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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

2019-01-17温凯尔

野草 2019年6期
关键词:利夫

温凯尔

雄性领袖会驱逐弱者,他的入侵会危及别人的地位——骆利夫没有直接对舒亚蕾说出他的忧虑,但他直面这个问题,他的尊严教他保持沉默。欧映逢要来探访的消息让他不安,他从未想过,那个去年冬天旅途偶遇的男人真的有一天会来找他们。但舒亚蕾似乎很开心,裙子的摆动显现出她的轻松,她站在骆利夫对面,镜子中的神色流露出她对这套裙子的喜爱。

“难道你不高兴?你忘了旅游时那些趣事了吗?”

“我以为他只是过客——就像你在什么地方遇到的什么人,仅此而已。”

“你说话总是不真诚,你怎么会忘记一个跟你长得一样的人。”舒亚蕾换回衣服,又提议为骆利夫挑选一些,“起码有一套让你看起来体面些的衣服,接待别人,接待你自己。”

“接待”二字让骆利夫感到害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段关系渐渐变成一种牢笼——不是你无法逃出去,而是你身在其中,被看不见的某种界线、地段、等级或其他所捆绑。因为家庭背景悬殊,他们之间也确实存在不少问题。有时候,如果舒亚蕾对他逼得很紧,他就会借着去买烟熏肉的时间偷偷进入舞厅(也有可能只是在酒馆坐坐),他想看看那些表演的女歌手,她们美丽的舞姿能让他得到满足,随后再迅速喝一杯最畅销的啤酒,回来后则声称烟熏肉太抢手没有买到——有时,他会为自己的小聪明窃喜,但做完这些你依然需要回到笼子里——没有任何办法,除非你舍弃对方,你知道你不会变得残忍,你知道命运的安排总是存在巧合的碰撞,流露期盼却又遮蔽机缘。事情总是这样的,你得回去。他们住在舒亚蕾爸妈留下的房子里,墙面翻新过,庭院很大,房屋后面也有栅栏,刷着淡蓝色的漆,但也已逐渐脱落。他们没有养任何东西,连一只狗都没有,舒亚蕾说可以放养几只鸡跟一匹山羊,到了春天会有鸡蛋,而羊只是为了清理这片杂草丛生的地方,它也不会有任何攻击性。骆利夫则一直犹豫不决,因为担心那些鸡粪会影响花香的气味,他打算栽种更多的山茶花与芍药。屋子朝北处有一条河,河流最终是通向大海的,但距离海尚有一些距离。

骆利夫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欲望已经显露出来,就是最近几天开始出现的状况,在等待欧映逢要来的日子里,连走在路上他都觉得自己变得不一样,那种原始的冲动力量——不仅仅是源于某种单一的欲望,还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机遇,他听见内心的渴望,需要更多、更大、更自由的东西。

一个月前,他们收到了欧映逢的来信,信里只是简单地写了一些问候,并询问是否方便见面,他有工作机会到沿海地带来,而且他很想念他们。他的用词总是很暧昧,信末还有试探性的要求——

如果可以,希望你們能在5月22日傍晚抵达火车站。

但是,与欲望同时迸发的还有忧虑。骆利夫很羡慕舒亚蕾可以毫无压力地接受这件事,而他不行——一个有着跟他十分相似面孔的男人——她期待的是什么?他又想要什么?当然,骆利夫很珍惜这份缘,因为这世上很难遇见有一个跟你的长相几近一样的人存在,并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见了彼此,有过快乐的交谈。骆利夫性格稍微软弱了些,而欧映逢身上却偏偏集齐了他所向往的特点——机警、聪明、勇敢、热情。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如同持有一样形态的水与火。

到了22日当天,舒亚蕾午觉后就开始准备晚餐,尽量做些自己的拿手菜。骆利夫独自前往火车站,其实他有些紧张,因为他一直认为欧映逢的那封信里有不一样的意思,尽管他没有写上任何关于其他意愿的字词,但看起来好像要回来跟他进行往事的争辩。他总是很敏感,常常从一件事能联想到更多。

