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英雄主义的幽默性崇高
2019-01-14马涛
马 涛
(天津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
美国作家约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1923-1999)的黑色幽默扛鼎之作《第22条军规》(Catch-22,1961)被誉为“时代的乐章”(Bloom,2010:80)。2019年5月,著名演员兼导演乔治·克鲁尼(George Clooney)和他的伙伴们将其改编成同名美剧,这是自1970年以来影视界对该小说的二度荧屏改编,掀起了很多读者的历史情怀,使他们不禁重温这部经典之作。该小说的反英雄叙事特征一直为文评家所津津乐道,然而鲜少有学者从美学品格的视角来解读其中的反英雄主义思想内涵。反英雄主义是异化的西方后现代社会的产物,不仅具有显著的后现代主义文学特征,也传承了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时期以来的人文主义观念,展现了海勒小说幽默性崇高的审美创新特征。
一、解构传统英雄意义的反英雄主义
诚如迪克斯坦(Morris Dickstein)所言,“文学呈现了一个丰富的潜在文本,让人们重读有关国家发展这个快节奏的故事,由此重新审视一个以显著暴力和生存启示录为标志的特殊时代。”(Bercovitch,1999:xiv)20世纪四五十年代之后涌现出一批存在主义哲学的新型战争小说,不同于传统战争记述的严肃刻板,这些小说家在前人的创作影响之下推陈出新,往往以更轻松的笔调把历史小说化,如哈里·布朗(Harry Brown)的《在太阳下步行》(A Walk in the Sun,1944)、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的《裸者与死者》(The Naked and the Dead,1948)、约瑟夫·海勒的《第22条军规》、詹姆斯·琼斯(James Jones)的《细细的红线》(The Thin Red Line,1962)。其中,海勒的战争小说较其他作家更加突出荒诞色彩,他对战争和暴力的态度看起来完全脱离传统意义上的高尚的英雄气概,而以滑稽幽默的笔调对现实生活加以调侃嘲弄。
反英雄(antihero)形象是海勒的黑色幽默小说对传统文学中英雄精神的颠覆和解构。艾布拉姆斯(M.Abrams,2009:23)认为,“反英雄是指现代小说或戏剧中,其品行与读者心目中严肃文学作品里传统的主角或硬性形象相去甚远的主要角色。与伟大、高尚、威严或英勇的英雄形象相反,反英雄体现的是卑鄙、下流、消沉、无能或奸诈的人物品行”。海勒刻画的反英雄人物的确具有艾布拉姆斯所定义的诸多特征,但海勒并未将其脸谱化,而是在叙事中赋予他们更加复杂的性格维度。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1987:161)对反英雄主义(antiheroism)的解读看起来更符合海勒的创作初衷。他指出,反英雄主义体现了一种对神的反叛精神,对一个不受主宰和控制的自由世界的向往。马尔库赛一语道破反英雄主义中“反”字的内涵,即冲破神性,回归人性,反抗任何宰制之下剥夺人类自由的反人道行为。反英雄主义本质上反映了20世纪60年代人格主义者(personalist)的意识形态。人格主义信条是以人文主义为基础,强调个人和社会之间联系的重要性(Simmons,2008:30-31)。反英雄主义不会将人类等同于天赋异禀的神仙,因为人就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实体存在,因此关注每个人在社会的生存状态,尊重个体意志和决定就显得格外真实与紧迫,这种观念与17-18世纪的启蒙思想一脉相承。
