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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平僚传奇》第二卷:第二十至第三十一章

2019-01-13周铃甘江林王凤琳撰著

藏天下 2019年5期
关键词:阿玉巫师夫人

周铃 甘江林 王凤琳 撰著

(连载)

第20章 设局

阿玉夫人道:“有劳巡检大人亲自挪步,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周姓富商将这番客半俚不俗的客套话翻译给李忠闵听后,对方故作冷淡:“大家都是明白人,也就开门见山说实话,本大人这三车熟铜可是应了你们的需求专程从大冶县送过来的,就看你们有啥子表示啦!”

李忠闵说着往后一挥手,身后的军士们就将三辆捆扎好的骡车遮阳布揭开,里面裸露出来的正是结结实实的熟铜。

阿蛮夫人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一切,面色格外沉肃。显然,她关心的并不是生意上的事情,却仿佛将眼前的这帮官军当作了猎物,瞬间瞳孔中便闪过一丝贪婪和狡黠。受她感染,族民们的目光也变得跟野狼一样凶狠。

李忠闵最初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阿蛮夫人的身旁,几个僚汉正紧紧守卫着码放成堆的精美僚布,他心中似乎还正打着如意算盘,却冷不丁被一双双诡异的目光给刺中,只感觉浑身难受,内心也开始有点儿惴惴不安。

他这才注意到,这些花僚们的打扮与前次不同,他们全身都涂满了油彩,这是他们在狩猎前为避免虫蛇咬噬所必备的一道保护工序。经过几百年的演变,也渐渐成为一种仪式:凡族中有狩猎、祭祀、复仇、丧葬、庆典等重要活动,族民都会特地涂上油彩。

周姓富商似乎察觉到了不对,他的瞳孔骤然收紧,却佯装声色俱厉,喝道:“你们都哑巴了么?巡检大人正在问话呢,你们到底有啥表示的?”

花僚人各自嘀咕着,却没有人回应他,周姓富商一下子底气不足,瞬间就噤声了。

李隼大巫师率先抽出腰间的马刀,喝道:“这就是我们的表示!”

这下一呼百应,登时便见众僚兵亮出了武器,更有整条街上埋伏的僚民从四面八方现了出来,大家都抄起了猎叉、镰刀、杆棒一类顺手的家伙。花僚人不断指着官军呵斥,越骂越凶。周姓富商一听便知道是着了道,果然这次是为了盐巴交易的事情设的局。但李忠闵一行人却根本不知道他们在骂什么,只干望着那周姓富商脸色愈发难看。

花僚人将官军前前后后堵得个水泄不通,李忠闵的心便不由得咯噔乱跳。原来这次的三车熟铜里仍旧掺了假,官军还打算仗着自己的声势再骗花僚人一把,换了僚布坐地分赃。他们料定了花僚人即便是知道有假,也不敢与县衙作对,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谁又料到花僚人居然也设了局,原来交易什么的都是幌子,看来一场血战是在所难免了。李忠闵虽然心虚,但表面上仍旧不输阵势,连忙吩咐麾下的侍卫道:“这帮贼子要反,咱们必须先下手为强,只消冲过去将他们的僚布劫走,再捉住那为首的胖婆娘,僚子们便闻风而散了!”

他这话说得容易,但侍卫们心中都清楚形势,嘴里虽然应承着,待要拔刀迎战,却又有些心虚。但他们知道巡检大人的脾气,是不甘心空手而归的,于是便把心一横,鼓噪起众军士奋力前冲,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抢到僚布,捉住酋首。

其实,这墟市上,除了有事先埋伏好的花僚之外,还有许多来往的汉族商民。但为了将骗局演得更真实,李隼大巫师要求墟市上的一切安排照旧,不需禁止汉民入内,反正这次花僚人已决心不遗余力报复汉人,不论是平民还是商贩,一律格杀勿论!

这场冲突一爆发,双方便杀红了眼,可怜了那些汉族商民,还没来得及逃窜,就已喋血满地,死于非命。

李忠闵显然是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士兵们个个训练有素,一见花僚杀过来,护卫军事先便摆好拱卫之阵,突围军随即一鼓作气将为首的数百僚汉给顶住并压了回去,直接朝阿蛮夫人的方阵扑将过来。这阿蛮夫人并没有恋战,而是丢下成堆的僚布,仓皇躲入了墟市后方的山林之中。

李忠闵眼见轻易得势,浮现起得意的笑容,他指着阵前的战况,对周姓富商说道:“你说这帮僚子难对付,我看他们就是一堆草包,嘿嘿,你看他们跟缩头乌龟似的,一打就散!”

官军对地形不太熟悉,也不敢冒进。耳听得林中有人吹号示警,李忠闵立马招呼官军在林外驻阵以待,心想自己此刻是以逸待劳,便招呼侍卫们将僚布呈上来开封查看,大家七手八脚将那些掠来的布匹拆开,却见里面全是些残麻败絮。

李忠闵一捶拳,大骂道:“妈的!这些僚子也学会骗人了!”

正当此时,却听得那林中的鼓吹之声夹杂着喊杀之声,少顷便由远而近,周姓富商感觉不妙,急切说道:“巡检大人,我料到附近必有埋伏,怪不得咱们的探子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怕是身遭不测了!”

原来,早在官军入境之前,李忠闵便安排了探子在附近打探,以策万全。

李忠闵一扫四周,知道没有探子就像盲人摸象,干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心里咒骂,嘴里却只能当机喝一声:“撤!”

官军无心恋战,只能原路折返。但花僚们却依旧若即若离,时而从小路上窜出各姓洞主率领寨民在路边伏击,官军被杀得措手不及,还没等官军反应过来,他们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在连遭了十五寨洞主的连环狙杀后,官军已不堪骚扰,将该丢的东西尽皆丢弃。待他们逃出扶欢境,刚至东溪河珠滩渡口,却不料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就守在那里。

这人一声冷笑,直呼他的名讳道:“李忠闵,我可等你好久了!”

李忠闵仔细观瞧,才认出正是花僚部落的前任酋长李光吉。

原来,李光吉一直按兵不动,待得官军进入扶欢坝后,这才不慌不忙堵在了他们撤退的必经之路上。虽然李光吉手下的人手不多,但从他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凶悍之气,令人望而生畏。

此时,官军个个都已精疲力竭,哪里还有力气与之抗衡。李光吉一路冲杀过来,大家只能丢盔弃甲,仓皇逃窜。官军被杀得落花流水,很多人在渡口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一跃入水,多数人做了水鬼,只有少部分游过岸去,苟全性命。

而李忠闵在侍卫们拼死护卫下,勉强夺船逃走,麾下千名官军死了近九成。

东溪河,成了他们跨越生死的最后一道鸿沟。

最后,周姓富商被花僚人活捉,李隼大巫师见他生得面目俊朗,大是欣喜,便用刀子活剥了他的面皮,用竹签支起,准备风干后制成面具作娱神之用。宋人陆游有诗言道:“蛮俗杀人供鬼祭,败舟触石委江沙”,足见其手段之残忍。

这次报复行动,着实令李忠闵吓破了胆。回到南川县衙后,仍旧噩梦连连。自此以后,他对花僚人敬畏万分,再不敢轻易去招惹他们。

这次他非但好处没捞着,还被县尉大人臭骂一通,亏得花了不少帑资,才勉强压住了县尉大人的怒火。

李忠闵有些为难地道:“这帮蛮子看来真是要反了,大人得立马向路府上报,只是……”顿了一顿,又道:“只是我巡检兵甫遭重挫,不知如何措辞才好?”

为了敷衍败军之责,县尉也想了想,灵光一闪说道:“就说南平僚诸部烧杀抢掠,皆有叛意,我巡检兵势单力孤,故遭重创,且看上头作何答复吧!”

李忠闵连忙称是,接口道:“大人果然高明,只要把情况说严重点儿,上头不会不管的!”

