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环线
2019-01-17彭兴凯
彭兴凯
1
终于到了西宁。
蓉华与老沈从火车站里走出来,就让小马哥接走了。一辆银灰色的七座奔驰在西宁的大街上绕来拐去,一会儿就到了市中心体育场旁边的如家酒店。小马哥停下车,从车尾取出拉杆箱,递到老沈手中道,你们吃个饭,好好休息休息,明天早晨七点钟咱们准时出发。
蓉华与老沈向小马哥挥手道别,就去办理入住手续。
酒店是确定此次行程后老沈在网上预定的,标准间,大床房。两人登记完毕,拿着门卡上了楼,进了房间。拿眼一看,房间很宽敞,一张大床摆在中央,还配了一张小圆桌与两只沙发,地板也很洁净,脸上便露出满意的表情。老沈将拉杆箱一丢,就回过头来望蓉华,脸上焕发出灿灿的笑容道,蓉华,咱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蓉华正色说,老沈,咱们可是一道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呢,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好像刚刚见面似的啊?
老沈说,两天两夜在火车上,人来人往的,乱嘴呛呛的,不算数。只有咱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才算是真正地在一起呢。
蓉华笑着啐,什么奇谈怪论?你分明是别有用心吧?
老沈就嘿嘿嘿地只管憨笑了,牙花子都露了出来道,咱们都四个月没有在一起了呢,能没有想法吗?一日不见,可是如隔三秋呢。老沈说着就来捉蓉华的手,嘴里又嘿嘿地笑起来,道,四个月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呢。
蓉华甩开他的手,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别恭维老娘,知道你就是又想那破事儿了,也不瞧瞧自己多大年纪了?有出息没有?
老沈将胸脯一挺道,别瞧咱老沈已是五十八,却眼不聋,耳不花,干那事儿更是叫呱呱呢。
是耳不聋,眼不花!蓉华纠正道。
蓉华一面纠正着,一面伸出鼻子在老沈的身上嗅了嗅,道,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身上酸唧唧臭哄哄的了,还不快点儿洗洗去?
老沈闻言,似是捡了个宝,绽放出一脸的笑纹,一面快活地应着,一面小步跑着去了卫生间,眨眼间就听到水笼头里的喷水声哗哗地响起来。
听着水响,蓉华坐在了那张双人大床上,屁股巅了巅,见床的弹性挺不错,又用手摸了摸床单,见上面有一道折子直直的,清清楚楚,知道是洗过的,新换的,就放心地向后一躺,将身子放倒在那床上。刚躺下,却马上又坐了起来,过去打开房间的窗子,把眼望向了外面。天不知什么时候早上了黑影儿,街上的灯次第亮起来,遥遥地看见不远处有一座高高的桥梁,肯定有条江河正在桥下面流淌。她正要换个角度看看那江或者河是什么模样时,老沈已经裹着个浴巾出来了,把一双发着别样光芒的眼睛望过来,她就在他身上丢下娇嗔的一眼,进了卫生间。
毕竟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两人冲过澡后又在那张大床上摆下了战场,你来我往地博弈了一番,那个五十八岁的老沈还焕发出特别能战斗的精神和勇力,将事情弄得地动山摇,两人事毕连晚饭都没有吃,就双双地躺在那儿睡了过去。此一睡还睡得很长,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五点半钟。两人急忙穿衣起床,草草地洗漱,胡乱吃了点随身带来的食物,就等着小马哥的到来了。
七点钟,小马哥准时地发来了短信息,说是已经等在酒店门外了。两人就拖了拉杆箱,到门厅退了房,大步走出了酒店。果然,昨天乘坐过的那辆七座奔驰业已停在那里,清早的霞光照过来,将那车涂成了灿灿的金子色。小马哥从车里迎出来,将拉杆箱接过,放入奔驰车的尾箱里,蓉华和老沈则打開车门登上了车。
除了驾驶员坐的位子外,已有两男两女坐在那里了,只有后排那个三人座上还有两个空位。两人别无选择,就将屁股安顿在了那里。刚坐好,车就发动了起来。与两人同坐后排座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染着淡黄色的头发,涂着艳艳的红唇,两个奶子特别大,鼓在胸前似是两座高高的山峰。女孩没有搭理两人,只是埋头在那里玩手机,手指头一划一划的,有很浓的香水味儿跑入两人的鼻孔。蓉华皱了皱眉,老沈则抽了抽鼻子,打出一个大喷嚏。
小马哥将车开到马路上的时候,回过头来对大家说,各位朋友,从现在开始,咱们的大环线游就正式开始了。有道是十年修得同船渡,咱们同乘一辆车,且是八天七夜的时间要在一起度过,这种缘分就不是十年的问题了,而是百年千年的问题,因此,我建议,大家相互介绍一下,认识一下,说不定通过这次旅行,大家能成为好朋友呢。
坐在副驾座上的一个光头男人马上拍响了巴掌,嘴里同时叫起了好。
光头男人叫着好,回过脑袋来道,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让我先来吧。
光头男人的声音很大,虽然有些沙哑,却是很有穿透力的磁音,他道,本人姓黄,山东人,搞建筑的,有俩小破钱,算是个土豪吧。他说着用下巴指着后排座上的那位黄头发女子道,她,叫朱倩倩,网名叫“气死你”,是本人的老婆。当然,是小老婆。
老不要脸的,你就胡诌吧。叫朱倩倩的黄头发女子连头都没有抬,仍在玩着手机,却骂了那个姓黄的光头一句。
光头并不生气,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光头男人回过头来自我介绍的时候,蓉华已经看出来,他五十岁左右,脸上有几粒小麻坑,很是肥胖,下巴与脑后都有厚厚的肉折子。
光头男人介绍完毕,按顺序,就到了驾驶座后面的那一排。
驾座后面有两个独立的座位,上面坐着一对男女,虽然没有看清他们正面的样貌,从侧面可以看出来,他们的年龄在四十五六岁左右,都穿着户外冲锋衣,从冲锋衣的精致和光鲜程度看,全是价格不菲的名牌。此外,男方还戴着一副墨镜,女方则头发高挽,淡施脂粉,透出许多高贵气质。两人没有接着光头男人的话头自我介绍,似是有点儿不怎么情愿,见光头男人与小马哥都扭过头来等着他们了,那个女的才开腔道,有这个必要吗?但是她马上又说,既然小马哥说大家聚在一起算是一种缘分,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那女人说着望了那戴墨镜的男子一眼道,他,我先生,姓蔡,算是个公务员吧。我呢,姓米,在高校供职。我们都是上海人。
姓黄的光头男人拍起了巴掌。
巴掌声落地,就到了蓉华与老沈。蓉华把眼望老沈,意思是让老沈来介绍。老沈没有犹豫,清清嗓子,指着蓉华道,她,我老伴,叫蓉华。我,姓沈,叫沈大成。俺们都是浙江人,都是退了休的工人阶级。
光头男人又拍了几下巴掌说,今天能有机会认识各位,老黄我真是三生有幸,因此,在这里,还要仰仗各位多多关照呢。
光头男人的话音未落,朱倩倩却把眼睛仍然盯着手机上,又冷冷地来了一嘴,姓黄的,你不说话能憋死呀?
光头男人说,老子憋不死,也早晚会让你气死!
想起那黄头发女子的网名,蓉华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起来。老沈也咧开了嘴,笑得呵呵地。那位戴墨镜的公务员没有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那位姓米的女教师也没有笑,她不但没有笑,似乎还微微地皱了下眉头。
小马哥见大家相互介绍完毕,回了一下头,冲着大家又开了腔。
小马哥说,我们这次大环线,要横跨青海甘肃两个省,游玩十多个景点,为了联系方便,做到统一行动,我特地建了一个微信群,名字就叫大环线。我已经与你们三个家庭中的某一位互加了朋友,现在,我将这三位朋友拉进群,你们可以打开手机,将各自的配偶再拉进去,这样,咱们的群就算正式建立起来了。
坐在前排的光头又拍响了巴掌。
2
老沈在介绍时说了谎。蓉华并非他的老伴,只能说是他的女朋友,或者说是性伴侣。两人虽然在出游的时候总是以夫妻的面目示人,却是没有法律关系的。不过,两人都是尚待婚配的单身男女,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蓉华属丧偶,老沈则是离异。
老沈说两人来自浙江,也不是很确切。蓉华倒是浙江人,居住和生活在浙江所辖的一个叫海盐的县城里。老沈则是正儿八经的北京人,住在朝阳区八里庄一家纺织厂家属院。老沈说两人都是工人阶级,倒是完全正确。两人不仅都是工人,还都是纺织厂里的工人。只不过,蓉华的纺织厂在浙江的海盐,老沈的纺织厂则在北京。在纺织厂,蓉华是织布挡车工,老沈是细纱保全工。两人还有一个共同之处是,都下了岗,都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
老沈在退休前已经离异,他的老婆给一位倒爷拐走,带着孩子跑到了广州,到现在都没有露过面。他办理了退休手续后没有再另谋职业,闲在家里一边服侍着老妈,一边上上网,炒炒股。他在股市上的投入并不大,一直保持着十万元的本钱,且是短线,见涨了,就抛,见跌了,就进。东一锤子,西一棒子。麻雀战。虽然发不了什么大财,却也没有亏空过。再加上退休金,日子过得还算凑合。蓉华的日子就困难些。她与老公同是纺织厂里的工人,工厂倒闭双双下岗,正巧儿子又考上了北京音乐学院,每年的学费与生活费,都是大大的一笔开支。两人的退休金根本不顶用,只好谋求再就业。蓉华到一家餐馆里跑堂,老公则去开出租车。谁知,出租车开了还不足三个月,有一天,他竟然连人带车开到了江里。打捞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将老公送走,蓉华的心已经灰冷,服下半瓶安眠药准备随夫而去。抢救过来的时候让姐姐猛甩了一大巴掌,又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才算清醒了过来,知道自己做了件糊涂事,差点儿不可挽回。随后她就按照姐姐的点拨,振作起精神,一面继续在餐馆跑堂,一面开始觅偶。她想重新找个男人,与她相扶相帮地供养儿子完成学业,再走完自己的余生。