泊好车后骆利夫迅速走进车站,时间几乎踏正列车抵达的时间。两个出口陆续有乘客出来,他等着欧映逢从人流中出现,一直仔细盯着。二十分钟过去,骆利夫还没看到他,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看漏眼了,侥幸地想也许欧映逢的长相已经发生变化,又或者他正在门外站着,于是骆利夫又走到外面,来来回回。甚至有一刻,他怀疑这是不是欧映逢的一个恶作剧,直到有人从后面叫住了他。

“我以为我认不出你了,我一直看,可还是错过了。”

“等待一个跟自己长相一样的人,也许会容易错过。”

欧映逢还是一样,幽默,或者强势,说话都像是经过一番迅速筛选的程式。

“是啊。”骆利夫也很感慨,想起第一次遇见欧映逢的那天,两人分别站在街道的两边,旅游地区人来人往,只有他们伫立在原地,像看着一面穿透的镜子。

“没想到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写信总是给人惊喜。我很担心你们的地址是假的,或者你们搬家了。”

“舒亚蕾很高兴你能给我们写信,这是很难得的情分。”

“看到你让我有一种很亲切的感受。”欧映逢说罢上前给了骆利夫一个拥抱。

欧映逢后来读了研究生,现在是个生态学家,说到工作,他说只是认为自己在按照工作室的要求寻找一些东西,他本身对地貌与生物的事情并不知道多少,也就是在这些年的工作里,渐渐累积了一些有用的知识。家里人觉得他从大学开始就选错了专业,但他表示还好。“你呢?”欧映逢把话题转向骆利夫,骆利夫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回到前方的电视画面——显然,骆利夫看到了以前熟悉的眼神,那是他最初认识的欧映逢的样子。时间似乎过去很久了,有些东西依然会在某些时刻重新警醒他,他还是有些害怕面对对方跟他长得一样这回事。他拿起遥控器时心慌地出现手滑的情况,脑子里不断地回忆过去。欧映逢的出现让他感觉疲惫——不是因为他而疲惫,是生活凸显的疲惫,那让他意识到自己是个无用之材。

“我做散工,我还能做什么?无非是那些事情。”

“我觉得不要紧。我的家人也总是这样,很喜欢打电话来告诫我,劝我不要太消沉——他们觉得我的职业是消沉的,这很可笑,好像他们非常了解似的,觉得我选错了行业,并说这不要紧,很多东西可以重来。不要紧,你听听。”

“我读书的时候,有个朋友也是学生物学的,应该跟你差不多吧。”舒亚蕾在厨房与客厅间来来回回,偶尔插上两句话。

“那是她的前任。”骆利夫讽刺地说。

“哎,很抱歉我之前的问话,我不知道你父母离异的事。”舒亚蕾又说,把最后一个菜端出来。现在,格局开始发生变化,骆利夫感觉自己真正担心的事情来了——舒亚蕾很会制造一种逼迫对方妥协的氛围,而欧映逢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男性气概也让骆利夫自愧不如。他们两个人的对话——或者说他们本身的存在,让旁人总要警醒三分,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对。这是个巨大的威胁。但骆利夫有一个好的地方——敏感——他能持续觉知那些感性或理性的变化,他的随机反应与自我调控是他的优势,就像海风一样,能潜入尚未绽开的花蕾。

“没关系,”欧映逢说,“你倒让我想起了她的模样,我父亲离开之后,母亲就开始生病,我有时都不乐意去想起她了,独自照顾生病的老人让我变得沉默,但如果连我都不照顾她,状况只会更糟糕。”

“可以请护工试试,我以前就是这么做的。”舒亚蕾说。她对事情的处理方式首选金钱,能用钱解决就没有烦恼。

“她比较抗拒,不愿意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一切,她总说这种事让她觉得难堪。她的防御心很高,高过她的双眼,几乎要越过头顶。”

“那你没有遗传她的这种特性?”

欧映逢沉默了一会,他说:“也许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们已察觉出我的个性。不是吗?先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骆利夫回应过来,也勉强举起杯子。他根本没认为他们之间有友谊存在。

“你在信里谈到,此次出门是因为工作?”

“啊,对,需要收集一些海边滩涂的东西,我所在的城市没有海,所以趁着这次难得的机会挑选了这里,顺便来探访你们。”

“你太客气了,”骆利夫说,“你想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迎。”

“饭后你能送我去酒店吗?”

