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诠释需要自由与严格
——专访德国柏林艺术大学钢琴系主任马库斯·戈罗 (下)
2019-01-15
(接上期)
叶:您怎样评价在德国留学的中国留学生?
戈罗:德国音乐学院有越来越多的中国申请者与留学生。我在汉诺威读书的时候身边就已经有很多优秀的中国同学。他们一些人在著名赛事中获奖,有些选择了在主要音乐学院教职,有些去了美国纽约、印第安纳等地的音乐学院继续深造。
现在我在柏林艺术大学有两位中国学生。我今年听了不少申请者的演奏,但对于一些年龄很小的候选者,我没有百分之百地被他们的演奏打动。一些人拥有高超的技术能力,但视奏不太好——观察学生学习曲目的速度也相当重要。另外,对音乐的理解能力、倾听能力也很关键。不过我相信,将来还会出现更多出色的中国年轻演奏家。
叶:您认为视奏能力相当重要,那么演奏者怎样才能提高视奏能力呢?
戈罗:有人认为不必要提高视奏能力,但这就像说一位演员不需要从读剧本中理解他的角色,只需要听就够了。我认为“听”和“读”都重要。一位演员必须有读书能力,来理解作品内容,然后再形成自己的观点:怎样去诠释角色,从这些理解中学习台词;怎样说这些台词,使角色更有说服力。音乐家也应该有相似的能力。我们应该具有读谱能力,在读谱中理解音乐。我的老师曾经说过,“如果你想服务于一个音乐作品,就要进行深刻的分析,构建思维,想象乐谱能转化出的声音,然后抽出一点试着演奏出来,反复尝试来接近你的想象。”这个练习与视奏完全不同,而且看起来正相反,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视奏是让你了解乐谱,建立起乐谱、身体动作与声音的关联,这种关联对于构建较大曲目是有必要的。我也认为年轻学生应该多练习视奏。最有效的方法是练习较简单的室内乐作品,用慢速视奏,与年龄相仿或稍长的重奏组成员合作。这就像下象棋要与比自己强一点的高手过招,而这些演奏高手可以与稍弱的演奏者进行练习,也是提高他们自己的途径。
我与我父亲一同视奏了很多作品。我父亲是一位水平很高的非职业钢琴家,我们家里有海量的乐谱和唱片——我是在唱片和乐谱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我初期学琴,并没有像现在的学生一样接受过手把手的钢琴训练,但确实在曲目数量上比别人弹得多。在必须认真准备、深挖细节声音的钢琴课曲目之外,我总是想弹更大的曲目和更多的作品。这就包括在业余时间我经常与父亲一起的视奏练习。我能够清晰地区分哪些作品需要尽量弹得完美,哪些可以作为视奏作品一带而过。我六七岁开始喜欢而且经常即兴创作,到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弹过很多作品之后,即兴改编或创作很难了,所以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就停止“创作”了。(笑)我对自己很挑剔,希望更好地演奏大型经典作品。现在虽仍然偶尔作曲,但没有公开演奏过。
叶:除了视奏,还有哪些能力是演奏家必备的?
戈罗:对声音的想象力。能够聆听优秀的演奏,杰出演奏家的诠释,能从各种演奏中辨别出不同;相对于音符的弹奏,对音响特点、力度布局的“制造”更为重要。如果没有想象力,就不能用音乐表达出来。现在年轻学生太重视技术——当然技术也很重要,必须尽早学习——但尽早学习另一项能力也非常关键。演奏技术与读谱、发声是不可分割的。
叶:让我们来谈谈“贝多芬”。下届李斯特国际钢琴比赛将史无前例地加入贝多芬作品作为比赛必弹曲目。贝多芬的作品在音乐历史中承上启下,对19世纪之后浪漫主义创作产生巨大的推动作用。您怎样看待这位作曲家?演奏贝多芬的核心素质是什么?
戈罗:你应该去问贝多芬自己。(笑)贝多芬的学生有一个有趣的回忆:贝多芬在上钢琴课时,学生弹错音他从不打断,因为贝多芬自己也经常弹错音符——甚至在弹自己的作品时。(笑)他不喜欢看到学生不尊重乐谱标记,比如力度、乐句标记,而且贝多芬在听到演奏的速度或音乐性格不对时会非常生气。
我们经常站在与贝多芬相反的角度评价别人,我们总是先看技术的完美程度,因为这是最容易评价的——一个人比另一个人弹的错音多,这是客观存在的。乐句构成与力度处理已经是比较艰难了,但作曲家像贝多芬很清楚乐句或力度应该是怎样的。而当我们评价演奏时,只是猜想“也许可以弹得更快或更慢,或弹得更自由些”。对于贝多芬等作曲家来说,音乐性格才是第一位的——“是否可以再现这个音乐思想”甚至比声音更重要。贝多芬的音乐具有高度人性化的特质,感情又很强烈,有个性,表达直接,他需要找到相应的声音,写下音符,为了表达他的一些特有的情感。
叶:那么您认为怎样才能找到“正确”的性格呢?
戈罗:什么是“正确的性格”,你需要问贝多芬。(笑)深刻理解贝多芬作品对我们来说是一项很大的挑战。我们需要尽量了解他的所有作品,他时代的所有作品,甚至与我们当代的作品一起作为一个整体来分析。你被天才激发出灵感,就会创新,就像把贝多芬与你自己的思维结合在一起——希望不让贝多芬失望,(笑)因为很明显,如果他听到今天一些人的演奏,肯定会不满意。虽然我们不能完全证实,但也许可以从他同时代的作品中猜想,什么对贝多芬是重要的。这可以在你的个性支配下找到。演奏贝多芬作品有很多方法,如果一种弹法对你来说具有说服力,可能也会打动其他人。
叶:你会去中国上大师课吗?
戈罗:我很愿意到中国,如果有相关的邀请和安排,我期待与中国的同行、同学们交流。我现在合作的亚洲经纪公司在日本,只是偶尔安排中国之行,我更希望直接与中国产生联系。
后记
从谈话中看出,戈罗是一位对作曲家、音乐作品极其谦卑,对演奏的要求又很严苛的音乐家。他在教学中一直很努力。一位来自伦敦的学生想弹给他听,他在比赛评审工作的空闲时间安排了钢琴为这位学生上课。而他个人又是憨态可掬的。他在回答问题时脸上经常挂着一点含混的笑意,谦虚得维诺。
戈罗先生成就非凡,他能够告诉我们的还有很多,希望这位敬业的教授经常来讲学演出,带来传统古典音乐国度的演奏思想与诠释理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