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怀念
2019-01-17于漪
于漪,女,江苏镇江人,人民教育家。1929年2月7日生,毕业于省立镇江中学,1951年7月毕业于复旦大学教育系。长期从事语文教学,把知识传授、能力培养、智力开发、情操陶冶融为一体,形成独特的教学风格。专注基础教育研究,倾力培养青年教师。被评为首批特级教师、首批全国教书育人楷模、全国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著有《于漪全集》等。获“改革先锋”“人民教育家”“最美奋斗者”等国家荣誉称号。
年 华似流水。几十年过去,不少事情已经 模糊,有的虽搜索枯肠而不可得,有些却历历在眼前,形成永恒的怀念。
童年不识愁滋味,不断编织美丽的生活花环。编织时如痴如醉,犹如沉浸在梦幻之中。我住的小屋里挂着一幅山水画。这只是一幅极普通的画,清晨看到,晚上看到,一天少说看到三四次,竟百看不厌。有时凝神久了,自己也仿佛进入画中,“徜徉于山水之间”,甚得其乐。入了神,自然乐在其中。家里有一部破旧的有光纸的《评注图像水浒传》,一打开,就被一幅幅插图吸引住了。梁山雄伟险峻,水泊烟波浩渺,水面有无边无际的芦苇,山上有一排排大房子……这一切,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好像就是家乡长江边焦山一带。那时读这本书,会不知不觉把焦山一带风景当做梁山泊背景,我似乎目睹何涛、黄安率领的官军在茫茫荡荡的焦山下,在芦苇水港中走投无路、狼狈逃窜的情景,犹如身历其境,真是津津有味。以后年龄增长,也曾重读《水浒》,雖然理解比小时候深入,但是形象却不如那时鲜明。后来才懂得,这就是形象思维的作用,生动的形象可以形成深刻的记忆。
学生时代的生活乐趣,很大程度来自读书。书,给我以广阔的天地,而其中编织许多美丽的生活花环的,竟是一本让人看不上眼的石印本《千家诗》。
祖国的大地山川气象万千,家乡的山山水水也美丽非凡。一年之中,风光流转,阴晴雨晦,丽日蓝天,风云变幻,真是美不胜收。《千家诗》中很大部分诗歌歌咏祖国风物,按春夏秋冬时序编排,打开书往下念,四季风光就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万紫千红总是春”,“春城无处不飞花”;“绿树阴浓夏日长”,“五月榴花照眼明”;“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吟诵这些诗句,春花秋月,夏云冬雪,一年四季都沉醉在诗的意境之中。诗句中丰富的颜色给生活涂上了绚丽的色彩:“红紫芳菲”“橙黄橘绿”“黄鹂鸣翠柳”“白鹭上青天”,令人眼花缭乱,心旷神怡。脑海里常常浮现五彩纷呈的世界,遨游在美的享受中,生活情趣浓浓郁郁。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了董必武的一首《咏竹》的诗:
竹叶青青不肯黄,枝条楚楚耐严霜。
昭苏万物春风里,更有笋尖出土忙。
董老此诗放在《千家诗》中也是上好的诗,明白清新,读来琅琅上口。最后的一个“忙”字,大好春光中一片生机,生意盎然,境界全出。
一本本书如朗朗的明月、闪光的星辰,清辉普照,滋润心灵,令人难忘;而使我更为怀念的是一位位奉献心血与智慧,哺育我们成长的老师。
难忘初中教国文的黄老师。他是位大学毕业不久的青年教师,穿着很时髦。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一件很飘逸的长衫,脚蹬皮鞋,西装裤脚管露在长衫外面,与《早春二月》里的萧涧秋很有几分相似。“深蓝色的天空,一轮金黄的圆月,一片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瓜地,就在这月下瓜田的美景下,突然出现了一个少年英雄。这个少年英雄出场是动态的,他手握钢叉,向偷瓜的敌人——猹,奋力刺去……”绘声绘色的描述把我们这些十三四岁的孩子带入了月下瓜田美景之中,与文中的少年闰土分享快乐。