此时的李光吉正在盘点官军丢弃的三车熟铜,不出所料,里面果然全是砂石,纯货不多。回到僚王宫后,阿蛮夫人自然对每位功臣都有一番论功行赏,虽然各人出谋出力,赏陟有差,却也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这次针对官府的报复行动,主要是李隼大巫师策划的,他也因此博得了阿蛮夫人好感和信赖;而李光吉此次论功也该复位,但李隼大巫师却毫不避讳向阿蛮夫人谏言,说他若恢复酋长之位,必定会终止即将启动的祭祀大典。

阿蛮夫人当然了解李光吉的脾气,她采纳了李隼大巫师的建议,临时调任他统领扶欢坝一带,统御待罪的五姓僚寨常驻东溪之东,没有诏令不得擅回大僚坝。

李光吉此时忧喜参半,喜的是他终于可以掌握实权,忧的则是五姓僚寨都对他心怀怨怼,李隼大巫师的意图就是要把他发配边防和仇人一起相互掣肘。

或许封建时代的任何统治者,到了晚年都逃不过好大喜功的毛病。阿蛮夫人也不例外,在李隼大巫师的百般吹捧下,她愈发觉得官军不堪一击,自此更将注意力转移集权之上,准备在铜鼓殿落成之前给全族各寨都锻造一面巨型铜鼓,而僚王宫的铜鼓更是要无与伦比。为了获得大量熟铜,她不惜投入一切人力物力。而恰在此时,扶欢坝附近的荣懿寨一带又发现了大量的煤矿,这无疑是给大僚坝的集权带来了莫大福音。

僚王宫根据各寨的规模等级不同将熟铜和煤矿定量配给了各寨,各寨族民听说要锻造铜鼓,又是一番歌神赛舞,感谢天恩。

望着那一车一车乌黑的煤炭从荣懿寨运往大僚坝,而李光吉则只身一人陷入沉思,他终于也明白了,阿蛮夫人已不是年轻时精明干练的阿蛮夫人。

虽然一念及自己的身世仍不免有些失落,但他始终相信这次启用对他来说仍是一次重生,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丑了,那时候伴君如伴虎,令他处处掣肘,日夜不得踏实;现在却不一样了,他开始变得随遇而安,对任何境遇都不再怨天尤人,而是看得更加开朗。对李光吉而言,扶欢坝的一切都是新的。他告诉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一切就还有可能。

第21章 监工

铜鼓殿的工程建设即将接近尾声,在这次复仇活动后,依旧有条不紊并如火如荼进行着。

李隼大巫师则主动请缨,成了整项工程的监工。在僚王宫中,李隼大巫师和阿蛮夫人的关系也更加密切。

作为一族之长,阿玉夫人的政治地位逐渐形同虚设。到后来,几乎成了一个只会颁布命令的闲职。

李隼大巫师十分清楚,自己不可能光明正大与阿玉夫人争夺酋长之位,因为那样意图太明显会适得其反。

毕竟,在这寨院中,大部分洞主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对于赤裸裸的篡权夺势,大家都极为反感。每当族中混乱,各股势力必定争相逐鹿,届时,一旦不能好好把握局势,全族肯定会陷入一片混乱。

在族中,李隼大巫师虽然与其弟李光吉争锋相对,然而他的部族归属感却十分强烈。他绝不会舍本逐末,让自己的篡权欲致使整个部落分崩离析。

所以,他想到了一个更巧妙的办法,那就是集权。无论何时,集权无疑是统一最为有效的措施。在给李攀教授当学生的时候,李隼大巫师就学习过汉人的历史,对于这些政治权谋,自有一翻深刻的见解。

现在,按照他的计划,李光吉已经被远调扶欢坝了。虽然给了他一个“大帅”的名分,却也不过只是个幌子。

其实这俩兄弟彼此都心知肚明,李隼大巫师并不是对李光吉格外开恩,给予仁慈。其真正意图,是想要看李光吉的笑话;亦或者,是让李光吉死,死于随时可能爆发的五寨叛乱,抑或是青衣僚、红僚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战争。

李隼大巫师一直将注意力集中在土木工程上。虽然从表面上看,这些东西与篡权夺位毫无瓜葛,但实际却不尽然。

铜鼓殿一旦落成,按照集权分封的流程,李隼大巫师很快便能够博得威胁阿玉夫人地位的主动权。在他的谋划下,十五姓洞主以及各寨祭司们都会得到一定的爵位。

这样顺理成章,李隼大巫师便会获得洞主们的鼎力支持,然后他再通过这些人给自己加持权重,将各种实际的职权慢慢转移到自己的权柄范畴内。这样,即使众人内心反感,但毕竟还是给阿玉夫人留足了名分,也就不会引起太大的骚动。

李隼大巫师经过深思熟虑,也大致清楚,想要将这套计划执行下去,唯一需要套住的就是阿蛮夫人的心。

而且他绝不是那种只会死缠烂打的角色,他懂得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手,而不是一天到晚出现在阿蛮夫人的视线里,呶呶不休。除了要在最恰当的时候帮助阿蛮夫人做出最雄辩的决策外,他还需要制造阿玉夫人与她的摩擦。

一时间,他脑子里冒出各种权谋,可以说只要他愿意想,就会有使不尽的权术来对付阿玉夫人。

想到这里,李隼大巫师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另一方面,在与老娅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年幼的李轩倍感孤独,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义父再没回来看望自己。

务本堂的学习生活依旧是那般不温不火,无波无澜,他也逐渐习惯了李布的欺压,把这件事看得稀松平常,到后来竟也学会了逆来顺受。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还亏得李灵主动站出来,巴巴地替他解围。洞主的孩子们在学习了两三年后,陆陆续续便离开了务本堂。李攀教授对他们的要求并没有那么严格,但瞧着这些孩子的父亲相继来向自己辞学,他内心难免有点儿失落。

这或许是对自己事业得不到支持,学问得不到普及的一种失落吧。

很明显,洞主们都认为,学习汉文化并没有多大收获。还不如早早带孩子们回寨,接受自己的悉心栽培,也好培养父子感情。给他们教授一些实在点儿的笼络人心之术,让他们多出席一些祭祀活动,多在族民中露露脸,多让祭司们拜祷一番,给族民们洗洗脑,让他们明白未来洞主的地位也是神圣不可亵渎的。这样,子辈们在继承权柄的时候,地位反而会更加巩固,更有群众基础。

这些都是十分现实的问题,要知道,僚人政权实行的都是“世袭制”。而山僚的性子又十分野蛮,他们既野性难驯,又极重归属感。如果没有感情基础的首领,空降到他们的族群中去,那必然是不会有向心力的。

总之,作为继承人的子嗣们,能不能顺利荣登权位,掌权后又能不能稳定大局,为山僚们所接受,这向来都是父辈们要未雨绸缪的问题。

于是,在务本堂的学习,基本上就成了洞主们,甚至许多李氏本家们忧喜参半的一块心病。要知道,学习本身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在当朝李隼大巫师那意气风发的派头上,大家都看到了希望。

然而,关键是这些孩子学了几年,依旧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早被那些所谓的“之乎者也”搞得晕头转向,累岁不见成效。这无疑让洞主们开始疑惑了:既然收不到既定成效,那坚持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最初,李攀教授还抱着一颗恬淡的教书育人之心,想要把自己有生之年的所有余热,都贡献到对花僚人的教化上来。然而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热情和耐心都沉淀了下来,但最后学生们却渐渐都放弃了。

“竖子不足与谋!”李攀教授只能忿然又无奈的感叹道。

然而,这数年中,在逐渐地去芜存菁后,李轩却始终如一坚持了下来。他从四书五经,一直学到经史子集,再延展到宗规礼法。到后来,他开始接触训诂究义,掌握了“僚文”的创制方法。

学完这些之后,李轩又进入小僚祠,开始研读一些用僚文编写的唱本和古书,这里面详细记载了花僚人的历史渊源及民俗文化。

此前,李攀教授还会抽空给学生们讲授这些玄奥的唱本,教他们一些僚文。然而在教授了三个月后,他才逐渐发现这些孩子们对于僚语,都只停留在“只会说,不会写”的阶段。

这一项课程的教学,后来便无疾而终。李攀教授也逐渐意识到,要让孩子们先学习汉文,才能够一通百通,逐步娴熟地掌握僚文的精髓。

李轩对这些知识一直都抱有浓厚的兴趣,五年之内,他几乎便将李攀教授毕生的藏书拜读完了,却始终保持着孜孜以求的态度。

目前还留在务本堂的学生们,个个都显得无精打采,整天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这其中,还能与李轩保持齐头并进的同学,就只剩下李灵一个了。

当李灵这个刁蛮公主向他投递眼色时,李轩往往是刻意回避。然而不得已的时候,他还是会虚意奉承,以保全自身。

而在一旁的李布,见妹妹和李轩眉来眼去,心中却更加妒恨。

趁妹妹不在的时候,他便以暴力手段警告李轩,让他不要与李灵来往。对这种要挟,李轩向来都置之不理,他依旧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回到家,每每看到姐姐那副乐以忘忧的样子,李轩就有种说不出的心酸。随着年岁的增加,老娅的身体也越来越羸弱,她时而强打精神,时而又萎靡不振。不过由于在学习上太过废寝忘食,李轩都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依旧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老娅的悉心照顾。

平常,李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仔细研读着从李攀教授那里借来的诸多古籍,借以打发闲暇时光。他无暇顾及读书以外的琐碎,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样的生活状态也是他排解童年烦恼的唯一办法,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才从李灵的口中得知义父被征调去扶欢坝当大帅的消息,心中难免又一阵怅然若失。虽然仅隔在弹丸之地,但他们依旧没有机会见面。