四十五岁的女人要想再婚,是个不尴不尬的年龄,想找个与自己差不多年龄的男人,那是比登天还难的。因为这个年龄段的男人还正如日中天,即便是丧偶或者离异,找个大姑娘非常简单。反观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就不怎么乐观,虽然风韵犹在,却是日薄西山,不怎么值钱了。若想再婚,只能找个比自己大上十来岁,甚至更多些的糟老头子。即便是糟老头子,也还得觅机会,看缘分。往往出现一个,你还没有联系上人家,人家早已抱得美妇归了。蓉华虽然是纺织工人,在厂里却是厂花级别的人物,唇红齿白地很有姿色,心气便高,她不肯降尊屈就地嫁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子,再婚的事情就一直没有着落,转眼五年过去,已经成了五十岁的女人了,仍然没有将配偶觅到。
蓉华是五十岁的那一年,在网上遇到老沈的。
蓉华之所以跑到网上去觅偶,是因为在那个叫海盐的县城里,她已经难以将自己嫁掉。而她的儿子刚好大学毕业,在北京有了工作,接下来应该就是恋爱结婚,生养儿女了。而恋爱结婚的首要条件则是住房问题,如何让儿子在北京购买到房子,成了摆在她面前的头等要事。
还是姐姐给她出的主意。
姐姐说,北京是大地方,单身的男人更多,你反正早晚也得去北京跟儿子生活,何不找个北京男人呢?当然,有个条件是,这个男人必须帮助你给儿子买到房子。若是满足了这个条件,年龄大一点,大个十几岁也没有关系。
蓉华点了头,就找到了老沈。
老沈是个北京男人,比自己才大了五岁。她那位去了另一个世界的老公,其实就比自己大五岁。因此,在年龄上她没有任何挑剔。唯一让她不怎么满意的是,老沈不是公务员,也不在事业单位或者外资企业工作。他是个退休工人,且和自己一样,也是在一家纺织厂,也是一家倒闭了的纺织厂,也是提前办理的退休手续。工资虽然年年涨,拿到手中的,也仅是三千个大元。这点钱塞自己的牙缝还可以,若是再抠出一部分帮她给儿子买房子,却是门儿都没有的。
她想同他拜拜,姐姐却说,这个老沈若是不嫌弃你是外地人,倒是可以进一步交往。你得套套他,说不定他有存款呢,说不定他在北京有好几套房产呢。
蓉华觉得有理,就同他继续交往了下去。蓉华不好意思在网上套他的话,就以去北京看儿子为借口,同他见了一面。
那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此前雙方只是通过网络相互发送过各自的照片。老沈比照片上还显年轻,还显帅,瘦瘦的,个子挺高,脸上总是挂着微微的笑,这让她有点喜欢。只是,他没有什么存款,唯一的积蓄就是那十万元,都投进股市里去了。房子倒是有一套,在纺织厂家属院,仅是个窄巴巴的一居室,卧室里还住着老娘。老沈则住在客厅里。而老沈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与一个姐姐。即便是老娘有一天归了阴,房子应该是三位子女共有的
回到海盐向姐姐汇报,姐姐说,原来是个穷酸,那就干脆分手拉倒。你再去网上找,说不定就碰上运气了。
蓉华没有向老沈挑明要分手,却有好几天没有再到网上去找他。
蓉华还在犹豫。
蓉华忘不了他那总是微微笑着的面容,忘不了他很显年轻的高高的个子。而且,他对自己不仅是一心一意的问题,还一团火似的很是热烈。她觉得若是将他甩丢,还真有点舍不得。
她瞒着姐姐和他交往了下去。
她说,老沈,横竖咱们也生不出孩子来了,这婚结不结呢,只要你我都相中了对方,就这么交往下去也挺好。
老沈说,行,我听你的。
两个孤男寡女一个在北京,一個在浙江,两地相隔了一千多里,串联和并联两人的,就是一列绿皮火车。大多数都是老沈从北京来会她,一张硬卧票,咣当咣当地一天加一个晚上,就到了目的地。偶尔的,蓉华也去北京。一是看看儿子,二是跟他相会。不管是他去浙江,还是她去北京,两人见了面,都是要到当地的风景名胜游一游,玩一玩的。开始的时候仅限于北京与海盐两地,后来就去了周边地带,接着就去了更远的地方。开初的时候,他们是报的旅行团,见报旅行团除了购物还是购物,看风景的时间被压缩得很少,两人就皱起了眉,便另辟蹊径,搞起了自由行。一般都是老沈在网上攻略,选定线路,两人再约好会面的地点,然后开启此次行程。
所有旅行的花销,无一例外地都由老沈出。
老沈很慷慨,说,谁让咱是男爷们呢?
不管是报旅行团,还是自由行,他们都是以夫妻的名义,也是同住一个房间的。
两人第一次发生那事情,就是在一次旅游时。
是他第三次去海盐会她时。她在当地旅行社报了个普陀山两日游。游罢第一天,晚上住进了宁波郊外的一个客栈里。他前两次来海盐,住的是县城里的酒店,她去酒店里会他时,也只是聊聊天,到街上吃个饭或者去看钱塘江,到了晚上她并不留宿酒店。现在两人旅游在外,安排到一个房间内,那种事情就有点儿不可避免。
那天,两人从导游那里拿了门卡走进房间时,都有点儿慌乱和紧张,老沈坐在那张双人大床上,双手拘束得似乎没处放,嘴里连连地说,这个,这个,咱们没有登记结婚,住在一起不合适吧?
蓉华说,那你说怎么办?
他皱皱眉头道,若不,咱们找找导游,再给安排一个房间?
她说,你的钱很多是不是?再要一个房间,不是浪费啊?
他道,可是,可是……
他“可是可是”地结巴了半天,却没有将下文说出来,只是憨憨地笑了,脸还羞红地埋了下来。
她望着,不知怎么就来了气。心里想,你这个男子汉,怎么没有一点儿男人味呢?就睡在一起还能怎么地?如此想着,她的泼辣劲儿就上来了,道,老沈,咱们可都是孤男寡女,谈朋友也快一年了,怎么就不能睡在一个屋?怎么就不能发生那事儿啊?
可是,可是……老沈又“可是”起来。
蓉华撇嘴说,你是不是老了,不中用了啊?我倒是要试试你还中用不中用哩。
蓉华说着竟然猛虎似地扑向了他。
一番较量下来,他不仅不是不中用的问题,还相当地厉害,相当地勇猛。那天晚上,他们将那事情折腾得跌宕起伏,汪洋姿肆,风生水起。
姐姐知道蓉华还与老沈交往,且已经夫妻似的一道旅了游,大光其火:蓉华呀蓉华,看来你是想男人想疯了,不管你儿子了。
蓉华跟姐姐顶嘴道,我的事你别管!
姐姐倒是没有再说别的难听话,她叹了口气道,姐姐也是个女人,当然理解你,你想和他来往就来往吧,但是不许结婚。你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碰到有缘人。那时,你的下半辈子、你的儿子才有了盼头。
蓉华没有再反驳姐姐。其实,她私下里也这么想过。她想,现在且和那老沈玩着,若是真遇上别的合适的男人,再同他分手不迟。
3
按照小马哥的安排,大环线游的第一站,首先去了塔尔寺。
可能大家都对寺庙什么的不怎么感兴趣,六位游客只游览了半个多小时就出来了。这个青海地面上有名的大寺庙,已经远远没有了寺庙应有的庄严与神秘,经济时代让这里差不多成了个购物中心,寺内有购物摊点,寺外也有购物摊点,一派喧嚷与浮躁。除了那个光头土豪与他的二奶,蓉华与老沈、那对上海夫妇都没有购物。那个网名叫“气死你”的二奶买了一瓶本地产的酸奶,一面走,一面一勺一勺地朝嘴里填。那个姓黄的光头则买了一串大佛珠,滴溜咣当地早挂在了脖子上。到了车上的时候,他摘了下来,回头向大家炫耀道,你们瞧瞧,这是我花一千六百元买的,不贵吧?
没有人答腔。
他有些尴尬,复又挂回脖子上,打了一个大呵欠。
在游塔尔寺的时候,蓉华已经发现他的脖子上吊着一条项链了。那项链是金的,很粗,似是一条黄色的绳索。蓉华还发现,他那有些肥胖的大手上,戴着一枚印章一样硕大的戒指,那戒指黄灿灿,闪着金色的光芒。当时蓉华正与上海来的米老师走在一起,便悄悄地对她说,你瞧,这人活脱脱就是个土豪呢。
米老师只是微微地笑了笑,没有什么表示。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姓蔡的公务员却耸了耸肩,在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嘲的“哼”。
大家在车内坐好,小马哥就踩下了油门。七座奔驰又上了路。
下一站他们要去青海湖。
从塔尔寺到青海湖还有一百五十多公里,要走好几个小时,大家便耐下心,只管让车载着朝目的地走。好在那奔驰是辆高级车,坐在里面很是舒适,根本不觉得累,窗外又是蓝天白云下的西部风光,青青的山,绿绿的树,黄黄的油菜花,大家的眼里就只有风景了。一路上,还下了数次车进行拍照与观光,比如拉基山山口,日月山山口,还进了一位牧民在路边搭建起来的临时帐篷,各吃了一碗真正的老酸奶。
在塔尔寺吃了一瓶酸奶的朱倩倩又吃了一碗,那光头土豪便戏落她道,你已经吃过一碗了,怎么还吃?不怕拉肚子?
朱倩倩横他一眼道,拉死也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你可是花的老子的钱呢!光头土豪说。
朱倩倩又横他一眼道,你的钱怎么就不能花了?我可是你带来的。
光头土豪道,知道是跟着老子来的,就对老子客气点,别老吊着个脸子!
啪!那女的竟将吃了一半的酸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光头土豪大怒,跳起来,欲打他的二奶。上海夫妇忙闪到一边,没有进行劝阻,老沈急忙上前将他的胳膊架住了。蓉华则说,你这个男人,怎么动手就打人啊?你这是家暴,是犯法的!
光头土豪望着蓉华怔了怔,突然哈哈地大笑了起来,道,大姐你放心,我只是吓唬吓唬她。人家是咱好不容易得手的小宝贝呢,我哪啥得打?是不是?朱倩倩女士?
朱倩倩女士用“哼”回答了他。
到了青海湖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钟。
临来时,老沈已经详细地攻略过,知道下午才是游青海湖的最佳时间,因为在西部高原,最美丽的就是蓝天和白云,再加之这里海拔高,云朵看上去很低,似乎触手可及,如此一来,就有了别样的魅力。而在西部高原上,还有这么一个特点,那就是到了下午,白云才会大面积地出现。蓝天、白云、青山、湖水,再加盛开的油菜花,美到极致了。
非常遗憾,出西宁的时候天还是一派晴朗,吃午饭的时候天却阴了起来,及至接近青海湖时,竟然下起了雨。雨下得很大,地上都有了哗哗的水流,后来虽然变小了,细细的,如同头发丝,却是下起来没个完了。到了青海湖的时候,整个湖面,包括视线里的一切,差不多都被雾锁在了雨幕里。眼睛望出车外,只有灰蒙蒙的一片。如此的天气,游青海湖就没有多大意义了,什么都不会看到。而随着雨的滴落,气温又降了下来,还刮起了风,尽管身上穿着冲锋衣,大家却都感觉到了冷。那位来自上海的女教师,早裹上了一条紫色的大花朵披肩。
雨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了了。老沈忧虑地说。
蓉华道,难道青海湖看不成了?
