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创伤与生成动物
——论《白骨》中的“反人类世”叙事
2019-01-14孟庆粉姜礼福
孟庆粉,姜礼福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文学院;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
一、引言
2000年,荷兰大气化学家克鲁岑(P.Crutzen)提出的“人类世”(Anthropocene)概念揭示了人类已经成为影响地球的地质力量,并对全球物种多样性正在造成毁灭性影响的事实,这在整个人文社科领域产生了重要影响。“动物问题以及非人生命在地球上的生存问题”由此也成为重要的“人类世”话题(Gabardi,2017:2)。面对地球将进入第六次物种大灭绝的窘境,我们人类迫切重新思考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在此语境下,反映二者关系的文学作品不断涌现。相应地,在动物转向的背景下,国内的动物研究已经成为一种显学,形成了“独立的批评话语”,拓展了文学研究的疆域,也为生态批评的深化以及相应的跨学科批评提供了重要切入点(姜礼福、孟庆粉,2013:66)。
加拿大作家芭芭拉·高蒂(Barbara Gowdy)的小说《白骨》(The White Bone,1998)呈现了典型的“人类世”图景,大象物种在人类的屠杀下濒临灭绝,故事从大象视角讲述非洲象群逃避人类,寻找安全地的曲折经历。小说虽然从大象视角展开叙述,但因严肃的主题难以被视作儿童文学,其叙事策略运用成为学界探讨的焦点之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丽丝·门罗(Alice Munro)持肯定态度,认为小说中“大象的语言、社会结构、智慧和精神世界都和人类的一样真实。”(Gabardi,2000)曼果·德梅罗(Mango DeMello,2013:39)则认为,作品赋予动物人类的语言,甚至宗教信仰,“使(读者)难以对其严肃对待”。格莱姆·休根(Huggan Graham)和海伦·蒂芬(Helen Tiffin)认为,大象的发声一方面使其“从转喻、隐喻或寓言的牢笼中解放出来”(Graham&Huggan,2010:152-153),但又容易导致理解的“幼儿化”(ibid.:156)。这些讨论聚焦于小说叙事策略的得失都有一定道理,但又都未透析大象复杂的心理空间,并籍此探讨小说主题或作家的创作意图。
与传统的阐释不同,本文认为《白骨》运用的不是将大象想象成人类的拟人化策略,而是将人类想象成大象反向流动的生成或“反人类世”叙事。《白骨》独特的叙事策略蕴含的最重要的信息是生成动物(becoming-animal)。生成动物在本质上是一种解域(deterritorialization),突破了人类与动物固有的物种疆界。故事开始之前的独白为生成作了重要铺陈:“如果活得够久,他们便会遗忘。但大多活不那么久,在记忆力衰退前几十年,绝大部分已被杀戮。这是真的:他们大部分永远都不会遗忘……他们硕大的躯体和骨架里隐藏的全是记忆……他们极易感伤。任何损失或思念都足以令他们心碎。”(p.1)①这里的叙述将读者无声无息地带入大象的心理世界,并奠定了整个故事的感伤基调。本文基于生成动物,借助动物创伤概念,探讨故事内外的大象创伤及其表征,揭示人类对大象创伤无法推卸的责任,认为高蒂在动物创伤书写的过程中,模糊了人类与大象、虚构与现实的疆界,建构了人类和其他动物物种“新的社会契约关系”(Gabardi,2017:5),是一种“反人类世叙事”。
二、动物创伤:跨物种心理学的“反人类世”思维
美国野生动物专家辛西娅·摩斯(Cynthia Moss)和盖伊·布兰德肖(Gay Bradshaw)在动物创伤,尤其是大象创伤研究方面进行了相关探索。摩斯长期从事野生大象家庭结构、生活规律和行为研究,较多地关注大象的异常行为和心理创伤之间的关系。布兰德肖将创伤和相关心理学概念用于大象行为研究,提出跨物种心理学(trans-species psychology),主要关注动物的心理健康和动物物种的多元文化,挑战了传统人与动物之间的疆界,这是对人类物种作为地球主导性的地质力量及其施动性的反拨,是对“人类同其他物种以及地球上有限的物理环境之间的关系的拷问”(姜礼福,2017:133),本质上是一种“反人类世”思维。
