019-01-18朱静宇

关键词:比较文学留学生文学

朱静宇

(同济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092)

作为一门严格意义上的现代学科,中国比较文学的诞生要追溯到由吴宓等人陆续在高等院校开设的与“ 比较文学”相关的系列课程。实际上,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开创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留学生们紧密关联。“ 无留学生,中国的新教育与新文化决不至有今日,……现在教育上的学制课程,商业上之银行公司,工业上之机械制造,无一不是从欧美日模仿而来,更无一不是假留学生以直接间接传来。”(1)舒新城:《近代中国留学史》,见《民国丛书》(第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页。

鸦片战争以降,中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大变局。面对外夷的坚甲利兵,如何来强国济世,成了有识之士的当务之急。1854年,晚清首位留学生容闳从美国耶鲁大学学成归来,便积极奔走呼吁清政府外派留学生学习西方先进文化以救国济民,实现“ 以西方之学术,灌输于中国,使中国日趋于文明富强”(2)容闳:《西学东渐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08页。的目标。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在曾国藩、李鸿章等人的力挺之下,清政府最终于1872年选派了一批12岁左右的幼童随容闳赴美。自此,在中国开启了一种全新的学习模式——留学。

与其他现代知识领域一样,兴起于欧洲19世纪后期的比较文学,其学科理论和研究范式也经由留学生们引入到了中国。

一、 留学生的域外视野催生了比较意识

当留学生们脱离母国,置身异域的文化场景和异质空间,他们便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母国文化和处身其间的异域文化进行比对,从而形成文化上的比较视域和世界性眼光,催生出文学研究的比较意识。

首先,源于自身的域外视野以及对人类文化共通性的探求,留学生们确立了一种世界意识和人类意识,这就为中国比较文学学科意识的形成提供了前提条件。

在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史上,严复(1854—1921)作出了巨大而杰出的贡献。他没有走传统的科举道路,而是于1877年3月(光绪三年)赴欧洲留学。严复思想敏锐,洞察力强,善于从世界思想潮流的演变去思考和分析问题。他在《本馆附印说部缘起》一文中的“ 公性情”说,就是站在世界文化的高度,对人类的共通性进行论述:“ 无论亚洲、欧洲、美洲、非洲之地,石刀、铜刀、铁刀之期,支那、蒙古、西米底、丟度尼之种,求其本源之地,莫不有一公性情者。此公性情者,原出于天,流为种智。儒、墨、佛、耶、回之教,凭此而出兴;君主、民主、君民并主之政,由此而建立;故政与教者,并公性情之所生,而非能生夫公性情也。何谓公性情?一曰英雄,一曰男女。”也就是说,人类的“ 公性情”造成了文化文学的相同与相通,也造成了文学上的共通的主题与题材——“ 一曰英雄,一曰男女”。这无疑是在比较中寻求人类文化的共通性,是对世界文学相关性的认同,是一种以己度人、以人度己的自觉,有效地确立了世界意识与人类意识。

其次,留学生们源于自身中外文化背景,对中西小说进行差异性的比对,其所构建的“ 世界文学”的大语境,也为后续中国“ 比较文学”的展开奠定了基础。

近代文学革命运动的理论倡导者梁启超(1873—1929),在戊戌变法失败后,曾与康有为一起流亡日本。他从中外文化比对中发现了政治小说的重要作用,在《译印政治小说序》(1898年)一文中说:“ 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说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英名士某君曰小说为国民之魂,岂不然哉!”(3)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3册),中华书局,1989年,第34页。也就是说,外国的政治小说曾起过如此巨大的作用,而中国若也有相似的政治小说,岂会例外! 从小生于日本的苏曼殊(1884—1918)则从创作艺术的角度进行中西文学的比较,在《小说丛话》(4)苏曼殊:《小说丛话》,见梁启超编:《新小说》,11号,1905年。中谈到中西小说的一个差别:“ 泰西之小说,书中之人物常少,中国之小说,书中之人物常多;泰西之小说所叙者多为一二人之历史,中国之小说所叙者多为一种社会之历史。”