讲着讲着,黄老师的语调深沉起来,说到中年闰土时,他哽咽了:“那是怎样一个苦人儿的形象啊!泥塑木雕一般,生气全无,原本圆活红润的手而今像松树皮一样皴裂,我似乎看到他手的裂口在往外渗血……”我低着头不敢看老师,害怕老师流眼泪。然后,他又调整一下站立的姿势,剖析少年闰土和中年闰土为何判若两人,说得头头是道,我们很信服。我这个学生本不用功,上课常带着两本书,上面一本教科书,下面一本小说书,老师教得好,就认真听,教得无吸引力,就偷偷看小说。这位老师的课深深感动了我。每堂课他都那么全身心投入,与文中的人同悲同喜,那种眼神、那种手势、那种语调经常在眼前晃动、耳边萦绕。他哪是教课,他是走进教材,身历其境,自己感动,然后再向我们放射文字波、情感波。不用老师管教,上语文课我自觉少了一本书,凝神谛听,专心阅读。
事物总是相互联系的,黄老师的课那么吸引我们,不仅在课内的歌唱,还在于课外的乐章。他那么喜欢我们这些幼稚的不懂事的孩子,下课从不匆忙离开教室,总是和同学谈这谈那,今天这几个,明天那几个。如果下午最后一堂课是语文,谈的话资就更多了。谈得最多的不外乎是课外阅读,那里有斑斓的世界、迷人的风景、无穷的乐趣。讲到刘延陵的新诗《水手》,他会情不自禁地朗通起来:“……他怕见月儿眨眼,海儿掀浪,引他看水天接处的故乡。但他却想到了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那人儿正架竹子,晒她的青布衣裳。”“你们看,多好,多好,远离故乡的水手对他心上人的怀念,至诚至情,鲜气扑人,火红的石榴花与蓝布衣裳,色彩鲜明,像幅动人的画,意境朴素清新。”讲得忘形之时,又会朗诵起课上教的田汉的《南归》:“模糊的村庄已在面前/礼拜堂的塔尖高耸昂然/依稀是十年前的园柳/屋顶上寂寞地飘着炊烟。”老师进入了角色,那深深感动的神情凝注在眼睛里。如今稍一回忆,那对深沉的眼睛还在放着异彩,它里面储藏着对文学的多少热情多少爱啊!
难忘教我们高中的赵老师。他上国文课别说备课讲义没有,有时连课本都不带,学问全在他肚子里,上课时只要调动调动,就一套一套出来了。他教课不讲究方法,经常的情况不是眼睛看着天花板,就是朝窗外看,我们女同学少,总是靠边坐一排,他从不管我们。奇怪的是大家都全神贯注,生怕他说的话被遗漏。清晰地记得教李密的《陈情表》时,他一句不看,但逐句疏通,脑子里好像刻着文章。讲到“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右手食指摇晃着,大声说,“茕,茕,不能读错,也不能写错”,接着在黑板上写个大大的“茕”,“和‘贫穷的‘穷一个读音,字的下部是‘卂,不能看走眼,看成‘凡,不是撇,是竖,笔直的,笔直的,‘茕茕孑立就是生活孤单无靠。”说着说着,还做个笔直的姿势。生动啊,我一下子就记住了。整篇文章读读讲讲,委婉恳切,与祖母相依为命的情意表述得感人之甚,我们进入孝感动天的情境,深受感染。
赵老师教诗词更是一绝。不同风格的诗词到了他的嘴里都会风采别具,余音缭绕。曾经有人说过,人生最快意的事之一是用家乡音调引吭朗诵诗词。我的家乡话是很悦耳的,抑扬顿挫,富于音乐性,尤其读诗词,颇具歌唱的韵味。赵老师吟诵李后主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故国之思、凄楚之情,随着音调的传播,弥散在教室里,令人心酸心颤,有时,我们简直分不清他是李煜亡国之君,还是赵老师。用现在的词儿来说,大概就是进入作品进入作者的境界吧!教辛弃疾的《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却是另一番景象。“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老师朗诵时头与肩膀左右摇摆着,真是悲歌慷慨,我们这些做学生的,爱国情怀油然而生。此后我每次登上满眼风光的北固楼,望着滚滚长江水,回顾千古兴亡事,总是感慨万千。不用说,这首词我至今还能背得滚瓜烂熟,从此,我也就深深爱上了辛弃疾的词。