基于神经科学、心理学和进化生物学的研究跨物种心理学认为,非人动物和人类动物有相似的大脑,因此也有相似的情感、自由意志的欲望和思考的能力;动物也像人一样,有自我,可交流,能社交,有意识和文化,这是基于动物学的科学研究,产生意识的神经底质并非人类独有。非人动物,包括很多哺乳动物和鸟类以及像章鱼一样的其他一些生物,也都有神经底质,也会产生创伤。动物创伤是指因动物引发的创伤,是动物行为学在近些年的新成果、新发现。创伤并不是人类特有的,很多动物尤其是那些社会性动物也有情感,也会产生创伤。动物创伤一般指“人类行为或活动对动物造成的肉体和精神的创伤”(姜礼福,2019:83)。在专著《崖边大象:大象给人类的启示》(Elephants on the Edge:What Animals Teach Us about Humanity)中,布兰德肖从六个方面总结了动物创伤后应激障碍产生的条件和表征,首次提出大象也会经历创伤后应激障碍,并确立了评判标准。她认为,造成大象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事件主要包括“死亡性威胁,虐待,折磨,隔离,目睹亲人的丧失、死亡或遭受死亡性威胁”(Heimbuch,2016)。布兰德肖指出,大象创伤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依附(attachment)关系的断裂。她认为,依附是大象赖以生存的重要方式。一方面,幼象依附于母亲,母象的形影不离和悉心照料能满足幼象身体和心理的双重诉求;另一方面,象群中的所有成员都依赖于雌性首领,首领不仅决定整个群体每天活动的时间、行动路线、觅食地点、栖息场所等,也担负着在危难之时引导家族寻找水源和食物继而得以生存的重任。因此,母象或雌性首领死亡等突发性事件将导致依附关系的断裂,造成创伤。
布兰德肖的研究为建构人类和其他动物物种新的社会契约关系提供了科学支持。格巴蒂(Wayne Gabardi,2017:5-6)在《下一个社会契约:动物、人类世和生命政治》(The Next Social Contract:Animals,the Anthropocene,and Biopolitics)中借鉴卢梭提出的社会契约论,指出人类世处境不仅需要人与人之间的契约,人类和其他物种之间也需要建立一种契约关系。其一,所有的动物都生活在社会群体之中,在生命和社会的网络中存在一种隐性的社会契约;其二,自“大驯化”以来,动物始终是人类社会的一部分,因此也应当是社会契约的一部分;其三,正义不应当仅仅理解为一种伦理或政治观点,而且也是人类和非人类动物的生物、社会和文化层面的,而在后人文主义世界中,人和非人动物应当是一种共同体关系。在人类世语境中如何才能更好地建构人与动物之间的社会契约呢?无疑这需要真正地了解和认知动物物种,突出动物的自主性和主体性,生成动物是重要途径。生成动物(becoming-animal)本是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加塔里(Pierre-Félix Guattari)在《千高原》(A Thousand Plateaus)中提出的概念,指处于边缘地位的他者可以借助向动物无限靠近的方式实现逃逸。本人借用生成动物意指人类在动物行为学基础上,把自己想象成动物,想象它会怎样看待世界,怎样感知,怎样行动等,将动物视作真正意义上的生命,从而达到重塑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目的(姜礼福,2015:24)。为了实现生成大象的效果,高蒂不仅潜心研读大量大象行为方面的资料,还曾远赴肯尼亚,“像动物学家一样对大象进行科学研究,观察大象的交流方式”(Halliburton,2018)。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她亲眼目睹了大象的“非正常行为”,发现“那些亲历母亲被宰杀的大象,在夜间经常从惊恐的尖叫中醒来”(Sheldrick,2015),对它们的悲惨遭遇和受灾难性事件的影响程度之深感到极为震撼,这直接影响了《白骨》的叙事基调和主题呈现。
三、生成动物:《白骨》中的大象创伤和生成
《白骨》中的生成动物过程主要是通过大象的创伤体验来呈现的,具体表现为大象的个体创伤、集体创伤,也有社会创伤和文化创伤。创伤体验的再现模糊了人类和大象的物种疆界,可以充分激发读者的同情和通感。
在个体创伤层面,故事呈现了大象姆德(Mud)在灾难性事件中遭受的心理创伤与创伤后应激障碍。出生不久她就目睹了母亲的死亡,在危难中同家族离散,虽被S家族拯救并接纳,但她对继母以及新家庭的归属感依然比较弱。当她逐渐融入新家族时,突如其来的人类伏击造成大部分成员损伤。姆德不仅目睹首领死亡,养母倒毙,自己也差点被击中,从而陷入极度的悲痛和对人类巨大的恐惧之中。这给她造成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闪回现象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重要表征,即创伤性情境在受害者记忆中反复涌现,在意识中萦绕(Bradshaw,2009:82-83)。大屠杀事件后她内心极为敏感和脆弱,经常出现幻觉和幻听。一到晚上“就有种恐惧感,感觉每个模糊的形状都是人,在安全地再也不敢移动半步。”(p.168)每一次听到飞机轰鸣声,她就惊恐不已,似乎也听到同伴绝望的哀鸣。
