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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忍受平庸

2019-01-17李零

视野 2019年1期
关键词:公共厕所讲话安静

我爱读书,也爱写书,但不爱讲话,不习惯面对大庭广众讲话。我觉得,我的笔比我的嘴好使。我想讲的话,不用人催,我会写出来,再讲就多余了。讲话很累,认真准备,就成了写文章,成了额外负担;准备不足,千头万绪,语无伦次,人家又不知道你在讲什么,让我觉得对不起听众。

现在,大家喜欢听书,不喜欢读书。书,说得越热闹,越没人读。我希望,大家听了我今天的讲话,千万不要舍书不读,以为讲话可以代替读书。

书對我很重要,可以让我安静,让我冷静。现在,闹心的事很多,比以前多得多。别的不说,手机就很闹。有人老是问我,你为什么不用手机?我说“非宁静无以致远,故陶然而忘机”。我觉得书这个东西有一大好处,是它很安静,不安静就没法“致远”。我跟古人打电话,主要靠书,所以把手机给忘了,干脆不买。

我爱读书,“读书”这两个字,我最喜欢。写书只是读书的副产品,你要当个作者,首先要当个读者。不读书,俩嘴皮子一磕,大喷,能喷出什么来?我最喜欢的头衔,不是“专家”,不是“教授”,其实是“读者”。我喜欢以读者的身份说话,从读者的角度看问题,不是居高临下,指指点点,而是自娱自乐,不负指导之责。

我爱读书,不是因为我家书太多。我不是书香门第,小时候家里有书,不太多。书太多的话,比如把你搁图书馆里,你就被吓回去了。高玉宝说,我要读书,是因为没钱上学。我是在中国人民大学的院儿里长大,周围有书,有读书人,像一块磁石,对我有吸引力。

饥饿是最好的厨师。我觉得,书的诱惑,全在于少,就像沙漠之中,身边有一壶水,你会珍惜每一滴水。我是生于书比较少也比较小的年代,很多书都是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我对书,一直有好奇心。书太多,对人的好奇心是个打击。

对我来说,书有很多用。有人说,白天上班,可恨之人太多,下班回家,看武侠小说,别提多痛快,一把剑,把他妈这帮孙子全杀了。我的体会正好相反,小时候,15岁那年,我发了毒誓,一定要把自己管住,别再打架,赶快把处分的帽子摘了。我的暴力倾向,主要是被书控制起来的。

插队,寂寞如山压心头,时间太多,没处打发。我特别感谢书。书,对我来说,最大一用是消遣,一可以消愁解闷,二可以遣兴陶情。有些闲书,我是放在枕边厕上。

书可以镇压邪魅,帮我入睡,看了好书,就不再作恶梦。

我当研究生那阵儿,考古学的大师、古文字学的大师,很多人还在。比如中国考古学的主帅夏鼐先生还在,苏秉琦先生还在,罗王之学的传人,在世的更多,大部分还在。

那时是有大师而没有“大师热”,现在是有“大师热”而没有大师。

现在,凡是鼓吹大师的人多半都是想当大师的人。他们把大师吹得神乎其神,就是不拿大师当人。“大师”的帽子满天飞,赐封者多,自封者多。不是自己吹,就是学生吹。我说,如今“大师”一词已经成了大屎盆子,千万别往头上扣。

什么叫大师?我理解,大师都是除旧布新、推倒重来、引领风气、开创局面的人。格局不变,门户不散,很难出大师。大家想大师,盼大师,但历史上,都是乱世才出大师,比如先秦诸子,比如近百年的大师,都是如此。你要大师,还是要乱世,这是个痛苦选择。承平时代,我们必须忍受平庸。

大师不在,徒唤奈何,我们可以读大师的书嘛。大师不在,他们的书还在。大师还活在他们的书里。

大师叫大师,我们不要忘了,它前面有个大字,大是格局大,不以一行一业、一师一门为守。很多大师,老师是谁,说不清,博采众长,说不清才好。门户是学术的大忌,使人心胸狭隘。孔子是古代的博学之人,他就是学无常师。只跟一个老师读,越读越抽抽。

我们这个时代太热闹,周围有数不清的各种热。热浪滚滚,一波又一波。比如传统文化热,国学热。孔子热还没热两天,又冒出大秦帝国热。还有群众最多也更永恒的热,养生热。

热的特点,是反复拧着来,但千变万化,总是不离其宗。我们要自其变者而观之,也要自其不变者而观之,你得学会从出租车看出黄包车,从铺天盖地的广告看出走街串巷的吆喝。

我不喜欢热闹,我很怀疑各种流行情绪。

公众人物是个公共厕所:中国的公共厕所往往无人打扫,屎满尿溢,无法立足,只能掩鼻而遁,再找一个厕所。

大众娱乐是耍猴:要满足人民群众的需要,就要变成一只猴。

上电视的感觉很坏:好像当街撒尿,让我尿不出来。

古代有用《春秋》断狱,用《河渠书》打井。现在,则流行用《易经》算命,用《孙子》搞商战,用《论语》格言提高道德,当功过格。

活学活用,既糟蹋书,也糟蹋人。

(注:本文根据李零先生燕园大讲堂的讲稿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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