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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的审美情操与汉初美育的发端

2019-01-15

美育学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高祖蚩尤史记

霍 然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人文与法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在中国古代夏商周秦汉的统治者当中,汉高祖刘邦可以说是最“接地气”的一位。从提三尺剑率众起义的泗水亭长,到历尽艰难险阻人生坎坷赢得楚汉战争的汉王,最终成为延续210年的西汉(公元前202年—公元8年)王朝的开国皇帝,刘邦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模式,其处事风格和行动做派,表现得就像是沛县街头屠沽贩夫群体的前锋首领,人们往往很难把他与烙印着阳春白雪标志的审美情操联系在一起。刘邦治下的汉初美育观念的发端,也因此变得扑朔迷离。

其实,认为刘邦不懂甚至不具备审美情操,这是对刘邦这位中国美育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领军人物的一种误解。

一、从刘氏冠到朝堂礼仪:刘邦美育观念的思想萌芽

唐末诗人章碣探究秦末汉初封建王朝更替的血的教训,有诗曰:“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焚书坑》)[1]章碣这首诗的本意,在于批判秦始皇焚书坑儒,但他却道破了一个历代史家皆有的共同印象,即最终推翻秦王朝的刘邦和项羽,都不是秦始皇所着重防范的儒生。秦始皇用焚书坑儒的暴力手段,来保障秦王朝的基业万年不倒,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此乃后来人的回望,自然不乏犀利之处。后人普遍认为刘邦不具备审美情操,盖源于此。

但是,就像现实生活中有时一种倾向会掩盖另一种倾向一样,为习惯性思维所左右的人们,无意中忽略了另一个历史事实,即刘邦与项羽是截然不同乃至互相对立的两个个体。项羽不读书,不等于刘邦也不读书。即使刘邦原来不读书,也不应该据此断定:他不会在时人的谏诤之下,转而为平治天下而读书。事实上,如下文所阐述的,刘邦在时代社会思潮的感召下,走上了与项羽相反的人生道路,其中也包括从事审美和美育。史载:

高祖为亭长,乃以竹皮为冠,令求盗之薛治之,时时冠之。及贵常冠,所谓“刘氏冠”乃是也。(《史记·高祖本纪》)[2]346

这里记述的是刘邦担任泗水亭长时,为了自我标榜而未雨绸缪的审美创造。应劭注:“以竹始生皮作冠,今鹊尾冠是也。求盗者,旧时亭有两卒,其一为亭父,掌开闭扫除;一为求盗,掌逐捕盗贼。薛,鲁国县也。有作冠师,故往治之。”[2]346泗水亭长刘邦特意委派手下掌管捕盗的差役,专程到有制作冠帽的专业师傅的薛县去专门订制他设计的刘氏冠,可见他对此事十分看重。应劭又注:“一名‘长冠’。侧竹皮裹以纵前,高七寸,广三寸,如板。”[2]347勾画出刘氏冠的具体样式。汉代男子束发,冠是适应束发的发型而产生的。“它原是加在发髻上的发罩……它本是和发髻结合在一起的,其意义着重于礼仪,和着重于实用的帽不同。……《晏子春秋·内篇谏下》说:‘冠足以修敬。’《礼记·冠义》也说‘冠者礼之始也。’我国古代士以上阶层的男子20岁行冠礼而为成人,行冠礼是他们一生中的头一件大事,所以《仪礼》一开篇就是《士冠礼》。”[3]自古以来,冠就在社会审美观念体系中占据重要位置。冠代表士人的面子,士人将其视同于生命。所谓“君子死,冠不免”(《左传·哀公十五年》)[4]384,可见冠在士人心目中何等重要。有阶级社会“人凭衣裳马凭鞍”,冠是个体在等级社会中身份地位的标志。《后汉书·舆服志》谓:“长冠,一曰斋冠,高七寸,广三寸,促漆纚为之,制如板,以竹为里。初,高祖微时,以竹皮为之,谓之刘氏冠,楚冠制也。民谓之鹊尾冠,非也。祀宗庙诸祀则冠之。皆服袀玄,绛缘领袖为中衣,绛绔袜,示其赤心奉神也。五郊,衣帻绔袜各如其色。此冠高祖所造,故以为祭服,尊敬之至也。”[5]令后代众多服装设计匠师艳羡不已的是,此时乡野里巷初学草创的业余发明,日后随着发明者社会地位的飙升,竟然演变成为一代王朝尊贵高尚的顶端模板。《汉书·高帝纪》:“(汉高帝九年,令)爵非公乘以上,毋得冠刘氏冠。”[6]65一介位居秦王朝统治机构末端,职位卑微得不可再小的低级官吏,居然突发奇想,预先想到去设计发明出引领一个朝代主体潮流的顶级服饰和最高样板,这里面蕴藏的美学意味,发人深思。刘邦身居下僚时的审美创造,与后来封建社会文人墨客茶余饭后兴之所至的闲情逸致,有着质的不同。要而言之,刘邦在美的领域小试牛刀而获得成功的秘诀之一,即在于他不是超脱于生活之外,“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为艺术而艺术”,而是沉潜入秦汉之交的社会生活之中,深入了解时代与社会的需要,抓住那领先社会思想潮流的审美观念的运行趋向、进而引领时代审美格调的创造先机。