“我们不送,”舒亚蕾给欧映逢舀了一碗汤,调皮了一下,“你今晚留下,我们为你准备了床铺。”

“那样太麻烦了。”

“不麻烦,就这么决定了。你在这里工作,有什么问题,我们还能帮到你。”

连续两个晚上,骆利夫都能察觉到舒亚蕾的坐立不安,她总在欧映逢闲下来的时候向他请教一些问题,明面上的好客不过是种掩饰,她真正感兴趣的,是试图得到他对她欲望上的冲动。骆利夫一下子就看清她想做什么,震惊之余,他想到自己跟舒亚蕾之间已经不再有性关系,也许这是原因。到了第三天深夜,骆利夫潜入客卧,偷偷翻查欧映逢的箱子,为免被发现,他点燃了安眠香薰,试图让欧映逢睡得更沉一些。但箱子里只有他的衣物,背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一些工作文件、照片,正如他所說的那样,一些关于生态学上专业性的东西。但骆利夫在那一刹那产生一种怀疑,也许这根本不是这个男人的工作,又或者工作不是他前来的目的,他到底想干什么?还是自己想得太多?

临走前他又偷偷爬上床,仔细观察欧映逢的面容——这真的很可恶,除了两人的眉形不同之外,其余地方他再也挑不出什么异样来,并且——相较年纪相仿的男人们来说,欧映逢的皮肤更为紧致。骆利夫差点就抓起身旁的枕头,捂住欧映逢的这张嘴脸,让他消失。但这种怨恨的缘由让骆利夫显得小气,他抓着枕头的双手停留在空中,善良的他当然不会那么做。但更令骆利夫震惊的是,就在他准备放下枕头时,舒亚蕾也出现了。当她悄悄推开客卧的房门,穿着性感睡衣出现在这对像是双胞胎男人的面前时,空气中弥漫的香薰味道变成令人厌恶的气味,一方欲杀人、一方欲出轨,恶臭的欲望从各自体内散发出来。黑夜中只有窗外透进了一些光芒,在这昏暗的冷光之中,这一切俨然发生了变化。

舒亚蕾从小就与大家不一样,她家境优渥,穿锃亮的小皮鞋,住大房子,出门有车接送。从一开始,当骆利夫还在镇上生活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无法得到她——而如果有一天真的得到她,那也不会是长久的事。他明白与像她这样的千金交往会带来很多无法消除的麻烦。不知是不是这种暗示让有可能发生的人生转机都消散了,他有时不得不听天由命。现在可能很难明白当时的处境,顶多是一些回忆中的感受,但他未成年的时候,舒亚蕾是他心里思慕很久的对象。她的美丽你不可否认,有一种天生带着距离感的冷漠,却又会在你出其不意的时候发出关怀,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女孩,她那时的教养都能从她的谈资看出,她做事的方法也体现出她的身份。

以前,骆利夫在学校给舒亚蕾写过情书,像别的男孩那样假装自己很有文笔,试图打动对方。起初舒亚蕾并没有理会他,机缘是在暑假产生的。那时骆利夫的母亲很担心家庭状况,她总是非常忧虑钱财方面的事情,她到处打听是否有人想要招暑期工——每年夏天她都如此。一开始她找了些工厂跟派单的工作,骆利夫不想去,不久,她又听说有人想要招收假期里做家庭清洁的工作,要求最好是本地的年轻人,不会突然辞工,而且待遇还高。母亲命令骆利夫立刻前往。那是一家有钱人的别墅房子,就在沿海大道边上,走路有些远,所以每次骆利夫就骑单车过去,替他们打扫屋子一楼(女主人要求他不得出现在二楼以上),还有院子,必要时保养铁门以及护栏。有时候男主人会询问他是否有空,顺便洗洗他的车子——基本上什么都要做,一个礼拜前往两次,不算很忙。骆利夫不知道那就是舒亚蕾的家,直到他第三次去的时候,碰见舒亚蕾从外面回来才知道。

“你今天来晚了。”那天舒亚蕾说。

骆利夫有些呆滞,一时半会不知说什么。

“昨晚下过雨,沟边的位置可能比较多树叶,多清理一下。”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

“你指什么?知道你来做暑期工,还是知道你写的那些信?”

