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瞬间的街头
2019-01-15袁洁
袁洁
“有时候,年老来得很突然。不需要去医院,打开手机,你就知道自己老了。而且以每个月老好几岁的速度快速衰老。”
上述这段话不是来自于某退休站的文艺老干事,而是我的一位朋友,“90后”,某知名视频网站的签约街拍摄影师。他拿出手机给我看上周他们团队连夜赶制的一条短视频,画面中有个长腿姑娘在街头边走边撩动长发,突然就对着镜头来了一个标准的180度大劈又,爬起来后若无其事继续走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我惊叹于他们是怎么捕捉到这么强烈动感的瞬间,他冷笑一下说“什么捕捉啊,找小演员来回走了20多遍才录了这么一条。但这条上周做的视频这周就落伍了,这个月的街拍流行两个演员,这种一个人出境的没啥新鲜的了。”听完,一瞬间我已然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城市及其人民之罗马》[美]威廉·克莱因/摄影。1959年。
在那个还让人没觉得老得这么快的年代,街拍承载着街头摄影们严肃的美学立场。当年,三十出头的美国摄影师威廉·克莱因(William Klein)在欧洲的街头用全自动傻瓜模式拍照,他这么做是想故意反抗布列松式的经典街拍规范,因为他觉得这种学院派式的街拍死板老套,缺乏真实的力量,于是有意用粗颗粒、虚焦、不均匀的构图来共同塑造出另一种别样的现场感,犹如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那张不可复制,永被定格的《士兵之死》。对于克莱因这样的街头摄影师而言——街头是生活中最真实、最难以复制的舞台,也是摄影师最佳的战场,每一帧被记录下的画面都应该生动自然,杜绝造作与摆设,哪怕不惜让画面显得“业余”都在所不辞——街拍不但是一种创作的手段,更像是一种生命的态度。
流行于当下的许多街拍短视频都展现被摄者夸张的肢体动作,譬如劈叉、飚舞、发手势……可谓演技与杂技并存。看来网红需要高超的从业能力.并非人人可当。图片来自网络。
当初克莱因被认为是非常反传统的摄影师,但放到现在,他对于街拍的理解和自己所反对的布列松一样陈旧,甚至老到不值一提。互联网时代时间不是“嘀嗒嘀嗒”走,而是以光速“呲溜”前进,街拍的法则变了,当初最被摄影人看重的“瞬间”“抓拍”“现场感”“真实性”都不重要了,变成了“演绎瞬间”“提前策划”“团队协作”“事件炒作”。
朋友给我道出了现在街拍照片和视频背后运作的游戏规则:没有一个瞬间是真正的抓拍,所有出其不意都是有备而来。就拿一条标准的15秒左右的街拍短视频来说,包含参演的网红、脚本设计、摄影团队、网红签约的经纪公司(或者孵化公司)还有她穿着服装和道具的产品供应商等在内的多个商业环节。每个环节都彼此相互依存并共同谋利。面对镜头的一抹随意微笑可能是为了某口红品牌代言的商业出境广告;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小姐姐可能早已大学毕业,是月入5万的签约小艺人;一对情侣走在大街上突然吵起架来,男士把女朋友立刻拽入怀中强吻,你别想多了,这无关任何浪漫,这两位演员今天这么亲已经有十几遍了……没有一张照片或者一段视频是真实的,就连出镜于背景中的路人甲可能都要提前打好招呼,唯一真实的只有一件事儿,那就是:追求真实的瞬间早已经被排除在街拍之外。
好吧,我理解这互联网商业化的街拍,它为了点击率而生,背后都是利益与供需,但我不理解的是,既然现在的街拍不再追求真实性了,那好歹应该追求点美吧。被认为专拍丑照片的新纪实摄影中有许多成员都是街拍摄影师,譬如李.弗里德兰德(Lee Friedlander)、加里·维诺格兰德(Garry Winogrand)等人的作品,他们为了真实而牺牲掉了视觉美,不再为眼球愉悦而负责。可现在的街拍为何“真实”与“美”两者都没有,总是散发出一种灼眼的土味时尚感?
当下街头摄影大军中不乏许多摄影爱好者,拍摄漂亮姑娘绝非年轻人的专利。但是这类街拍大都立意为消遣与娱乐,行为本身更大于摄影创作。图片来自网络。
作为北京街拍大本营的三里屯,在太古里三里开外就能嗅出一股“妖气”,这里是制造土味街拍的圣地。身着奇装异服的年轻女子和男子在这片街头自信地走着猫步,一个个摄影马甲在其中来回穿梭,仿佛正演绎着巴黎时装周的某个秀场,而拍摄他们的大部分摄影师们年级已经不小了,但街拍仿佛让他们被冻龄了,各个活力四射地享受着“抓拍”的快乐。抓的当然不是照片,更像是青春的尾巴。
这里每天上演着一幕幕摄影师与被摄者默契无比的情景剧,拍出来的照片好坏与否早已经无关摄影话题,谈真实性和美显得如此多余。和前面那些假冒的街头抓拍短视频一样,奇妙之感在于:这条街拍产业链上的每个环节都高度默契和自治,每个人都尽职尽责完成自己的使命,作为旁观者,无论你对这些行为多么迷惑不已,最终也会慢慢接受这一切的合理性,并开始认同,甚至产生理解,最后你也会被卷入其中。
学了整部摄影史,发现现实问题永远超越学术理论。除了觉得自己老了,面对这些既匪夷所思又自然而然的街拍作品和行为,还能说什么?實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给您劈个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