海勒在塑造反英雄形象时匠心独运,从他对反英雄人物的厚爱也可看出人们对英雄崇拜的范式随着时代变迁和情数变化而产生流变。英雄形象在西方文学史的发展进程中一直占有重要地位,严肃高雅如阿喀琉斯,悲剧英雄如哈姆雷特,教士英雄如马丁·路德,君临天下如拿破仑,这些众所周知的人物或让人钦佩,或让人悲悯,长久以来他们以其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形象镌刻于读者心中。卡莱尔(Thomas Carlyle,2001)对历史上的英雄意义进行了精心梳理,从斯堪的纳维亚具有神性的英雄到穆罕默德预言家式的英雄,从但丁、莎士比亚式的诗人英雄到克伦威尔、拿破仑式的帝王英雄,表明了不同历史时期人们对英雄崇拜范式的转变过程。诚如卡莱尔对英雄含义的阐述,随着意识形态和文化元素的变迁,西方文学作品中英雄形象的流变是必然现象。虽然传统的英雄主义情结仍然在文学作品中占据一席之地,但是不难发现,古希腊和古罗马神话中近乎完美的英雄形象已然不那么震撼人心了。
20世纪是工业腾飞的时代,经济的迅猛发展必然会带来精神损伤的负面作用。物质文明发展的同时,人类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也是成绩斐然,如达尔文进化论、爱因斯坦相对论、弗洛伊德心理学、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等,这些成就在极大程度上颠覆了传统观念和思维模式,拓宽了现代人类对历史和社会的认知视野,具有重大的启蒙作用。受到启发的现代人面对工业社会对人性的异化,以及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创伤,不禁怀疑并挑战传统价值观的合理性。机器文明和战争阴影逐渐遮蔽了人类在当下的存在感,一切曾经坚信不移的信仰开始模糊,甚至坍塌。传统的旧秩序正在瓦解,新秩序尚未建立,在夹缝中挣扎的人们无法从传统英雄主义情结中获得力量,传统的英雄形象自然受到颠覆和消解,反英雄主义情结应运而生。
黑色幽默小说悲情的反英雄形象可以追溯到马克·吐温的作品中,他的遗世之作《神秘的陌生人》(The Mysterious Stranger,1897-1908)中的彼得神父就是一位典型的反英雄人物。彼得神父的幸福之路不是个人努力的结果,而是在撒旦干预下才得到的。撒旦认为只有疯狂的人才能幸福,而他把彼得神父变成了疯子之后才给了他幸福(Mandia,2010:201)。马克·吐温笔下的反英雄人物感伤悲怆,用极度悲观的黑色幽默阐述了人性和道德的沦丧。在荒诞的现实中,人类一切尝试改变的努力都是徒劳无获的。迪克斯坦(Dickstein,2007:120)对黑色幽默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作出阐述:“黑色幽默小说中的人物往往形同漫画,平板无奇,缺乏成长或变化的能力。对此我们必须补充说明,主人公通常是不同的:他并不完全属于这种形式的现实或表达体系。……以海勒为例,他和狄更斯一样,深知应该如何使自己的喜剧技巧接近心酸的人间现实。随着《第22条军规》中的喜剧渐渐黯淡,非人化的制度逐渐显现,同时,中心人物由于企图反对和冲决这一制度而越来越陷入孤立。”
这段论述表明,黑色幽默的主人公不是平板无奇的漫画形象,而是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是人格主义的代言人。海勒给主人公约塞连(Yossarian)的命名不像常规的美国人的名字,听起来有些怪异刺耳,充满异域风情,目的是想脱离军队主流文化。海勒承认约塞连这个名字源于他的一位战友弗朗西斯·约翰侬(Francis Johannes),但是约塞连人物自身的含义是“愿望的化身”(the incarnation of a wish)(Heller,1998:175-176)。这个愿望就是坚守生命至上的伦理观,充分体现了士兵的自由个性,它和非人化的苛刻的军队体制形成对抗和冲突,从而使约塞连陷入一种个人主义者的孤立境地。
