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2000多个孩子支起一个家
2019-01-15
就像诺诺,她喜欢独来独往。很少有人知道她藏在心里的秘密——小时候,一场因琐事而起的争吵逐渐升级,她亲眼看着爸爸失手杀死妈妈,诺诺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却被沾了血的菜刀划伤,一条长长的疤痕留在手掌上。
乐乐已习惯了雨水哗啦啦地穿透屋顶缝隙把自己的被子淋湿。这个破旧的小农舍附近养了一群鸡鸭,尤其在雨天,一股混着家禽粪便的味道会顺着窗缝飘进屋里来。乐乐瘦瘦小小,头发也总是乱糟糟,她的大拇指畸形到弯曲。每当家里来了外人,她就下意识地把手藏在背后。
而琳琳的转变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家里出事”后,嘘寒问暖的老师和亲属的眼光一下变冷了,有调皮的同学顺势给她起了外号——因为她姓范,干脆就叫“范罪”。她被渐渐孤立,对学习没了兴趣,在学校甚至连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这些幼小的孩子被迫提前告别无忧无虑的童年。父母入獄后,他们突然被打上“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的标签,生活变得异常沉重:多数被隔代抚养,家庭贫困,缺乏关爱,还时常要面对周围人的孤立和嘲笑。数据显示,在我国,这个群体的总数至少有60万人。
这样灰暗无光的角落却将和西梅的目光牢牢吸引住了。她创建了泰山小荷公益组织,从2012年到现在,她和志愿者们一共帮助了2000多个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这个名为“中国彩虹村助学计划”的项目,专门针对这些孩子进行生活帮扶、心理干预、学习辅导等,目的就是为了帮助他们健康成长。
“‘彩虹村的意思就是希望这些孩子在经历过风雨后可以看见彩虹,有个美好多彩的明天。”和西梅算了算,在她们帮扶的2000多名孩子中,至今无人犯罪,39个孩子考上了大中专院校,32个孩子毕业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这些家庭的服刑人员里,有31人出狱后转化成为志愿者。
特殊群体问题“一箩筐”
如今谈起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的救助,和西梅早已轻车熟路。很难想象,此前她曾对公益完全没有概念。这个山东泰安人曾经很“自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女青年。她爱绘画,有时候看见美景拎起画夹说走就走,还穿着汉服上街闲逛,只干自己喜欢的事。后来,她索性辞了职。
作为自由职业者,和西梅第一批上网写起博客。2006年,在网页上偶然看到一位老乡写的公益故事,她的热情突然被点燃,“如果在泰山脚下也有这么一个团队该有多好!”在网上,她搜罗了很多民间公益组织的QQ群,互加好友组织活动。
2011年,和西梅成立了泰山小荷公益事业发展中心,在和志愿者走访了10多个贫困家庭后,她被这样一群特殊的孩子打动:他们很难沟通,排斥陌生人。进一步了解后她才发现,他们的亲人正在监狱服刑。
这些家庭里,出事的多数是爸爸,因为家庭琐事争吵,或是群体性冲突爆发,他们冲动地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他们成家不久,孩子还很幼小,一进去最少四五年,无期徒刑也很常见。很多妻子撑不过这样漫长的岁月,最终选择离开,孩子就这样被扔给了爷爷奶奶。
父母服刑,孩子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他们也在经受着刑期带来的“副作用”。一些家庭的房子已破败不堪,冬天里连烤火的炉子都没有,就在大门外支着零星的柴火。没有长期的劳动力,没人管束,没人谈心,加上一些风言风语,这些孩子的童年并不好过。
这些孩子多数都被“隔代抚养”,教育的问题也“一箩筐”。好一些的家庭,长辈不识字,无法指导他们的学习;差点儿的,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家里又没劳动力,这些孩子没人管束,看上去总是头发乱蓬蓬脏乎乎的,衣服几个月不会换洗,破了洞的棉袄没人缝补拿起来接着穿。
2016年,司法部发布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我国服刑人员的未成年子女中70%走上犯罪道路,82.43%在其父(母)入狱后辍学。这些孩子看上去多数怯怯的,孤独、封闭,又自卑敏感,成为问题青年的几率是普通孩子的6倍。
“父母的错误不应由孩子来承担。这个群体难以碰触,但他们又特别需要我们去碰触。”和西梅不想让这些孩子再“掉进坑里”,“干脆就把他们打个包一起进行帮助。”经过一年多的实地调研,2012年,这个名为“彩虹村”的助学项目正式成立。
连续5年,小荷公益获得民政部主办的“中国公益慈善项目交流展示会”展示资格并多次获奖。和西梅也斩获了山东省“道德模范”、山东省“优秀志愿者”、“中国好人”、感动泰安年度人物等荣誉称号,2017年,她在凤凰网的品牌公益项目“行动者联盟公益盛典”中一举获得“年度公益人物”称号。
如今,在泰安的街头走上一圈,无论是在社区的水泥墙上,还是路边的公交车站牌上,都有她面露微笑的大幅宣传像。
逐渐弥合的破碎关系