如果说,刘邦做亭长时制作刘氏冠,还只是个人的雄心大志和审美理想的投射和外化,美育目的还处于隐而不显的朦胧状态的话,那么,刘邦相继做了沛公和汉王之后,主持祭祀和庆典乐舞,其政治使命感业已昭然若揭。据史官记载:

汉兴……高祖初起,祷丰枌榆社。徇沛,为沛公,则祠蚩尤,衅鼓旗。(《史记·封禅书》[2]1378)

这是刘邦就任沛公后,首次在自己家乡归属的沛县主持盛大的祭祀仪式。《史记·高祖本纪》载:“乃立季为沛公。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2]350从泗水亭长到起义后的沛公,是刘邦政治生涯的第一个转折点。而“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4]157,因此,刘邦格外重视祭祀仪式上娱神的乐舞。《诗·小雅·天保》:“禴祠烝尝,于公先王。”注:“宗庙之祭,春曰祠,夏曰禴,秋曰尝,冬曰烝。”[7]蚩尤本是上古氏族社会阶段的部落首领之一,传说“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振天下,诛杀无道,不慈仁”。(《史记正义》引《龙鱼河图》[2]4)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中,就有“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擒杀蚩尤”[2]3的记载。当年黄帝麾下那些已经进化温和了的农耕部族,与这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原始部族决战,其损失之大,不难想象。“万民欲令黄帝行天子事。黄帝以仁义,不能禁止蚩尤,乃仰天而叹。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帝因使之主兵,以制八方。”(《史记正义》引《龙鱼河图》[2]4)而蚩尤虽然战败,但初民并未将其归入丑类,流传后代的传说,表明人们很难将其遗忘。就连战胜蚩尤的黄帝,遇事也得借重这位昔日敌手的威名。“蚩尤没后,天下复扰乱,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弭服。”(《史记正义》引《龙鱼河图》[2]4)尊崇蚩尤的风俗,到后代仍然未改。非仅帝王如此,民间亦然:“蚩尤冢在东平郡寿张县阚乡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气出,如匹绛帛,民名为‘蚩尤旗’。”(《史记集解》引《皇览》[2]4)“蚩尤之旗,类彗而后曲,象旗。见则王者征伐四方。”(《史记·天官书》)[2]1335可见蚩尤在后人心目中,仍是一位失败的英雄。[8]“秦汉闲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其民两两三三,头戴牛角而相抵。汉造角抵戏,盖其遗制也。”(任昉《述异记》[9])“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西周姜)太公以来作之。……三曰兵主,祠蚩尤。”(《史记·封禅书》[2]1367)兵主,即上古神话中的战神。秦王朝的泗水亭长刘邦率众起义,被部下公推为沛公之后,出兵之前隆重祭祀蚩尤,血祭战鼓、军旗,正式上演祭祀乐舞蚩尤戏,意在以蚩尤形象的狞厉之美,鼓舞部众勇猛无畏,顺应了人们崇拜战无不胜的战神的社会心理。“后四岁,天下已定,诏御史……令祝官立蚩尤之祠于长安。”[2]1378就是这一先军政治思维在美育领域的具体化措施。西汉的《武德舞》《文始舞》,是西汉统一天下建立王朝后,对这些措施的发扬光大。《汉书·礼乐志》载:“《武德舞》者,高祖四年作,以象天下乐己行武以除乱也。《文始舞》者,曰本舜《招舞》也,高祖六年更名曰《文始》,以示不相袭也。”[6]1044汉代以来史官的忠实记载,昭明了西汉开国皇帝刘邦由个人欣赏到推行美育的初心。

