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秀炮制术

左璐　王霜霜

《向往的生活》剧照

湘西苗寨的早晨，老狼起床很早，他拿着手机出门，想拍一拍村寨的景色。摄制组还未上班，编剧胡明上前，带老狼按照事先熟悉的路线，去到村里最高的山头。

这是《向往的生活》制作团队早已熟悉的要求：陈伟霆、张钧甯和彭昱畅想去跑步、徐峥想去钓鱼……录制中嘉宾每提一个想法，都将触动节目组预先构想的“动线”，每一条“动线”幕后都是一场导演、编剧、摄像、制片的集体联动。

真人秀进入中国以来，节目总量每一年都在增长，类型从室内唱歌竞技，到户外旅行综艺，层出不穷。但观众对于真人秀的疑问似乎从未间断。

真人秀究竟有没有剧本？一档节目中“真”与“秀”真的能共生吗？一档真人秀从策划到引爆网络，究竟是怎样的过程？不同类型的综艺背后有哪些不同的考量和操作？

建立信任

真人秀存在剧本，是业内早已不争的事实。在多数综艺团队介绍中，都会直接写明总编剧、责任编剧的名字。剧本，通常是一档真人秀节目的编剧团队按照经验构建出的故事框架。主创团队中，有人负责抖包袱，有人负责讲故事，有人负责环节设置。在多季《奔跑吧兄弟》中担任总导演、总编剧的岑俊义曾公开说，“前期挖坑，中期补窟窿，后期再衔接，这是一个非常完整的编剧链条。”

“挖坑”是编剧们贯穿始终做的事情：比如根据嘉宾人物性格，设置相应环节来放大某一性格特点，即塑造“人设”，这是贯穿整季节目的考量。

“孩子萌不萌，可不可爱，是我们选择的第一要素。”曾参与过《想想办法吧！爸爸》的真人秀编剧刘静介绍，挑选亲子时，他们会将孩子年龄锁定在3至6岁之间，年龄太大没那么可爱，太小了还没有意识，也不太可行，孩子是亲子综艺中最不可控的因素。

经过几个月死磕，他们找来四组家庭，同时请来艺人陈飞宇带一对素人双胞胎。对于陈飞宇的“人设”和剧情走向，团队一开始就非常明确：“一开始是带娃新手，没有什么经验，慢慢在过程中熟练，最后和双胞胎能够（较好的）相处。”刘静说，他们称其为小鲜肉的“成长线”。整个团队在路上连续颠簸了24天，每天睡眠只有三四个小时。但临近节目播出，亲子综艺被限，节目的播出不得不无限延后。

户外竞技类综艺的明星选择，更需要搭配综艺、智商、流量担当的组合。譬如《一起戰斗吧》找来颇有综艺感的艺人王嘉尔、萧敬腾充当气氛调节的角色，人气较高的井柏然和王凯当主咖。

不过对真人秀制作团队来说，人选确定后还要面临很多问题。首先就是建立团队和艺人间的信任，这一点对慢综艺《幸福三重奏》的要求很高。“我们会要求每一家的编导比艺人经纪人还了解他们。”导演李睿介绍。在节目中，他们请来跨越老中青三代的明星夫妇，入住位于郊区的小屋内，共度半个月的 “二人世界”。

吉娜和郎朗是《幸福三重奏》第二季中的“新婚小白”，两个人都是钢琴家，生活一直是被家里人照顾。为了帮助他们迅速进入状态，导演李睿找来一位曾在韩国留学的姑娘做吉娜的个人编导，吉娜的妈妈是韩国人，姑娘又和吉娜年龄相仿，两人共同话题多，都对化妆感兴趣，关系很快热络。

最开始接触时，郎朗和妻子吉娜如何做饭是节目组担心的问题，因为光是两人的四只手加起来就是几个亿。录制期间正值新中国成立70周年国庆，郎朗行程非常满，天安门走方阵、各国政要接见、人民大会堂演奏……节目组很纠结：“做饭是体现个性很重要的内容，但又担不起风险。”考虑到安全，他们最终将郎朗和吉娜录制的家里，安装上暗火的电磁炉。

为了营造出“家”的氛围，导演组会询问每一个家庭的日常习惯，布置一个舒适的氛围。张国立和邓婕平常都是自己洗碗，所以节目组刻意没有添置洗碗机。“就是把他们放在一个最舒适的生活方式里面，去做最舒服的事情。”导演李睿说。

建立完信任，团队工作人员对拍摄地环境的熟悉也是不可或缺的。治愈综艺《向往的生活》正片录制通常持续三四个月，分为五次。但节目组需要提前几个月去拍摄地，了解当地作物的生长周期，再根据节目录制期决定培植哪些作物。第一季，他们提前在录制地北京密云种下了玉米，过程很顺利，拔玉米成了贯穿整季节目的环节。