看不成就拉倒!坐在前面驾驶室副座上的光头土豪用大嗓门道,咱们干脆到客栈住下,我请大家吃湟鱼,喝酒去。
一直沉默的小马哥忙说,湟鱼可不敢吃,要犯法的。
他接着又说,看这雨,这青海湖还真怕玩不成了呢。
怎么办呢?蓉华皱起了眉头。
上海夫妻一直无动于衷,什么话都没有说,那个二奶除了抬头望了眼窗外的雨,夸张地叫了一声外,又埋头在手机中了。就听小马哥说,在青海,遇到这种情况也是正常。这么着吧,湖既然已经不能看,咱们就不到景区去花那冤枉钱了。这里有许多私人开的小景点,每位旅客只出十元钱就可以进入。我带大家到湖边,下去拍个照,留个念,也算不枉来青海湖了。
我看行!老沈说。
土豪拍响了巴掌。
等上海来的米老师代表姓蔡的公务员点了点头,小马哥就拐了一个弯,沿著一条土路将车开到了湖边。到了湖边,雨还是下,且风更大了,呼呼地,青海湖竟有了大海的味道,浪一股一股地涌了起来。上海夫妻没有下车,光头土豪与他的二奶也没有下车。蓉华和老沈犹豫了一下,还是打起伞,冒着风雨去了湖边,在一块写有“青海湖”三个大字的石头旁留了个影,匆匆地返回。
到了黑马河客栈入住,吃过了晚饭时,雨还在下,天也上了黑影儿,大家就各自进入各自的房间,然后休息。小马哥通过大环线群对大家发来信息说,明天七点吃早饭,七点半准时出发。蓉华在发了个回复说知道了后,就看见那个二奶和那个女教师,也代表各自的配偶发出了知晓的回复。
在大环线微信群,加上小马哥这个群主,应该是七个人,但是加入到群里的,却只有六个。唯一没有入群的,就是那个戴着墨镜的家伙。
我觉得这个姓蔡的上海人很古怪。蓉华对老沈说。
老沈道,公务员,一定是个官。官,都是这德行。
那个姓黄的光头,可真是个土豪。蓉华又说。
老沈道,人一有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蓉华接着说,你说那个朱倩倩,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甘心做二奶呢?我真是想不明白。
老沈道,现在的女孩,都是好吃懒做,傍个有钱人,一辈子就不用奋斗了。
两人接下来都没有说话。窗外的雨还在下,雨滴打在挡雨棚上砰砰地响。
老沈说,咱洗洗睡吧,明天去茶卡盐湖呢,一定要休息好,才能玩好呢。
茶卡盐湖是他们最渴望最充满期待的地方。尤其是蓉华,她有一位好姐妹就喜欢旅游,只要外出旅游,就不停地发朋友圈,发她拍摄的风景照,发她和老公秀恩爱的合影,还要配上文字向大家炫耀。蓉华热衷于旅游,就与那个姐妹有关。蓉华知道茶卡盐湖,也与那个姐妹有关。去年,那个姐妹就去了茶卡盐湖,发在朋友圈里的那些照片,简直把她给迷倒了,不相信天底之下还有如此美丽的地方。一个月前,当老沈在微信里约她出游时,她就对他提出来,要去就去茶卡盐湖。老沈从来都对她言听计从,马上答应,一番攻略与联络,就来了这里。
蓉华说,明天最好是个大晴天。
老沈说,放心,我看天气预报了,明天是个大晴天。
两人说完这话,还是没有马上洗洗睡。蓉华想起来,今天的朋友圈还没有发呢。自从开始和老沈一同出游,她和那个姐妹一样,也要发朋友圈。只要发了朋友圈,就会得到许多朋友的赞和表示羡慕的评论。看了那些赞和评论,她会感到很满足。
蓉华的朋友圈很快发了出去。老沈的朋友圈也很快发了出去。蓉华给老沈点了一个赞,老沈投桃报李,也给蓉华点了一个赞。
4
翌日到来,大家很顺利地到了茶卡盐湖。
六位游客是乘坐景区内的小火车进入湖中的,他们从车上下来时,业已深入到湖水中。昨天还是阴晦的天气,还是细雨蒙蒙,如今却是一派晴朗,还没有到下午呢,蓝天上就有了鱼鳞似的朵朵白云,让这个被称为天空之镜的高原湖泊美到了极致。早有万千的游人来在了湖中,他们都穿上艳丽的服饰,正在那里不停地拍照,摆出各种各样的造型,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
蓉华自是有备而来。她穿上一条艳丽的长裙,披上了长长的红纱巾,还撑起了一把小花伞,将租来的防水靴子一蹬就下了水。那个给光头土豪做二奶的朱倩倩不再沉迷于手机,换上艳服和丽裙,挺着一对高高的奶子,紧随蓉华也下了水。两个女人的配偶见之,没有犹豫,扑通扑通地也进入湖中。五十三岁的蓉华早就忘掉了自己的年龄,她似乎发生了逆生长,变成了个小女孩子,一面夸张地尖声惊叫,一面回头看看同车的游伴们下水了没有,见那对上海夫妻还在盐粒堆砌的岸上站立,就向他们大幅度地挥起了手,叫道,下来呀,你们快下来呀。那个姓蔡的男人依旧戴着墨镜,木着面孔没有丝毫的表示,那个姓米的女老师则向她摆了摆手。蓉华明白她的意思是他们不打算下水了,便顾不得许多,腰肢一扭,脸蛋一歪,摆出个姿势来,要老沈给她拍照。老沈早等在她身边了,手机也早已对准她,只听咔嚓一下,她的靓姿倩影就在镜头中定格,储存在手机中了。她接着打起小花伞,再摆出一个姿势来。老沈配合默契,咔嚓一下,又一次将她在手机中定格。
朱倩倩自然不甘落后,同样摆出个姿势,让那光头土豪给她拍摄。光头土豪学习老沈,对准自己的二奶按下了快门。只是,那土豪仅是给他的二奶拍了那么几张,就溜之大吉不见了踪影。那二奶四下里去寻找,找了半天,才发现他已经跑到别的游人中去了,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直朝那些丽女艳妇们身上盯。时不时地,还掏出手机来进行偷拍。
朱倩倩几步冲上去,一把扯了他就走。
那光头土豪叫道,你拉我干什么?
朱倩倩道,昨天晚上可是说好了的,今天你得好好陪着我,为我服务的。
那土豪道,老子不是为你服务过了吗,都拍了好几张了嘛。
朱倩倩道,但是还不够,你得一直陪着我。
那光头土豪却皱起了眉头,勉强给她拍了几张,看见一群女孩子摆成一长溜在那里拍倒影,嘴里还叽叽喳喳地聒噪,热闹得很,便将自己的二奶一丢凑了过去。气得朱倩倩柳眉倒竖道,气死我了!
蓉华说,你的网名还叫“气死你”呢,却让人家把你给气死了。
蓉华这一说,朱倩倩倒是笑了起来。
蓉华一直对这个叫朱倩倩的二奶持有敌意,一路上总是对她皱眉头,没个好脸色。现在面对美丽到极点的风景,她是太兴奋了,太激动了,一兴奋与一激动,人就变得宽容了许多,她热情地对朱倩倩说,他不给你照,就让老沈给你照吧,他的技术可不差呢。
朱倩倩早让美景所感染,换上高兴的样子,马上就摆出个姿势来,让老沈给拍了几张。
朱倩倩说,谢谢沈哥。
蓉华却撇了撇嘴说,还叫沈哥,你比我们的孩子都小呢,叫“沈大爷”还差不多。
谢谢沈大爷。朱倩倩调皮地叫了一声。
蓉华忍不住笑了起来。
随后的时间里,他们三个人就结成了一个小集团,一直在一起一同看盐湖风景,相互给对方拍照。那个光头土豪則仍然在那些女游客中周旋,似个跳梁小丑。三个人也不再理他,且照且走,渐渐地就到了湖的最深处。到了湖的最深处,游人就少了许多,天上的白云则更稠密,景色更为好看与壮观了。当他们各种姿势的照片都拍得差不多了时,朱倩倩忽然提议道,蓉姐,沈大爷,你们两口子还没有合影呢,我给你们合个影吧。
蓉华一拍脑门道,对呀,我怎么忘了呢?来,老沈,咱们好好拍几张。
老沈应声跑了过来。
朱倩倩不仅成了摄影师,还成了个大导演,指挥着蓉华与老沈摆出了各种各样的造型。那造型有两人拉着手的,有两人做飞翔状的,有两人各将一只胳膊在头顶环起来,做出“心”字型的,还有两人嘟起嘴做亲吻状的,以及让老沈将蓉华背在背上的。
老沈开初的时候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很快就大起了胆子,朱倩倩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密切配合,俯首贴耳。在拍完那个猪八戒背媳妇的合影后,他还自我发挥,将蓉华一下子横抱起来,让朱倩倩拍了一张。
就是在拍完这张照片的时候,那个光头土豪突然出现在三人面前。
那土豪拍响了巴掌,对朱倩倩道,小宝贝,咱们也来一张这样的,咋样?
土豪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就要来抱他的二奶。
朱倩倩却一下子打开他的手道,去你的!我才不稀罕你呢!
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去了差不多三个小时。临进景区前,小马哥对大家说,按照事先定好的行程,游完了茶卡盐湖,还要赶往大柴旦住宿。而从茶卡盐湖到大柴旦,还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让大家不要玩得太久,最多三个小时就返回。四个人其实都累了,便出了盐湖朝回赶。仍乘了小火车返回停车场,走进那辆七座奔驰时,上海夫妻已经坐在车内了。
小马哥见大家坐定,便将车子发动了起来。
去大柴旦的路真是遥远而又漫长,沿途除了荒漠还是荒漠,渺无人烟,已是柴达木盆地的中心地带了。如此的地貌特征,对于这些从内地来的游客们来说,却都是迷人的风景,且美丽至极。尽管有些累,大家还是不停地将脑袋望向窗外,欣赏着这高原大漠中的独有的风景。在这个过程中,蓉华和老沈同那对土豪与二奶组合互加了微信好友,并且将在盐湖内拍摄的照片相互传给了对方。蓉华看到朱倩倩发过来的她与老沈各种姿势的合照,不由叫了起来道,朱倩倩,你还真有导演天才呢,这照片拍得真是太好了。
朱倩倩说,还不是你们夫妻配合得好呗。
她接着又说,你们是我少见的既恩爱又浪漫的夫妻呢。
那土豪从前排座位上回过头,插过一嘴道,朱倩倩,你后悔了吧?老子要跟你来一张,你竟然拒绝了,否则,发到朋友圈里让别人看看,也会把咱们当成恩爱又浪漫的夫妻呢。
朱倩倩翻了他个白眼道,谁和你是夫妻?呸!