作为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平民天子,刘邦个人的审美情操的养成,经历了一番脱胎换骨、浴火重生的磨炼过程。“郦食其……求见说沛公。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郦生不拜,长揖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于是沛公起,摄衣谢之,延上坐。”(《史记·高祖本纪》)[2]358从玩世不恭、狎侮同僚的泗水亭长,到能够听取谏诤,及时更正自己的非礼行为的沛公,刘邦已经在收敛自己当年在沛县街头与屠沽之辈厮混时身上沾染的无赖习气。“沛公入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良曰:‘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史记·留侯世家》)[2]2037面对秦宫“宫室帷帐珠玉重宝钟鼓之饰,后宫美人妇女以千数”的诱惑,刘邦果断地同迷恋醇酒美女、七情六欲俱全的旧我刘季告别,转而走向戎马倥偬风餐露宿、以身作则学习诗书礼仪的新我汉王、汉高祖,这个过程在刘邦个人身上,自然是失落甚至痛苦的。但刘邦硬是管住了自己无尽的欲望,完成了这场破茧化蝶的艰难蜕变。“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向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史记·郦生陆贾列传》)[2]2699客观地说,陆贾所作的二十篇《新语》的第一位读者,就是汉高祖刘邦。被后人公认为“不读书”的刘邦,此时公开捧起书本,逐句逐篇认真阅读。“居马上得天下,宁可以马上治之”的治国理政大道理,已然被刘邦接受。后来西汉文化振兴,《诗》《书》《礼》《乐》大行于世,在刘邦这里已见滥觞。

汉初的美育,最先在朝堂礼仪方面展开。刘邦当年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废除秦朝严苛法律时,为图简便易行,将秦朝严格有序的朝堂礼仪之法,也一并废除了,应了哲人那句“把小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的论断。结果是汉朝初立,最高统治者汉高祖刘邦就深切感到极大不便。“汉五年,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叔孙通就其仪号。高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遂与所征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习之月余,叔孙通曰:‘上可试观。’上既观,使行礼,曰:‘吾能为此。’乃令群臣习肄,会十月。”“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十月。仪:先平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设兵张旗志。传言‘趋’。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向。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向。大行设九宾,胪传。于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喧哗失礼者。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2]2722-2723叔孙通制礼,在汉初社会美育领域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汉书·礼乐志》载:“汉兴,拨乱反正,日不暇给,犹命叔孙通制礼仪,以正君臣之位。高祖说而叹曰:‘吾乃今日知为天子之贵也!’以通为奉常,遂定仪法。”[6]1030“汉兴,乐家有制氏,以雅乐声律世世在大乐官,但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高祖时,叔孙通因秦乐人制宗庙乐。大祝迎神于庙门,奏《嘉至》,犹古降神之乐也。皇帝入庙门,奏《永至》,以为行步之节,犹古《采荠》《肆夏》也。乾豆上,奏《登歌》,独上歌,不以管弦乱人声,欲在位者遍闻之,犹古《清庙》之歌也。《登歌》再终,下奏《休成》之乐,美神明既飨也。皇帝就酒东厢,坐定,奏《永安》之乐,美礼已成也。”[6]1043这可以说是西汉最早的朝堂美育。