骆利夫脸红,低下头没再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他的自尊与内敛被女孩直接攻破,他的羞耻心也在那一刻因为身份的不同而令他深感窘迫,而舒亚蕾对自己当下及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似乎了如指掌,并毫无波澜地迎接一切。她的洞察力很惊人——对骆利夫来说,她的眼神持续穿透他,连视线都带着锐利的光,似乎再多看一会就能读懂他在想些什么。

“你可以留下来吃饭,今天我父母不回来。”

“不,不用麻烦了。”骆利夫紧张,那时他只想迅速清理完那些被雨水打落的枝叶,随后逃离。或许也不再来了——如果两个晚上还无法平息尴尬的话。

“你不用客气,当然,如果你不方便,下次再吃也可以。”

舒亚蕾说完也没给骆利夫回话的机会,往屋里走去了。也就从那之后,骆利夫接触舒亚蕾的机会多了,他一声不吭地在家里度过两夜,意识到有些东西不是逃避就能改善的,认清自己的家庭背景没什么不妥,以同校校友、暑期清洁工的关系来应对有可能发生的让自己被羞辱的意外。他的善良与自负同时显现出来,并整合而成一种新的姿态。他更喜欢她了。她的内心在他们相处的那些时刻一定程度上变得温暖了些,至少在骆利夫的印象里是这样的,否则他不会得到那种鼓励的信号,在她父母外出的那天晚上,他主动脱掉自己的衣服——我希望我的全部都能给你——天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么恶心的话!但这句话却如此奏效,令舒亚蕾卸下了那层无形的防御。她先是惊愕,但很快就站起来,盯着骆利夫的身体,大概持续了半分钟,再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用手指輕轻抚摸他腹部的毛发,最后忍不住笑了出来。骆利夫猜对了,她的家庭不会像大多数人的那样,她的父母必然更严谨,会是那种强调洁身自爱的家长。骆利夫有一点内疚,同时又有一点点的自豪,因为他用自己的身体击溃了一对家长多年来的教育——舒亚蕾也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就在骆利夫的面前,一件一件,直到她满脸通红又渐渐冷静下来,献出了她的第一次。“我爱你的模样,像池塘里飞过的蜻蜓,留下波纹的感觉。”舒亚蕾说。

再后来,舒亚蕾一家人离开这,到城里住更大的房子,舒亚蕾也追求自己的学业,两人就此分手。但舒亚蕾毕业后却又独自返回,不顾父母的反对——年轻啊,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她的回头也让骆利夫感动,并发誓要成为有用的人。当然,骆利夫没有实现承诺,学识的不足与技术的落后,只能让他成为普通人,不断地做一些散工,多劳多得。身份上的阶级对比太过显眼,刚开始同居那会儿,有时骆利夫在院子里打扫,都会觉得自己仍然是许多年前那个打暑期工的外人。

“我昨晚睡得很沉,房里好像飘来了一些花香,特别好闻。”

“很高兴你睡得不错。”

“你们昨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事,不过是我们之间的一些矛盾。”

“也许你可以跟我谈谈,我们虽然不是双胞胎,但也许我们有比双胞胎更特别的感应。你没这种感觉吗?”

“感觉?”感觉可多了,但真的要谈到什么感觉,骆利夫具体也说不出来,“也许跟你一样。”

欧映逢点燃了一支烟,在没有女人的环境下,不知是不是产生了错觉,骆利夫觉得欧映逢的行为比他更为粗俗。桌上给他准备的早餐他一直没动,咖啡喝了一口,已经冷却,杯身有干掉的咖啡渍,烟灰没有完全弹到烟灰缸里。骆利夫又看了他一眼,似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骆利夫不敢再多说什么了。现在,如果有人告诉他,欧映逢与舒亚蕾在那天晚上之前就已发生过关系,他也是有理由相信的,但他不愿意总把欧映逢当坏人。其实哪怕舒亚蕾跟他解释一句,说清这件事,表明自己昨夜只是没能控制欲望的诱惑才忽然走入欧映逢的房间,骆利夫也会相信。他太脆弱了,又善良,所有尖锐的事情他都难以面对。他们分房睡的状态虽然令他减少了压力,但却忽略了舒亚蕾的需求。除此之外,他觉得有一种更大、更有可能对自己造成伤害的事情即将发生,说不清是什么,欲望由这一刻彻底转变为某种隐蔽的攻击,他的敏感教他如此,内心忽然渴望能掌握一些防御本领。