你甭呸,到了大柴旦,看老子怎么收拾你!那土豪说。
到了大柴旦的时候,竟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这个时间在内地,早已是黑漆漆的晚上了。不过,在柴达木盆地,在这个叫大柴旦的小镇子,太阳却还没有落山,一片霞辉正照在镇子背后那座没有一株植物的山顶上。山的顶部有几团白色的云,此刻让晚霞涂成了火红色。
七个人吃过晚饭,就进了各自的房间。蓉华将屁股坐到床上时,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挑选出九张满意的照片,发到了自己的朋友圈。那九张照片除了自己的三张单人照外,另外六张全是她与老沈各种造型的合影。她穿着花裙子,打着小花伞,他则穿着一件红色的冲锋衣,戴着一顶阔边遮阳帽。马上迈入六十岁门槛的他们,在蓝天白云下,在大自然制造的镜子一样的盐湖中,再衬着清晰的倒影,真是好看到了极致。她发完朋友圈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再打开手机看,就已经得到一大串赞了,评论也有了好几条。
老沈也将照片在朋友圈发了出去。她将目光望向他的时候,不知怎么竟然有了那方面的意思。在过去两人的旅行中,都是他采取主动,她从来没有主动过。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她竟然有了强烈的欲望。她望着他道,老沈,你还行不行?
老沈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道,什么行不行?
她娇嗔地啐了他一口道,还有什么行不行?你这个老笨蛋!
老沈一拍脑门,突然就明白了过来,人一下子精神起来道,怎么不行?我沈大成可是老当益壮,气吞万里如虎呢!
他说着就要动手,她却将手指在唇边一竖,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嘘,压低了声音道,老沈,你听,什么动静?
就从房间的隔壁,传来了吭哧吭哧与哼哼唧唧的声音。
他们的隔壁,是住着那对光头土豪与二奶组合的。
蓉华想起走在路上时,那个光头土豪对朱倩倩撩下的狠话,担心地道,是不是那土豪在收拾朱倩倩啊?咱们要不要过去劝劝架啊?
老沈笑了起来道,王蓉华啊王蓉华,你怎么似个雏儿啊?人家说收拾,就是干那事儿呢。
蓉华锁了锁眉头,又侧耳听了听那边的动静,才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等要说什么时,老沈抢过一嘴道,现在看我怎么收拾你吧。
早把她放翻在床上了。
5
来日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水上雅丹。按照小馬哥发在群里的通知,还是七点吃早餐,还是七点半正式上路。
吃过早餐,蓉华和老沈从客栈里出来,打开车门上车的时候,车里只有光头土豪和他的二奶朱倩倩,两人依旧一个坐在前面一个坐在后面。蓉华与老沈正要朝后排那两个位子上入座时,早已在驾驶室坐好的小马哥说,二位坐前边那两个位子吧,上海的二位今天不去水上雅丹了。蓉华很奇怪,一面到前边坐下一面道,他们怎么不去水上雅丹了呢?小马哥将车发动起来,等上了路之后才说道,今天一大早他们就告诉我,女方有点小恙,不想玩了,留在客栈休息一天,明天再同大家一道去敦煌。
真是遗憾。蓉华说。
光头土豪回过头,皱着个眉,拿眼盯着蓉华道,小恙是个啥意思?
蓉华撇撇嘴,说,你有那么多钱,怎么连小恙也不懂啊?
土豪道,有几个钱,就得什么也懂啊?告诉你吧,俺是个大字不识一斗的大老粗呢。
蓉华再皱眉,道,不懂就不懂吧,自己回去查字典吧。
光头土豪不甘心,还要说什么,老沈看不下去了,忙道,小恙就是生了个小病呢。
光头土豪叫起来,道,我操,生个小病就说生个小病呗,干嘛说什么鸡巴小恙啊?
一直没有开腔的朱倩倩丢过一嘴道,人家都是有学问的人,话说出来都要有讲究,哪像你,一嘴的草包,一身的下流,喷出来的都是粪!
土豪眼一瞪道,你这个小老婆儿,怎么净找老子的茬?昨晚老子收拾得你还轻是不是?还想从水上雅丹回来再让老子收拾是不是?
哼,怕是你没有那个本事了!朱倩倩一哼鼻子。
想起昨天晚上从隔壁传来的动静,蓉华忍不住就嗤地一声笑了起来。老沈也忍不住要笑,但是他只咧了咧嘴,发出了无声的笑。
车出了大柴旦,就走在了荒漠中。开始时路两边还有高高低低的山,甚至还看见了一个小湖泊,几片田土。走了一会儿后,就全是沙漠了,一望无际,一视无碍,苍苍茫茫。柏油公路却平展如镜,笔直地伸向远方。小马哥说,这里已是柴达木盆地的腹地部位,再向前走,在右前方,就是著名的南八仙地区了。老沈在攻略此次行程时已经知道,南八仙地区就是有名的雅丹地貌集中区域,一个个风蚀残丘形态各异,似是一个个魔鬼集结在那儿。当年有八个石油姑娘在这里勘探石油时,因为迷路而牺牲,大家才将此地叫了南八仙。小马哥对大家说,本次行程,本来是要走南八仙的,因为昨天晚上传来消息说,那一带下了场大雨,路被冲毁,已经不能通行了,只好放弃。
大家听罢虽感遗憾,却也只有叹口气作罢。因为马上,他们就被那一望无际的沙漠和通向天上一般的公路吸引了。
走到最为经典的地方时,小马哥就及时地停下车,让大家下车观赏与拍照。
天仍然晴得很好,蓝天之下仍是大朵的白云,且不时地变幻着形状。尽管昨天夜里加了个班,激情澎湃地做了次那事情,蓉华与老沈依旧精神抖擞。因为坐在了前排位置,视野更为开阔,车一面走,两人一面取出手机,不停地对着窗外拍照,不时地对着美景发出赞叹之声。回头看看那个叫朱倩倩的二奶,也不再一味地玩手机了,也将眼睛盯向了车外。遇到好看的风景时,还嚷着让蓉华或者老沈快点儿拍下来。
昨天在茶卡盐湖的同游,让他们亲近了许多。她仍然调皮地管老沈叫沈大爷,管蓉华却叫蓉姐。
蓉华说,你得管我叫姨。
朱倩倩说,你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我就是喜欢管你叫蓉姐。
蓉华嘴上纠正,心里其实非常乐意她如此称呼。有时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确不似五十三岁的老大妈,尤其是同老沈一道出游的时候,尤其是看到美景的时候,她会变得分外年轻又好看。
想起老沈,她不由就看了他一眼。老沈原本正看着风景的,见她看自己,也侧脸看了她一眼。老沈看她时,还意味深长地对她笑了笑。她却没有笑。她忽然就想起来,她和他并不是什么夫妻,自己仍是脚踩着两只船。而且,就在临动身赴这次环线游前,姐姐还为她在杭州觅到了一个人,说那老头有一栋大房子,月工资上万,存款也不少,就是年龄大了些,满了七十岁。她看到姐姐发来的照片上,那个老头脸上一块一块的老年斑,坚决地推掉了。
车一直向前走,兴许车外的景色虽然美丽,却有点儿雷同了,蓉华有些审美疲劳,就将目光收回,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车上的人身上。她看了一眼小马哥,小马哥正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她又望了一眼那个光头土豪,光头土豪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鼾声。再望望身边的老沈,老沈仍是兴致勃勃,仍是拿着手机对着车外拍摄。回头看看朱倩倩,这个年轻的二奶,正斜着身子坐在那里,将两条腿放在空闲的两个座位上,半躺着,又埋头玩起了手机。
看见了那两个空位,蓉华不由就想起了那对上海夫妻。她想,那二位或许才是他们六个游客中,一对真正的夫妻呢。只是,他们大老远地跑到这西部高原来,似乎对这里的风景并不怎么感兴趣,在青海湖,他们连车都没有下。到了茶卡盐湖,他们只是站在岸边看了几眼就返了回去。现在去水上雅丹,据说还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观,他们却因为有点小恙,留在了大柴旦的客栈中。那大柴旦,只不过是一个沙漠中的小镇子,那客栈也极是简陋,他们留在那里岂不无聊而又寂寞?她如此想着,不由地就说了出来道,你们说那上海两口子,留在客栈里不出来玩,多遗憾?多冷清?
可不。老沈说。
哼,人家才不冷清呢。正在打鼾的土豪竟然醒了过来,大着嗓门开了腔,又回过身子说,说不定人家现在正在客栈里吭哧吭哧地干事呢。
干啥事?蓉华没有反应过来道。
还能干啥事?一个男一个女,土豪说。
胡扯个啥?蓉华明白了过来,瞪了土豪一眼道,都老夫老妻的了,在哪里干不了那事儿,非得跑到这里来干?何况,人家还有小恙?切!
小恙?屁!那是瞎话,是骗咱们的,昨天晚上我可听见了,他们折腾了一晚上呢,那女的,比我那小老婆还会叫唤呢。土豪说。
你还要脸不?今后少提姑奶奶我!朱倩倩从手机里抬起头,骂了他一嘴。
土豪没有理睬他的二奶,繼续道,老子可不是胡说。老子可是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到的。还有,老子还有一个大发现,我敢说,他们俩根本就不是什么夫妻,是一对狗男女,是专门跑出来偷嘴的。
一直专心拍照的老沈合上手机说,黄老弟,没有根据,可不能乱说啊?
土豪道,沈老兄,你是个正经男人,心里只有嫂子一个人,没有经验,没有灵感,自然看不出来,像你老弟我这种一肚子花花肠子的男人,天天在女人堆里混,夜夜在风月场上走,男人女人是个什么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敢打赌,那对上海男女,绝对不是两口子,绝对各有各的家庭。
你们听吧,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是不打自招了。朱倩倩又骂过来一嘴。
本来嘛,老子就是好色,走到哪里都敢这么说。土豪挺挺胸脯,一脸自豪地道。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你是不要脸到家了。土豪的二奶说。
土豪来了个反唇相讥道,对,我若是要脸,就不会把你纳为二奶了。你就不会跟着我跑来饱眼福了。这阵子,说不定还在纺织厂里织布呢。
朱倩倩登时哑巴,悻悻地耸了耸肩,低下头又玩起了手机。光头土豪也不再说什么,马上又睡了过去,鼻子里的鼾声又开始山呼海啸。
蓉华和老沈对望了一眼,却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把眼望向朱倩倩道,你原来在纺织厂当过工人?