随着刘邦在人生路途上由泗水亭长、沛公、汉王向汉高祖角色一路递进,他在审美创造的实践中逐渐学会了如何站在封建王朝的高度,从国家利益和美育效益的全盘考虑问题。“(高帝七年)二月,至长安。萧何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大仓。上见其壮丽,甚怒,谓何曰:‘天下匈匈,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且亡令后世有以加也。’上说。”(《汉书·高帝纪》)[6]64刘邦与萧何关于营造未央宫的看法,反映出二人看待战后朝堂建筑问题的两个不同角度。在刘邦看来,楚汉战争干戈方息,边境匈奴正虎视眈眈,异姓诸侯各怀异心,天下人心并未真正安定。汉王朝的基业成功与否,都还是未知数。萧何在此时大兴土木建造未央宫,岂非靡费宝贵资源?然而萧何不这样看。萧何分析汉初形势,认为正是因为当时天下人心还没有安定,才需要建造宏丽的宫室。用规模宏伟的壮丽宫阙,展示天子以四海为家的博大胸怀,给予社会民众以归属感,令后代帝王无以复加望尘莫及。从美育理论的角度考察,萧何的观点确实比刘邦高出一筹,所以刘邦当即回嗔作喜,听从了萧何的谏言。

二、龙与天子气:刘邦美育理念的美学内涵

翻开楚汉相争的历史,不难发现一个富有审美趣味的现象:那就是战国名将项燕后裔、成长于楚国军事贵族世家的西楚霸王项羽,其个人履历中竟连一条龙的痕迹也没有。相反,与这一波谲云诡的怪异状况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普通农民家族长大的农夫子弟刘邦,乘时顺势登上历史舞台,成为万众瞩目的风云人物之前,其个人履历中就一再出现龙的形象。“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2]342像是与坊间传言互为印证,刘邦本人的形象也着意修饰,有意无意地向龙颜即龙的形象靠拢。“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2]342-343如果说大惊小怪的王媪等人的慷慨酬赠,还只是为了提高小酒馆的知名度;那么存心作怪的泗水亭长刘邦与协助作怪的发妻吕雉共同经营的,则是日后贵不可言的政治生涯。“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史记·高祖本纪》)[2]348天子气,据说是掩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五彩云气。秦始皇并未降旨意逮捕小吏刘邦,刘邦却心血来潮,主动对号入座,自己先躲入深山大泽藏了起来。这一历史状况在秦始皇只是一种偏于宏观战略分析的政治预感,而到了刘邦这里就变成了附会做作蛊惑人心的政治姿态。加上吕雉等人无中生有的推波助澜,使刘邦头上的天子云气越加浓厚。就连刘邦的竞争对手,也来凑热闹:“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史记·项羽本纪》)[2]311刘邦头顶有五彩龙虎天子云气,范增帐下江湖术士的捕风捉影信口胡诌,成为项羽设鸿门宴款待刘邦的起因之一。对于政敌的这番美意,刘邦可谓心领神会。“(汉王刘邦)二年,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有司进祠,上不亲往。”(《史记·封禅书》)[2]1378这种关于龙的天子云气的审美崇尚,在刘邦本人的默许纵容与其心腹亲信的运作推动之下,在刘邦起义前夕一度登峰造极:

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曰:“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笞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史记·高祖本纪》)[2]347

这就是被自汉以后的史官大书特书,推崇为西汉王朝开端的标志性事件:汉高祖斩蛇起义。须知早在上任泗水亭长之前,刘邦即已胸怀雄心壮志。“高祖常繇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2]344此生做人就要做秦始皇那样的大丈夫,此乃刘邦毕生奋斗百折不挠的原动力。少年刘季混迹社会底层,忍辱负重挣扎拼搏,受尽世俗社会多少白眼,耗费几多人生智慧,此刻终于迎来期盼已久的实现人生理想的历史机遇。泗水亭长酒后斩了当道的蟒蛇,本是日常生活中的里巷传闻。然而经过刘邦追随者的鼓吹渲染,人们联想到刘邦与龙的渊源,这则传闻的象征意义,就远远超出其社会现实。“汉兴,高祖之微时,尝杀大蛇。有物曰:‘蛇,白帝子也,而杀者赤帝子。’”(《史记·封禅书》)[2]1378)蛇乃龙在现实生活中的具象化,在中国古代审美意识中,龙蛇本一物,蛇就是尚未长出角须爪牙的龙。直至现代,人们还把十二生肖中的蛇叫作小龙。刘邦以赤帝龙子的天赋资质,斩了代表秦朝暴政的当道大蛇,这在秦末社会民众心目中,意味着他主持终结了一个旧时代,并且从此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刘邦本人也顺理成章地成为拯救黎民百姓的英雄和时人心目中的真命天子。西汉王朝的造神运动,在汉高祖刘邦这里拉开帷幕。