在留学生们的“ 比较”风气的引领之下,不少学者都对中外(外国主要是西方,也包含日本)文学发表了比较之论。通过比较,他们发现了中国传统文学的诸多缺陷:(1)中国缺乏大文学家,小说创作故步自封、陈陈相因;(2)中国小说具有游戏消闲的倾向;(3)中国小说某些题材类型的缺乏;(4)中国小说在内容与描写手法上有许多缺陷;等等。虽然这些“ 比较”大都是对中西文学做简单的高低优劣的价值判断,多半是浅层的、表面的“ 文学比较”,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 比较文学”,但它却是20世纪中国比较文学的最初形式。

值得一提的是,在20世纪初的思想学术与文学研究界,王国维(1877—1927)(5)1894年甲午战争以后,大量的西方文化科学向中国输入,王国维接触到新的文化和思想,产生了追求新学的强烈愿望。在罗振玉的资助及藤田、田岗两位日本教师的帮助下,王国维于1900年12月赴日本东京留学。是一个独特的存在。留学的域外视野使王国维打破了固定的思维定式,自觉采用比较方法,以西方文化作为参照来反思中国文化。他在《教育偶感四则》(1904年)一文中将中国文学家与西洋文学家做了对比,指出:我国缺乏“ 足以代表全国民之精神”的像希腊的荷马、英国的莎士比亚、德国的歌德那样的“ 大文学家”,并得出“ 我国之重文学不如泰西”的结论。在《论哲学家与美学家之天职》(1905年)一文中,王国维分析了中国不如西洋重视文学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国文学过分依附于政治,文学家、诗人如果没有官僚的身份,“ 皆以侏儒倡优启处,世亦以侏儒倡优畜之”。 据此,王国维提出了与同时期“ 文学革命”派主张不一的“ 游戏”文学观与学术观,展现了当时学术界的别一种思考、别一种声音,体现了20世纪初我国学术文化自由的、多元的文化价值观的初步形成,也为比较文学的萌生提供了必要的氛围。

据此,我们有理由承认,正是留学生们的域外视野,确立起了国人的世界眼光和人类意识,催生出了文学研究的比较意识。

二、 留学生的语言优势搭建了学科桥梁

比较文学自身的学科性质,规定了比较文学是在两个或多个民族、两种或多种语言的文学之间展开的研究,因此“ 研究比较文学将对学者们掌握多种语言的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6)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第45页。。而留学生们显然拥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语言优势:一方面,他们有着天然的母语背景;另一方面,为了在异国他乡得以生存,他们又不得不掌握异域语言。多种语言的掌握,使得留学生们为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构建起到了桥梁作用,其具体表现如下:

首先,留学生们大量的译介工作,是萌生中国比较文学的温床。

张隆溪先生曾说:“ 各国文学要真正沟通,必须打破语言的障碍,所以文学翻译是必然的途径,也是比较文学所关注的一个重要方面。”(7)张隆溪:《钱钟书谈比较文学与“ 文学比较”》,载《读书》,1981年第10期,第136页。中国的翻译文学滥觞于清末民初时期。1899年,林纾与王寿昌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的问世,揭开了中国翻译文学的新纪元。自此,翻译文学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地发展起来,而在其中,留学生们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 20世纪初年的留日学生究竟翻译了多少书籍,现在很难精确统计。但从《中国近代出版史料》所提供的情况分析,出自留日生之手的约1500多种。1880年到1904年,中译日文书共2200多种,其中自然科学260种,应用科学近400种,社会科学近1400种,其他200余种。社会科学占60%强。这些书的80%左右是留日学生翻译的。”(8)李喜所:《近代留学生与中外文化》,天津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70页。