朱倩倩刚受到抢白,脸上不怎么高兴,淡淡地点了点头。
蓉华与老沈一齐道,俺们也都是纺织厂的工人呢。
朱倩倩怔了怔,道,是吗?
老沈指着蓉华道,你蓉姐是织布挡车工,还是厂劳模呢,厂里的万米无疵布就是她织造的。蓉华则指着老沈道,你沈大爷是细纱保全工,也年年是劳模呢。老沈叹口气,接着说,可惜,好好的厂子都倒闭了。蓉华则叹息着道,可惜,俺们还不到退休的年龄就都下了岗。
朱倩倩却说,倒闭了就倒闭了,下岗了就下岗,还能塌了天?看你们老两口,高高兴兴的,过得很幸福嘛。
蓉华与老沈说,我们还是很怀念在工厂的生活。如果还有如果,我们宁愿再回厂子工作。
朱倩倩却叫了起来道,那纺织厂里的活还是人干的吗?机器吵死个人,腿都跑细了,花毛满天飞,工资还少得可怜。我是死了都不会再到那臭地方去了。
发着鼾声的土豪竟然又开了腔,道,还不是亏了我,把你弄出了苦坑?
啊呸!朱倩倩啐。
土豪待要说什么时,小马哥将车停了下来说,水上雅丹到喽。
6
玩过水上雅丹,返回的路上再看了看翡翠湖,青海地面上的景点就全部走完了。来日在大柴旦吃过早餐,大家便向甘肃进发。接下来的行程是,到了甘肃,看过莫高窟与月牙泉以及鸣沙山和张掖的丹霞地貌,再返回青海。在青海境内,看过有着小瑞士之称的卓尔山与门源油菜花,便到了西宁。这也就是所谓的大环线。
蓉华与老沈进入小马哥的七座奔驰时,那对上海夫妇已经上车,还是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上,随之土豪与他的二奶也上了车。二人依然如旧,女方坐入车的后排座,那光头土豪当仁不让,又坐入司机旁边的副座上。车发动起来的时候,土豪回了一下头,冲着那位姓米的女教师道,你的小恙没事了吧?
女教师怔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道,就是个小感冒,休息了一天,好了。
土豪叫道,小感冒怕个什么啊?文化人是不是都娇气啊?你们没去水上雅丹,那可是亏大了。那景色,真是个美,那可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观呢。
他的二奶却撇了撇嘴说,得了吧你,昨天你去水上雅丹了吗?是哪个狗东西一路上睡觉,到了景区就是拉不下来,直到俺们游完了回来,还在车里睡得死猪似的啊?
朱倩倩揭了土豪的短,蓉华就笑了起来,忍不住说,人家朱倩倩可没冤枉你。
土豪尴尬了一下道,我虽然没有进景区,你们发在朋友圈里的片片我可是看了的。
老沈也忍不住笑着说,黄老弟,明天的莫高窟、月牙泉什么的,你干脆就别去了,就在客栈里睡大觉,到时候看看我们的朋友圈就得了。
土豪打了个大呵欠道,还真是个好主意。不过,若是有个像米老师那样有学问的资深大美女陪着,那些破风景还算个什么鸡巴啊?
啊呸,说着说着就下了道!蓉华说。
朱倩倩一哼鼻子接嘴道,他就这德行,没救了!
那个姓蔡的公务员仍然没有说话,仍然戴着墨镜,不过,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个姓米的女教师脸拉得很难看,想发火,却又发不出,只是将下巴高高地抬了起来。
从大柴旦去甘肃的敦煌,一路上还是荒漠,还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刚从西宁出发时,将这种戈壁滩看在眼里时,觉得是风景,现在看得多了,也就没有了新鲜感。不过,在客栈里睡了一夜,大家的精神还很好,就仍是望着窗外,看那些荒漠中是否有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东西。车走了半天,却仍是一望无际的荒野。老沈感慨道,咱们的国家,可真是大呢!
蓉华接嘴说,寸草不生的,大有什么用呢?
朱倩倩从手机中抬起头来道,若都是庄稼地,那该有多好啊?
光头土豪道,难道都是庄稼地,你就不用给我做二奶了?
朱倩倩啐,呸!你搞个二奶还觉得光荣?老挂在嘴上,怕人家不知道?
蓉华和老沈嘿嘿地笑了。一直认真开车的小马哥也笑了起来。那对上海夫妻仍然没有笑,两人的脸上仍然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在这个时候,不知谁的手机却响了起来,是很嘹亮的语录歌。就见那个姓蔡的公务员动了动,取出手机,放在耳边,接起了电话。就听那上海男人在嘴里说,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还没有“唔”完,光头土豪就笑了起来,回过头,压低了声音道,他唔唔唔地,是发动汽车呀?还是吹塑料管子啊?正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自己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就急忙住了嘴,取出手机来接听。手机一放在耳朵上,便大着嗓门叫了起来道,哪位?啊呀呀,是刘老大你这个乌龟王八蛋啊?跟老子坦白,是不是又泡了个小妞,想跟老子显摆啊?还真是?我操,你他妈的可真厉害,比老子搞得多,还是个十八的?够嫩的。我嘛,惨了,正让你那小嫂子逼着出来旅他妈的游呢,现在车正跑在鸡巴毛都不生的沙漠上呢。啥?回来要给我接风?成,不过,你得给老子再弄个妞,对了,通过这次旅游,我的口味可能要变,我现在不喜欢年轻的了,我要找个资深美女,而且还是有学问的,比如高校教师、医院大夫什么的,听明白了没有?哈哈哈哈……
土豪大笑着收了线,回头望向那个上海男人。上海男人早已通完了话,仍是目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土豪便道,老兄,我现在最羡慕的就是你了。
上海男人的脸色很难看,但并没有搭理土豪。
车继续向前走,仿佛受到了什么病菌的传染,竟然又有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这次来电的是那个姓米的女教师,她取出手机来,看了看来电显示,并没有接听,手在屏幕上划了一下,关掉,又放回包里。刚刚放进包里,却又响了起来,她再次取出,又抹了下接听键,再次关掉了。光头土豪叫道,米女士,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米女士冷冷地说,接不接,自有我的道理。
土豪堆着笑脸还要说什么,朱倩倩道,你就闭上你的臭嘴吧。
好好,我闭上。土豪第一次听从了他的二奶的奉劝。
没有新的电话再打过来,那土豪也没有再说什么,大家都默默地望向窗外。
路还是在荒漠中笔直地向前延伸,似乎永远都没有终点。路两边的景色依然如旧,还是单调得乏善可陈。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有山堵在了前面。小马哥回头对大家说,那山叫阿尔金山,过了山口,就是甘肃地界了。大家便有些踊跃,活动了一下身子,将眼睛瞪大了望向车外,看那阿尔金山上有什么别样的风景。车渐渐地进入山中的时候,却没有什么新鲜的发现,一如青海境内的那些山,还是光秃秃的,不见有任何树木,只是有浅浅的野草生长在那里,让那山有了淡淡的绿色。尽管如此,到了山口的时候,大家还是下了车,找到那块界碑拍起了照。
蓉华与老沈合了个影,土豪也想同朱倩倩合影,朱倩倩却闪在了一旁。那对上海夫妇也下了车,但是他们没有前来拍照,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冷了脸朝远处看。
蓉华向他们招手道,你們不来合个影啊?
男的没有说话,女的对她摇了摇头。
继续前进,车从山口一路下行的时候,蓉华就再次在心里划起了魂儿,觉得这对上海夫妻还真是有点怪,莫非真如那姓黄的土豪所说,两人是一对偷嘴的狗男女?
有这个可能。
午饭是在阿克赛县城里的一家路边店吃的。吃过午饭上车的时候,米女士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她没有拒接,而是远远地跑到公路那边,躲开众人通起了电话,而且这一打,打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回来的时候,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将那姓蔡的唤到一边,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咕了半天。
车在甘肃境内继续前行,仍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吃饱了饭,大家都有些疲惫,便不再拿眼睛向车外张望了,都歪在那里睡了过去。蓉华看看身边的朱倩倩睡了,老沈也闭上了眼睛,自己一个呵欠打出来,也想闭上眼睛打个盹,却就在这时候,她听到自己的手机里有微信铃声响了起来。她点开微信一看,是姐姐发来的。姐姐用文字对她说,蓉华,你们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她用文字回复道,去敦煌的路上。
姐姐说,何时能回来?
她回复,还有五六天吧?
姐姐说,游完了马上回来,我又给你找了一位。
她怔了怔,觉得姐姐的效率可真高,便回道,是吗?
姐姐说,我能骗你吗?人家还是北京的呢!有房,有车,也有存款,住在三环内,只不过,年龄还是七十来岁,老了点。
我不要。蓉华连想都没有想,就断然地拒绝了。与此同时,她还偷看了老沈一眼。
老沈已经睡去,发出轻轻的鼾声。
7
当晚下榻在敦煌。
第二天在游完了莫高窟、月牙泉与鸣沙山,再看了大型实景演出《又见敦煌》后,仍是在敦煌入住。再一天到来时,才踏上了新的旅程。至此,八天七夜的青海甘肃大环线已经过了大半,再有三天加两个晚上就告结束。
在客栈里吃早餐的时候,上海来的米女士找到蓉华,将她悄悄地叫到一边说,上车的时候,咱们换换位置可以不?
蓉华说,为什么呀?
米女士稍一犹豫道,那个姓黄的土豪太讨人厌了,唾沫横飞的,不想再坐在他后面了。
蓉华心里想,你们坐在他身后觉得讨厌,我们坐在他身后就不觉得讨厌啊?但是她没有将话说出来,很是善解人意地道,没问题,换就换吧。
果然,在上车的时候,蓉华和老沈就坐到了前面,上海夫妇则坐在了他们坐的位置上。光头土豪与他的二奶朱倩倩最后上的车,土豪一如既往,仍是一屁股就坐在了驾驶室旁边的副座上。车发动起来上了路的时候,他仍是回过身子向后看,突然发现座位易人,嘴里就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咦,怎么换了位子喽?