按照以往爱心人士一对一资助困境儿童的经验,她们把这种模式也应用到这个特殊的群体身上。出乎和西梅意料的是,向一些人发出邀请后,得到的答案却都是一口回绝——没人愿意与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扯上关系。
就连她的朋友也表示,“还是换个留守儿童吧,或者正常家庭的孩子。他们的爸爸都这样了,孩子又能好到哪里去?”这些话击中了和西梅,她越来越感受到社会对于服刑人员子女存在隐形的歧视,“事实上,他们才是受害者。”
也因此,相比一般的公益项目只要帮扶一两个方面,“彩虹村”项目对这些孩子建立起了全方位的持续关注,除了孩子的身体、家庭,还关注他们的心理、学习、兴趣爱好等,和西梅希望能够给他们的是长期陪伴。
小荷公益组织的项目中,数“彩虹村”的志愿者最少。原因是这些志愿者往往要经过细致的培训:如何与孩子沟通,怎么打开他们的心扉,什么才是帮助他们成长的最佳方式。这些经验都是和西梅一点点摸索来的。
他们挨个走访,赶赴农村后,第一个要做的是完善孩子的档案。填表过程最为繁琐,除了基本情况,连孩子的鞋子尺码都要登记下来。
父亲的印象对孩子们来讲多数模糊不清,因为犯罪,又为他们带来了歧视和阴影,这些孩子所面临的亲子关系多数也很复杂:这里面包含着太多裂痕和难以消除的成见。
小荷公益和泰安市心理学会合作,聘任他们为这个助学专项的心理顾问;他们也会帮着孩子解开长久以来的心结。
为此,和西梅还“咬牙”走进监狱。她曾跟2800多名服刑人员面对面,近距离接触这些孩子的爸爸。聊起孩子在外的现状,这些男人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破碎的关系开始逐渐弥合。就像浩浩,父亲入狱那年他正上高中,如今已找到一份青岛大企业的工作。前不久,他和父亲第一次在监狱会面,和西梅看见浩浩主动握起父亲的手,认真地说,“放心吧,我等你出来。”
一些转变也在悄悄发生。小宇的爸爸入狱后,一家全靠妈妈强撑,她带着姐弟俩和姥姥搬离农村,挤在县城一间10多平方米的小屋里,狭小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弟弟和姥姥睡在床上,姐姐和妈妈就打地铺凑合。和西梅帮她们募集了钱款,送来了生活用品,解决了弟弟的上学问题,还帮妈妈找了工作,姐姐擅长打乒乓球,和西梅还专门为她请来了免费的乒乓球教练。
两年前,姐弟俩的爸爸终于出狱。他们一家人在当地开了个小饭馆,取名“小荷家園”,这名曾经的服刑人员,如今已经成了小荷公益的长期志愿者。
母亲的角色不可或缺
一个细节令和西梅和团队念念不忘。那是一次夏令营活动,帮扶家庭的一个女孩对志愿者很是亲昵,总黏着这位与妈妈年纪相仿的女性不放,活动末了,她悄悄地问了句,“我能亲亲你吗?”
平日里,团队里长期志愿者的手机里,也总是隔三差五地收到这些孩子的短信和电话,有的孩子每天一放学就会打来,汇报自己一天上学都干了什么,也问问对方的状况。
“他们的生活里需要一个母亲的角色。”因此,5个月前,“彩虹村”助学项目开启了“代理妈妈”的模式,跟这些需要帮扶的孩子结成对子,便于和这些孩子长期联系。
和西梅采用了“分散助养”的模式,让这些孩子留在原来的居住环境,由“代理妈妈”和志愿者实地前往帮扶。对这些“代理妈妈”,她只有一个简单的要求,至少每两个月要去与孩子当面沟通一次,不需要她们再送去任何的物件。
但即使路程再远,“代理妈妈”每半个月都会自发前往孩子的家中,还自掏腰包为孩子准备些当下的生活用品。截至目前,这个“彩虹村”助学计划共有1023名志愿者参与,他们的驾车行驶里程已达2.35万公里。
事实上,这份帮扶工作并不是那么好做。
资金困难是“彩虹村”一直面临的问题,项目成立开始的第一年,她们没募来一分钱。走访和办活动要用车,路程遥远折腾一天得吃饭,再加上各种成本,除了跟志愿者们分担,和西梅经常自己贴钱贴物。搞了13年公益,直到3个月前,她才从组织里拿到自己的第一笔工资。
一些家庭的孩子被层层重压裹挟,帮扶能治标,想要治本并非易事。和西梅也曾多次徘徊在放弃边缘,让她坚定下来的原因其实很沉痛:她们帮扶过的一个女孩,喜欢唱歌,一心想到专业学校进修,家人拿不出高昂的学费,她一时想不开喝下了农药。
“困住这些孩子的,多数都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如果我们再多一些陪伴和帮助,就能让他们等到生活的转变。”这位半路出家的公益人严肃地说。
其实,小荷公益组织策划实施的公益项目一共10个:针对留守儿童的“微爱助学”项目、针对失独老人的“温暖阳光”项目、针对白化病患者的“月亮家园”项目等,但花精力费工夫最多的就数“彩虹村”项目。
相比于其他公益组织的漂亮成绩单,和西梅觉得“彩虹村”项目的数字从来都不算好看。对比那些几十万几百万元的帮扶数字而言,这2000多名孩子太微不足道。但这样花下心血的长期陪伴,真不是谁都能做到。
“按照我们现在的拓展速度,还需要很多年才能覆盖全国的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孩子在一点点长大,成年后再介入就晚了。”为此,她将项目的模式固定下来,一点点地吸纳相关的组织复制,“彩虹村”从泰安走到山东,又走到了全国,该项目已在全国42个城市落地。
和西梅最爱提起的孩子是诺诺。很多个周末和假期,她经常把诺诺接进自己家里,辅导学习,一起做家务,诺诺喜欢吃青椒,和西梅就手把手地教她做饭。第一次切菜时,诺诺握刀的手总有些微微颤抖。
慢慢地,诺诺不再害怕,除了切菜,还学会了包饺子,脸上多了笑容,她的性格也逐渐开朗起来。上初中后,在课堂才艺展示环节,她还当众跳了一支舞。
和西梅注意到,在学校要求填的表格里,妈妈那一栏,诺诺填下的是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