海勒为《第22条军规》中的反英雄人物赋予矛盾的性格,使其更加真实立体,而不再像传统英雄那样只能让人远观仰望。后现代主义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更符合福斯特(E.Foster)对立体人物的定义,即那种有血有肉,具有世俗的现代情感的人物,他们也会产生孤独和痛苦的感觉(Hoffmann,2005:71)。他们不追求高尚的人生理想,也不会做出什么惊世壮举,而是活在现实的小天地中,只为自己的窘境而烦忧,就像《第22条军规》的主人公约塞连那样成为一个“终极的个人主义者”(ultimate individualist)(Simmons,2008:46)。约塞连想方设法逃避飞行任务,甚至装病躲进医院,这种看似自私的个人主义思想实际上表明了他对生命的热爱和敬意,但是他对浑身雪白的士兵进行戏谑的调侃时,又表现出他的冷漠麻木和对生命的嗤之以鼻。这种呈现在个体身上的矛盾性增强了黑色幽默的艺术效果,人们感受滑稽的同时又会被那种人性的冷漠所震慑,这种看似荒谬的情节仿佛就是现代人生存现状的一面镜子,令人绝望而恐惧。
二、反英雄主义崇高性的谱系建构
虽然黑色幽默文学流派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但是该流派作品中的反英雄这一文学形象早已贯穿于西方文学史,为黑色幽默小说的经典谱系建构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作为黑色幽默文学流派的开创者,海勒的代表作《第22条军规》不是肤浅杂乱的调侃搞笑,其中的反英雄人物也不是无深度的低俗丑角,而是以戏谑怪诞的形象传递强烈的挣扎意识,反衬悲剧意义的主题。小说人物的反英雄主义思想传承了人文主义的道德观念,具有崇高的美学特征。
从词源学上来看,幽默的英语词humor起源于拉丁语humorem,表示流体或者液体,后来古希腊的解剖学家盖伦(Galen)把这四种体液和人的心理特质相联系,于是就产生了人类不同的性格特征(Martin,2007:20-21)。《文学术语词典》对幽默的词源和引申义也作出了相同的解释,“这一术语可以追溯到古代的人体四液理论;……人体四液的特定融合决定了各种性格类型;到了伊丽莎白时期,该词的意义引申用于指性格喜剧(comedy of humours)中某个滑稽、乖戾的角色”(Abrams,2009:663)。博罗韦茨(Borowitz,2011:2)以认为,幽默感是非常主观的情感表达方式,但是海勒却用独具一格的幽默感对客观存在作出进行反思,运用插科打诨的诙谐调侃揭露残酷的现实问题。迪克斯坦在评价海勒创作特征时指出,“作为一名作家,他只有在最幽默和最大胆创新时才能最好地发挥自己的能力,因为他在这种时候能用充满灵感的讽刺撕去公共事件的表层,拼凑出博尔赫斯式的宗教、文化和整套的文学作品,并写下它们的篇章”(Dickstein,2007:104)。奥尼尔(O’Neill,2010:79)专门研究文学中的黑色幽默,认为“黑色幽默”一词中的“黑色”可以用英文dark/black/entropic来表述,代表一种悲哀的基调和无序的状态。黑色幽默的美学品格让人们面对丧失个性的虚空时不必悲痛绝望,而是放声大笑,但是这种笑声终归是空洞和痛苦的。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2010年编选了《黑色幽默》(Dark Humor)一书,收集了十几位当代著名学者和批评家的研究论文,对西方讽刺文学传统和美国幽默文学的谱系进行了梳理和论述,把黑色幽默小说视为从古希腊喜剧、莎士比亚戏剧、斯威夫特小说直到马克·吐温作品等一脉传承下来的重要文学流派。他指出:“(莎士比亚笔下的)福斯塔夫是所有文学创作中最具有伟大喜剧意义的创造,他所展示的各种黑色幽默证实了自己的重大价值,他的睿智是前无古人的。……因此,福斯塔夫具有的超越性黑色幽默特征形成了自身特有的狂欢性存在意义。由此而生发出来的就是那种‘黑色幽默的崇高性’。”(Bloom,2010:xv-xvi)
布鲁姆的论述是从文学经典传承的角度给予了当代黑色幽默小说新的解说,而他对莎士比亚历史剧中的重要人物福斯塔夫的喜剧角色转换所作的高度评价更值得重视。从莎翁笔下的福斯塔夫到马克·吐温留下的彼得神父,布鲁姆从反英雄人物的叙事传承中为黑色幽默小说的经典谱系建立了联系,从而在文学形象史的意义上提高了黑色幽默小说的艺术地位。从文学批评的视野中看,布鲁姆没有把20世纪60年代出现的美国黑色幽默小说视为旁门左道或者文字游戏,而是从西方文学经典史的传承中看到了黑色幽默小说的巨大价值,因此他在《黑色幽默》一书的序言中用了首字母大写的Sublime来强调黑色幽默的审美崇高性特征。