“那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骆利夫摇摇头说:“算了,也许过两天她会回来。”

“真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欧映逢将香烟叼在唇边,说话含糊不清,走向骆利夫并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如果是我的到来使你们如此,我真的很内疚。如果是别的事,我希望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我的好弟弟。”欧映逢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们相识多年似的,在清晨的暴雨声中,骆利夫甚至听见他吸烟时所发出的星火声音,轻微的滋滋声就在耳边,如同一种危害的信号——再想象到那些烟灰会掉落在他的背后,他才想要从中脱身,继而发现欧映逢抱他抱得太紧,像是要将他弄死一样。

“看样子,保持自由身也是不错的选择。”

“是吗?没有让你心动的人出现吗?”

欧映逢冷漠的眼神掠过骆利夫的身躯,嘴巴动了动,闭口不谈,转而问骆利夫天气什么时候会变好,他希望到海里去看一看。

骆利夫歪歪脑袋,说:“还行,但看样子还有一场暴风雨会到来。”

“晴朗的时候,你可以陪我到海里看看?”

“那是你的工作吗?”

“我可不是来度假的。”

骆利夫不愿顾及舒亚蕾,心想她大概只是回了娘家,回去她有钱父母的屋子里住几天,也便答应了欧映逢。不过,不知道是女人的离开让男人们更开怀畅聊,还是欧映逢刻意顺从骆利夫的性格,怜悯他的遭遇,那天晚上他们的聊天出乎意料地好,还喝了几瓶啤酒。

海岸有些浮物与白色的泡沫,还有一点垃圾,随着潮汐推向礁石,在回旋打转。他们绕开了,往另一边走去,但情况并没有变得多好,也便将就着找了没人的地方。眼看前面设有警戒线,不是安全的水域,欧映逢依然走入其中,骆利夫喊了两声他都没停下,只好跟上。

“海湾的视野很好。你常到海边来吗?”

“小时候常来。以前还没离开镇里的时候,我爸妈常常在附近喝酒,”骆利夫指了指背后的椰树,“往那边那条巷子进去,以前有个酒馆,光顾的都是像他们那样的人。”

“怎么样的人?”欧映逢问道。

“就是,”骆利夫迟疑了一会,“更落魄的一些人。你也许不知道,其实舒亚蕾的家境比我好多了,我们一直没有结婚也是因为她父母的反对,拖到现在。”

“啊,看来是阶级问题啊。”

“也许还有别的问题。”骆利夫不好意思说他们的床事,把话题转移到对方身上,“现在下水是要探险吗?”

欧映逢笑笑,“不是探险,只是想要拍点照片,没有出海设备,我想看看那里有什么東西。”

“也许除了沙子,你什么都看不到。”

“拭目以待。”

“你的相机防水吗?”

“当然,来,往这边走。你的身形有些走样,该注意锻炼身体了。”欧映逢说。“双胞胎应该保持一致嘛。”

骆利夫不好意思地往下看看自己,整体虽然没有发胖,但腰间开始有些赘肉。欧映逢保持得不错,骆利夫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结实的腰背,大臂线条随着晃动显现出一种动感的姿态。他的泳裤剪裁紧贴腰臀,落在大腿根部结束。再往下看,他就想到了舒亚蕾,想象她是否曾推开浴室门也这样打量欧映逢的后背,又或是趁着他熟睡,走入欧映逢的房间,迫不及待地将整个脸部埋在这个男人的双腿之间。骆利夫回过神来,看到欧映逢弯腰弓背的摄影姿态,就好像紧紧匍匐在舒亚蕾身上——这种幻想里的性爱姿势让他感到难以招架——他已经忘记最后一次是如何裸体拥抱舒亚蕾了,那种快要冲出身体的欲望,同上次一样,随着生活所缺乏的某种东西,慢慢迸发出来——他勃起了。

“你跟上来了吗?”