每每念及义父当初想要扇自己耳光时的情景,李轩便会不由自主打消了挂怀的念头。他不断赌气地告诉自己:义父这种虚伪做作之人,不值得自己思念。

义父走后的每个下午,李轩依旧会去学习一些弓马骑射和狩猎之技。

或许是因为太势利,授武的教头赵念对李布等人都不敢出全力,但对于李轩,却没有丝毫顾虑。因为李轩没有尊贵的地位,在练习摔打的时候,往往便会吃这教头的重手,经常被办得骨软筋麻,金星乱冒。这时候,李轩只能咬牙坚持,不管对方如何苛责自己,他都在暗地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挺过去。回到家里,细心的老娅察觉到他的神伤,往往会撩起他的衣服,露出遍体鳞伤的胳膊和身体,一边老泪纵横,一边用自己捣的土药给他敷上。

李轩总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被冒失的异类给发现,他总想咆哮。然而,这老娅一心疼地哭了起来,李轩的所有倔脾气也就烟消云散了,反而变成了他去安慰老娅。

很多时候,老娅都劝他不要再去扛这种苦差了,然而李轩的内心全绝不甘心。自从那次决绝地看清义父的“无情”后,李轩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将自己的实力好好证明给他看。就算受再多伤,他也在所不惜。

后来这李轩才知道,原来这教头赵念,乃是“赵家寨”里遴选的出来武将,当初也是因为受“赵洞主一案”的牵连,被撵出了大僚坝。不过,因为这赵念与赵洞主同是本家,却没有多大的瓜葛,由于他与李隼大巫师的关系走得近,在李隼的运作下,他才被委以重任。

最初,这赵念还只在李隼大巫师的家中当差,后来因为表现出色,便得到李隼大巫师推荐,这才进入僚王宫教习李家子嗣习武。

原来赵念虽然与赵洞主没有多大关系,但阿蛮夫人难免对赵家人耿耿于怀。正是出于这一点考虑,当初在要不要选纳赵念担任教头的时候,阿蛮夫人还和李隼大巫师进行过一番激烈争辩。然而李隼大巫师好说歹说,对阿蛮夫人晓以大义,说什么“纳贤不避仇”云云,最终以激将之法说服了她。

其实,赵念在僚寨的时候,就表现得十分出众,孔武有力。论武学渊源,他也是很强悍的,他们一家三代都是弓马娴熟的勇士。为此,他便渐渐地赢得阿蛮夫人的好感。

最后,在各方的妥协下,这赵念终于顺利担任了大僚坝僚王宫的教头。但是,阿玉夫人还随时会派人对其教学进行监督和检查,一旦发现他有公报私仇,借势折辱李家子嗣的行径,都将严惩不贷。

这样一来,这赵念的浑身武艺,在此毫无用武之地。郁郁不得志的他对这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也表示无可奈何,孩子们学了一年,仅会些花拳绣腿。

赵念一直找不到撒气的对象,在这群孩子中,他唯一能够欺负的就只有李轩一人,这样一来,李轩往往就处处受他刁难,而李家的孩子们就站在旁边看笑话。然而赵念的苛刻要求,对李轩而言,却是一笔莫大的财富,因为这足以激发他习武的潜能。

他深知,总有一天,自己会让那些怠慢懒散之人擦亮眼睛,对自己刮目相看。

第22章 祭鼓

李隼大巫师的想法处处得到阿蛮夫人的支持,而作为大僚坝酋长的阿玉夫人,其地位却形同虚设。按李隼大巫师的计划,阿蛮夫人要等到这铜鼓殿落成之后再举办祭祀大典,届时才是真正的分封行赏。而此次参与复仇行动的骨干功臣,包括十五姓洞主都是他暗中培植的势力,这样一来他本人也会顺理成章获得洞主们的支持,这无疑又给他的地位加持了权重。此时的阿蛮夫人只知道李隼大巫师统领着各寨祭司,却不知道他的势力早已经延伸到了各姓洞主之中。

春去秋来,一年转眼又近尾声。将抵年关,花僚族也进入最欢快的冬狩时节。

寒风萧瑟,森林中各种猎物也无所遁形。与此同时,花僚民也开始结网磨枪,为入冬前的狩猎行动作准备。为了鼓励年轻的王族子嗣都争作出色的猎手,李隼大巫师建议在祭祀大典启动的之际,举办一场比武,以资助兴。阿蛮夫人欣然认可,并将其作为祭祀大典后每年必备的压轴节目。处于好动时期的孩子们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像炸开了锅一样兴奋。于是,在祭祀大典到来之前,李家子嗣们都裹好劲装,成群结队奔出大寨,到僚人滩一带捕鱼狩猎。

这时的赵念也高兴了起来,他为李家子嗣们打气道:“今年的祭祀大典恰好选在每年一度的‘祭鼓节’当天,这种隆重的节日,各位公子都要好好表现呀!”

听得这话,李家的孩子们都欢呼起来。

原来这祭鼓节乃是僚人对祖先思念祭拜的重大节日,每年举办的日期都是农历十月至十一月的乙亥日。据说,这发展到后来,便成了僚人后裔民族的“祭天神节”。

僚人们认为,他们的祖先在去世以后,灵魂便寄居在家族的铜鼓之中。所谓的“祭鼓”,就是以敲击铜鼓来召唤祖先的灵魂,让他们来享用儿孙们奉祭的牺牲。

按李隼大巫师的建议,此次祭鼓大典正好要借铜鼓殿的落成之名,将李家和各寨的铜鼓全部都请进殿内的十六座殿中。这是一次极为盛大的祭祀活动,严格按照礼制进行,而冬狩比武则是安排在祭祀大典后的开场节目。

仁宗嘉祐三年,历时五载,一群占地数百亩的庑殿式建筑群终于在大僚坝拔地而起。十六座巍峨的大殿各显气势,不仅在建材上耗资巨大,在设计上更是凝聚了匠师门的独特智慧。

在每座大殿的正中央都有一方气势恢宏的座基,座基上摆放着宽大又坚实的鼓架。一切规格都严格遵守宗法古制,为的就是要体现森严的等级和尊望。

己亥这一天,铜鼓殿前人山人海,族民们全身都涂满了油彩,击打着铜鼓,唱起圣歌,场面一片欢腾。

殿前的广场之上,陆陆续续有一面面巨型铜鼓自兰干门运送进来。这些铜鼓外形上皆口大腹宽,高半丈有余,直径参差不齐,小则半丈,大则丈余。鼓面乃是以纤薄的铜皮绷成,手击其上,则发出雷霆般的铿锵之声,震耳欲聋。鼓身周围则镶嵌出各色凹凸有致的花纹,有太阴芒的、太阳芒的、云雷的、星辰的、云旋的、古工字的、蝴蝶的、蹲蛙的、飞鸟的,不一而足。图案所绘的姿态均是栩栩如生,古朴中透露出庄重。鼓面之上,则是由各寨的祭司们用僚文撰写的铭文,记录着每个氏族产生的历史渊源和神话传说。这一面铜鼓上所承载的信息,可谓一部活生生的氏族通史。

李家子嗣们站在祭台上俯瞰着这壮观的场面,尽皆拍手雀跃。他们个个都盘着蛇纹一般的密髻,穿着“顺水斑”织成的五色左衽无领短坎衣。这“顺水斑”,乃是以麻丝和蚕丝杂以五色织成的布匹,其工序复杂而精良,这种布匹在阳光照耀下会炫发出夺目的光彩。男子穿得花哨夺目,配以纹身,符合族民的审美观,这就如同禽羽之间,雄性靠着鲜亮的羽毛便能顺利博得雌性的好感。僚族的孩子们都发蒙得较早,十岁以后基本上便具备了爱美的意识和一定的审美水平。

人群中,各寨的僚民们,远远瞧着这一群衣着华丽的少年,心中都不自禁地升腾起艳羡之情。特别是就中的李布,虽然体格上富态有余,但由于地位高贵,也格外惹眼;而男孩儿们的目光,则更多着落在了花枝招展的李灵身上。这些艳羡的眼光,和鼎沸的喧哗交织成一片,便营造出了浓烈节日气氛。

比起这些显赫的李家子嗣,李轩的打扮则略显磕碜。不过他也没有在意这些,而是远离人群,径直走向对面几架落座的铜鼓,被鼓身上精美的文字给吸引住了。在务本堂聆听过李攀教授的诸多教诲,李轩也认得许多僚文,他不由自主地围着这些铜鼓转圈,逐字逐句默念着其上的内容,只觉回味无穷。李轩仔细端详还发现,每面铜鼓的鼓身之上都沾染了一些干得发黑的血迹,那都是歃血之初抹上去的。

原来这些铜鼓在铸成之后,是率先供奉在各寨祠堂里的。今天恰是择定了黄道吉日,才从各寨祠堂里请过来的。族民们摆出各寨的祭品,祭司们则戴上鬼面,张牙舞爪跳起傩舞,簇拥着铜鼓转来转去。

随着十六面铜鼓陆续落座,低回雄浑的鼓声在铜鼓殿上空回响。一时间,广场中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燥热了起来。而在这阵阵鼓声之中,祭拜的族民们,则显得更加安静而虔诚。大家都只是默默念祷着,表达对自己先祖的缅怀和追思。

追思完毕,各姓洞主便带领其族民,将自带的贡品呈上,焚香祷告,再三敲击巨鼓,借以将招魂之声传送到幽冥所在,召唤英灵们来饗祭品。

铜鼓殿的各大殿宇中,同步举行着十六场祭鼓仪式。此时的李轩本该随着李家子嗣去主殿磕头跪拜,但他却只是躲在一旁,偷瞧着殿外的情况。

他的目光四下搜索着,似乎在寻找着谁,不过他最后又失落地收回了目光。

第23章 册封

忽听干兰门外有人报一声:“李酋长到!”