生成大象离不开对大象群像的刻画,大象的集体创伤和个体创伤密切相关。个体创伤会引发集体创伤,集体创伤又往往比个体创伤更严重:“大象的经验都是集体性的,经验的集体性贯穿于它们的一切反应行为中。”(Sheldrick,2015)集体性创伤不仅会产生水纹效应,波及群体中的每一个个体,而且可能产生代际效应,在文化和记忆中对后代产生影响。前者属于社会创伤,后者则是一种文化创伤。
雌性首领在象群中发挥支柱性作用,在维护和稳固象群的社会结构扮演关键角色,一旦被宰杀对整个象群都异常艰难(Bradshaw,2004:147),必然对原有的社会结构和群体行为造成影响,产生集体创伤。《白骨》中S象群首领被杀后,鼻息(She-snorts)成为新首领,但因为缺乏经验,时常受到其他母象的挑战,不能有效保证内部意见和行动的一致性。
文化创伤也是一种集体创伤,《白骨》中也有关于大象集体创伤的描述。大象有自己独特的行为方式和群体文化。研究表明,在成员死亡以后,象群会在首领的带领下进行哀悼,这属于大象种群的一种行为和文化,但当象群被猎杀地仅剩下幼象或很少的成员时,这种哀悼仪式便难以为继,以此为重要内容的大象文化也被摧残殆尽(Zeanah,2009:111)。高蒂对万象之母的信仰和白骨传说的叙述隐含着大象的创伤记忆和文化创伤。故事中大象有自己的信仰,坚信如果活着的时候象牙被砍,死后魂魄便不能飞升至天堂,失去天堂中万象之母的护佑,只能像孤魂野鬼一般在没有边际的恒瀚河游荡(p.32)。这种信仰是一种自我预警和保护机制,表明人类对象牙的贪婪攫取已对大象造成严重的心理和精神创伤,在时间的积淀中转化为一种信仰和集体意识,是大象对久远的人类暴力的记忆。
大象创伤和具体表现形式已得到动物行为学和心理学专家的证实,这一科学事实表明了大象这种动物物种的情感能力并不逊色于人类。这撕下了人类中心主义的遮羞布,动摇了人类例外主义的根基。高蒂通过生成叙事生动再现了大象的创伤体验,把我们带进大象的内心世界,感受大象庞大身躯蕴含的敏感神经和脆弱内心。
四、创伤疗愈:《白骨》中的大象主体性及其限度
作为情感性和社会性动物,大象不仅能体验创伤,而且具有一定的自主应对和疗愈创伤的手段和能力,主要表现在因失去亲人而进行的哀悼仪式,断裂的依附关系的重建以及通过借助原有的情感纽带进行疗愈。朱迪丝·赫尔曼提出“获得安全感,铭记并哀悼,回归正常生活”作为创伤修复的三个重要阶段(Herman,1997:155),这虽不能直接套用于理解大象创伤恢复的过程,但至少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悲伤、哀悼等仪式是大象克服心理创伤的手段之一。法国哲学家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就曾指出:“对亡灵的哀悼或仪式并非人类独有。”(Oliver,2013:97)美国动物学家查尔斯·辛博特(Charles Siebert,2006)认为:“当大象死亡时,它的家庭成员会进行密集的哀悼或埋葬仪式,甚至围绕尸体守夜达一周之久。”布兰德肖(Bradshaw,2004:147)认为:“大象具有理解死亡的能力”,“伤心和哀悼仪式是大象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Bradshaw,2009:11)。高蒂笔下的大象正是如此,当大象家族有成员被射杀后,其他成员总习惯于遵循传统,找机会返回事件发生地,围绕在尸体四周,面部朝外,其中一只后腿抬起,朝向尸体上方,吟唱圣歌,这种纪念亡灵的仪式正是试图缓解死亡带来的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
重塑依附关系、重建情感纽带也是克服创伤的重要手段。大象个体创伤产生的重要原因在于依附关系的断裂。因此大象要克服的心理创伤,必须重塑大象的依赖感、归属感和安全感,这三感不仅包含幼崽对母亲和雌性首领的依赖感,对家族群体和生存环境的归属感,还包括在生存地的安全感。安全感的获得意味着“对自己的心理和身体获得重新的支配感,并且有安全居住的环境”(Bradshaw,2009:161)。象群在原有的生存地经历了严重的身体和心理创伤,寻找安全地的过程也是重建依附感,进行自我疗愈的过程。经历大屠杀后,社会结构的有效重组也是克服创伤的重要途径。当姆德返回到屠杀现场寻找幸存的同伴时,意识到自己同其他家庭成员“不容割裂的依附”(p.93),她同拜德(Bed)建立起的深厚友谊,与泰姆(Time)萌发的美好爱情都使她逐渐重新获得了归属感,这种情感纽带和相互依附感成为支撑他们克服重重困难的坚定信念,对于创伤弥补有重要作用。