众多具有域外背景的留学生成了中国翻译文学的主力军。如在中国近代翻译文学史上,有着流亡背景的梁启超,认为翻译外国的政治小说将会起到启发民智、发扬爱国精神的社会效果,他躬亲实践,译介了日本政治小说《佳人奇遇》。又如《新青年》自创刊以来,就注重翻译介绍域外作家作品,而从事译介者大都具有域外背景,有着语言优势,如陈独秀、鲁迅、沈雁冰、胡适、周作人、刘半农等。“ 正是在日本,鲁迅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和翻译与介绍外国文学的工作,翻译了《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等科学幻想小说,写成了最初的重要文学论文《摩罗诗力说》,编译了两卷《域外小说集》。因此当鲁迅写道‘新随东棹忆华年’这句诗时,他心里不可能不联想到他在日本的旧游之地的绮丽风光,同时也不可能不联想他怎样在日本最初走上了从事文学活动的道路。”(9)刘献彪、林治广:《鲁迅与中日文化交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1页。

由于留学生们在语言上突破了单一的母语局限,谙熟所在国的语言,并对置身其间的文化有一定的熟识度和判断力,因此得以有效展开文学文化的译介。“ 法国比较文学的泰斗”梵·第根在《比较文学论》中设有专章阐述译本和译者的问题。他说:“ 在大多数的场合中,翻译便是传播的必要的工具,而译本研究更是比较文学的大部分工作的不可少的大前提。”(10)梵·第根:《比较文学论》,戴望舒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 比较文学自诞生以来,其孜孜以求的一个主要研究对象就是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之间的文学交流和文学关系,而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之间的文学要发生关系——接受并产生影响,就必须打破相互之间的语言壁垒,其中翻译毫无疑问起着首屈一指的作用,翻译理所当然地应该成为比较文学学者最为关注的研究对象之一。”(11)陈惇、孙景尧、谢天振主编:《比较文学》,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 138页。留学生们的大量译介,无疑是中国比较文学学者值得关注和研究的对象。

其次,留学生的学科理论译介,直接提供了异域观念和新的研究方法。

众所周知,比较文学学科构建始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西欧,而这一时间段刚好与中国外派留学生的时间节点高度吻合。当时的留学生主要有三个去向:一是庚子退款后的美国;二是近邻日本;三是欧洲文学和文化的中心——西欧。因而,“ 比较文学”这一名称和比较文学的学科理论便被这些留学生们译介引入中国,为文学研究提供了异域的观念和新方法。

“ 比较文学”这一术语,是1816年两位法国教师诺埃尔和拉普拉斯在编辑一部文学作品集时第一次使用,随后由法国学者维尔曼和安培在多次讲座中提及,得以广泛传播,最终以此作为一门独立学科之名固定下来。而将这一术语引入中国的是误被认为“ 留日生”的章锡琛。章锡琛,别名雪村,是开明书店的创始人。少时曾受梁启超、丁福保所说“ 学日本文三天可以小成,三月可以大成”的诱惑,开始自修日文,想赴日留学,可家中无力支持。他通过自修,借助字典,进行日文翻译,后来竟成了熟手。1919年,章锡琛翻译日本学者本间久雄的《新文学概论》,发表于《新中国》杂志上,章氏根据本间久雄论著粗略介绍了法国学者洛里哀的《比较文学史》和英国学者波斯奈特的《比较文学》。这样,通过翻译转述将“ 比较文学”这一术语引入了中国。

比较文学理论系统传入中国则是在20世纪30年代以后。戴望舒(1905—1950)于1937年将梵·第根的《比较文学论》译介成了中文。梵·第根的《比较文学论》于1931年出版,该书系统地回顾和总结了比较文学的历史及未来发展所需解决的一些理论问题,对比较文学的方法和原则进行了较为详细的阐发,并对比较文学的研究领域及内容作出了较为明确的界定,同时还探讨了比较文学与总体文学的区别和联系,被誉为法国学派的集大成之作。戴望舒于1932—1935年间留学法国,1937年就将《比较文学论》正式翻译出版,距离梵·第根的原文本出版只有六年的时间差距。这也充分说明比较文学在20世纪30年代在欧洲有着较大影响,已开始成为一门国际性的研究学问,引起了中国留学生的重视。此书的翻译使中国学界对比较文学学科的理论有了初步的认识,为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提供了异域参照,有效地拓展了中国文学的研究空间和途径。