李轩一听,登时转忧为喜,在场诸人也都纷纷转过头去。只见大殿门外广场上,一人翻身落下坐骑,款款朝铜鼓殿的正殿走来。殿内的李隼大巫师面色一沉,显然是对所报用辞颇有不满。族民们虽知道李光吉已不再是酋长,但因他在花僚族中颇有威望,所以老部下们仍照旧叫他“酋长”。此次李光吉回大僚坝,也正是应命回来接受册封的。

此时的李轩见到阿波,心中本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一见李隼大巫师的表情和阿波脸上写满的沧桑,他竟然忍住了,依旧悄悄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静观其变。

李光吉一步步走入正殿,殿中各人看他的目光和表情各不相同:阿蛮夫人的眼神有些浑浊,面上毫无表情;阿玉夫人有些感伤,却无能为力;李隼大巫师稍有得意,却不动声色。

“阿吉也到了,册封大典可以开始了。”阿蛮夫人悠悠地道。

这时,只见李隼大巫师点点头,将一封拟好的册封文书打开,有功诸臣一齐跪倒,听候册封。

按照职位的大小排序,阿蛮夫人德高望重,被大家被奉为“大僚”,拥有最高决策权;阿玉夫人被奉为“僚酋”,是最高领袖,却只有执行权;而巫师李隼则被奉为“礼僚”,管理全族宗教,可直接向“大僚”进谏。这样一来,僚酋阿玉夫人就被架空了。

与此同时,李光吉则被册封为“大帅”,所统领的部队仍是扶欢坝待罪的五姓反叛代罪之身的僚民。大帅以下的各姓洞主们则被封为“寨僚”,管理各自治下的僚寨,为世袭寨主。这样一来,就避免了以往的各僚王之间大小相侵,内讧四起的局面。各寨祭司们被封为“活路头”,负责各寨的纳贡和祭祀。为维护分封集权,李隼还宣读了一部族律,将僚王宫和各洞的生产生活各方面都纳入统一管理。

这套律法甫一颁布,便大受各寨寨僚的欢迎。毕竟,以往各寨洞主表面上虽相安无事,但暗地里却是以大欺小,流血冲突总是接连不断。现在有了族律的制衡,这样局面应该会得到遏制,其意义是十分重大的。

而且这一次集权之后,李隼也效仿汉制,大赦族中有罪之人,让五姓族民洗去待罪之身。与此同时,为预防李光吉怀忿作乱,李隼还秉承宋太祖“强干弱枝”的理念,让李大帅有统兵权却无调兵权。

册封完毕后,各位功臣一一谢恩,并在主殿中排列成行,对着铜鼓起誓要永世效忠。

眼看着各路功臣都拜服在自己脚下,阿蛮夫人心中自然感觉到至高无上的尊贵。

在礼僚李隼的主持下,众人走出殿外,礼僚李隼对阿蛮夫人道:“大僚大王,全族的才俊们为祭祀大典特地准备一场比武,还请移步观看。”

阿蛮夫人笑笑,欣然应允。

众人簇拥着阿蛮夫人来到僚人滩,准备观看第一场比武。这比武共分为三场,第一场比赛捕鱼,第二场比赛骑驯,第三场则比赛角力。

捕鱼比赛的选址便是在僚人滩上,每位参赛者都抱着一条柳叶舟,手握鱼叉,站在河岸边严阵以待,河岸两边则挤满了观赛的族民。

李轩屏息凝神,望着潺潺的流水,小心脏禁不住砰砰直跳。当他看到老娅和阿姐也在人群中,并以鼓励的目光瞧着自己时,又下意识敛藏起紧张的情绪。

观望台上,大僚阿蛮夫人、僚酋阿玉夫人、礼僚李隼及各寨寨僚都将各自的期盼注入到各位公子、公主身上,李轩下意识瞧了瞧李光吉,对方也似乎望了他一眼,就是这无意间的四目相对,却使得李轩全身都升腾起一股莫名热流,他知道该证明自己的时候到了。

负责裁判的人是赵念,比赛还未开场,他则在李布旁边略带讨好地叮嘱着什么。当他刚走到李灵身旁耳语时,李灵却听得脸色大变,似乎越听越害怕,然后她无心再听,直接向李轩跑过来,略带哭腔说道:“阿轩,我怕下水,我想放弃比赛,我该怎么办?”

因为身份的原因,赵念特别看好李布和李灵两个徒弟,眼见李灵怕得要命没搭理自己,反而跑来向李轩求助,热脸贴了冷屁股的赵念跟着又凑了上来,一脸蛮横地指着李轩的鼻子,当着李灵的面嘲讽道:“这小子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也就只有那点儿出息,你去求助他,不是多此一举吗?”

第24章 救命

“嘟——”岸上,吹起一阵嘹亮的牛角号。

河边泊着的柳叶舟像是得到了指令,嗖地向前冲去,如离弦之箭般。细看那柳叶舟上撑浆的人儿,竟是那些李姓子嗣,虽然他们个个脸上稚气未脱,却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武霸气,似乎一切恶劣的自然环境在他们那儿都不是什么大事儿。

娃娃们齐齐驶向一个地方——设着鱼罟的河心。这里,用棕丝渔网圈禁着许多肥鱼,谁先驶到这儿,谁就有机会猎得更多鱼儿,那么这一轮赛事,获胜几率就更大。

不一会儿,柳叶舟便纷纷向河心聚拢,这场面,较之前更加激烈。一些孩子就着竹竿与旁的船只争道抢鱼,一些孩子索性一头扎进水中,用鱼叉追刺目标,河里的肥鱼吓得蒙头乱撞,惊起一片片水花,似要将整条小河翻个底朝天。

与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岸上的一番情景。放眼望去,岸上也有两个年少的身影,正傻愣愣地待立着,原来,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李轩和李灵。

只听得小李轩温和地说道:“李灵你可以的,走一步试试。”

李灵略带哭腔回道:“不——阿轩,我真的怕下水,我想我是不能参加这场比赛了,呜呜……”

“相信自己,你可以的。”小李轩看着李灵,眼里充满期待,他向她伸出双手,耐心地鼓励着,“来,我们一起试一下!”

不知是谁先注意到了这俩人儿,嘲笑声响起:“你们快看那俩傻子,哈哈……”

“哈哈哈……”河心那边传来一阵笑声,与翻滚的河水相得益彰。

瞭望楼这边,也有两个着急的人。

一个是阿玉夫人,那葛布筒裙迎着山风不时拍打在她身上,但见她双眉紧蹙,神色似有不悦,嘴中喃喃道:“李灵这小妮子莫是缺了根筋儿,居然和姓朱的小子纠缠在一起!”

一旁左衽露着黝黑肌肉的李大帅惊得瞪圆了双眼,瞧着岸上的俩小孩,他脸上渐渐浮现一丝怒意,脱口便道:“究竟是小儿心性,为了比赛耽搁自己,未免有些舍本逐末了!”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也不知那小李轩使了什么法子,李灵竟战战兢兢踏上柳叶舟,跟在小李轩旁边,于水中缓缓前进。瞭望台上的两个大人不由舒了一口气。

在小李轩的扶助下,李灵总算撑到河心。而这边子弟们早已猎得数十尾大鱼,尽管如此,这热闹的场面并没有止息,大家奋力争先,在水中上下跳跃捕猎肥鱼。小伙伴们不时回头,朝向窘迫的李灵吹哨打趣,就连兄长李布,也冷冷言冷语道:“灵儿,你真是太笨了,居然连下水都怕,而且还和李轩这个小笨蛋在一起,以后别说我认得你,真是丢脸!”

李灵只是哭,哪里还有心情猎鱼。

“别灰心!”小李轩安抚道,“你进步很大嘞,瞧,都能自己在水中撑船划桨了!”

“阿轩——”李灵挂满泪水的脸上闪过一丝抱歉,“是我连累你失了这场比赛!”

“啊哈——”李布回头抢白讽刺道,“就他那样儿,参不参加比赛有什么区别吗?难道还想取胜不成?哈哈……”

不待小李轩反驳,岸上便一阵躁动。

“咚咚咚咚——”一阵急促的铜鼓声响起,这是在提醒参赛者,这轮比赛,将进入倒计时。

一听这声音,孩子们随即掉头划舟,奋力驶向对岸。独留这无心比赛的李灵,由小李轩拖带着,在后面踩点儿赶。

“快点吧,傻妞!”小李轩也一反之前耐心地状态,催促道,“再不往回赶,咱俩连继续参赛的资格都没有了!”

