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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氏《西厢记》刻本的“文人化”考察

2019-01-17张晓华

锋绘 2019年12期
关键词:西厢记刻本

张晓华

摘 要: “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晚明时期,许多文人画家参与到戏曲、小说等刊本的插图创作当中。由此,如《西厢记》这种大众所耳熟能详的通俗读物的插绘设计及更加广泛的视觉表现部分,便呈现出一种精致多彩的“文人化”倾向。这种倾向与传统文人的价值观背道而驰,其背后不仅隐藏着当时文化思潮与政治变革的影响,更突出体现了当时文人所标榜的求新求异、瓦解封建统治的思想。本文以晚明时期最为精美的闵氏《西厢记》刻本为例,考察当时出版文化中视觉表现所显现出的“文人化”的现象,探寻这种“文人化”倾向在当时出版文化中的影响及意义。

关键词: 西厢记;刻本;文人化

1 明代戏曲刊本插图的“文人化”时代背景

明代在经历了短暂的“万历中兴”以后,逐渐走向衰落,到晚明时期,社会危机日渐加深、动荡不安。同时也呈现出商品经济和市民文化活跃发展的趋势。知识分子阶层形成了人生理想和社会地位的多元化,他们中很多人被迫放弃政治理想,转而纵情于自己营造的精神世界之中。

闵氏《西厢记》刻本的主持刊刻者闵齐伋就属“弃政从商”一类。具《晟舍镇志》记载他在取得了读书人最基本的功名后,就没有在科举道路上成功过。于是,在他四十一岁时正式放弃科考,转而从事刻书业。由此可以推断,闵齐伋的“转业”与政治理想无法实现不无关系,而《西厢记》这样一部反抗封建礼教的文学作品正暗合了闵齐伋当时的心态,因此才会有这版“覃聚精神、穷极要妙”的《西厢记》诞生。

文人“弃政从商”的现象同时也与当时的经济发展和早期城镇化运动息息相关,正是这两方面原因,使得教育活动从精英阶层逐渐向贫民阶层渗透,社会对书籍的需求量不断地增长,尤其是当时最具市民文化特点的戏曲小说刊本,在这一时期达到了发展的高峰,这些书籍中的视觉表现越来越受重视。如天启五年杭州刻《牡丹亭还魂记·凡例》就写道:“戏曲无图,便滞不行,顾不惮仿,以资玩赏。所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可见,市场竞争与传播需求是视觉性因素增强的“催化剂”,而文人阶层的参与,使它从附属地位逐渐脱离出来而具有了更多的文人色彩与独立表达的价值。以《西厢记》刊本为例,它在整个明朝时期的插图创作的过程,就是一个“文人化”逐渐始发、形成、完善直至升华的一个过程。

2 明代戏曲刊本插图的“文人化”进程

明朝时期,戏曲刊本中的图像从最初作为舞台演出的参照之用,到后来变成广大市民喜闻乐见的休闲读物,再到最后逐渐登上了文人雅士的桌案,成为他们的赏玩之物,其图像的“文人化”色彩原来越浓,在此过程中,刊本插图的形态、图文之间的关系、图像的表现手法及其功能都发生了质的改变。

万历后期至崇祯时期的《西厢记》诸刊本,其图像的地位变得更加独立与自觉,“文人画”的影响更加明显。如容与堂、徐文长、香雪居等刊本的《西厢记》插图,不再如以前的版本那样将人物作为画面的主体,它们的构图高远而开阔,视角被放大(图1)。到刘龙田版的《西厢记》中,甚至出现了完全和剧情无关的“西湖胜景图”,人物的身影完全消失,纯粹的山水之色配以空白处的题词,俨然一幅优美的文人山水画。这种对文人画的刻意摹仿,赋予了图像独立的审美意蕴,看似脱离于情节的创意,不仅没有使读者有跳出剧情的感觉,反而使其受欢迎程度与地位的不断提高,其意境之美,开启了一种新的以景寓情的表达方式。