再次,留学生的语言优势和学科新理念,将比较文学引入了大学殿堂。

在西方,比较文学的诞生与比较文学课程的开设是同步的,从某种意义上讲,高等院校是比较文学的摇篮,比较文学教学催生了比较文学,传播了比较文学,发展了比较文学。早在1828年,维尔曼在巴黎大学讲授《18世纪法国作家对外国文学和欧洲思想的影响》,使用了“ 比较文学”这个术语,这是世界上首次开设的具有比较文学性质的讲座。此后,类似的讲座在法国和欧洲其他大学竞相出现。1866年马克斯·科赫在德国布莱斯劳大学、1870年俄国学者维谢洛夫斯基在彼得堡大学、1871年意大利著名批评家桑克蒂斯在那不勒斯、美国学者查理·谢克福德在康奈尔大学等均开设了相关讲座。

时隔法国维尔曼开设讲座近百年,中国的留学生们凭借着自己的语言优势和学科新理念,自20世纪20年代起,也纷纷将中外文学比较的相关专业课程引入大学课堂。1924年,吴宓在南京东南大学讲授欧洲文学和世界文学,后来又在清华大学开设了中国第一门比较文学性质的课程《中西诗之比较》,被称为“ 中国比较文学之父”。然而,首开比较文学课程的勇气是与他的留学背景密不可分的。吴宓于1916年清华学校留美预备科毕业,1917年就读美国弗吉尼亚大学,1918年转入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分别于1920年和1921年获文学学士和文学硕士学位。当留美归来,他自然而然将这门新兴的学科引入中国。此后,一些留学生也都藉己所长,纷纷开设了相关的比较文学性质的讲座和课程,如:留学欧洲的陈寅恪讲授过“ 佛教翻译文学”,留学英法的朱光潜讲授过“ 诗论”,等等。

在新中国陆续恢复和重建比较文学课程的时候,起主要作用的依然是留学生们,语言优势和早年的域外经历使得他们积极引进西方的新兴学科。1978年,华东师范大学的施蛰存教授首次举办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比较文学讲座。我们知道,施蛰存教授与译介《比较文学论》的戴望舒先生友谊非同一般,这其中的因缘也就不言自明。复旦大学的贾植芳教授也是当年的一位留日生,1981年,他在新中国首次招收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硕士研究生,并为研究生开设《比较文学概论》《中外文化与文学关系》等课程。20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的比较文学走上了复兴之路。

可以说,中国比较文学学科是“ 从小说的翻译和研究开始”(12)乐黛云:《1900—1910:中国比较文学的发端》,载《东方丛刊》,2006年第4期,第2页。的,正是具有留学背景的作家和翻译家们通过自己的语言优势和译介推广,在第一时间引入了比较文学这门新兴学科的理论范式,也在合适的时间将比较文学课程引入大学的殿堂,为中国比较文学的萌生和复兴搭建了坚固的桥梁。

三、 留学生的研究实践构建了新的学科体系

比较方法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已渗透到文学研究的各个领域,留学生们功不可没。留学域外使他们有机会接触世界文学研究的最新动向,并将其引介入国内,最终建构起了中国比较文学的学科体系的一部分,其具体体现在中外文学文化的关系研究、文学与宗教的跨学科研究以及翻译文学的理论研究等领域。

首先,我们关注一下留学生们在中外文学文化关系研究方面的骄人的成绩。

在中外文学文化的关系研究中,中印文学比较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以佛教文学为主体的印度文化,是古代世界文化中对中华文化影响最大的外来文化体系,这就为中印文化、文学关系史提供了许多诱人的学术研究课题。我国最早的一批真正的比较文学学术研究成果都出现在中印比较文学的领域,取得骄人成绩的大多是留学生们。