“傻妞——”李灵口中喃喃,似在体会那其中的韵味,随即一笑,开心地对小李轩喊道;“我喜欢你唤我傻妞,真好听!”

小李轩顿时红了脸,避开李灵那灼热的眼,囫囵应答着:“那咱们快些赶吧,可别因小失大!”

“嗯!”李灵开心地点点头,完全不似之前胆怯的小女孩,只见她撑开竹竿往前一拨,那一叶小舟便向前驶去,小李轩也不再啰嗦,挥舞竹竿波动河水便往岸边赶,这俩人儿不一会儿便来到岸边。

待到达岸边时,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小李轩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道,李灵小主这番折腾着实让族人担忧了,还好她出来了,看把大家给急得!

这时,人群响起一阵窃窃议论。

“真是没想到啊,这么小的孩子还有这么宽的胸襟!”

“是啊——你瞧他,放弃比拼的机会,去照顾李灵小主……”

原来大家在说小李轩,这不由让他一阵惊喜,原来这掌声是送给自己的,想到这儿,心里也是甜滋滋的,不由竖起耳朵继续听那人群中的议论。

“像恁个大气的孩子,族中甚是少见嘞……”

“咚——”一阵沉重的铜鼓声响起,场面顿时肃穆。

只听司仪庄严宣布:“各小主奋勇向前,尽显我花僚族威猛之势,众人皆猎得肥鱼十来条。本场渔猎赛事,头筹得主斩获三十七条肥鱼——他是——李布!”

司仪说得铿锵有力,极具感染力,话音落下,却没迎来预想中的强烈反响。

两岸零星有些掌声,夹杂着一些唏嘘。有人小声嘀咕,“拔了头筹又如何?自己的妹妹都不管不顾,还不如一个旁人!”

骄傲的李布哪里受得了这般冷落,他气得双眼喷火,望向一旁的李轩,咬牙恨恨道:“走着瞧!”

他双拳紧握,心道,李轩那小子,竟如此得族民之心,看来这些年我还是小瞧他了!这次比赛我可不能大意败在他手里。

这时,鼓号齐鸣,下一轮比赛——骑驯拉开帷幕。

孩子们顾不上更换行头,驾着坐骑迅速赶到对岸山林前。这里榛莽密布,是一个圈禁的狩猎场。

这狩猎场幅员广泛,只在最险峻的地方布设有围栅,场里的猎物种类丰富,鸟兽虫豸应有尽有,且野性难驯。随着比赛场地转移,众族民也渐渐朝这边围拢,远远望去,狩猎场周围五彩缤纷。

赵念清了清嗓子,指向那半坡之上,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群灰色野马正悠闲地吃草,它们骨骼清奇,鬃毛如火焰般蓬勃,个个神骏非凡,给人一种洒脱不羁之感。

只听赵念道:“呶,这些便是我族 ‘羁縻之马’的种源。这其中的公马与母驴交媾,产下的骡子耐力超强。族外的茶马商常慕名前来,只为求得一头这样的骡子,因为它运输盐茶米布可以千里不歇。汉商们称其为‘羁縻之马’,且争相转卖以牟取暴利。由此可见,大家眼前的这些野马性子有多烈……”

他只管滔滔不绝地解说,却不顾孩子们在那儿急得技痒难挠。

“我说,赵师父,您就拣点儿关键讲讲吧,咱们的比赛规则又是如何呢?否则咱们没法子比赛呢!”许多孩子们都呶呶不休,却难于启齿,只有李布站出来,斗胆抢断了赵念的话头。

“说远了……”赵念恍然回归正题,“咱们现在的比赛规则是,只要你们其中的谁,能够在一个时辰内驯服一头野马,就算获胜!这场比赛不分高下,无论谁,只要能羁縻一头烈马,便算并列第一!”

孩子们一听,不禁心头大喜。然而一看那些野马瞧自己嘶鸣咆哮,大家又不禁忧心忡忡。

赵念道:“如果你们实在追不上这些野马,还可乘坐平时自己惯常乘坐的坐骑,为了帮助大家赢得比赛,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为大家提供便利!”

言罢,便有场外脚夫牵来孩子们平常习惯乘骑的健骡,一一拨发给需要的参赛者。比赛一开始,这李布便率先跨上一头灰白色骡子,靠着他娴熟的骑艺,快速朝山坡上冲去。

这骡子乃是族中上等配种,百里挑一,奔跑起来相当迅速。这马平时就与李布处惯,只是经常受李布的鞭笞,反而有点儿麻木,甚至有些叛逆。

孩子们见李布一马当先,也不甘落后,陆续跨上坐骑,朝野马群飞奔而去。见有生人扑来,那些野马吓得四下逃窜,场面十分壮观。

崎岖的山坡上,孩子们骑骡与野马比追,十分占优势。李布放手追了一阵,寻得一头被逼上陡坡的老马,便锁定为目标。

他对自己的兜截之术充满信心,只见他左手掣辔,右手揽鞭,几个飞鞭援引,觑准了那野马便是猛地狂策,很快便将这野马的方向给控制住了。那马鞭虽然纤细,却编有铁刺,划在马背上,便是一条血痕。

那老马吃痛,狂嘶起来,愈发加紧脚程往前蹿。原本还打算凑近再擒的,但李布见时机难得,便仓促起来。他心下焦躁,又见坐骑赶不上野马,便发了狠,调回鞭子,狠抽骡子。

那骡子闷哼起来,眼里顿时充满怒气。然而李布只求飞速,哪管牲口死活,见这骡子发倔,鞭子抽得更猛了。

李布这急于求成的模样,让远远观望的阿玉夫人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她急得大喝“危——”。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喝止,那李布便猱身直上,见骡子发力狂冲,他心知机会难得,原本夹紧骡身的两腿,倏地用力踢镫子,朝那老马扑去。

不料,那骡子倏然猛甩身子。就是这几下甩荡,那李布便在飞跃间,小腿勾在马镫子上。

情急之下,他逮住骡鬃,牢牢抓住,这才稳住身子,没滚下山坡。而那骡子,因鬃毛被抓得吃痛,便痛嘶狂奔起来。

由此李布抓得更紧了,以致那缕鬃毛蓦地脱落。

所幸他左脚勾住镫子,便没有从骡子上坠下来。然而他整个身体却半吊在坐骑一侧,李布只听得自己的脚骨格啦啦作响,看来是被马镫给拧折了。

他疼得哇哇大叫,却有没有力气挣扎。上半身虽短,却也亸到了地上,被山石乱草割得遍布鳞伤,全身骨头几乎被颠散架。

李布大喊:“阿姆救命!阿波救命!”

他置身于一处阴坡,根本就瞧不见人。这里林深树密,就算有谁能听到他呼唤,此刻若要赶过来,也只能给他收尸了。

森林中偶尔路过三两个庶出兄弟,他们全都瞧得咋舌,却没有谁的坐骑能追得上李布这头疯骡。

况且大家都想着争功,虽然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但那不过是阿谀讨好。大家各怀心思,都想取胜,但内心却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少了李布这样一个强势对手,就少了一个绊脚石,谁还傻傻去施救!

尽管李布呼得急切,然兄弟们却盯着那匹受伤的野马,眼里大放光芒,都纷纷朝它追去。

李布肺都气炸了,然而他却只能身不由己地挂在骡背上颠簸不止,他口不能言,只能独自哀怨。

那骡子漫天狂奔,渐朝着荒僻之地驶去。折腾许久,李布早已天旋地转,不知身处何地。

泪已干,声已嘶,力已尽,李布身体早已虚脱,只剩下内心无边的绝望。

此时,阳坡那一面,传来嘶嘶的驴鼻声——有人朝这边靠近了。

“我来救你!”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李布听来却如此刺耳……

第25章 露角

这不就是李轩那小子吗?

紧跟着,一阵稀稀拉拉的蹄声朝着这边传来。显然,这坐骑的速度远远不及李布的骡子。

“阿轩,快救我!”强烈的求生欲让李布大声疾呼。

然而李布的坐骑却行动迟缓,李布心中也懊悔,原来是他默许赵念师傅调换了李轩的坐骑,为的是让小李轩输掉比赛。

其实赵念并不看好小李轩,给他穿个小鞋,都觉得多此一举。然而为了讨好阿玉夫人,赵念还是这样做了。

小李轩并不知道赵念动过手脚。但见他赶着驴子,人影一晃,便追上李布的坐骑。说也奇怪,这小李轩只是撮唇作哨,远远地朝那骡子做了几个手势,兜着赶了几圈儿。那骡子就好似能看懂小李轩的姿态语言,便就此张皇失措,摇头晃脑,竟然便停步不前了。

小李轩不疾不徐凑上去,两手死命抄住李布的两肋,小心翼翼将他庞大的身躯给扶下骡背。

这李布身宽体胖,最起码比小李轩重了一倍。然而,小李轩将他扶起的时候,却眼不闭气不喘,显得十分轻松,这小子如今的实力绝对令人拭目。

李布终于被小李轩救下来,其狼狈样宛如丧家之犬,再无从前之威严。只见他全身衣衫褴褛,显得极为窘迫。

他惊愕地瞧着小李轩,继而又本能地擦拭着自己胫骨上的伤口。他疼得想哭,却果断收住了眼泪。他绝不允许自己落魄的样子,流露在小李轩面前。

又听得那骡子嘶嘶而鸣,仿佛仍对眼前精瘦的小李轩感到心有余悸,李布登时气不打一处,举起手中紧拽的鞭子,喝道:“畜生敢祸害老子!老子今天便抽死你!”