“我先看看这边。”骆利夫哆嗦着说。

为了避免尴尬,欧映逢回头的时候,骆利夫立即转过身子,不一会儿他就已经走到更远的地方去,海水没过大腿有些冰凉,他没停止,继续让海水越过腰部以遮挡关键部位。接着,事情就发生了。不知是因为长期没有性爱的原因,还是此刻一直涌上心头的欲望达到一个峰值,骆利夫突然感到一股电流般的强烈触感,所有大海传来的能量都集中在下体,他甚至不敢用手去触碰自己,藏在水中握着拳头,一动不动。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感觉乳头挺立,腹部变得紧绷,一阵更强劲的海风吹过时,他就在海里遗精了(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流出来的状态)。他惊讶于自己的生理反应忽然失控,在如此宽敞的大海中暴露无遗,那种侮辱自然介质的羞耻感随之而来。他悄悄拉下泳裤,想要看看是否真的有东西出来。纯白的精液很快在浑水中游移,他不断地用手搅动海水,试图将羞耻推远。

“伸进海里也拍得不太清,全是浮粒。”欧映逢在远处说道,暴雨后的浑水让拍摄难以进行。“现在我拍到了一个缺了半角的海星。”

“噢,是啊,”骆利夫回过神来,“那是你想要的吗?”

欧映逢把相机抬高到胸前,也许吧,他说,声音很轻。骆利夫没听见,刚好有一个很大的海浪拍在礁石上,没过了所有声音,似乎也带来了更多东西,欧映逢连忙沉入海里搜寻。

在渐渐疲软之后,骆利夫才敢慢慢靠近欧映逢,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询问他都拍了些什么。欧映逢微笑着,盯着海面漂浮的一些东西,把相机挂在脖子上。“你看。”他说。没等骆利夫仔细看见什么,欧映逢就迅速拉开了骆利夫的泳裤,另一只手推动海水,将水面漂浮的一根长长的像线条一样的东西往他泳裤里送,再迅速抽紧他泳裤上的两条带子,自己后退了两步。

一股剧烈的疼痛忽然而至。起初两秒骆利夫还忍着,但很快就无法站立,整个人痛得几乎昏厥过去,他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欧映逢,双腿想要往岸边的方向走,但才迈出一步,啪地一声整个人就栽进海水中。那一刻他的感受就好像亲眼看见某个行星的运转偏离了轨道,引起地球离奇的波动,海水翻滚倒灌,将他淹没。

水母确实不会靠近岸边,但那一带是水母猖獗出现的海域。欧映逢以前读书的时候,课堂上学习过一些海洋生物的特性,有一次说到水母,它们会被恶劣的天气打败,譬如在暴风雨后,有些不幸的水母就会误断一些触手,就是那些像须一样的东西,这些断掉的触手本身携带毒液,随着风雨和大浪漂浮到海岸边——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不是吗?欧映逢最擅长这些东西了,他早有预备。

他对医生说:骆利夫的下体碰到了水母断掉的触手。

医生循例查房的时候,进来说了些嘱咐。“水母种类繁多,很幸运没有碰上更剧毒的,但毒素残留对病人还是会有许多影响,昏迷的状况也许会持续三天,或一个礼拜,不会太久。好在你懂得一点急救的知识,在紧急情况下,缓解病毒是非常有必要的。”

其实,为避免致命,在骆利夫不省人事的时候,欧映逢将他拖到岸上,先用海水清洗他浮肿的下体,再回到车上拨打急救电话,假装遇到不测。他从包里找到提前准备好的橄榄油——他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橄榄油能缓解水母释放的毒性,具有消毒(消炎?)的作用——欧映逢冷静处理危机病情的步骤得到了医生的赏识。

“另外,病人有勃起功能障碍的病史,有过一年的服药时间,不见好转,病史记录他后来停药了,所以,如今再遭遇一次毒素的感染,性爱方面的情况可能不太乐观。”

欧映逢并不知情,只是沉默地看着骆利夫。舒亚蕾刚赶到医院就听见医生说的这些话,上前握住骆利夫的手。

“他说没大碍。”医生走后,欧映逢对舒亚蕾说。

“生命是个谜,医生什么也不懂。”舒亚蕾说。“你没事吧?”