难忘高中的数学老师毛老师。高二学范氏大代数,学原版的。开始,毛老师用汉语教,逐渐,教学用语全用英语。数学和语文、历史不一样,词汇量毕竟不多,一下子我们都能听懂。毛老师很严肃,不苟言笑,但课教得极好,同学们都崇拜他。他的课一清如水,思维之敏捷、思路之清晰、语言之简练、推理之严密,令人叹为观止。什么叫析薪剖理,什么叫要言不烦、一语破的,听数学课的实践让我领悟到一二。非常奇怪,他的话语像钉子一般一颗颗敲到记忆里,解题的逻辑顺序犹如春夏秋冬季节的转换,纹丝不乱。我的逻辑思维能力的培养非常得益于数学课的毛老师。那时,课后练习题不过三至五道,但典型,能一以当十。这些题多能举一反三,与现在的在题海中沉浮比,真是一种幸福。教解析几何也是毛老师,坐标画起来笔直,无须用直尺;画几何图形时,可以不用圆规,不用三角尺。老师赤手空拳在黑板上一画,这种过硬的基本功就把我们学生给震住了。
有次毛老师把我喊到办公室教育了一番,我大哭一场。事情是这样的:期中考数学,同桌的女同学考前对我说,要我帮帮她,免得再不及格。同学之间总要讲点义气,考试时我就把有道题的解法写在纸条上。正把纸条递给她时,老师发现了,一把抓走纸条,我俩都吓坏了。试卷发下来,两个“零”分。同学觉得对不起我,我也只得认倒霉。谁知毛老师还不罢休,把我找去说了一顿。有几句至今我还记得:“你这是帮助同学吗?歪门邪道。她有困难,不懂,你可以跟她一起学,讲给她听,还可来问我。用这种投机取巧不诚实的方法,不是帮她,是害她。你好好想想。”离开办公室时,他又加了一句:“学习和做人一样,老老实实,懂吗?”这件事我记了一辈子,老师关心学生,不只关心学习,更关心做人,不让纤毫灰尘污染学生的心灵,见微而知著,千万不可大意。从此,做任何事都要想一想:是否“老老实实”?是否想“投机取巧”?
难忘教我们大学一年级国文的方令孺教授。大一国文是必修的基础课,大课,有一二百人。我是1947年夏考进复旦大学的,那时,升国立大学很难,听说报考学生1.2万人,仅录取500人。至今还记得国文考卷的命题。一张卷子没有几个字,内容是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考文学常识,要求考生按提供的“一、两、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为字头,写出10个中国名文或名著的篇名或书名;第二部分是一篇作文,记叙之类,不难。当时只能填写出六七个,如《两都赋》、《三都赋》、四書、《五蠹》、六艺、《七发》、《九歌》等。四书,就写明《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六艺,写明《易》《诗》《书》《礼》《乐》《春秋》,其他不知道,从未读过。后来听说能写对几个就算不错了。那时,报考的学生很少花心思猜题、押题,因为怎么猜也猜不到,题目年年变,无固定模式。再说,信息不灵通,前几年考什么,不清楚,主要靠自己打基础。
方令孺先生是教授,也是作家,专攻新文学。老太太头上总是盘着个辫子,说话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大学上课和中学教课不相同,有时是海阔天空,漫无边际,好像一张捕鱼的大网,一个个网眼处有许多亮晶晶的鱼儿在蹦跳,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引导我们超越阅读的具体文章,认识世事,了解人情,视野一下子拓宽。有时,她和章靳以教授一起来上课,我们感到十分新鲜。他们都是教授,都是作家,都善于写散文。一次,两人在课堂上答对写作散文的技巧,幽默有趣,谈笑风生,课堂后排坐着的一些同学不请而站立起来,身体往前倾,那种专注的神情拍摄下来真是极美妙的艺术照。求知是辛苦的,但心不累,老师的教学不拘一格,快乐伴随其中。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方教授在课上会大讲我的习作《老妪李氏》。修大一国文,还得写两三篇作文。我循规蹈矩,准时交给老师。不过是练练笔而已,那么多学生,老师哪有时间仔细批阅?没有想到方教授竟然一篇篇看。说实在的,文章是用心写的。李氏老妪确有其人,善良,宽厚,勤劳,朴实,胸中虽无点墨,但遇事不惊,遇难不避,我打心眼里尊敬她、佩服她。教授以此为据,大大讲述文学创作的要义,怎样结构情节,怎样描述人物、塑造性格,人物语言如何把握,最后聚焦到一个字:真。这仅是一篇普通的作文,从如此高度来分析,我受宠若惊。具体怎么剖析已记不清楚,但写作要求真,做人与写作相通,真心实意至为重要,我永记心间。这年国文课成绩得了8分,我喜出望外,熟悉的同学也很羡慕。那时的分数不廉价,老师笔下绝不轻易写个“8”字的。