但是面对人类的持续威胁和屠杀她们根本无力招架,甚至没有机会进行自我疗愈,因为屠杀行为“规模之大、范围之广使大象失去了使用疗愈手段的能力”(Bradshaw,2004:143)。当象群中一个家族几乎都被射杀的情景下,以家庭为单位、以家族为整体的社会性活动已经不可能,自我创伤疗愈成为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在动物行为学的研究中得到证实。布兰德肖认为,大象创伤很难治愈:“大象个体的死亡会对整个象群中的家庭产生影响,当死亡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死亡的数量不断增加,整个象群、人口和联系的网络便会崩溃。持续性的心理创伤就会出现,而且大象家庭和文化中传统的疗愈结构也已失效。……因此,创伤不会轻易逝去。它可能持续很多代,通过社会的、文化的和神经生物的方式或途径得以延续。”(http://hereandnow.wbur.org/2012/03/27/elephants-post-traumatic)美国动物学家凯蒂·潘恩(Katy Payne,2015)也认为:“对于拥有长久记忆、长寿的大象而言,这种创伤很难愈合。那些在偷猎或政策性宰杀中幸存的大象或许永远都无法从失亲的痛苦中恢复。”大象创伤自我疗愈的不可实现性表明人类暴戾行为之极致,同时也凸显了人类不可推卸的责任以及人类介入的必要性。由于视角限制,这是高蒂并未涉及的话题,但是人类对大象的伦理责任的确是作家创作和思考的重要基石。
高蒂的动物创伤叙事和创作源于现实,又以灼照现实为归旨,反映了她对人类于动物暴力行为的拷问以及伦理之思。高蒂创作的背景是因宰杀和非法狩猎非洲大象数量的急剧减少,“单单在1974至1989年间,肯尼亚85%的大象被宰杀,世界范围内大象有濒临灭绝的危险”(DeMello,2013:38)。物种灭绝是人类世的重要表征之一,这必须引起人类的反思。在《白骨》中高蒂通过动物创伤叙事提出了人类对大象的伦理责任的这一核心议题,表达了对人类暴力的鞭挞。与人类对大象的残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故事中的大象并没有因为人类的暴戾而仇恨或试图报复人类,因为她们依然记得人与大象和谐共处的时代,表现出它们对人类的伦理意识。高蒂指出:“记忆为我们提供了伦理语境。没有记忆,我们也便失去了伦理意识……当下人类文化蕴含的暴力和残忍可以看作是我们精神记忆、文化记忆和地理记忆的匮乏……大象比我们更具有伦理意识,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它们的记忆。”(Soper-Jones,2007:280)
通过对人类魔鬼般残忍行为的描述和对富有情感的大象所遭受的心理创伤的呈现,高蒂承担起自己的伦理责任,试图用自己的文学作品唤起人类的良知,她曾明确表达自己的创作归旨:“小说有改变生活的力量……甚至是《汤姆叔叔的小屋》,一本不怎么样的小说,都终结了奴隶制。我希望《白骨》将对读者产生前所未有的触动。”(Bemrose,1998)这无疑是对人与动物关系的思考的重要突破,是在人类世语境下建构人和动物新的社会契约关系的重要探索(Gabardi,2017:5)。
五、结语
《白骨》是一部创伤小说,也是“人类世”反思小说,从大象视角揭露了人类暴力给大象个体和群体、社会和文化造成的毁灭性影响以及可能造成的物种灭绝后果。高蒂对大象的拟人化书写突破了惯有的叙事模式,独特的叙事视角和娓娓道来的讲述方式,攻破了人类为规避相关责任而构筑起的心理防线。动物创伤基于动物对灾难性事件的认知和记忆,基于动物自身的情感因子和内心活动,是对动物主体性存在的肯定。动物创伤将暴力和创伤研究拓展到动物,是人类伦理思想的拓展,反映了人们在认知上不再时刻拘囿于古板的物种主义,打破了人类优先的固化印象,推翻了人与动物不可逾越的藩篱,拓展了人类对动物心理和动物精神领域的认知范畴,是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和物种主义思想的解构,是人与动物关系研究的重要突破和思维革命,是人类脱离“人类世”困境的重要探索。
注释:
① 本文中对小说《白骨》的引用皆出自Gabardi(2000),以下只标注页码,不再详注。所有原文引用均为作者自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