当然,任凭御用文人怎样费尽心机舞动手中的五彩画笔,把统治者头上的神秘光环涂抹得如何辉煌灿烂,倘若没有现实生活中落到实处的惠民措施为依托,没有为下层民众带来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秦末民众还是不会买账。底层百姓谁会在乎统治者是龙子还是蛇子,他们心里看重的,还是实实在在的社会生存条件。也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刘邦入关中伊始,即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汉元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乃封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召诸县父老豪杰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乃使人与秦吏行县乡邑,告谕之。秦人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沛公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史记·高祖本纪》)[2]362刘邦自己当过秦朝的低级官吏,深知“天下苦秦久矣”[2]350,所以入关中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秦朝严酷苛刻的细密法律条文,只留下最基本的三条作为社会运行保障。反观楚国贵族出身的项羽,由于对秦国怀有深仇大恨,入关以后疯狂报复关中民众,动辄坑人屠城,烧杀抢掠,与力主安民惠民的刘邦形成鲜明对比。西楚霸王项羽在楚汉相争中残暴的倒行逆施,无疑使得关中民众越加拥戴汉王刘邦,从反面为这位出身平民,了解平民喜怒哀乐,因而也更能把握平民社会审美心理运行大趋势的对手在政治上加分。刘邦在汉王朝定鼎之初,召集列侯诸将讨论楚汉战争胜负原因:“高祖置酒雒阳南宫。高祖曰:‘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史记·高祖本纪》)[2]380-381高起、王陵都是跟随汉高祖刘邦打天下的有功之臣,他们对刘邦的评价,应该是准确的。刘邦与张良、萧何、韩信等天下之士同利,直接奠定了楚汉相争中汉王由弱到强的必胜基础,成为刘邦与龙神话的社会心理归宿。

三、丰枌榆社与大风歌:刘邦美育举措的审美理想

如前所述,从一介农夫到西汉王朝的开创者,刘邦审美情操的形成,来自于其个人对于成为“大丈夫”的审美追求。实现这一追求之后,刘邦站在秦朝终结、汉朝肇兴的历史转折点上,其审美情操兼具怀旧与创新相结合的双重特征。

怀旧首先是对往昔社会生活的追忆。据晋代葛洪《西京杂记》载:

太上皇徙长安,居深宫,凄怆不乐。高祖窃因左右问其故,以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踘,以此为欢。今皆无此,故以不乐。高祖乃作新丰,移诸故人实之,太上皇乃悦。故新丰多无赖,无衣冠子弟故也。高祖少时,常祭枌榆之社。及移新丰,亦还立焉。高帝既作新丰,并移旧社,衢巷栋宇,物色惟旧。士女老幼,相携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鸡鸭于通涂,亦竞识其家。其匠人吴宽所营也。移者皆悦其似而德之,故竞加赏赠,月余,致累百金。[10]