蓉华赶忙说,人家米老师主动把靠前的位置让给我们呢。
土豪锁起了眉,转了转眼珠道,米女士做出了好榜样,我黄某人虽然是个粗人,也得好好学习呢。不能老霸着这个位子,也得换换才是呢。他说着将目光望向他的二奶朱倩倩道,美丽的朱倩倩女士,咱们也换换座位吧。
朱倩倩与上海夫妻从来没有说过话,上海夫妻也总是用别样的目光看她,自然不喜欢两人坐在自己的身边,便顺手推舟地说,换换就换换。嘴里一面说着,一面就让小马哥停车。
小马哥将车停下,两人果然把位子换了过来。蓉华回头一望,那光头土豪坐的位置,正好与米女士挨在了一起。可怜的米女士,本来是要躲开他的,现在两人反而更近了。更让米女士不能接受的是,那土豪还有意朝她靠了靠,摇头晃脑地道,能同米女士坐在一起,可是我三生有幸,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呢。又说,我老黄这一辈子,不知道同多少美女坐在一起过,就是没有同米女士这样有气质、这样高贵、这样有学问的美女坐在一起呢。现在我是太他妈的幸福啦。他说着,再一次朝米女士靠了靠。
米女士厌恶地锁了一下眉,躲了一下没有奏效,竟然失控地叫了起来,司机,停车!我要下车!
小马哥把车停了下来,不解地回过头。蓉华与老沈,还有那个开始玩手机的朱倩倩也回过头,大家一起拿眼睛来望米女士。米女士并没有下车,却用双手捂着脸,失声地抽泣了起来,泪水从她的指缝中哗哗地流了下来。而她的老公,那个戴墨镜的公务员,竟然没有任何表示,他坐在那里,只是脸阴沉得吓人。
蓉华叹了口气说,米老师,还是咱俩再换换,你坐到前面来吧。
蓉华说着要下车,老沈赶忙道,还是跟我换换吧,你们两个女士坐在一起,也好说说话。说着就打开车门跳下了车。那土豪显然没有想到米女士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搓着双手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忙从车上下来,闪开路,让米女士坐到了前面。
车重新行走起来时,七座奔驰的后排座上,就被三个男士所占据。
因为刚才的突发事件,大家都没有说话,都沉默在了那里。
离了敦煌不远,就看不见房舍与人烟了,视线里就又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荒漠的模样同此前所见的荒漠,又成了同一副嘴脸。可能觉得如此沉默下去有点儿尴尬与压抑,老沈突然干咳了一下道,看了莫高窟,各位有什么感想啊?大家交流交流,说说看?
不知是大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不想响应老沈,竟然没有任何人吭声。蓉华怕老沈尴尬,忙接过话头道,我觉得很震撼,二百二十元的门票还真是值。
老沈说,那是当然。莫高窟里的壁画和雕塑,都是不可多得的绝世杰作呢。
那个土豪突然大着嗓门来了一嘴道,我看是个屁!不就是挖了几个墙洞子,里面胡乱划拉了几幅画,塑了几个泥神胎吗?还不让摸,不让拍照,我呸!
土豪不等大家说话,接着又说,还有墙上画的那个王子,看到老虎饿得要死了,竟然跳下去把自己喂了老虎,这样的事情,简直就是胡扯,俺就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大傻瓜。若是换了老子我,就一棍子打死它,剥下皮来去卖,也能弄个一万两万的。那虎骨还能泡酒喝呢。
嗤地一声,蓉华就笑喷了。上海来的米女士原本还跌着个脸子的,差点儿也笑了出來,忙使劲忍住了。她的先生仍然戴着墨镜,仍然板着面孔,仍然没有一点表情。朱倩倩同样没有说话,埋头玩着手机,手在屏上一划一划的。老沈也没有笑,他锁起了眉头,有些失望地看了身边的土豪一眼道,你这么说,我就没法和你讨论了。
所以,咱们就别讨论什么莫搞哭、莫搞笑了。咱们还是讨论讨论女人吧。我这一辈子,最感兴趣的就是女人哩。土豪道。
蓉华说,瞧瞧,又来了,又把女人挂到嘴上来了。
土豪说,我才不把女人挂在嘴上呢,我喜欢把女人压在身子下呢。
啊呸!蓉华啐。
蓉姐,理他干什么呀?老流氓一个!朱倩倩扭过头,对蓉华道。
对,你们女的别理我这个老流氓。现在,我们三个男爷们坐在一起了,就让我们拿女人的问题交流交流、讨论讨论吧。土豪说。
土豪说着就将目光望向老沈道,沈老兄,你坦白一下,有没有二奶?
老沈道,我就是和你这个土豪一样有钱,也不会有。
那土豪又将眼睛望向那个上海男人,想就这个问题让他来回答。那个上海男人却仍是面无表情,仍是戴着墨镜,且把脸转向了车外。土豪望着,有点儿打怵,只好再次将目光转向老沈道,我知道你一个退休工人的工资是养不起二奶的,但是去去洗头房,逛逛夜总会,跟小姐那么那么,上上床,不是没有可能吧?
老沈道,我有这个胆吗?
蓉华道,吓死他也不敢!
土豪对老沈道,那你可就亏大发了。一个男爷们儿,都奔六了,只捣了老婆一个窟窿眼,那咋行?你们得学习本人,紧紧抓住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与时俱进,大干快上,把能日的女人都日了,才不枉活一生呢。
我提议,咱们都把耳朵堵起来好不好?朱倩倩叫道。
蓉华却道,他要喷粪,就让他喷吧。我已经将他的话录下来了。找个时间我就给他发到网上去,让全世界人民都听听他的高论!
真的啊,蓉姐?土豪眼里闪出惊喜的光,道,你如果真把咱黄某人的录音发到网上,让我出了大名,我可要好好谢谢你呢。我老黄虽然有大把的钱,却就是没有什么名气,在县里也只是个小政協委员,还是用钱买的,狗屁不顶呢。
蓉华哑了言。老沈呵呵呵地笑了起来道,咱们别胡呱叽了,有意思吗?前边是不是快到瓜州了?
一直专心开车的小马哥道,马上就要到了。
老沈说,瓜州产瓜,咱们可以尝到瓜州有名的大西瓜啦。
啪啪啪,土豪拍响了久违的巴掌。
拍着巴掌,土豪道,沈老兄,你一个工人阶级,咋知道得这么多啊?
蓉华一脸自豪地抢嘴道,人家不像你,只知道女人,人家天天网络学习呢。
老沈不好意思地说,要到哪里出游,我就在网上攻略,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土豪有些不服,还想考考他,道,那你说,过了瓜州,又是哪里?
老沈从容道,过了瓜州,应该就是玉门关了。唐朝有个叫王之涣的人写过一首《凉州词》,说的就是这儿。他说着,可能想卖弄一下,就将那首《凉州词》摇头晃脑地背了下来,接着说道,过了玉门关,应该就到了嘉峪关了。这嘉峪关,位于河西走廊中西结合部,距今已有六百四十多年的历史。嘉峪关比山海关早建成九年,一个是长城的最西端,一个是长城的最东端。离了嘉峪关,若是再继续向前走,应该就是酒泉了。
九泉?土豪叫道,那不是地狱啊?不行,老子还没活够呢,可不去九泉。
除了那个戴墨镜的,大家都笑了,包括米女士。米女士端坐在那里,不由微微地笑了笑,只是那笑转瞬即逝。
8
游七彩丹霞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一阵雨。
出发时看到天晴得非常好,大家都没有带雨具,老沈急忙脱下他的冲锋衣,披在了蓉华的身上。尽管如此,蓉华还是在返回客栈时打了个大喷嚏,感冒了,继之就觉得冷,身上打起了哆嗦。老沈拿手一摸,不由叫起来,糟糕,发烧了!他说着急忙打开包,找出事先带来的大青叶片和布洛芬胶囊,让她服了下去,然后让她到床上躺下,将所有的被子盖在了上面。过了一会儿,见烧还是不退,人在被子下面一直抖,他便有些急,在房间里团团乱转了一圈儿,喊来朱倩倩帮他看守着,跑到外面准备给她煮姜汤。他买了可乐,又买红糖,再到客栈的厨房内讨了块鲜姜切成细丝,煮了一碗姜汤,热腾腾地端了上来。让蓉华趁热饮下,他再找到客栈老板讨来一床被子加盖在上面,人才渐渐地不抖了。过了一会儿,老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门儿,已经没有了烫人的感觉,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醒来准备上路的时候,蓉华的烧已经完全退去,人如同往常,又精神起来。她再对着镜子薄薄施了些脂粉,就又光彩照人了。
两人登车的时候,四个游伴业已坐好。上海夫妻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两人便到最后那一排坐定,小马哥就将车开走了。几乎同此前上路时一样,坐在副座上的光头土豪又回过头,将目光盯向蓉华道,蓉姐,听说你也患了个小恙,现在怎么样了?
蓉华将脑袋一歪说,你瞪大眼睛仔细看看,我像患小恙的样子吗?
土豪说,才不像呢,倒像个鲜花少女呢!
啊呸!少来拍马屁。蓉华笑着啐。
土豪道,我才不是拍马屁呢。沈哥真是有福,娶了这么个大美人儿呢。
朱倩倩本来要玩手机的,突然抬起头来回了一嘴道,你知道沈哥对蓉姐有多么好吗?昨天,我是亲眼看到了。我觉得蓉姐才有福呢。
这么说,你傍上我,就是受罪了?土豪冲着他的二奶道。
至少我没蓉姐有福气。朱倩倩说。
土豪撇起了嘴,你也不配有她那样的福气,你又不是老子的明媒正娶!
朱倩倩哼了下鼻子道,你对你明媒正娶的老婆又怎么样呢?
土豪的脸上有些尴尬,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蓉华和老沈忍不住就笑了起来。那对上海夫妻还是没有笑。那男的仍是戴着墨镜,仍是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那姓米的女士又将下巴冷冷地抬到了天上。不过,土豪仅是尴尬了那么一下,就又恢复如常了,道,我成了个坏人,也不能全怪我。
蓉华说,不怪你怪谁?
土豪道,要怪就怪钱。我没钱的时候,也是个人人都夸的好男人。一有了钱,就他妈的不知道姓什么好了,就吃喝嫖赌玩女人了。钱他妈的不是个好东西,你看看那些有钱人,有几个是好东西?哪个不玩女人?哪个不养上一房二房和三房?我姓黄的还是好的呢,就一个,还是最近才发展的,还没有给我生个一男半女呢。
真是不要脸的货,还好意思说出口!朱倩倩啐。
土豪道,我是个坏人,坏人还要什么脸?
土豪又接着说,那些看上去很要脸的,也不一定是好人。你看看那些抓起来的大老虎中老虎小老虎,在位子上时,哪个不是人模狗样,哪个不是有头有脸?可是一把他们的尾巴根子揭出来,哪个不是又坏又贪又色?一屁股屎!跟你们说吧,我姓黄的就讨厌那些戴着个墨镜,黑着个驴脸,端着个官架子的家伙。他们看上去似个正人君子,其实是一肚子坏水,他们身边带着的那些漂亮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面上是他的老婆,其实是他的情妇!