但他这一鞭子还没有挥出去,却被另一只强有力的小手给握住。李布抬头一瞧,正好对上与小李轩那双清澈而冷漠的瞳孔。

李布分明感觉到他手臂上传来一股强大的力量,仿佛小李轩的整个躯体都已硬化成钢铁。李布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却使不上劲儿。

“放开我!你小子哪儿来这么大力气!”李布咆哮道。

小李轩只是淡淡地说道:“畜生也是有灵性的,你以后少折磨它。多跟它亲近亲近,它便不颠你了!”

李布被他这番话羞得面红耳赤,吼道:“不要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教训我!笨蛋,你救我耽搁了这么多时候,我看差不多一个时辰也快过去了吧!你单单骑只跛驴,还怎么赢得比赛?”

不料李轩却反问道:“在你眼里,胜利真的就那么重要么?”

“废话!你敢说你来比赛不是为了胜利的么?若不是我让赵师父给你配这头跛驴,你还不是跟其他人一样,飞也似地跑去抢头筹了,哪还有闲心在这里陪我干耗!哼,反正我拿不了第一,你也别想拿!我不求这第二轮比赛能得多大的斩获,只要能胜过你,我就高兴啦!那说明我再差劲,至少也比你强!”

小李轩涨红了小脸儿,似乎被激起了斗志:“你当真以为我不能驯服那些野马么?”

李布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你若能驯到野马,那太阳都要赶西边出来了!”

小李轩不屑地道:“那你就瞧清楚了!”

说罢,便见他赶着驴子,朝一处视野开阔的小山丘驶去。李布心觉奇怪,那小李轩已不由分说,又将自己的头凑到那驴子的耳旁低声絮叨着什么。跟着,他的双手又轻轻捋着驴脖子,指掌不断在它某处穴位上来回揉捏着。

那驴子仿佛不胜厮挠,跟着便尖声尖气地打起了响鼻,后来越来越响,竟然齁齁嘶叫起来。

驴子被戳中软肋,似乎不堪重负,想要把小李轩从背上抖下来,然而它肚皮被小李轩双腿牢牢夹住,根本就甩不脱。

这阴阳怪气的驴叫一传出去,登时便听得那草丛内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一刻,便有七八只俊伟的野马慢慢朝驴子所站之处围拢过来。

小李轩嘴角扯出一丝诡笑。紧跟着,便收束手脚,身躯岿然不动。

那驴子一双乌溜溜的瞳孔四下乱转,没有了主人的束缚,它显得更加自由。眼见四周一群野马虎视眈眈地窥伺着自己,它愈发焦躁,左右观望,想要觅得一条安全的出路,然而那些野马像是猜到了它的意图,密密匝匝便将所有出路,都给截住。

包围圈愈发缩小,驴子半推半就,鼻音喷得更响了。周围的野马起初还持观望态度,它们一直不敢确定驴背上的小李轩是何种生物,会不会陡然发难,因此始终保持警惕,不敢贸然行进。

然而,在试探性地靠近了几步之后,小李轩依旧像木头一般不动。野马们的胆子便放得更大了,斗胆又放

了几个响鼻,倒惊得那驴子直在原地打转儿。

听到这些响鼻之声,小李轩止不住偷笑。明显地,他已察辨出空中散发出来的那种情欲勃发的味道。

原来,这一群野马都是雄性,而小李轩所骑的驴子,却恰好是头母驴。

这小李轩平时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就经常和畜生交流,善待它们,并以此来打发寂寞的时光。也正是这些经历,让他情急生智,才想出了如此妙计。

那群野马见母驴因害怕而奔逃,便成群结队衔尾急追。那驴子的脚程本来就不行,没奔得几步,便被七八匹野马给追上了。

野马们嘴里濡着白沫,脖子前探,争先恐后地追逐,前蹄逐渐上扬,便要按上驴身。

李布早看得瞠目结舌,哪里还记得嫉妒?他啐了一口,道:“妈的,居然这都成!”

就在这时,却见那小李轩如灵蛇上树,陡然一个蹿身,双臂倏长,环抱婴儿般死死搂住旁边一匹准备包抄驴子的野马。

这是一头麻色的骏马,腱肌横生,一看便是头脚力强劲的好家伙。

小李轩搂住这马的脖子,那野马像是炸了毛的猫儿,如临大敌,跟着便跳起来,带着小李轩的身子如疾风般飞腾而起。

被他这一颠,小李轩差点儿滚下山坡。好在,本能的求生欲,让他生出了一股意想不到的大力。

他先坐稳身子,保持住平衡。他深知,只要一直坐在这畜生的背脊上,他就不怕制服不了它。

因此,小李轩愈发从容。那野马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窜。见小李轩坐在那野马上,处于骑虎难下的状态,山野间的孩子们都止不住回头观望,幸灾乐祸的表情里掺杂了一丝羡慕。

小李轩折腾了几下,那野马还是载着他跑进深山里了,也不知其死活。

弄了半天,大家都一无所获,于是便败兴回到山坡下。那李布虽意兴阑珊,然而却一瘸一拐走不动路。多亏被巡护而来的赵念发现,才得以救回。

只有小李轩还顽强不渝,见那野马桀骜不驯,且又皮糙肉厚,他的拳头锤了几拳,但丝毫不顶用。于是他一发狠,便骈指做锥,狠狠戳在那烈马的痛处。戳它左面,这家伙便右拐,戳右面则左拐。

他这样频繁地实验数次,那烈马总算产生了条件反射。不过累计算下来,小李轩也吃了不少苦头,整个人在山石荆棘间掠、带、擦、刺,早弄得伤痕累累。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野马终于被他驯服,一切付出总算是值得的了。征服这头畜生后,小李轩掉头反顾,却发觉整个阴坡上早已人迹全无。

于是他便掉头回行,竟然抢在最后一刻,于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庆幸归来。

一个看上去瘦弱不堪的八岁小子,一副不可一世的冷漠表情,再加上一张郑重其事的小脸儿。谁都难以想象,如此稚嫩的孩子居然能驯慑住一头野马。赵念一直在讨好地关心李布的伤势,阿玉夫人和李大帅的注意力也集中在李布身上。

看着小李轩胯下这头籍籍无名的黑马冒出头来,人群里便引起了不小轰动。寨老们都在私议着小李轩的身份,而李夫人脸上却浮起一阵阴霾。

众子嗣都垂头丧气,唯独李灵对小李轩分外殷勤,想要亲近他说些体己话。见到李灵,小李轩心中也不胜欢喜。

面对这个女孩儿的崇拜与好感,小李轩似乎也未能免俗,会在她身上寻找一份优越和期待感。这种感觉便促使他迫不及待,想要将自己内心的种种自豪与李灵一齐分享。

小李轩神神秘秘地说道:“阿灵,你看着,我还有一手绝活儿,专门使给你看的!”

见他语带暧昧,李灵便心花怒放地问道:“是什么?”

小李轩又一个清脆而爽朗的呼哨,不一会儿,便见那山头有得呼应,却是先前自己乘坐的那头驴子。

这驴子听得呼唤,跟着便翻上山巅,偏头朝山下张望,一面则恭恭顺顺奔近身前。在它身后数十步开外的地方,则有六七头野马恋恋不舍地尾随着,看得观众们均觉逗趣,不禁啧啧称奇。

那李灵也跟着拍手叫好,喜上眉梢。然而就在她得意忘形之际,却听得一个严肃的声音冷不丁地叫道:“阿灵,给我过来!”

李灵蓦地转身,却见是自己的阿姆,便赶忙收敛住激动的情绪,霎时噤声不语了。她尴尬地瞧了小李轩一眼,小脸儿涨得通红,跟着便耷拉着脑袋,默默走到了阿玉夫人跟前。

小李轩悻悻地望着李灵,心中充满了一丝歉疚。

或许,他本不该去招惹旁人,毕竟在这李家,谁都瞧不起自己。自己若是主动靠近哪个孩子,他们的家长便会把他当瘟神一般看待。这一点,小李轩早已习惯。

他登时便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责之中。周围的嬉笑怒骂,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此刻,他的视线,只集中在那个清丽的轮廓上。

躲在母亲膝下的李灵,像头乖乖小鹿,但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朝小李轩瞥过来,妙目仿佛一直在给他传递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能量:“加油吧!”