最早从事佛典翻译文学与中印文学比较研究的学者是梁启超。其《佛典之翻译》(1920年)、《翻译文学与佛典》(1921年)是我国佛经翻译文学研究的开山之作。到了1930年代,曾留学德国、法国、美国,主攻印度及中亚文字及文化交流史的陈寅恪(1890—1960),发表了《西游记玄奘弟子故事之演变》,从《贤愚经》等佛经中发现了孙悟空大闹天宫故事的原型等。另外,陈先生的《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等几篇论文和学术序跋文,都考察了佛教故事传入中国及其演变的轨迹。留学英国,主攻印度哲学、梵文的许地山(1893—1941)也是较早从事比较文学研究的学者之一,尽管他没有系统的比较文学专著,但其《梵剧体例及其在汉剧上底点点滴滴》(1926年)等研究中印文学关系的论文,却是我国比较文学传播研究的发轫之作。在德国专攻梵语、吐火罗语的季羡林(1911—2009),在中印文学研究方面陆续发表了一系列论文,如《柳宗元〈黔之驴〉取材来源考》(1947年)、《“ 猫名”寓言的演变》(1948年)等,都从实证的角度大体梳理了印度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20世纪50—70年代,又陆续发表了《中印文化交流》(1954年)、《吐火罗语的发现与考释及其在中印文化交流中的作用》(1955年)、《印度文学在中国》(1958年)、《泰戈尔与中国》(1961年)等论文,还出版了包含十篇论文的《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1957年),这些论文都属于中印文学关系的实证的传播研究。

如果说,中外文学关系史研究、实证的传播与接受史的研究起源于中印文学研究领域,相对而言,中外文学之间的没有事实关系的平行研究则起源并展开于中西(中国与欧美各国)文学比较研究领域。从文学体裁类型上看,主要在民间文学、诗歌两个领域中展开,在这些研究领域中,同样活跃着留学生们的身影。

民间文学比较研究主要体现在神话故事的研究领域,立下汗马功劳的首推留美生胡适(1891—1962)。他于1922年发表《歌谣的比较研究法》一文,倡导民间歌谣的比较研究,明确主张用比较文学主题学的方法研究民间文学。此后,留日生茅盾(1896—1981)尝试运用欧洲人类学派的神话理论来阐释中国神话问题,陆续发表《各民族的开辟神话》(1926年)、《希腊神话与北欧神话》(1927年)、《人类学派神话的起源的解释》(1928年)、《中国神话ABC》(1929年)、《神话杂论》(1929年)、《北欧神话ABC》(1930年)等,在借鉴英国人类学派神话学的理念和方法来梳理和研究中国上古神话方面,在原始先民的神话宇宙观的探讨上,特别是在仅存零星的中国神话系统的“ 再造”(重构)和开天辟地创世神话的研究方面,都取得了重要成绩,成为中国现代神话学和比较神话学的奠基者。留学法国的郑振铎(1898—1958)在《研究中国文化的新途径》一文中提出:比较研究、中国文学所受外来影响的研究是开辟文学研究的新途径。在《中山狼故事的变异》(1926年)中,他将中国作品中忘恩负义的形象——“ 狼”,与欧洲列那狐故事中的“ 蛇”、高丽故事中的“ 虎”、西伯利亚故事中的“ 蛇”等故事形象做了对比,看出它们在施恩与恩将仇报主题上的惊人相似,成为民间故事的主题学平行研究的先驱之作。

在中西诗歌的比较研究领域,留学生们取得了不菲的成绩。留学英法的朱光潜(1897—1986)发表了题为《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一文,从自然、人伦、宗教和哲学三方面论证了中西诗歌的不同,其专著《诗论》以中国诗歌史为主要材料,以西方诗歌为参照,以西方诗学理论为主要切入点,对诗歌的起源以及诗与画的关系等一系列问题做了深入的阐述。留法的梁宗岱(1903—1983)在《诗与真》和《诗与真二集》这两本重要的比较文学论著中,以诗人的敏感和激情,以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和广博的西方文学知识,对东西方文化进行了广泛的比较。与朱光潜、梁宗岱一样有着留洋经历,一样有着扎实的国学与西学修养的钱钟书(1910—1997),也以自己的方式踏入了中西诗歌领域,其《谈艺录》和《管锥编》,在谈论某一中国话题的时候,必以西洋相近、相似或相对的材料作为佐证或旁证,以强调他所倡导的“ 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的世界文学整体观。

除了上述在神话、诗歌领域展开的中西传统文学比较研究之外,留学生们还开启了中西现代文学关系的研究,主要涉及中国古典文学对西方近现代文学的传播与影响以及西方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两个方面。

