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世臣的书法积学路径解读
2019-01-14贺琛
贺 琛
“清代碑学开山之祖”包世臣提出的学书方法,是先以帖学为主,然后再上追北碑。其《答子三问》尝言:“震伯问:善哉!先生之言察也。敢问拟,其术从何始,于何终?始如选药立方,终如集腋成裘。”这就是说,“集腋成裘”是包世臣拟古观的一个总方针,其主张类似于宋代米芾所谓的“集古字”,“盖取诸家之长,总而成之,既老始成家,人见之不知何为其祖也”。
我们来看看包世臣对“拟之术从何始、于何终”的具体解答。
立方必定君药以主症,为裘必俪毛色以饰观,斯其大都也。学者有志学书,先宜择唐人字势凝重、锋芒出入有迹象者,数十字多至百言习之,用油纸悉心摹出一本,次用纸盖所摹油纸上,张贴临写,不避涨墨,不辞用笔根劲,纸下有本以节度其手,则可以目导心追,取帖上点画起止肥瘦之迹。以后逐本递套,见与帖不似处随手更换,可以渐得古人回互避就之故。约以百过,意体皆熟,乃离本展大加倍,尽己力以取其回锋、抽挚、盘纡、环结之巧,又时时闭目凝神,将所习之字缩如蝇头、放大如榜署以验之,皆如在睹,乃为真熟。故字断不可多也。然后进求北碑,习之如前法,以坚其骨势。然后纵临所习之全帖,渐遍诸家,以博其体势,闲其变态。乃由真入行,先以前法习褚《兰亭》肥本,笔能随指还转乃入《阁帖》……要之每习一帖,必使笔法、章法透入肝膈。每换后帖,又必使心中如无前帖。积力既久,习过诸家之形质性情无不奔腾腕下,虽曰与古为徒,实则自怀杼轴矣。
《答子三问》的这段论述可分九节。首先,从总的原则说,学书之道,必须对症下药、依色为裘,亦即根据学书者自身的特性来制定学习路径;但无论如何,又都必须在拟古上下一番苦功,所谓“太傅呕血以求郎中笔决,逸少仿锺书胜于自运,子敬少时学右军代笔人书,可见万古名家无不由积学酝酿而得”,钟繇学蔡邕、王羲之学钟繇、王献之学王羲之,他们的书法之所以能取得巨大成就,都是因为刻苦拟古、积学酝酿。这说明了积学酝酿极为重要,有志学书者须明确方向,下定决心。
第二节谈论从唐入手。先谈选帖标准,一是“字势凝重”,字形体势须端庄郑重,必是欧、颜之类的唐楷碑刻;二是“锋芒出入有迹象”,用笔起收转折须清晰可见,保存完好如新的碑拓,便于寻求其手书笔法。再谈如何临摹,用透明纸精心勾摹所选之帖(这既是为了保护原碑拓不受污损,更是观察熟记字形、笔形的一种方法),再用练习纸覆盖在勾摹本上临写。这种临写方法其实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描红”,其最重要的意义是“节度其手”,不是描画,而是正常书写,用纸下的勾摹本“目导心追”、控制手书的动作,较为准确地写出原帖笔画“起止肥瘦之迹”。这样“描红”看起来似乎是一种笨方法,实则对于掌握古人起收转折、提按顿挫的用笔方法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包世臣在《述书上》还讲述了另一种“对临”方法:“以硬黄摹《兰亭》数十过,更以朱界九宫移其字,每日习四字,每字连书百数,转锋布势必尽合于本乃已……乃见古人抽毫出入,序画先后,与近人迥殊。”这种方法就是今人常用的“九宫格”临摹法,将原帖范字勾摹于九宫格中,再用九宫格练习纸对临。与描红法相比,九宫格法更有助于把握原帖字形结构,二者可以互为补充。用这种踏实的“笨办法”去临古,虽然说存在弊端,容易得其形而失其神,但仍然不失为学习古人笔法的有效方法之一。试想,如果连古人形质都没有得到,谈何神采?尤其是有一定书法基础的学书者,往往不屑于“钩摹”“用纸盖所摹油纸上,张贴临写”“每日习四字,每字连书数百,转锋布势尽合于本乃已”,大多照着字帖从头抄到尾,这样写下来也能比较相似,但只能学到大概,却难以学到古人用笔的精髓。
第三节谈论由专到博。在专攻一帖的基础上,学书者须用同样的方法逐一学习唐楷,从中理解各种碑帖“回互避就”、风格异同的原因。这是学书“对临”阶段的一次必要的拓展。