在布鲁姆看来,正是由于黑色幽默小说成为了宏大经典谱系中的一个新节点,黑色幽默的美学特征才具有了审美的崇高性,而其中包含的叙事话语、人物塑造和历史意义等思想艺术特征也就超越了肤浅、平庸的娱乐性写作。于是,一贯注重文学经典传承的布鲁姆对于黑色幽默小说的经典因素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值得注意的是,布鲁姆是在《第22条军规》问世大约50年以后发表上述看法的,因此这些评价和论述绝不是应时之作,也不是刻意而为,而是以布鲁姆为代表的一批美国批评家们多年成熟思考之后的结论性看法。正是在经历了50年的思考之后,或者说经历了几乎两代人的阅读之后,海勒等人的黑色幽默小说才得以列入文学经典之中,而布鲁姆对于黑色幽默的审美崇高性作出的总结就为读者深入认识海勒小说的反英雄叙事创作奠定了一个坚实的理论基础。
海勒作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之一,非常关注现代人类的生存现状和精神世界。二战之后的美国战争小说更加复杂,海勒借助喜剧性形象来传递严肃的人生观和道德观,他的反小说叙事技巧颇具创造性地发扬了美国战争小说传统,甚至出神入化地“将美国战争小说推向顶峰”(Meredith,2012:210)。从历史进程中看,战争带来的不仅是对人们的血肉之躯的摧残,更令人恐慌的是导致人们时时陷入精神焦虑的深渊,随时可能阵亡的威胁令人悲由心生而又无可奈何。海勒认为,战争把生命价值降到无足轻重的地位,这种悲惨境遇使人无可遁避,所以只能以既悲凉又可笑的态度去面对荒诞疯狂的人生,在道德和信念的边缘痛苦挣扎,体现了浓重的黑色幽默。海勒《第22条军规》中频繁出现的核心场景“斯诺登之死”就是一种真实的写照。海勒并没有用慷慨激昂的话语把斯诺登描写成一位战斗英雄,而是用夹杂着黑色幽默的戏谑语言来描述战场上不堪一击的肉体之躯,荒诞的悲剧色彩得到了最大化的晕染。
这种战争加幽默的艺术特征可以追溯到斯蒂芬·克莱恩(Stephen Crane)的作品和雅罗斯拉夫·哈谢克(Jaroslav Hašek)的《好兵帅克》(The Good Soldier Schweik,1920-1923),特别是塞利纳(Louis-Ferdinand Celine)的《长夜漫漫之旅》(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1932),辛辣嘲讽显而易见,海勒将这一传统发扬到极致(Bercovitch,1999:118-119)。海勒继承并发扬了美国战争文学的叙事传统,他的战争小说依然涉及军队体制和个性自由的矛盾命题,但是不止步于抨击嘲讽,而是通过更具张力的黑色幽默笔触提出了新的道德观——拒绝而非服从,保全性命的生存逻辑才是人性化的伦理观(Nagel,2008:128)。海勒在访谈中对自己小说的反战立场直言不讳,“《第22条军规》当然是反战小说,而且任何一部美国小说都会反战。但是我认为《第22条军规》提出的问题并不是应不应该反战”(Heller,1999:57),而是面对战争的残暴时,人们应当如何反思。海勒固然反对战争的残暴血腥,但是他更愿意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孤立分子(isolationist)而非反战主义者(pacifist)(Meredith,2012:214)。《第22条军规》的创作主旨是为了唤醒美国国民的意识,关注越战背景下军队非人性化的制度,因为军队官僚体制的种种腐败混乱和荒诞不经已演变为严重的社会问题。《第22条军规》深刻地反映了现存制度的乖谬荒诞,而小说自身的反英雄叙事风格再现了后现代社会背景下“速成文化体制”(instant cultural institution)(Faggen,2011:920),并以其创新性的文体特征来批判当代社会的人心颓丧和官僚弊病。
三、反英雄主义幽默性崇高的美学品格