“我没事,发现他晕倒之后,我立即打了急救电话。”

“谢谢。”舒亚蕾说,“也许我不该就那样离开。”

“你们吵架了?”

舒亚蕾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发出一声轻叹。

欧映逢不再显现出热情的面容,而是冷漠地看着面前的情侣,不知是面对病人该收起笑容的缘故,还是事情已经抵达自己期望中的一半,没必要那么做。总之,他此刻给人的感觉有些阴沉。他把床边的帘子拉上,隔开旁边的病人,再挨着舒亚蕾轻轻坐下。在局部投射进来的光影中,欧映逢看起来跟骆利夫简直一模一样,比她平时见到的状态还要更像,除了眉毛部分。舒亚蕾几乎产生了错觉,双眼紧紧盯着欧映逢。而他似乎也察觉到,但没有与她对视,而是拿起药膏,脱下骆利夫的裤子,替骆利夫擦药。

“你介意吗?”欧映逢这么问的时候,手却已经沾上药膏了,见舒亚蕾没有回应,便凑近她面前,温柔地说:“希望他能挺过这段时期,我可以留下来帮忙吗?希望你不会拒绝我,因为他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

骆利夫住院期间,舒亚蕾很紧张,她对所谓的昏迷有不太全面的理解,總担心骆利夫会长期如此。是欧映逢在开导她。他很会改善这种低迷的气氛,用一个男人最温柔的方式跟语气来缓和她的忧愁,并令人放松。为了得到更多的时间,欧映逢请了一位护工,他们离开骆利夫之后,就换护工料理。回到那个家,也就成了他们两个独处的空间。在厨房里,欧映逢主动下厨,他能从窗户看到舒亚蕾在后院忙碌,她开始除草,或者给骆利夫种的一些植物浇水,欧映逢很享受这种时光。晚上在客厅里,欧映逢又会备好热茶与瓜果,他悉知舒亚蕾的喜好,了解她的作息规律。他用整晚的时间来跟她探讨一些人生趣事,并在欢笑当中投以暧昧的眼神——他实在太了解她了,这令她感到非常震惊。慢慢地,欧映逢就好像成为了这间屋子里的男主人,他在舒亚蕾失去一个男人的空当里,不仅把事情做足,而且比骆利夫做得更好。舒亚蕾本就心不在焉,不确定自己在那天晚上偷偷溜进欧映逢的卧室里是出于欲望驱使,还是逃避——如果一个肉体的器官值得她这么去珍视,那她这些年的隐忍该是值得的,很多东西被看作是勇气与爱,实际上无非是委屈自己。她从小的教养、多年来的学识,在这两位相似的男人们面前受到了一个小小的挑战,她不想再那么费神了,一些非分之想恰好产生,很多东西索性就毫不踌躇地被置于脑后。于是,那道防线在骆利夫昏迷的第三天晚上,终于被突破了。舒亚蕾为自己的尝试给出了好几个应有的理由,即使她知道有些东西做一次跟做一百次是同样的——她几乎能肯定,如果此刻在她面前跟他亲吻的人是骆利夫,她反而会收起一些希望,但当她刻意去提醒自己,这是欧映逢时,她的意识又被他的模样所侵犯——包括他的力道与缠绵的柔韧,他给她带来新的激情与释放,让她为自己与骆利夫之间的关系作出了新的和解。

每一天都有很多年轻人独自死在医院,他们的亲人或朋友永远都不明白病者的追忆需求。

事情本来没有变得多么复杂或戏剧化,骆利夫在一个礼拜后就醒了。出院后,他们将骆利夫带回家,他却几乎说不出话,腿脚也不好使,像是水母留下了强烈的剧毒,永远残留在他的身体里。医生写出院诊断报告之余,建议他们转去大医院,虽然基本病毒已经清除,但还是保险些为好,这不是普通的中毒。欧映逢点点头,询问主治医生是否有更好的医院推荐,拿回了病历,却没有把医生的话告诉舒亚蕾。