张国立邓婕夫妇在《幸福三重奏》中经常拌嘴（《幸福三重奏》 剧照）

去年12月，执行总导演张航希带着团队，来到第三季录制地湘西的苗寨，提前种下了萝卜和辣椒的种子，期待节目录制时能如期长出，用来腌制当地的特色腌菜辣椒萝卜。没料到，因为年初遇到寒冬，温度持续走低，张航希预期4月该成熟的萝卜和辣椒，一直到节目快结束录制才长出来，“来的嘉宾都没能尝上湘西的特色腌菜，幸好，水稻的播种和生长都在控制之中。”

“设计了过山车，叫不叫随你”

袅袅炊烟，鸡犬相闻，一家人聚在晚餐桌前，闲唠家常，身边家宠绕膝。这是治愈综艺《向往的生活》（下称《向往》）开播三季以来，观众最常看到的画面。黄磊和何炅在节目中就像家中的父母，带着哥哥彭昱畅和妹妹张子枫，迎来送往着每一期的老友新客，他们的家叫“蘑菇屋”。

第三季中，为了增添互动感，节目组给黄磊做饭的位置开了一扇窗。他们发现在前两季中，黄磊一旦独自在室内做饭，就会变得孤零零，因此想借由这扇窗创造更多聊天场景。“所以也有了后来，黄老师在屋内做饭手受伤，大家在窗外一起比心的场景”，编剧胡明介绍道，第三季由此拍到很多黄磊做饭、炊烟缭绕的镜头。

胡明在《中国好声音》节目组工作一段时间后，去韩国进行过一年的游学，归国后加入现在的团队，成为《向往》第二、三季的编剧。他对生活细节的观察，是推动他做《向往》的动力之一。

有一阵子，他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去一家餐厅吃饭，味道并不好。后来才发现，因为这家餐厅的电饭煲都会直接摆在饭桌上，这样客人舀出来的饭永远是热气腾腾的：“这是在家里才有的感受，平时点外卖或者去餐厅，吃到的饭永远是温的。”胡明回忆起小时候，家里有动物，可以随时晒太阳的院子，“现在随着城市化的进程，节奏日益加快，每个人都只能呆在自己的格子间里。”

《向往》在挑选嘉宾时，也会优先考虑和节目核心人物熟悉的朋友，“一是想体现中国的待客之道，二是不想看到不熟的人一起尬聊。”胡明解释道。

第二季录制时，导演组本以为艺人李诞、池子和张绍刚三人会来蘑菇屋上演一场吐槽大会，没想他们来了一场和狗赛跑，另一位艺人彭昱畅用吼叫完全打乱对手的阵脚，连狗也不例外，大家一片惊愕，笑得前仰后翻。和狗赛跑因此成了蘑菇屋茶余饭后的保留项目。这些都是节目组刚开始完全没有预估到的。

《奔跑吧兄弟》总编剧王璐曾用一句话形容真人秀的编剧工作：“传统剧本上会写着‘尖叫二字，而综艺编剧只是设计了过山车，叫不叫随你。”但对于竞技类真人秀来说，明星们的每一个选择似乎都在编剧的预判当中。

韩国知名王牌编剧朴辉善曾透露，艺人在对一些任务产生本能反应，不愿意参与竞争时，高明的编剧一般会采取两种应对方式：

第一种，透露一个更艰难的任务备选，让嘉宾觉得当下的任务更容易完成。或者第二种，导演组若无其事地先去完成任务，让嘉宾误以为任务很简单，但当艺人实际去挑战时，便会失败，编剧们预判的明星窘态就会出现。“这种应对方式最为高明，既让参演者自愿完成挑战，又达到编剧构思游戏时的预期效果。”

编剧和明星斗智斗勇，非常典型的例子，是《极限挑战》里的“三精”：黄渤、孙红雷和黄磊。三人时常与节目组互相算计，明争暗斗，已然成为观众喜闻乐见的看点：节目组为环节设计的炸弹道具，被黄磊一把丢出窗外，逼得节目组不得不真的采用特技引爆一辆汽车制造效果。

观众养成“游戏”

“明学”的传播，让人知道真人秀后期剪辑真是一门“玄学”。《中餐厅》的后期剪辑将黄晓明的口头禅“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突出剪辑，引起网友对黄晓明“霸道总裁”人设的疯狂吐槽。真人秀观众小清说：“本来事情不是这样的，但后期剪辑就是会将各种话剪到一起，塑造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在真人秀制作过程中，后期剪辑通常也被称为“再编剧过程”。