土豪的话,分明就似一把剑,直接地指向了那对上海夫妻。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时觉得气氛紧张,怕是有事情要发生。
蓉华脱口就叫了出来,姓黄的,你胡诌个什么呀?快闭了你的臭嘴吧。
我胡诌?土豪根本就没有住口的意思,他从前排位置上回过身,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神说,我的眼睛可不是撒尿的,是孙猴子的火眼金睛!谁是什么人,我一眼就会看出来。别瞧你打扮得人模人样,有气质,怪高贵,皇后娘娘似的,其实就是个臭婊子。
蓉华望了眼姓米的女教师,张了张嘴,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老沈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朱倩倩却哼了哼鼻子,耸了一下肩,又埋头在手机上。
七座奔驰虽然在前进,里面的空气却似乎变成了烈性炸药,随时都要燃烧与爆炸。
果然就燃烧了。果然就爆炸了。倒不是那个姓米的女士,而是那个戴墨镜的上海男人。就见他猛地一拍座椅的扶手,声震屋瓦地咆哮道,司机,停车,我们要下车!
这是他们同行七天来,大家第一次听到他说出的,有着完整句子的话,而且是在愤怒到无以复加的田地时,吼叫出来的。小马哥不由自主地就将车靠在了路边,慢慢地停了下来。似乎不待车停稳,上海男人就推开车门跳了下去。那个姓米的女士马上效仿,同样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临下车的时候,她还愤愤地说了一句话,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客人愤然下车,小马哥有点慌张,忙从驾驶室里跳下来,跑到两人身边进行劝说。那个上海男人却将下巴朝天上一抬,什么话都不讲了。
说话的是那位女士。
女士道,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我们再也不想同这样的人坐在一辆车上了。我们走,我们不玩了。
小马哥道,可是,可是,可是……
那女士道,你不用担心,费用我们一分也少不了你。连今明两天的。现在,你把行李箱给我们取下来,我马上把余款打给你。
车上的二男二女虽然没有下车,米女士的话他们却清楚地听到了。接着就看见那女士取出手机,手指在上面一划一点,就将余款打到了小马哥的账户上。小马哥也刚好将他们的行李取了下来。不过,小马哥没有马上开车走人,他张望了一下公路道,这条路上,车辆不多,你们一时半会不一定能打上出租。我看你们还是冷静冷静,忍一忍,重新上车,明天咱们的行程就结束了。
戴墨镜的家伙突然跳起来,又吼出了一嗓子道,我们的话你没有听到吗?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
忍无可忍!他又吼了一嗓子。
小马哥没有再说什么,叹了口气,摊了摊手,默默地上了车,一踩油门上了路。
车里的四个乘客破天荒地没有说话,那个姓黄的土豪也闭上了嘴巴,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一件什么事情。但是,当七座奔驰将那两个上海男女远远地抛在后面,已经看不见了时,他却突然如同山洪暴发,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太好了,真是太他妈的好了。终于将这对狗日的男女甩掉了,老子终于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啦。
一直没有吭声的老沈道,黄老弟,你有点过分了。
过分?土豪回过头,一瞪眼道,我就看不上这两个狗东西,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破官?不就是比咱们有点文化?你瞧瞧他们,一个似瞎子哑巴,戴着个墨镜连屁也不放一响。一个抬着下巴,用鼻孔看人,傲得像个皇后娘娘,他妈的,什么玩艺?我呸!
我也呸!蓉华忽然说。
老沈不解地道,你呸个什么啊?
蓉华道,我也呸那两个男女,什么玩艺啊?一同出来玩,大家遇在一起了,也是个缘分嘛,可他们那个架子端的,哼!我呸!
啪啪啪,土豪找到了同盟,高兴地拍起了巴掌。
土豪觉得仅是拍巴掌似乎还不足以表达他有了同盟的兴奋,转过身来,向后探出身子,隔着上海男女离去后空出来的位子,将手伸向了蓉华,似是久别重逢的革命战友,要来个热烈相握。蓉华却将嘴一撇,把他的手一下子打开道,我与你才不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呢,才不握你那脏手呢。不但不握,我也要呸一下你呢。
土豪仍是那么探着身子,一脸冤枉与不解地道,你怎么呸我啊?
蓉华道,我就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你姓黄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了几个小钱就不知道姓什么,还不如那俩上海人呢。人家偷嘴,还避着大家,偷偷摸摸的呢,你倒好,生怕大家不知道你有个二奶似的,什么玩艺儿啊?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啪啪啪,拍巴掌的不是那个土豪,却是那个二奶。
蓉华闻声扭过头去,将目光盯向朱倩倩,嘴里道,你不用拍巴掌,你也应该让我呸。年纪轻轻的,不少胳膊不少腿,干嘛非得给人家当二奶啊?倒是不用下力去挣钱了,可是人家拿你当人看了吗?一个女人,特别是年轻的女人,要有自尊,要自立,要自强,知道不?
朱倩倩羞惭地勾下了头。
那个土豪仍是向后探着身子,脸上却有了尴尬与羞惭,不过,一会儿,他就复原如初了,坐回到位子上,回过头来堆着一脸讪笑道,蓉姐,你说怪不怪,让你这么一呸,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生气,还觉得怪舒服啊?
呵呵呵呵,老沈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小马哥破天荒地也笑了起来。接着他一面开着车,一面说,我跑这大环线也有五六年了,每年接待的客人也有好几百,觉得你们这一车最有意思呢。
9
看了甘肃地面的另一个景点冰沟丹霞,马不停蹄地继续上路,渐渐地就进入祁连山中。
到了祁连山,就又到了青海地面,那山的模样就与此前有了不同。山上虽然没有多少树木,却是葱绿的,再搭配上蓝天与白云,望在眼里就是一个字:美。四位游客让小马哥载着,攀上有着小瑞士之称的卓尔山时,太阳就有了向晚的味道。大家出来景区,上了车,返转回来找地方投宿时,已是暮色垂垂。
半天没有动静的光头土豪突然说,今天是不是大环线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老沈道,明天咱们就回到西宁了。
土豪道,想起要跟沈老兄与蓉姐分手,我还有点伤感呢,不知道今后咱们还能不能再见面?
老沈道,怎么不能?咱们都加了微信朋友,交通又这么发达,如果想见面,或者想一同去游玩,发个信息一联络就搞定了。
土豪却叹了一口气道,怕是没有那个机会啦。
土豪一面感嘆着,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接着又说,沈老兄,蓉大姐,还有小马哥,我有个请求想对你们提出来,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满足我?
蓉华抢嘴说,有什么要求你就说呗,只要不出格,只要大家能做到,就尽力而为呗。
朱倩倩哼了一下鼻子道,他能有什么正经要求?别理他!
老沈与小马哥则说,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呗。
土豪道,咱不是个土豪吗?咱不是钱多得不知怎么花了吗?既然咱们马上就要散伙,既然咱们有缘一同玩了七八天,容我请大家吃个烤全羊可以不?
蓉华叫了起来说,这算什么要求啊?只要你是真心真意,俺们巴不得呢。
就是。小马哥说。
这个,这个,让你破费,有点不妥吧?老沈却犹豫道。
土豪锁起眉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来,道,沈兄,你还不如蓉姐呢,别瞧她和我那个小老婆一路上没少呸我,可是没拿咱当外人呢,你可倒好,不想给我个面子和机会是吧?
这个,这个……老沈搔了搔脑门,嘿嘿地笑了。
说着话的当儿就到了客栈,大家进了房间略事休息,客栈老板就来拍门了,说是全羊已经烤好,大家可以去餐厅开吃了。五个人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穿过院子,踏着一条水泥台阶来到楼顶。原来客栈主人利用楼顶的空间,在那里设有一个开放式的大餐厅,里面摆了许多圆型的和方型的餐桌,已经有若干游客在那里就餐了。五个人找了张桌子坐下,就等着烤羊上桌。那餐厅不仅大,还是半开放式的,有顶棚,没有墙壁,坐在那里能看到不远处的祁连山山脉。虽然已是黄昏,夕辉映照下的群山还是有着独特的魅力。老沈忍不住掏出手机,咔嚓一声又拍了一张。
换个角度再拍的时候,烤羊已经上来了。
光头土豪是东道,就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上首,他的两边则是老沈与蓉华,接着是小马哥与朱倩倩。羊虽然不是很大,却烤得黄灿灿的,油汪汪的,香喷喷的,让人望着馋涎欲滴。土豪要了几瓶当地产的啤酒,给大家倒满,端在手中,与大家咣地一碰,就充满豪气地先干了。接着将杯底亮了亮,示意大家干。除了蓉华不能饮酒外,老沈和朱倩倩立刻干了。小马哥虽然是司机,在不开车的情况下也能喝点酒,同样一饮而尽。接下来大家就抄起刀子和筷子,对付那烤羊了。似乎肉还没有进口,就嚷起了香,叫起了好吃,把邻桌客人的眼睛和耳朵都招引了过来。
吃着烤羊,蓉华不由就想起了那对上海男女。一想起那对上海男女,嘴里的话就跟着说了出来道,不知那两个上海人,现在是什么情况?
土豪一边啃着一条羊腿骨,一边说,管他们干什么?若是他们在,这个客老子还不请呢。
就是,一对什么玩意儿!蓉华说。
吃了人家的嘴软啊,现在又和黄老弟结成统一战线了?老沈笑了起来说。
蓉华白了老沈一眼道,你没吃人家的啊?看你满脸都是油花子了,小心别噎着。
土豪大笑了起来道,吃,吃,大家尽管吃。可着劲儿猛吃,才是看起我老黄呢!
朱倩倩却在呷了一口啤酒后,突然将手指竖在嘴上,发出了一声嘘,然后用下巴呶了呶,小声地对大家道,你们瞧,那是谁?
大家顺着朱倩倩指的方向看过去,透过好几张餐桌和闹嚷嚷的食客,竟然看到在餐厅的角落处,有一张小方桌,方桌的两边各坐着一位食客。两个食客一男一女,男的戴着墨镜,女的头发高挽,面孔再熟悉不过,竟然是那对上海男女!