小李轩暗暗点头,静静地瞧着李灵十分不情愿地没入熙攘的人群。

为了断绝这李灵与小李轩亲密的关系,以防旁人说闲话,阿玉夫人竟果断迫令李灵,让她放弃了继续参加比赛的资格。

那李布痛苦呻吟之状,已被一群簇拥问候的本家给淹没。

比赛似乎要暂停了。留下来继续参赛的庶出兄弟们,陆陆续续都不忘去敷衍塞责地向他问候一声,如今的小李轩也变得圆滑了些,不免也要侧列其间,学点儿人情世故。

小李轩没有去注意阿玉夫人那双恨不得吞掉他的目光,小李轩也心知肚明,自己赢得了比赛,抢了他儿子的风光。作为母亲的她,一向望子成龙,当然不希望儿子“族老”继承人的位置被人褫夺。

现在,阿玉夫人每走一步棋都变得战战兢兢。她不再敢冒冒失失地在阿蛮夫人面前妄自尊大,她记得某次因为失口,毫无顾忌地说李布便是将来的族中首领,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与自己的儿子争抢。

尽管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不敢道破,而阿玉夫人这脱口之辞也因此得罪了阿蛮夫人,当时,阿蛮夫人还认真地纠正一番,从那以后,阿蛮夫人的态度便急转而下,对李布也不似从前那般看好了。

随即,阿蛮夫人放出风声:继承人候选者,择优而生,比赛中的优胜者,将作为重点培养对象。

此话一出,阿玉夫人顿觉自危。因此对李布的要求更加严格,特别是学业及技能方面,她甚至达到了苛刻的程度。

李布是个听话的孩子,她也清楚母亲的尴尬境地,于是愈发勤学苦练,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成为举族之冠。

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名正言顺地成为“族老”继承人。

第26章 缺爱

李布受伤了,阿蛮夫人、李隼大巫师和族中的长辈们,咸来问候。这些人脸上的遗憾表情是如此做作,一看便知这所谓的“关怀”,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阿玉夫人心头一阵惆怅,看得出来,她对李布不能参加比赛感到十分痛心。

“阿姆,我还要继续比赛,我不能输给阿轩这小子!”他握着阿玉夫人的手,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执着。

可能是因为见了小李轩那双斗志昂扬的瞳孔,李布那好胜的情绪被彻底激发。

他几乎预见到:在这个赛场上,如果他缺席了此次竞争,那这最后一场比赛的得主,必非小李轩莫属。

他也十分清楚,即使这小李轩占得鳌头,也根本不可能成为族老继承人,但这却会动摇他稳健的内定资格。所以,李布绝不能让这块肥肉为旁人暴殄。

“好样的!这才是好男儿应有的志气!”此时,一个铿锵有力的男声,在李布耳畔响起。

李布只觉得,这是平生所听到的,最有分量的一句话。因为,这是父亲破天荒第一次给予他的由衷称赞。

以往的他,任性、霸道、执拗、极端,几乎集所有坏孩子的特点于一身。当然,作为当事人的他,对自己的缺点却熟视无睹。也正是因为这些缺点,父亲对他才没有多少的好感。

然而,这些年来身边所发生的种种变故,让李布这孩子懂事儿不少。他终于明白,要靠自己的努力去奋斗,而非一味仗着父母的光环恣意妄为。

“许多年来不见,没想到小阿轩都已成长为如此英伟的一个少年,也难怪阿波要跟着服老了啊!”李大帅继续感叹道。

李大帅试图找一个机会插嘴进来,因为他觉得目前两个儿子握手问候的画面,算得上他平生最难得也最期待的一幅场景。

“阿轩,你终于长大了!我记得五年前,你还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淘气孩子呢!”李大帅那只粗糙却温柔的大手,轻轻拍在了小李轩那硬朗的肩膀上。他对待自己的义子,就像是兄弟那般的感觉。

“阿波……”阔别五年,再次与义父接触时,小李轩几乎是带着哽咽的语气,喁喁呼唤着他的义父。

此时,纵然有千言万语,小李轩还是说不出来。面对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他的内心深处,同样会升腾起一股莫名的依赖感。

就算他已茁壮成长为一名少年,有了熟稔人情世故的世界观,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也同样希望得到一份父爱,得到父亲的关怀。

虽然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奢望母爱,但这份缺席的父爱呢?

他也同样没有真正得到过。

他还记得,上一次与义父产生龃龉,还是五年前。那一次,小李轩倔强地要求义父出面,替自己解救那个为保护他,而义无反顾向李布大打出手的骆雨姐姐。小李轩让义父下不来台了,然后,义父便作势要扇他耳光。

亲儿子与义子之间待遇的反差,便从此在小李轩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深深的烙印。

这五年来,他一直没有见到过义父,只是偶尔从老娅和旁人的口中听到他的消息。他十分羡慕那些同样唤义父做“阿波”的孩子们。

至少,这帮孩子在没有父爱的时候,还有自己母亲的陪伴,他们可以在母亲的怀里尽情撒娇,可以懵懂,可以傻气,可以臭屁,可以放弃,也可以懒惰。

可是小李轩不能,他不得不世故,不得不刻苦,不得不让自己厚积薄发,而且,还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所吃的苦,他只能把最光鲜,最优秀的自己,摆在最容易受人瞩目的地方。

他,要出人头地!

就算是头破血流,也阻止不了他前进的步伐!

这就是小李轩这五年来领悟到的人生。所以,他时时刻刻,都在以这句话勉励自己。

看到这个站在自己面前,激动得半晌说不出一个字的义子,李大帅的脸上倏然浮现起一丝尴尬,随即,这种表情又被另一种狠戾之色给取代,但听他暴喝一声:“接招!”

拳随声至,李大帅的右臂跟着便向前!拳头风声劲疾,猛地便朝小李轩的胸膛破空而来!

小李轩措不及防,本能便以双臂护住胸膛。他虽然并没有学习拳法招数,却也具备了一定的蛮力。更兼时常在狩猎潜伏时,学会了伺机而动,他的判断力和反应力都是十分敏捷的。

小李轩两手刚一抓住义父那直冲而来的猿臂,对方便一臂上提,想仗着自身的蛮力将小李轩的整个身子掀翻在地。

然而小李轩也察觉到了义父的意图,跟着便双臂一缠,先将义父的手臂拧住,再扭身叉腿,整个人就宛似猿猱上树,完全是借重了全身的所有体重坠住了义父的一条胳膊,登时便将义父的这一提给阻住了。

“想不到,阿轩的反应如斯之快,看到你有如此造诣,阿波真是欢喜!”随即,李大帅脸上划开一抹淡淡的舒容。

“多谢义父夸奖!”小李轩也当仁不让,顺口应承道。仿佛赢得义父一句激赏之语,比世上任何荣耀都令人振奋。

一旁的阿玉夫人则嗤之以鼻,道:“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我们阿布也不会输与任何人!”

小李轩没有闲功夫与这个心高气傲的阿玉夫人逞口舌之辩,便默默地走开了。

说罢,阿玉夫人又慢慢走到儿子身边,弯下腰,凑唇及耳,仿佛在向李布叮嘱着什么。只见那李布,却是两只痛苦的眼珠儿滴溜溜转了转,愁容慢慢舒展开来,想来母子俩所分享的,必是一件极为振奋之事。

李大帅也凑趣地笑笑,待母子俩说完了,他便问道:“你们俩在说什么呢?”

阿玉夫人故作神秘,回道:“没什么,咱们只是说说体己话。”

李大帅见母子均是踌躇满志,心想,妻子必然是在鼓励儿子,也便没有在意。

在间歇了一段时间后,第三场角斗比赛又重新开始了。

比赛规则十分自由,只要有一个勇敢的选手坐镇即可,而其余的挑战者则须一一冲上去与之挑战,只要谁的身子先着地,谁便被淘汰出局。另外,比赛还有一条补充规矩,若是选手在角斗中重伤或致死对手,则同样视作输掉比赛,失去夺冠的资格。

赵念给出的理由是,这条规定的目的,是为了杜绝本家子嗣们因心怀私怨,或好胜心切而出现不择手段的现象。

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因人而立的。

这种比赛所要考验的不仅仅是选手们的蛮力,更需要具备十分敏觉的灵活机变。

因为只有掌握了特殊的摔跤之技,才能在明哲保身的前提下,击败最可能因利乘便的对手。此刻,小李轩的脑子里,正深刻地斟酌着这个技巧性的难题。

起初,赛场上的氛围还显得十分活跃。虽然孩子们都明知打头阵并不占优势,但或许大家是见到毫不起眼的小李轩能博得头功,故而眼红了吧。众子嗣都摆出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架势。