第四节谈论如何“背临”。背临是在精熟对临的基础上,脱离原碑帖的直接对照,凭借记忆将其笔法字形书写出来。包世臣建议的方法是“离本展大加倍”,即放大背临;同时他要求学书者“时时闭目凝神”,在头脑中将所练习的字放大看、缩小看,直至烂熟于心、如在目前。实际上,我们在学书过程中不仅要放大背临,也要缩小背临,即不仅要在心里想,还要在纸上写。放大临写有几点好处:其一,能将所习之笔法运用得更加熟练;其二,放大写通常会使书写者站着,手会放得更开,可尽未尽之笔势,取其回锋抽挚盘纡环结之巧。“缩如蝇头”可以加快书写速度,如平日写字的那种自然之感(就如同今人写钢笔字),经过这样的训练除了会更加熟悉笔法之外,还能很好地体会点画之间的关系。早在《答子三问》成书(公元1831 年)十二年前,包世臣曾在其《历下笔谈》中写道:“古人书有定法,随字型大小为势……书体虽殊,而大小相等,则法出一辙。至书碑题额,本出一手,大小既殊,则笔法顿异。后人目为汇帖所瞇,于是有《黄庭》《乐毅》展为方丈之谬说,至此唐以来榜署字遂无可观者也。”正因为字形大小不同,其笔法必然有异,所以放大背临与缩小背临也可以理解为笔法的拓展。显然,无论对临还是背临,临帖是在研究古人的用笔方法和结字规律,要求深入,而不能贪多、沦为“抄帖”。所以包世臣再三强调“字断不可多也”。
第五节谈论上追北碑。在包世臣看来,学习唐人楷书是基础,学书者必须采用对临与背临的方法进一步学习北魏刻石,其目的是增强书写用笔的骨力和气势。以北碑作为学习唐碑的进阶,这既是一种时代性的审美趣尚,从书法艺术原理的角度来考虑,这也是打通古今、深化笔法的一个有效途径,值得今人参考。
第六节谈论综合各家。一是要求在熟悉了古人笔法之后,不再像此前临摹每个碑帖只研究少部分范字,而是将法帖通篇临写;二是要求在遍临唐楷、北碑诸家的基础上,能够做到“博其体势,闲其变态”,更加深入地追求古人法帖中的神采。
第七节谈论由楷入行。包世臣继承了宋代以来通行的先楷书、再行书的学书进阶理念,建议仍然采用先对临、后背临的方法学习古人的行书,从唐代褚遂良临写的王羲之《兰亭序》入手,到了“笔能随指还转”后进而广泛临习《阁帖》。这一观点无疑是合理的。为什么说学习王羲之笔法这么重要呢?唐代张怀瓘曾这样说道:“右军开凿通津,神摹天巧,故能增损古法,裁成今体,进退宪章,耀文含质,推方履度,动必中庸,英气绝伦,妙节孤峙。”魏晋时期书法史上的变革是在王羲之手中完成的,他是新体行书的创造者,也是魏晋以来文人士大夫书法艺术的集大成者,传统帖学“以王羲之精致优雅的书风为核心”(白谦慎先生语)。结合今天的实际条件,一开始我们可以用前所述的方法去临摹王羲之的墨迹,比如尺牍《丧乱》《得示》《二谢》等等,这些法帖虽为下真迹一等的唐人摹本,但其制作之精良,使得其纤毫毕现。在学其笔法之时也要分清楚偶然和必然出现的情况。从墨迹本学习王羲之的笔法,在此过程中参以放大、缩小临摹,在遍临王羲之诸帖、对笔法烂熟于胸后,再去临摹后人在枣木板上摹刻的王羲之经典法帖《阁帖》。这种摹刻在枣木板上的刻帖,仅有其形而不见古人“转锋布势”“抽毫出入”之妙,所以必然要用墨迹中学到的笔法去临摹《阁帖》。
第八节谈论临摹换帖。包世臣指出,每临习一种碑帖,必须深入研究,吃透其笔法、章法精神。这当然是正确的。但他同时认为,每换一种碑帖,必须完全忘记前帖。这一观点就值得商榷了。一是前帖的笔法、章法既已“透入肝膈”,换帖后怎能“心中如无前帖”?二是学一帖忘一帖,如何能做到“积学酝酿”?三是遍学诸家而各自为政,如何才能融会贯通、自成一家,而不是零碎杂乱的东拼西凑?因此,宜正确接受包氏的这一观点,他强调的重点是“博其体势,闲其变态”;而学书者应当根据自己的本真心性,从一法入手,积学酝酿,法法打通,法法互补,使诸家之形质全都化为学书者自己的形质,统一于自己的情性。
最后一节谈论拟古而化。包世臣认为,学书者必须经过长期精心拟古的研习,但拟古不是目的本身,而是为了实现自成机杼所必经的道路。这一观点与米芾的“集诸家之长总而成之”一脉相承,既讲究笔笔有来历,又能将古人笔法化为己有,自成一家,此乃拟古最终所要达到的境界。可见,包氏特别强调学书拟古,绝非前人所批评的“书奴”,而是在总结前贤经验的基础上提出的“入古出新”的学书方案。他的书学思想深刻影响了晚清以吴熙载、赵之谦为杰出代表的一大批书家,值得今人研究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