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
2019-01-15王志军编辑田宗伟
◎ 文 | 王志军 编辑 | 田宗伟
❶
轻轻震颤,几乎不被觉察
它脱离了并舷停靠的“世纪辉煌”号
慢慢向江心开动。
船尾拖曳出海边常见那种层叠的波浪
船头犁开泥浊江水,回涌后
于两侧发出噼啪撞击。
当一声迟来的、短促的汽笛扬起
它已稳稳置于右侧航道
把那坚固的大坝抛在身后
毫不迟疑地,朝着西方蔓燃的层云下
森耸的黑色群山驶去。
而此刻,灯火通明的宴会厅
船长身着笔挺制服,正操练职业性微笑
挨桌碰杯合影。一个年轻侍应生
小心翼翼又笨拙,陷在
菜没放下又接过了空盘的尴尬。
人们多欢乐啊,呼噪着、畅饮着
尽情享受假日气氛。
大部分不曾朝窗外看一眼
也未留意从甲板望去
两岸山体上灯点越来越稀少
山势越来越险峻。
随夜色加深,山影愈发浓重。
细处难辨,只有黝黑轮廓越来越醒目。
半山腰潜匿的公路被车灯串起
扎入隧道之中。火烧云已熄灭
在天边如墨块正被水晕染。
拍溅声中,突然,荡起一阵急促细碎的鸟鸣。
是它吗?白色,孤孤单单
飘在船灯照亮的江面。
听起来有些惊慌,像是某种水鸟。
但也可能是块塑料。那叫声
细辨仍在,一时真切不容怀疑
一时飘忽恍如幻听。
整条江像峡谷中越积越深的黑暗
在绵延山岭间奔腾。
五小时后,一天中至暗时刻。
黑夜笼罩一切,只有高高的山顶
闪着另一侧的闪电。
庞大魅影夹住江流,像随时要猛扑下来。
这艘大船成了最渺小那个。
猝然间,你感到它加速
仿佛因惊惧得到新的力量。
一阵奇特的眩晕。低声轰鸣,推波逐浪。
它载着我们来到陌生大山深处
为冷漠和幽暗所环抱。
而星光太细微,如爱一般
只能让我们辨清彼此。
最亮那颗在西天缓慢上升
牵引船于沉寂中向前行驶。
❷
正午时分。驶入巫峡
两岸高峰夹峙,由深入浅道道叠加。
每一道,先是远处模糊的轮廓线
不断趋近中渐成立体
最终,自船侧峭拔挺起:
蓄水线下裸露的山体如船舷齐整
其上小树倔强地抓着缝隙。
山腰植被茂密,崖壁雨浸日染。
再往上,峰刃直插缭绕的雾气。
云急剧变化。轻烟积成团块,颜色加深。
正前方,灰白的水母云低垂丝絮
再靠近呈翻腾浓雾状——
于是,我们眼看着闯入大雨之中。
顷刻间视野全部湮没。
风雨飘摇,一阵阵猛烈的泼洒
之后雨柱划着整齐的斜线
在江面开出朵朵白花。
两岸青山像隔了一万卷珠帘
只剩黄绿底色。回头看墙上那幅装饰画:
狂野的线条,鲜红、草绿大块混合
黑色、蓝色、棕色和靛青
彼此吞噬,每一种颜色都力图
从凌乱中挣脱出来
它们包含同等的绝望和生机。
我们也时常落入这样困境,慌虑不知所措。
但此时连绵的大雨,和它有力的声音让我平静。
连续航行也带来平静。
雨势转小,淅淅沥沥、迷迷蒙蒙中
回到五层前甲板
目睹了一次瞿塘峡的诞生。
江流更窄,更浑浊了,显得更乖戾。
山也更雄阔。崖壁开合
不断打开新的景。聚散的云雾之上
傲伟峰峦让我持续咽下惊奇。
那些山纷至沓来,但每一座都只看几眼
就永久遁出了视线。一只灰色大鸟
从容鼓翼自两峰间滑过
留下那片它消失的空谷。
山留在原处,河往后流,船向前行。
船向前,分开河流,山向后退去。
有时我们辨不清自己所在
被时间裹挟不知进退。
但好像我们总能自原点重新开始
将这世界当第一次看见来审视:
我想起昨天晚上,游船驶过群峰万壑
停靠在巴东,在微曦中醒来。
宁静的山城,平缓的水波。
时间好似停止。
消弭一切的黑暗正被光线澄清
事物重获自身,领受清晨的启示。
❸
船驶近,它们飞出巨大洞穴
在轻云缠绕的峰顶翔集成另一片云。
唧唧啾啾的童稚歌
久久不散。
海洋鸟类的后代。
在内陆深处,忘记了迁徙的习性
用短嘴在溶洞顶筑窝
守着生长极慢的钟乳石。
当人们从溪边迁上山顶
它们看着河水陡涨了五十米。
与世隔绝的生活,自我循环的爱。
时代激流中陈规与裂变。
最后的纤夫变成表演项目
而新一代土家姑娘
当上导游,笑盈盈推销茶叶和图书。
当船夫们结束这四十块钱的忙碌