关于中国古典文学在西方的传播与影响,较早展开的是中国文化与英、德文学关系的研究。中英文化文学关系方面,有留英生方重(1902—1991)的博士论文《18世纪的英国文学与中国》,通过丰富的第一手材料,勾勒出中国文化影响英国的轨迹,认为中国文化对英国文学的影响主要表现为英国文学对中国题材的采用;留英生范存忠(1903—1987)发表了《17、18世纪英国流行的中国思想》《威廉·琼斯爵士与中国文化》《17、18世纪英国流行的中国戏》等一系列文章,较为系统地解释了中国文化在英国的传播及对英国文学的影响,其《〈赵氏孤儿〉杂剧在启蒙时期的英国》一文是一篇高水平的比较文学研究论文,他把实证的、传播的研究与基于作家作品的细致分析的影响研究密切结合,自觉地以比较文学的观念来研究《赵氏孤儿》在英国的传播和影响。在中德文学关系研究方面,留学德国的陈铨(1903—1969),其博士论文《中德文学研究》运用大量第一手资料,系统梳理了自1763年(该年法国人哈德的《中国详志》在欧洲出版)以来,至20世纪前半期,近两百年中国纯文学在德国的传播与影响的历史。

关于西方文学对中国新文学的影响,最早关注这方面的是留学日本的周作人(1885—1967)。他在1920年发表的《文学上的俄国与中国》一文中,指出俄国的社会文化背景与中国多有相似,因而中国的新文学也应如俄国文学一样,是社会的、人生的文学。留日生茅盾在主持《小说月报》时期,写了多篇文章指出中国新文学与西方现代文艺思潮的关系。

从上述罗列的研究成果,我们可以看到,中外文学文化的比较研究方面已成规模、渐成体系,留学生们为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研究体系的形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其次,在跨学科研究和翻译文学的理论探索方面,留学生们同样交出了令人称道的答卷。

研究外来的宗教、哲学等非文学的因素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属于比较文学的“ 跨学科”研究。留学日本的朱维之(1905—1999)的基督教与中国文学的关系研究,开启了比较文学的“ 跨学科”研究的先河。其专著《基督教与文学》(1941年)从不同角度论述了基督教《圣经》的文学价值,也较早地、系统地指出了基督教与中国新文学之间的关系;其《文艺与宗教论集》(1951年)中的《雅歌与九歌——宗教文艺中的性爱错综》一文,对《圣经》中的《雅歌》与中国屈原的《九歌》做了比较分析,这是一次跨学科平行研究的有益尝试。

从中外比较文学的理论建构和研究实践来看,翻译在其中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中介和桥梁作用。留学生们不仅活跃在译介的舞台上,同时还对翻译文学的理论进行了有益的探讨。自1898年留英生严复在《天演论》中提出“ 信达雅”的命题后,我国翻译界对翻译的原则标准、翻译的功用、翻译的方法等开始了探讨。如:对翻译文学之作用的认识,留美生胡适、留日生郭沫若以及留法生郑振铎的观点较具有代表性;关于直译和意译等文学翻译基本方法的探讨,在留学日本的鲁迅、留学美国的梁实秋和留学英法的朱光潜等留学生中热烈展开。中国翻译文学理论建构中最值得关注的是,留学法国的傅雷的“ 神似”论和留学英法的钱钟书的“ 化境”论。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留学生们在中国比较文学学科体系的构建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从洋务运动时期派遣幼童留美以来,留学生已经成为中国新知识群体当中融合中外文化最活跃的一支力量。他们学贯中西的文化追求和文化特征,自觉不自觉地为处理中外文化关系建造了一个良好的平台。中国的比较文学和比较文化研究,其诉求是在中西方文学和文化的互相识别、参照和对比互补的格局中,对不同的文学观念或文化理念进行沟通、融汇、重构,并在此基础上探索中国民族文学发展的新途径,探索中国民族在世界文明中所要承担和开创的使命。如果没有留学生的参与和努力,作为一门现代学科——比较文学,在中国的萌生、发展恐怕是难以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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