难忘教中国通史的周予同教授。周先生的课也是大课,一二百人,在复旦大学子彬院楼下的大教室里上。上他的课许多同学都忙着抢位子,抢在前排坐。周先生一节课教下来,黑板上的字满满的,角角落落不留一点空隙,边讲边写,好像从心里流出来的一般,熟透了。如果坐在后面,有些板书就看不清楚,因此,要抢占前排。中国通史既然是“通”,一般都要从远古教到清亡。周教授教通史,与众不同,他用的是深入挖掘,精雕细刻的办法,先秦那段经学教得细致、周详。许多史实课本上是没有的,周教授脑子里好像有资料库,一一翻展出来,井然有序。毕竟与那个时代距离两千多年了,单是人名、地名就那么难记,那么拗口,周教授讲起来却极其顺溜,如数家珍。由此我也悟到了什么叫做学问。读书不是浮在表面,要抓住某些问题如采矿一样,须深入下去,寻根究底,弄个究竟。一学年下来,课课都内容丰满,见解精辟,但这通史的课只“通”到秦汉,秦汉以后的要我们自己学习,自己掌握。从中我懂得了:大学的课不仅要有广度,而且要有深度;课给学生提供严谨治学的榜样,真想读书,路就要自己走。至今,周教授一手漂亮的板书,板书的布局安排,仍深深印在脑海里,它给我们学习、复习提供了很大帮助;他的学识底蕴的厚重、记忆力的超群,常令我们钦佩不已。
难忘教我们世界教育史的曹孚教授。世界教育史是选修课,在小教室上。由于学生少,曹教授对我们很熟悉,课前课后与我们平等交谈,很和善,一点架子也没有。学生宿舍和曹教授家距离不远,常看到他提着篮子买菜或提着瓶子买酱油买酒,更觉得他和我们学生一样,是常人,因而,思想感情上也很有亲近之感。天逢下雨,他总戴一顶铜盆帽,穿一件米色雨衣,脚蹬一双套鞋来上课。讲课时会习惯性地把左手叉在腰间,右手伸直指着黑板。
于是,构成了一幅生动有趣的画面。帽子是茶壶盖,左手叉腰是茶壶把,伸直的右手是茶壶嘴。于是,学生亲昵地称他为“茶壶老师”(因“曹孚”与“茶壶”可谐音)。当然,只敢背后讲,当面是不敢吭声的。不过,路上若碰见,同学之间会轻轻说一声,“看,茶壶老师”,然后,相视一笑。其中绝无丝毫不尊重,而是感到亲切、亲近,师生十分友好。
曹教授教世界教育史时,手无片纸,口若悬河,各个国家教育的发生、发展,特点、利弊,讲得具体生动有理有据,似乎他在那些国家办过教育一般。学生没有教科书,全靠记笔记,不仅听时要全神贯注,而且笔记要记得快,记得清楚。两节课下来,手的肌肉紧张得都会抽筋,臂膀也酸得够呛。一学期结束,两本厚厚的笔记。考试结束,曹教授向我索取笔记,没多久,就以此笔记为基础,出了一本世界教育简史,书的扉页上写着“于漪女棣指正 曹孚”。我如获宝贝,珍藏起来。可恨“文化大革命”抄家,把书都抄走,音信全无。书被劫走,但老师传授给我的知识与智慧是永远不可能劫走的,老师的博学多才永远是自己学习的榜样。
中学求知,如驾轻舟徜徉在湖面上,湖水晶莹澄澈,令人心旷神怡,又如棹扁舟在清溪上荡漾,两岸风光旖旎,美不胜收,忽又溪回路转,柳暗花明,教人应接不暇。大学求知,则如临广阔无垠、烟波浩渺的知识海洋,时时令人望洋兴叹,但有时又有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感受。在老师的教导下,自己成长起来,似乎心胸日日宽广,丰富的知识“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冯至《十四行集》)。此时此刻,怎能不深深怀念引领我们永远前进的可敬可亲的老师?师恩浩荡,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