明结束前几年,戏曲刊本的插图创作到了一个高峰期。 很多著名的文人画家如陈洪绶、仇英等人都参与了此类刊本的创作。他们在在创作插图时,自觉地将审美品位与意识融入到创作中,使画面构成、人物设计、意趣的传达都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而将这种审美自觉性发挥到极致的就是诞生于明灭亡前几年的闵氏《西厢记》刻本,它是明代戏曲插图创作文人化成熟阶段的精品,它不仅打破了以往图文配合的格局、使图像摆脱了文字的束缚,更难得的是,创造性地利用图像语言对原文本进行了全新的解读与演绎。

3 闵氏《西厢记》刻本的“文人化”体现

由晚明著名刻书家闵齐伋主持刊刻的《西厢记》由连续的二十一幅纯图像画面组成,其中文字完全让位于图像,只起说明补充作用,图像的视觉表现成为了真正的主角。闵氏《西厢记》刻本所呈现出来的高度文人化的倾向在版画史上非常罕见,它的出现反映出晚明视觉审美的一种趋向,即对“视觉性”的追逐与重视。

3.1 “文人化”在刻本定位中的體现

明代戏曲刊本中视觉表现的“文人化”与当时的文化氛围与市民生活息息相关。晚明文人醉心于“清玩”、“清赏”的生活哲学,他们认为玩物不仅不“丧志”,而且能够“采真”、获得人生的真谛。因此,这一时期出现了许多有“清玩”方面的专著,如屠隆的《考槃余事》、高濂的《燕闲清赏笺》、文震亨的《长物志》等等。

闵氏《西厢记》刻本中就出现了许多以“清玩”形象为情节载体的内容,比如第二图《艳遇》中的“雕花瓷缸”、第六图《邀谢》中的“青铜觯”、第十二图《订约》中的“玉环”、第十五图《伤别》中的“扇面”……这些“清玩”形象不仅增强了画面的装饰性和美感,而且还充分利用了这些器玩的外形与功能,使其成为了图像叙事的重要媒介,可以说,图像造型的“清玩化”是作者对这部作品定位的一种暗示(图2)。

如此多的“清玩”形象出现于出版物中,是这一时期“清玩”文化兴起的一个真实的写照。当时有钱有闲的文人士族阶层,为了显示他们个性品味的与众不同,在物质享受的基础上对精神追求也提出了相应的要求,于是,用于消闲遣兴、修心养性的清玩文化成为流传于文人士大夫阶层的一种普遍风气。

在闵氏《西厢记》刻本之前,一些谱录类出版物中就已经将清玩形象作为了重要的表现对象。如晚明时期著名刻书家胡正言主持刊刻的《十竹斋笺谱》、《萝轩变古笺谱》等作品中就有很多像青铜器、瓷器、玉器、书画等清玩形象。而闵氏《西厢记》刻本,则将这种风格发展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其中的清玩形象刻画具体精致,与画面内容相联系,施以极精细的“饾版”术表现,使其本身看起来就极像一件精美的清玩。整部作品精美的画面和对清玩造型的巧妙恰当地运用,反映了晚明时期崇尚奇美、追求奢华、讲究精致感官体验的审美文化。同时也体现了当时的文人雅士追求一种清心去欲、绝尘去俗的人生态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并存于晚明文人的生活和艺术创作中。

从闵氏《西厢记》制作的精良程度,以及这部作品中大量涉及“清玩”形象的画面中不难看出,作者并非只是想为《西厢记》做一部精美的图释,而是有意将这部作品打造成一部使人爱不释手的“清玩”。

3.2 “文人化”在画面意境中的体现

闵氏《西厢记》刻本图像表现中对于“清玩”元素的表现和精彩的“饾版”术的运用,是从形式上靠近文人生活、体现文人意趣的一种表现。而其中许多风景的描绘则是在意境营造上的“文人化”。这部作品的许多画面中突出描绘了山水、园林、庭院等场景,如第十六图《入梦》,描绘了赶考途中的张生在草桥店歇息中的梦境。画面中大篇幅地展示了波涛汹涌的场景以及周围的环境,而且用巨蚌吐出气雾呈现张生梦中的情景,人物小到只是整个场景的点缀。之前的《西厢记》版本也有用气雾来表现这一情节的,不同的是这些版本在画面上还是以人物为主,这一点以张深之本表现的较为明显。闵齐伋本在这一模式下,大胆地借鉴文人山水画的表现手法来烘托气氛,并且用海蚌升起气雾产生幻象的手法增加画面的神秘感和意境(图3)。