这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保护性建筑整旧如旧、大规模迁居移民异地安置的成功范例。《史记正义》注:“《括地志》云:‘新丰故城在雍州新丰县西南四里,汉新丰宫也。……’按:前于丽邑筑城寺,徙其民实之,未改其名,太上皇崩后,命曰新丰。”[2]387刘邦与其政治伙伴吕雉等人联手创造的龙子神话,给原本的民间俗子刘季涂抹上神秘光环,为刘邦收取秦朝天下,打下了坚实的社会心理基础。刘邦从龙子神话中积累了政治资本,刘邦代表的统治集团也因此成为这一神话的最大的受益者。汉王刘邦元年(公元前206年[11])八月,汉王刘邦率军出击三秦,楚汉战争正式打响。刘邦当即“令将军薛欧、王吸出武关,因王陵兵南阳,以迎太公、吕后于沛”[2]368,将家眷随军保护。二年,项羽引兵“至萧,与汉大战彭城灵壁东睢水上。大破汉军,多杀士卒,睢水为之不流。乃取汉王父母妻女于沛,置之军中以为质。”[2]371“汉王……求太公、吕后不相遇。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2]322于是,就有了楚汉战争相持阶段那场关于刘太公到底是谁的父亲的争议:“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2]327-328刘邦使出在沛县时的看家本领,靠耍街头平民的无赖伎俩,方才救得父亲老命。刘太公身陷囹圄的人生险境,一直延续至汉王刘邦四年(公元前203年),楚汉双方实力发生逆转,“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2]331汉高祖刘邦胜利之后,迫不及待地向刘太公表达为人之子的孝心:“(汉高帝)六年,高祖五日一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礼。太公家令说太公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今高祖虽子,人主也;太公虽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则威重不行。’后高祖朝,太公拥彗,迎门却行。高祖大惊,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也,奈何以我乱天下法!’于是高祖乃尊太公为太上皇。”[2]382此刻汉高祖刘邦终于得偿夙愿,可以理直气壮地告慰父亲:“未央宫成。高祖大朝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2]386-387晋灼注:“许慎曰:‘赖,利也。’无利入于家也。或曰江湖之间谓小儿多诈狡猾为‘无赖’。”后面这句注释,活画出刘邦自幼顽皮可爱的童稚形象。刘邦尊乃父刘太公为太上皇,为刘太公作新丰移旧社,也为汉朝百姓树立了百善孝为先的道德楷模。此后汉朝历代皇帝尊号皆冠以孝字,即由汉高祖刘邦开启先河。放犬羊鸡鸭于通涂,亦竞识其家的故事,说明汉初民众的审美理想,即当时的社会现实。将社会理想融入现实生活,进而实现理想与现实的统一,刘邦异地重建丰枌榆社的规划设想,在此熠熠生辉。这一美育举措的思维模式,风靡有汉一代。王充《论衡·道虚》中有“(淮南)王遂得道,举家升天,畜产皆仙,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12],就是这一审美理想的余韵。

刘邦的代表作品《大风歌》,就体现出汉初理想化的平民社会的生活理念。据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记载:

(汉高帝)十二年,高祖已击布军会甀,布走,令别将追之。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2]389

公元前195年,时年62岁的刘邦[13]32御驾亲征,率领大军平定淮南王黥布叛乱。回京途中,路过沛县,停留下来,把老朋友和父老子弟都请来,一起纵情畅饮。挑选沛中儿童120人,教这些小孩唱歌。酒喝得正痛快时,刘邦唱起自己即兴创作的《大风歌》。这就是中国文学史上盛传不衰的汉高祖刘邦《大风歌》的创作缘起。“是为《大风歌》。《史记会注考证》:李善曰:‘风起云飞,以喻群凶竞逐而天下乱也;威加四海,言已静也。夫安不忘危,故思猛士以镇之。’朱熹曰:‘《大风歌》,正楚声也,亦名三侯之章。自千载以来,人主之词,未有若是壮丽而奇伟者也。’”[13]33汉代美育的萌芽,正在此间破土而出。《史记·乐书》谓:“高祖过沛诗《三侯之章》,令小儿歌之。高祖崩,令沛得以四时歌舞宗庙。孝惠、孝文、孝景无所增更,于乐府习常隶旧而已。”《史记索隐》注:“按:过沛诗即《大风歌》也。……侯,语辞也。《诗》曰‘侯其祎而’者是也。兮,亦语辞也。沛诗有三‘兮’,故云三侯也。”[2]1177沛中儿百二十人,就是后来汉朝皇家乐团的前身。“及孝惠五年,思高祖之悲乐沛,以沛宫为高祖原庙。高祖所教歌儿百二十人,皆令为吹乐,后有缺辄补之。”[2]393汉初美育由此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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