作为慢综艺，《幸福三重奏》的剪辑叙事有一定节奏，剪辑师通常会在拿到一天的剪辑素材后，拎出主要时间线和逻辑线，然后选择每一期剪辑的主题线进行剪辑。在前几期交代清楚人物性格和生活状况后，剪辑师们的方向会慢慢调整，来“养观众”。“有点像一个养成游戏，在观众有一些疲软和乏了的时候，不影响当场真实性的情况下，做一些比较俏皮的剪辑。”《幸福三重奏》的剪辑师陈岚说道。

最近一期的节目中，后期剪辑将张国立的绘画过程剪成一段“美妆视频”，每一笔都配有字幕搭配，人像的轮廓描绘是“阴影修容：打造精致面庞”，嘴唇的勾画是“绝美脏橘色：薄涂厚涂不踩雷”。

真人秀中，人物和人物关系的建立，也需要剪辑师通过建立反差剪辑的方式来进行。比如艺人吉娜，节目组刚开始对她的了解，以为只是个软萌妹子，没想到录制了几天后，节目组发现她身上有非常女汉子的一面。后期剪辑抓住这一点，开始慢慢呈现这种性格转变。观众会看到，节目中体现这种人设反差的镜头越来越多：吉娜果断决绝踩死蟑螂，拿起苍蝇拍执着地杀虫。

《奔跑吧兄弟》剧照

第一季中，观众对陈建斌的印象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文化人，在节目中，他却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一面：天真好奇，像孩子般充满诸多疑问，经常手舞足蹈，尽情忘我地跑调唱歌，妻子蒋勤勤在一旁满脸嫌弃。“我们对于陈建斌的剪法，和郎朗很相似。”《幸福三重奏》剪辑师陈岚说，“因为大家没有了解过这个人，没上过什么综艺，但他到了节目里，就发现这个人一下子就丰满了。”

户外竞技真人秀的剪辑也有同样的操作。令《一起战斗吧》团队没想到的是白敬亭的表现：“当时只是把他作为一个小鲜肉加入到阵容当中，没想到他那么聪明，反应和答题都非常迅速。” 刘静回忆，节目中答题时，白敬亭往往是最快想到答案的。比如，一个慈善募捐环节，大家都辛苦为集款吆喝卖力时，白敬亭机灵地拿过一个篮球，集齐6个人签名后高价卖出，很快完成了节目设定的募捐目标。节目组因此在后期剪辑时，开始将白敬亭人设向“高智商”塑造。

为了强调慢综艺的真实，导演李睿在《幸福三重奏》第一季第八集中，才把三組家庭的聚餐第一次剪进节目，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有过几次聚餐，但他认为应该要在熟悉了一阵后才会和邻居聚餐：“住进一个新的小区，正常人不会马上约邻居到家吃饭，这不符合正常人沟通的规律。”

五六十岁的人谈恋爱有什么好看？

完成了核心节目录制，后期宣传也是创造一款真人秀必不可少的环节。在《向往》第一季放出先导片，但未正式播正片前，导演组在网上进行了连续几天的直播，“主要是蘑菇屋的日常生活，大家在线上看黄磊、何炅和大华生火、砍柴、做饭。”《向往》的宣传总监陈程说，“线上观看人数最高时达到三四百万，这是团队没有想到的，原来这么多人愿意花时间看这种慢节奏的节目。”

随第一季节目走红的，是宋丹丹在节目中带火的中国第一首流行歌曲《心火烧》。当时网络上遍布神曲，陈程在录制现场听到后，想着也来了个神曲营销，于是将蘑菇屋里柴犬小H的声音通过调音，合成了《心火烧》的狗吠版本，节目组在线下集合各大高校学生，征集各种翻唱版本，这首歌一度登上微博热搜。

也曾有人质疑过《幸福三重奏》对嘉宾的选择，导演李睿带着节目去见客户，对方不理解，五六十岁的人谈恋爱有什么好看的，他一般对客户解释：“我们更注重婚姻的宽度，而节目不仅仅是聊如何谈恋爱。”他发现参加夫妻真人秀的家庭大都没有经历过七年之痒，婚姻的宽度跨越太窄了。他们也曾犹豫：不然今年就不做了，市面上同类节目这么多，每做一档节目都会消耗艺人的夫妻或家庭资源，真人秀嘉宾的选择越来越难。

胡明的团队一直在做新的尝试，“观众看到了，尝试就成功了，没有成功也是一次很好的实验。”第三季的结尾，胡明用剪辑手法，让大华（刘宪华）捡起一艘纸船，为了呼应之前妹妹张子枫放走的那艘。节目收官那晚，他发了一条微博写道： “但愿人人都有一艘神奇的小船，载你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过向往的生活。”

（文中刘静、小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