海勒小说的创新性文体特征是指其作品呈现了幽默性崇高的美学特征,主要体现在用喜剧性的嘲讽语言和荒诞情节来刻画平民百姓类的反英雄人物形象,作者对悲剧性的人生现实进行深刻的人文反思。加缪(Albert Camus)指出,成为一个人(in order to be a man)的前提“必须拒绝成为上帝”(must refuse to be God),他要摆脱英雄主义的壮志,因为个人往往用一种开放性(openness)伦理观来界定世界和他人(Simmons,2008:9)。加缪所说的开放性伦理观强调的是个人对社会事务的参与意识,这种参与势必要打破传统英雄主义头上的神性光环,让英雄走下神坛,积极去融入世俗生活,作出对个体命运息息相关的决策。在20世纪60年代这个人性破碎和充满暴力的虚无时代,个体依然保持独立的思考和决策就显得尤其珍贵。“‘人的觉醒’没有流于颓废消沉,……才使这种(作品)内容具备美学深度”(李泽厚,2012:94)。小说人物心理上的自恋、质疑,对荒诞现实的悲叹,表面看是一种消极沉沦的态度,但是跳脱表象就不难发觉,这些精神状态都在反映主体为反抗异化而感喟、思索和挣扎的姿态。布鲁姆(Bloom,2011:29)在《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中指出:“美学尊严(aesthetic dignity)是经典作品的一个清晰标志,是无法借鉴的。”美学尊严蕴含着一种高雅庄重的美学力量,代表着艺术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这种美学尊严对海勒作品突出表现的幽默性崇高的审美创新给出了重要注解。在虚无主义弥漫的后现代创作语境中,海勒的反英雄主义情结体现了严肃的道德感,即勇于抗衡黑暗并重塑正义的崇高的人文反思精神。
从西方文学史的发展轨迹上看,约塞连是海勒引入战后美国小说的一个新人物,而这个人物的先驱可说是犹太小说中的笨伯,是一种能消极反抗世道艰难的局外人。迪克斯坦就此指出,海勒告诉我们:“他是一个亚述人,‘我想描写一种已经灭绝的文化……我这样做的目的是写一个局外人,一个本质上的局外人’。典型的笨伯无疑绝不是英雄,而是像尤索林(约塞连)一样,具有一种真正的求生本能。起初,尤索林(约塞连)确实根据自己的职责,努力轰炸目标。但现在他的唯一目标就是躲避高射炮火,保住性命。……这个尤索林(约塞连)只关心保命,终日被威胁他生命的事情搞得寝食不安。”(Dickstein,2007:120)
这段自白就是作者通过小说人物之口进行的人文反思和批判,其批判的锋芒指向了整个美国主流文化价值观,主人公想回到古代,成为一个亚述人,作为一个局外人来冷眼旁观现存文明的毁灭。约塞连不甘心沦为非理性体制的牺牲品,最终施以疯狂的自保逃亡得以解脱。约塞连投奔的中立国瑞典和疯狂的军队相比就是梦幻之地、人间天堂。同样逃往瑞典的奥尔和约塞连截然不同。约塞连整日忧心忡忡,奥尔则成天自在无虑。“与约塞连的犹太神经质相对,奥尔是非犹太人的鲁滨逊;他们和凶神恶煞般的米洛一起,体现了在极端环境中求生的各种可能……”(ibid.:121)。奥尔的嘻嘻哈哈是对非人体制和生存绝境的不服从,他执着的求生欲也为约塞连后来的思想变化埋下伏笔。
约塞连在小说结尾经历了第二次性格转变。“他变成了一个捣蛋鬼,……变成了书中良知的不情愿的守护者……但是随着别人都毫无怨言地走向各自可以预料的毁灭,尤索林(约塞连)日益成为他们的死亡和离去的忧郁的记录者”(ibid.:122),如“内特利的妓女、克拉夫特、奥尔、内特利、邓巴、基德·桑普森、麦克沃特,以及他在意大利、埃及和北非看见的所有贫困、愚蠢、病怏怏的人……一股脑地涌入约塞连的脑海”(Heller,2011:464)。约塞连仿佛局外人,观察身边的一切人和事,看着他们求生或是毁灭,对周遭的境遇他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自己的生命不受侵害。
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Sartre,2007:579)指出:“人的实在不是首先为着行动的,而存在对人的实在来说就是行动,停止行动,就是不再存在。”萨特把人的行动看作人的存在,若是没有了行动,人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一直以来评论家们对《第22条军规》结尾的讨论乐此不疲,但很难形成定论。海勒在创作小说结尾时深受史诗《伊利亚特》结尾的影响,还在小说里把约塞连和阿喀琉斯作了比较。
约塞连把枪挂在屁股上,倒着走,拒绝再上天飞行。
科恩中校冷静地笑了笑。……“他为什么不愿意?”