这种借鉴文人画手法,突出场景、弱化人物的表现还有第一图《投禅》、第十五图《伤别》、 第十八图《酬笺》等。

无论是这部作品所表现出的对山水、园林的重视,还是对人物刻意的弱化处理而让位于场景和精美的器物,以及在细节表现上明显的炫技倾向和对文人画的着意模仿,都是闵氏《西厢记》刻本“文人化”的具体表现。由此可见,这部作品应该不是一部供市民日常休闲的消遣读物,而是文人雅士置于案头品味赏玩之用的。

3.3 “文人化”在叙事转化中的体现

作为一部文学作品的纯视觉性表现,闵氏《西厢记》刻本逐渐地摆脱了对文字的依附,按照自身的规律去再现文字内容。于是,象征和隐喻就成为此类图像常常使用的表现手法,这正是此类文人参与创作的刊本开始独立于文字,依据自身特点发展的标志之一。

此刻本图像表现中的许多具体形象,都具有隐喻的象征意味。比如折扇象征离别、青铜觯象征饮宴、傀儡戏象征命运的不可知等等,而这些具体物象在中国古代文化的变迁中都被赋予了某种具有能使人产生共鸣的隐喻功能,在文本转化成图像的过程中,这种方法可以起到“以简盖全”的作用,同时还很具幽默感和情节性,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智慧。

例如第十二图《订约》,作者就利用一对相扣的玉环串联了不同的情景时空。其中一支玉环是雕有优美龙纹的黄绿玉环,另一只则是通体缟素的白玉环。两只玉环的圆形空间内描绘了紧随发生的两个场景,黄绿玉环描写的是因相思之苦而卧病在床的张生和煎药的书童;白玉环描绘的是红娘将此消息带给莺莺,莺莺回信约张生月下相会的情景。两个时空被作者用玉环之形巧妙地串联、同时呈现,奇幻而美妙(图4)。

这是典型的隐喻和象征手法。玉自古就被誉为是寄托相思之情的信物,它具有治疗相思之苦的功效,此处正是表现由“思念”而产生的剧情,所以两支相扣的玉环,就成为张催二人坚贞爱情的隐喻象征。尤为精彩的是,两个玉环中不同时空和情节的表现,极似电影艺术中的蒙太奇表现手法,小小的玉环被创作者赋予了如此丰富的含义,可见其想法之大胆与新颖。这种表现,不仅突显了画面的美感,同时还反映出作者精深的设计之道。

类似的象征表现手法还有许多,如《伤别》一图就巧妙地借用了中国古代“奉扬仁风”、“赠扇为别”的典故,《拒婚》一图则借用傀儡戏象征命运的不可知……

明代诸《西厢记》刻本脱胎于文学作品,文人画家介入此类题材的图像创作之时,一方面尽力还原原著中优美的文学语境,另一方面还必须依照图像的叙事规律和特点去呈现。不难看出,在许多明代刊本的《西厢记》中这两方面的结合都非常成功,充分地体现了作者高深的文化底蕴和精湛的造型技巧。尤其是经过明早、中期创作者的不断尝试后,到晚明时期终于出现了在造型的创意延展和绘刻技巧上更加成熟、更加出众的作品,闵氏《西厢记》刻本就是典型代表,创作者的奇思妙想使图像跳出了戏曲刊本最初的“图随文配”的模式,逐渐形成一种与原文本似紧似疏、若即若离的关系,使读者翻阅时,不禁产生一种如梦幻般的视觉体验,实在令人惊叹。文人参与此类读物的插图创作不仅提高了书籍整体的文化艺术水准,同时也使此类刊本的图像表现拥有了獨立审美价值,而日益成为高品质读物及文人雅士的案头珍品。这些优美的画面以视觉的隐喻和象征意味呈现了一种如诗歌般的审美意境。

参考文献

[1]董捷.明清刊《西厢记》版画考析[M].石家庄:河北美术出版社,2006.

[2]赵春宁.插图版画与中国古典戏曲的传播[J].北京:中华戏曲,2009,(1):222.

[3][明]谢肇淛.五杂组[M].傅成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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