对骆利夫来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他其实已经放弃了对付欧映逢,他没有报警,没有诉求,他柔弱、善良的品性没让他成为更糟糕的人。但他哪怕想要报复,其实也无能为力。因为舒亚蕾的行为并没有体现出多么难过或关爱他,他也明白到,人们的变心与恒心,也许只在一朝之间,再敏感的人,也是说麻木就麻木。他在昏迷的时候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买了一支眉笔,与欧映逢坐在镜子前,对比着他的眉形,仔细描画。梦里他们成了双生儿,交换人生与伴侣、职业,在长达百年的人生中相互体验对方的经历,做彼此的替身。

有一天,骆利夫从床上醒来,看到一旁的欧映逢睡着了,骆利夫没有喊醒他,而是看着他的模样,越看越感觉他有些不自然——但他们仍然相似,他相信医院里所有人都会认为他们是双胞胎,并被他假装的关爱所感动。当骆利夫尝试开口辱骂欧映逢的时候,却只发出了咿呀的喉音。欧映逢醒来,眼神怪异地看着骆利夫,嘲笑他的声音,不一会又露出开心的面容,温柔地说你醒啦。但骆利夫看见的还是在海里的那个笑容——虚伪而不声张的手段,让人猝不及防。正如他自己一开始所预料的那样,雄性领导会占据一切,驱逐弱者,把所有物体归为己有。

“今天你可以自己吃药吗?可以自己擦药吗?”欧映逢说,“不过,也许你的腿还不太方便。”他将药丸交到骆利夫手中,转身倒水,似乎在水里放了什么,有些东西在迅速消融,又像是眼花——从骆利夫出院到今天,欧映逢一直这么做,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哪怕欧映逢更换了药丸与药膏,骆利夫也失去了质疑,而如果他拒绝吞下,欧映逢会强行用手挖开他的嘴巴。

“我今天买了一支眉笔,我已经学会了如何描画更像你的眉形。”

骆利夫看着他认真画眉。

“不过有一点不好的是,我的胡子长得太快了,不像你。”

欧映逢自言自语,又拿起剃须刀。

“你回不去了,”他继续说,“如果你想靠近舒亚蕾,你会在半夜听见隔壁房我们做爱的声音,或是她在向我讲述如何安慰一个阳萎男人的那些事情,我想你不会喜欢听这些。她爱过你,但如何赢得女人的信任是你该学习的。”

骆利夫哑口无言,气得吃药时差点噎着,喝完了欧映逢递来的水。不过多久,他就迷迷糊糊,感受到有人用冰凉的东西在他的下体涂抹东西,那种感觉就像是要把他的器官缩小般让他害怕。随后,他耳边也传来这位男人的声音,诉说着他年少的回忆——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存在,她不会在毕业之时离我而去,更不会回来这个破地方。你知道你的面容有多令人受罪吗?我不得不在脸上动手脚,成为全新的你。你知道吗?初恋总是带给人们难忘的回忆,她对你的感情让人难以超越,但也正如我对她的感情一样——想想我现在做的这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哪有什么旅途偶遇,哪有什么长得一样的人,轻信陌生人的话是愚昧的,但你很幸运,你两次得到了她。而我的人生总是充满错误,我希望这一次不会是个破碎的梦。再吃三天这些药物,你的病情也许会更糟糕,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一定会有什么地方继续出错,我希望你奄奄一息。你已经完蛋。你在听吗?

骆利夫没有沉睡,也不清醒。他听到欧映逢的呢喃,但没有大哭,他自己是想哭的,但眼睛睁不开。那些话好像是一个什么故事,离他非常遥远,他也听出了这个男人的坦诚——是啊,很多东西已经清清楚楚了,像水母的触手那样浮出水面,令人惶恐,只是他实在没有力气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他知道那些喂给他的药都是一种危害,药膏只是一种清凉的东西,他不可能不知道。再后来,他听到舒亚蕾的声音,他在迷糊中勉强伸出手,有人来握住他的手,但他无法感知那只手是属于他们中的谁,只是脑海里想起年少时与舒亚蕾恋爱的画面,想起她说过的那句话——

我爱你的模样,像池塘里飞过的蜻蜓,留下波纹的感觉。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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