“他的朋友内特利在斯佩齐亚的空中撞机事件中阵亡了。可能就为这个吧。”
“他以为自己是谁呀——阿喀琉斯吗?”(Heller,2011:450)
海勒曾说:“我对荷马的结尾想得越多,就越欣赏这部巨著。《伊利亚特》的第一句讲述的是‘阿喀琉斯可怕的愤怒’,结尾是以普里阿摩斯这一幕表现出阿喀琉斯克服愤怒后的高贵一面。”(Reilly&Heller,1998:518)海勒在《第22条军规》中不是模仿而是试图超越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开篇就指明主题,即阿喀琉斯的愤怒,而海勒的作品关注更多的是对待战争和官僚体制的态度。荷马史诗表现了古代英雄主义精神,而约塞连胆怯狡猾,是一个典型的反英雄人物,所以作家运用很多戏谑和幽默元素形成非传统的人物塑造手法。
海勒对约塞连的人物塑造具有浪漫主义情怀,对自然人的喜剧处理体现了卢梭式的英雄意义,传达了“人生而自由”(Karl,2008:25) 的现代伦理道德。根据海勒的人文主义伦理观,约塞连和奥尔的逃跑不但不是懦夫行为,反而是一种生命至上的人道主义行为。他们从盲目服从到怀疑,再到反抗,自为存在意识逐渐清晰。约塞连果敢的行动是自由选择的结果,是为生命抗争的英雄主义情结在后现代主义荒诞叙事中的体现,最佳诠释了海勒的后现代主义新伦理观。
布拉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认为:“海勒在文本中构建了一个混乱的、非理性的世界。这个非理性的世界处于一种无政府状态,从而产生了荒诞性的幽默效果,这正是美国历史的真实写照。”(Heller,1995:xv)海勒的《第22条军规》是对历史的精心戏仿,用战争背景反映战后社会存在的混沌与荒诞,正如他所言,“战争结束后,斗争才刚刚开始。”(Merill,1987:89)像约塞连、奥尔这样的小人物在斗争的漩涡中浮浮沉沉,他们被死亡任意戏弄,陷入焦虑和恐惧之中,一种反人道主义的身心摧残贯穿了全书体系。幸运的是,他们为了求生而打破了承袭旧俗的链条,力图主宰自己的命运。在加缪眼中,“西西弗斯(Sisyphus)在推石头的斗争中是快乐的,每次都认为自己是在和众神开玩笑呢,所以一定是微笑地面对这种荒诞的任务”(Götz,2002:107)。存在主义思潮对于西方人的人生哲学观念影响深远,人类意识到自己必须不断奋斗,却又始终无法达到胜利的顶峰,这种西西弗斯的神话在21世纪的美国仍然具有现实教诲的意义。人生就是一场西西弗斯神话的不断再现,自嘲式的幽默或许可以缓解荒诞的痛苦。蒋承勇在评论《第22条军规》时指出:“现代主义文学中这些看似卑微渺小无崇高感的异化的人、孤独的人、疯狂的人、病态的人,都有更深意义上的崇高感和悲剧美,因为在他们的灵魂深处透射出了不屈的人性之光与人顽强的生命力。”(蒋承勇,2005:437)尽管文评界对《第22条军规》是否归属现代主义文学还说法不一,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海勒在其作品中用他的洞察力和道德观为焦虑无助的现代人铺设了一条生存之路——不做傀儡,在非理性的混沌存在中主动选择身为自然人的理性诉求,向往生命与灵魂的自由。这种抱有生之希望的心理和行动在近乎绝望的逆境中超越了死亡的束缚,更加彰显了悲剧性的崇高审美特征。
四、结语
海勒的《第22条军规》具有创新性的艺术构思,用一种极不协调的怪诞手法塑造了以约塞连为典型的反英雄人物形象。荒诞的军营世界就是非理性现实存在的投影,被裹挟其中的卑微人群通过行动选择而赋予自己不同意义的存在。面对残酷疯狂的社会乱象,约塞连和奥尔凭借西西弗斯式的精神坚毅地选择拒绝和抵抗。他们身上不仅带有喜感古怪的狂欢化色彩,更通过积极的选择将其升华为有意义的自为存在,成为意志自由的反英雄人物。为了守护生命价值,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行动选择在荒诞境遇下无异于一种崇高的悲壮之举。由此可见,反英雄主义并不颂扬传统英雄的威严骁勇,好似超人般的脱俗品德。在新的历史语境中,反英雄人物是更真实的凡夫俗子,是一个渴望自由生活,追求生命意义的想象共同体,这一共同体所拥护的理念也正是海勒竭力阐发的人文主义新伦理观。在艺术手法上,海勒将这种反英雄主义思想用悲喜剧的形式呈现给读者,在幽默与黑色的错位碰撞中创造出意想不到的美学效果,由此传达他对幽默性崇高的审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