啊呀呀,怎么这么巧?咱们与他们同住在一个客栈了。蓉华不由叫起来。
老沈感慨道,真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啊。
小马哥待要说什么时,就见那土豪站起来,道,让老子再会会他们去。
老沈却一把拉住了他,道,黄老弟,行啦,别再招惹是非了。
就是。蓉华说,你也损得人家够呛了。否则,人家也不会半路上跟咱们分手。
土豪心有不甘地坐了下来道,那我就听你们的,放过那俩狗东西。来,咱们继续喝酒吃肉。
土豪的话音未落,却看见餐厅里突然乱了起来,有五六条汉子闯了进来。那五六条汉子不像是食客,他们都晃着膀子,提着拳头,瞪着眼睛,踢开挡路的桌凳,推走身边的食客,直闯进餐厅的深处,来到那对上海男女的桌边,双臂在胸前那么一抱,就立在那儿不动了,只将目光凶凶地盯向那两个食客。上海男女早呆在了那里。那个戴墨镜的姓蔡的男人看看不好,抽身要走,两个汉子上前,早将他牢牢地按定在那里。那个姓米的女教师口中的食物还没有咽下去,梗在了那里。过了半天,她才镇定住自己,拉下面孔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啪!回答她的却是一记耳光。
姓米的女教师抹了一下嘴,就有红红的东西出现在手上。她声音更高地叫了起来道,你们为什么打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啪!又一记耳光甩在了她的脸上。
这一耳光甩得重,女教师摇晃了一下,就倒在了地上。但是马上,她就让两个汉子给提溜了起来,啪!啪!又是几记响亮的耳光。刚才还是氣质高贵的女教师,已是披头散发,满脸是血了。几个汉子却还不肯罢休,七手八脚地上前,她身上的衣物就给扯了下来,半边奶子早露了出来,在那里白白地晃。一个汉子觉得还不够过瘾,将桌上的一碗汤抓起,哗啦啦从头顶向她身上浇了下去。女教师已经没有了挣扎与反抗的本事,只有抱着脑袋任其宰割。而在这个过程中,那个姓蔡的公务员,仍是戴着墨镜,仍是让两个汉子按在那里,仍是什么动作都没有,什么话都没有说。
几个汉子还在殴打女教师,见女教师已经瘫软,昏迷了过去,才算收了手。甩了甩袖子,扭着那个姓蔡的男人,拖着那个姓米的女教师,来了个扬长而去。
餐厅里的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一场面,都发出了惊叫声,但是没有人敢上前去劝阻。
在几个汉子甩女教师耳光时,老沈倒是要站起来冲上前去的,蓉华也忍不住地要过去拉架,却让小马哥将两人挡在了那里。小马哥说,别多管闲事,我看出来了,这些汉子都是当地人,千万别将麻烦惹到自己身上。两人听了,也就作罢,眼睁睁地望着他们将女教师打昏,又拖着下了楼。接着又看见他们出了客栈,来到街上,将两个上海男女朝一辆事先等在那里的面包车内一塞,在夜色中鸣着嘹亮的喇叭拉走了。
餐厅里恢复平静的时候,大家才从客栈老板那里得知,那对上海男女果然不是什么夫妻,是双双跑出来偷嘴的,不料让男方的妻子发觉并跟踪,雇了当地的几条汉子,才发生了刚才这一幕。
10
终于又到了西宁。
在来到西宁前,在他们从祁连县城出发的一路上,还是有着不错的风景,比如大板山、门源油菜花,还有俄堡和一个有名的寺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失去了赏景的兴致。老沈与蓉华不再热衷于拍照,那土豪也不再大声地喧哗,最喜欢玩手机的朱倩倩,也将目光望向了车外,但是她的脸上木木的,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们坐在车内,都在想昨天晚上在客栈发生的事情,都感到那件事情发生得太突如其来,有点儿不怎么真实。过了好半天,蓉华才小声说,那个米老师真可怜。
土豪的态度倒是依然如旧,仍是悻悻地道,可怜个屁,做情妇就是这样的下场!
老沈道,那个姓蔡的真是太可恶了,眼看着女教师挨打,他连吭一声都没有。
朱倩倩道,男人没有几个是好东西!
土豪瞪他的二奶一眼道,你不能将所有的男人都打击了吧?在咱这车上,也就是我姓黄的不是个好东西哩。
有自知之明就成。朱倩倩说。
随后大家就没有再说什么,渐渐地心情却又好了起来。车继续向前跑时,大家又将注意力集中在风景上了。就这样一直到了西宁。
到了西宁,先将蓉华与老沈送到火车站,再将那土豪与他的二奶送往机场,小马哥的使命就算完成,回家会会老婆孩子,再去接待下一拨的游客了。
蓉华与老沈拖着拉杆箱进了火车站的候车室。
从西宁到海盐,目前还没有直达的绿皮火车,老沈买的是到南京的火车票,到了南京再转车到浙江。虽然有些周折,但是比坐高铁飞机要省若干钱。反正两人已经坐习惯了,又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蓉华并不反对如此选择。只是,此班去南京的车发车时间有点晚,是夜里九点钟,而现在才是午后一点半,还得候近八个小时的车。小马哥推荐他们可以将行李存在火车站,去逛逛西宁,观观市容,购购物什么的。两人毕竟都要奔六了,八天七夜玩下来,有些疲惫,便没有了逛街的兴致,打算呆在火车站里耗这八个小时。好在有手机,能上网,打发时间也不是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事情。
候车室里一片乱,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万万千千的旅客,都集中在这里,走来走去的,更多的是坐在候车椅上打盹或聒噪。老沈拖着拉杆箱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空闲的位置。他把蓉华唤过来,安顿着她坐下,让她守着拉杆箱,准备再到别的地方侦察一下,看看有没有更好的休息场所。过了一会儿返回,高兴地对蓉华道,咱走,我发现一个好地方,那里没有一个人呢。
两人从楼上的候车厅到了楼下,拐了个小弯儿,就见一堵墙壁后面有个大厅。大厅原来也是候车的地方,现在被废弃,里面空荡荡的,只堆了些毁坏了的候车椅。那些候车椅虽然已经破损,有几张却是能坐的,老沈寻了两张,掏出卫生纸一一地擦拭干净,两人就并肩在那儿坐了下来。铁质的候车椅凉丝丝的,大厅里静悄悄的,闹中取静,果然是个好地方。
蓉华表扬他说,你就是个能。
老沈得意地道,否则你这么个资深美女也看不上咱呗?
蓉华说,别骄傲,还得继续努力。
那是当然。老沈说。
两人说着,就各自将手机掏了出来。他们准备将拍摄的照片选出九幅,在朋友圈里发出去。八天七夜的环线游,他们已经发了七个朋友圈。
蓉华的朋友圈很快发了出去。老沈的朋友圈也很快发了出去。蓉华在第一时间里给老沈点了一个赞,老沈又是投桃报李,马上给蓉华也点了一个赞。两人看到对方的赞之后,还一齐扭过头对望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老沈说,下次约你出来,还答应吗?
蓉华说,呸,我凭什么不答应?我是傻瓜啊?
老沈说,我已经想好了,到九月份,咱们再来个新疆大环线。咱们还是先到西宁,还是找小马哥,从西宁出发,重新玩玩没有玩好的青海湖,然后直奔新疆,从若羌到和田,再到喀什。从喀什到伊宁,再到喀纳斯,然后克拉马依、乌鲁木齐,吐鲁蕃与哈密,再从敦煌回到西宁。
蓉华叫道,太好啦,我期待着呢。
老沈说,我现在就攻略。
老沈说着戴上眼镜,拿着手机开始了他的攻略。
蓉华的手机这时候却响了起来。蓉华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姐姐打来的。姐姐一般不直接给她打电话,有什么事情都是通过微信的私聊窗口,用文字进行的。她突然打电话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蓉华猛地就想起那天在快要到达敦煌的时候,姐姐说又给她找了个北京老头的事情。当时她断然地否决了,姐姐并没有什么表示,没准现在找她,又是将那事对她重提。她不想接听,又怕有别的大事不接不妥,就站起来,一面朝卫生间方向走,一面将电话接通了。
姐姐果然又提起了那事情,道,蓉华,你还与那个姓沈的在一起?
蓉华实话实说道,嗯。
姐姐的嗓门大了起来说,你和那姓沈的是没有未来的,你不能再同他纠缠下去了!他能帮你给儿子买房子?他那个小房子将来能归他一个人继承?都不可能!所以,你抓紧回来,考虑一下我那天给你说的那个北京老头。你如果没有看中,也不要紧,咱们再物色。
她给姐姐的回答比那天还决绝,道,这个老头我坚决不同意。她随之又说,姐,关于我婚姻的事,今后你就别过问了!
收了线,蓉华没有马上回到老沈身边,她站在那里有点儿失神。在姐姐来电话前,在八天七夜的环线游时,那个光头土豪和他的二奶朱倩倩,是一直把他们当成夫妻的;那对上海男女和小马哥,也一直把他们当成了一对真正的夫妻,且是结发的、相当恩爱的、甚至是人人羡慕的那种志同道合的神仙夫妻。她自己呢,潜移默化地、不由自主地,也觉得两人就是夫妻了,还因此感到了幸福与甜蜜。可是姐姐的这个电话,却将她拉回到了现实中,她才意识到,她和那个叫沈大成的男人,其实也是一对狗男女,也是在法律不許可的情况下的不光彩组合。她忽然羞惭起来。想起老沈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的一片诚心,她则三心二意地脚踏两只船,一时有点无地自容。
朝老沈所在的位置返回的时候,她拿定了主意。
老沈还是埋头在手机上攻略新疆环线游。气温有点高,他将身上的衬衣脱了下来,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那背心的背带上,密布着许多个小破洞,而他架在鼻梁上的那副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则是用一块胶布粘结的。那胶布原来是白色的,现在都有些发黑发黄了。蓉华站在那里,望着这个叫沈大成的北京老头,望着这个让老婆甩了的单身男人,望着这个因为工厂倒闭而提前退休的纺织工人,想起三年来与他的交往,那一幕一幕,都是那么鲜活,那么清清楚楚。她的鼻子里竟然有些酸楚,眼圈儿红了起来。
沈大成一面埋头在手机上,一面说,蓉华,你坐啊,站着干什么?
蓉华说,老沈,你别攻略了。这个环线游我不打算再参加了。
老沈抬起头,十分吃惊道,为什么啊?
蓉华道,和你的这种关系,我也不想再继续保持下去了。
老沈瞪大眼睛叫了起来道,为什么啊?我哪里没有做好啊?
蓉华摇了摇头,有泪从她的眸子里流了出来。
老沈皱了皱眉头,恍然大悟道,刚才是不是接了个电话,你姐姐又给你找了个对象?你要跟人家结婚了?
蓉华却破涕为笑道,你怎么这么笨啊?我说不能和你再继续保持这样的关系了,就是要和别的男人结婚啊?真是岂有此理!
老沈还是不解地道,那你是为什么啊?
蓉华说,我想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懂了不?
老沈搔了半天后脑勺,似乎才明白过来,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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