划着“豌豆荚”回家,从古悬棺下经过
现在他们住得比它们还高。
从燕子溶洞边经过,它们再次飞出
啾啾啼叫。一种仪式。
清早出来钓鱼,傍晚接孩子回家
收获粮食,女儿出嫁——
它们都会飞出来。
当空盘旋,啾啾啼叫。
在那封闭之地,成千上万只金丝燕
一日日生活盛宴之歌。
❹
西天,砚青色云层上,是初现的长庚星。
北面直立着黑魆魆巨大崖影。
南面稍低,镶嵌散碎灯火。
山脊线上,数十颗亮星忽闪明灭
蓄势腾跃的人马座。
但并未一跃而起,而是每颗单独闪跃
把南天映得分外明亮。
这时,正天顶的游云,羊群一般
四下散入夜岭。一整面闪耀的星空
就架在了峡江之上。
北斗归位,天狼夺目,银河沸涌。
细看每一颗亮星,都不甘示弱
用力闪烁变得更亮
那些针尖大的星也都在彼此辉映。
一个个星座勾连起它们
于纷乱中创立秩序
而打破界限它们又浑为一体。
璀璨的穹顶越压越低
映照着船头躺椅上的我
还有世上其他地方正凝望它的人。
同样的清辉也洒在那些并未抬头的人身上。
长久盯视,星空不断变形
好像所有星星都在朝我们坠落
只是在反复定格。慢慢地
我看到了星星的立体之山
星空的幽深之海。
当船进入乌云下,北半天的星星隐没了。
一道火流星,从西南方闯入
像个巨大的火球瞬间燃尽。
我有些不敢相信!
起身看,竟没另一个人注意到
人们都低着头,织着轻柔的声音之网。
又一个小流星,划出更长一道。
持久的岑寂,长久的凝视。
某种浩瀚涌入,内心升起。
在这互相趋近中,燃起我最强烈的渴望。
关于生命,关于自我。
我想起过去的四十年
经历了何种黑暗与光亮
如何在体制与轨道上运行,受制于强大惯性。
想起生活中那些艰难时刻。
不惑之年重读《追忆似水年华》
为逐渐失去的记忆感伤
察觉跌入浑噩太久真的有些惶惑。
这是我的选择,我并不后悔
这夜晚我再次明白了
我们能抓住的唯有生之渴望。
一直这么躺着,想这一切
穿行在星空下,云朵、群山、天顶
所有阴影都成为底色。
这耀目的星图让我内心颤动不已。
星星疯狂起舞,星星点着蜡烛
星星闲谈,星星演奏
星星把整个世界涤荡一新。
身后演艺厅渐渐安静下来
飞撞在在玻璃上两只知了和一只绿蝗虫
陷入它们的困境。而吧台那个姑娘
终于可以休息片刻
对着那面大窗,把头发
仔细捋上挂着银星星的耳朵。
❺
江水磷光闪烁,向后流去。
山脊线起起伏伏向后位移
带走了树的队列。而山顶的流云
向前飞驰。它被风推动
比船更快,盯久了就像船在倒开。
一连四个昼夜,这扇窗
框住每一幅变化中的风景:或陡或缓的山坡
梯田,茶树园,黑瓦白墙的房子
错落的小城。跨江大桥
鸟群,小瀑布,一面面绝壁。
树,云。傍晚的树,黎明的树。
傍晚的云,黎明的云。
烈日焦涂的彩色油画,夜里的黑白素描。
连续的景色,拉长的时间
让我趁机细细体察了已失去太久的
自然感受。风雨在身上敲打。
太阳每日运转。它在说:
我才是一日的始终,劳动和休息的基石。
现在,当它再次从山岭上升起
我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
船尾浑黄江面因逆光被镀上亚银色
接着朝霞把它染成了釉红。
回首望去,那是一条漫长的来路。
丘陵地带,航道更显开阔,船再次加速。
经过整夜航行,对最后旅程
它似乎更笃定。一艘拖船对向驶过
轰着柴油马达特有的嘟嘟声。
岸上一群男人赤裸上身,分别占据有利地形
顺着流水,推动开口极大的抄网
再高高举起。他们身后
通向挂在石壁上的小木屋的山路上
两个孩子拎着桶飞跑。
更多牲畜和田野的味道。
村镇密集起来。
一条蛇在岸上,挺直身子晒着太阳。
水中的黑甲虫,境况迥异
死死抓着它的木板方舟。
枯枝集聚成片,油污为急流中一方方
奇异的平坦水面涂上了彩虹。
欢快的逆时针小漩涡
和淘气的顺时针小漩涡
表盘大小,遍布江中
像急匆匆秒针催赶时间耗尽自身。
滔滔的江水呵,向前翻滚,亦横向运动
互相冲撞着,推挤着,缠绕着
时起时伏,无始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