再加上,李布这个只手遮天的巨头也已示威。是以,孩子们都显得特别亢奋,谁都想借着这最后一场比赛,大显神通。

七八个自诩功夫扎实的孩子陆续粉墨登场,角斗场上都是轮流做庄,却没有一个能够稳得住阵脚的主儿。这种举棋不定的局面,勾得场外族民时而喝彩,时而唏嘘。众人心脏噗噗乱跳,都期待着某个潜力无限的种子选手能有出色的表现。

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一旁还在持观望态度的小李轩身上。

然而这时,最不被大家看好的李布却踉跄走上角斗场。见李布有如此勇气,赵念便大肆鼓噪起来,冀图引起观众的共鸣,然而得到的回应,却是一片唏嘘和质疑之声。

此刻的场上,是一个年纪十三岁,名叫“李易”的庶子。这孩子身材魁伟,他连胜了三个本家子弟,眼见场外还有资格向自己挑战的对手越来越少,心中也逐渐笃定自己有获胜的希望。

但他万万没料到,走上来与自己角斗的竟然是李布。李布的气势虽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威严,然而却正是这幅孱弱不堪样子,成了李易心头最为揪心的症结。

李布冲上来了,他的嘴角挂着一抹轻描淡写的得意之笑。

然而这个微笑,却令李易不堪重负,故而在面对李布那力不从心的摔跤动作之时,反而显得缚手缚脚,竟连先前一半的实力都发挥不出来。

他像一个被撤了丝线的木偶,其反抗动作显得十分笨拙。场外,她的母亲,以及关心他的几个庶母皆慈眉紧锁,她们有意无意察辨着阿玉夫人的神情变化,不断向他投递着焦心的眼色。

李易瞧得母亲的这个眼色,登时便有些心慌意乱,他的内心也充满了矛盾。本来他三下五除二便锁住了李布的脖子、手腕、腰膝等各处关节。李布挣扎不开,嘴里便不断恫吓:“阿易,你当真要这般扼住我么?我现在四肢酸软无力,喘不过气来了,如果你还这样执迷不悟的话,我便让你和你的阿姆吃不了兜着走!”

李易心情极度复杂,毕竟他也是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快要夺冠。然而自己母亲地位卑微,若是他坏了李布这小子的好事,就算他夺得了头筹,也不过是与李布和小李轩并列第一。

这个第一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优势。它的意义,可能仅仅是对自己实力的一种肯定。然而,随之而来的,肯定是阿蛮夫人的报复。毕竟,自己还有一个母亲,跟小李轩的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不能相提并论。

想到此节,李易便对李布的威胁更加忧心。他很清楚,现实本来就是残酷的,要想在寨院中生存下去,就要接受嫡庶之间不公的待遇。要能屈能伸,要懂得好歹轻重,更要拿得起放得下!否则,今后就别想有太平日子了!

正当他瞻前顾后之际,李布这小子竟拳脚一挥,劈头就是一记偷袭。

还好这来拳的速度并不快,李易眼角一瞥,已瞧出这李布的余力,他只是轻轻舒开右掌,如乌云盖日便想挡住他这一拳。

然那李布所使拳头只是虚晃了一下,并没有真正击过来。李易暗叫不好,对方已闷喝一声:“倒!”

电光火石间,这李易直觉自己的下盘一阵吃痛,却是被李布的双腿卡入两胯间,紧接着他蓦地一缠,如枯藤绕树,对方的膝盖已顶进了他的膝盖窝。这李布狠狠一撞,却撞麻了他窝里的一处软肋。

李易促叫一声:“糟糕!”

说时迟那时快,李易的两腿便不由自主朝外一撇一拐,整个身子如塌方般跪了下去,“咚”地一声,整个人也仰面朝天拧巴着倒下了。

没想到,只因一时大意,这个实力雄厚的孩子便就此输掉了比赛。想到自己输得不甘,李易眼眶里的泪水便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不明就里的观众们,都在朝笑这李易的前厉后荏。然而,这李易心中的诸多委曲,也只有他个人冷暖自知,暂不细表。

且说那李布后来者居上,赚足了眼球,却还要惺惺作态,好意将李易扶起。李易有点儿不服气,却又不敢不卖面子,和和气气便退场出局了。

赵念高喝着李布的胜利,极力鼓动赛场的气氛。场外众多观众,也都为这李布以弱胜强的结局感到万分瞠目,因此,也不免附和着叫好。

就在这阵阵热闹中,小李轩踏着果断的步伐朝角斗场走来。随着他入场,在场的气氛也变得愈发热闹。

现在,小李轩是李布的最后一个挑战者。

“所以,如果你知趣的话,就别给我玩儿真的,李易兄长的结局就是你的榜样,知道么?”李布毫不客气地摆出自己的威严。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公公正正地打败你!”小李轩不卑不亢地回道。

第27章 行凶

听得这话,李布脸上的肌肉僵硬了一下,然而很快便被一种狠戾之色替代。他清楚,对待小李轩这种倔驴,至少在气势上绝不能输。

小李轩虎喝一声冲过去,手脚并用,那姿势看来虽然野蛮,但却自成章法。这让习惯了套路的李布,感到有些手足彷徨。

明明他使的那套技法,酷肖赵师父所教的简单擒拿术。但他的章法除了中规中矩之外,又别出机杼,另有千秋。李布临危不乱,迅速使出赵师父传习给他的另一套更为高妙的拏掷之法。

原来这赵师父在教习孩子们的时候,态度也是贵贱有差的。他只让小李轩学习一些简单而粗糙的擒拿之术。而对李布,则传授一些更为高深巧妙的拳术。

李布的这套拏掷之法,攻守兼备,变幻无常。虽然他只习得了些许皮毛,动作看来也都还稚嫩,但也使得有模有样,初具形态。

反观小李轩,其举手投足,倒则显得相形见绌。虽然仗着自己膂力浑厚,这在刚上场之前还具备一定优势。但连使几个绞缠之术都被李布避开之后,小李轩心里不由得发急了。

要知道,早在上台之前,他就酝酿比划着自己的招式。原本打算先袭中李布双腋,再以自己杂沓而刚猛的撇腿之劲,将对方撂倒。然而这缠身之法并没有施展出效果,所以那后面的撇腿就显得苍白无力了。

要知道,这些动作可都是他自己苦思冥想才得来的灵感。岂知刚一出招,就临遭挫败,怎能令他不心急?

眼见小李轩愈来愈较真儿,李布也开始感觉有点儿难于招架。原本,这李布只要使个奸狡之法,在小李轩攻到之际,来个重伤假摔,便可轻易赢得比赛。但在面对这个素来都对自己不服的对手之时,李布却遇强则强,同样动起了真格。

旁边的阿玉夫人看得脸色煞白,不断咳嗽,对李布朗声道:“阿布,就算你是铜筋铁骨,也没必要跟一个死缠烂打的家伙纠缠吧!朱轩这小子太危险,你要速战速决啊!”

她这里所说的“速战速决”,乃是母子俩事先便在场外就以约好的一个暗号。原来,阿玉夫人的真正意图,却是提醒儿子使诈,以佯装重伤来淘汰小李轩的参赛资格。那样,最后的胜利者便非李布莫属。其实,她这样的说法,也是出于要保护儿子的体面。因为她明知道,如果要与小李轩真刀真枪斗起来,带伤的李布根本就不是小李轩的对手。

然而李布却对母亲的提醒充耳不闻,阿玉夫人不由得更焦心。

见李布没有主动出战的意思,小李轩便稍退半步,豹子般的精光横扫李布通体。很快,他又提气抢步,不让对方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要知道,虽然这李布守避有加,但攻击无力。他的耐力、均衡、心理方面的状态,都会因为随着自身残存实力的减弱而愈发欠佳。

处在如此剧烈的体能消耗下,李布还能保持现有的状态,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但他究竟还能撑持多久,却是个未知数了。

“我就不信,你会一直这么强硬!”小李轩的嘴角迸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又猱身直上。眼见得对方动作气势汹汹,李布的脸上也浮现起一丝忌惮之色。

这小李轩简直就像是一个紧箍,箍住了他所有的退路。不管李布如何挣扎,就是挣脱不开对方的包围。

“放开!”李布原本伶俐的身法此刻却施展不开,只因为慢了半拍,全身各大关节便被小李轩无所不在的手法给锁住了。李布试了几次都挣脱不开,他便急得面红耳赤,老羞成怒咆哮起来。

“不放!”小李轩也同样忧心李布会故技重施,再使之前滑不留手的脱身之法。为了保证自己能够牢牢困住对方,他不由得将双臂抱得更紧。

李布被勒得气阻,火气更大,大骂道:“你他妈放不放?”

“不放!”小李轩加强了自己执拗的语气。

“找死!”就在这时,却眼见寒光一闪,一刀一尺来长的锋芒,已经霍地刺入了小李轩的左臂手腕之上!

鲜血迸溅,小李轩只感觉手臂神经上,传来阵阵钻心的刺痛。却原来是李布抽出了腰间的鹤嘴尖刀,对他行凶了。

小李轩疼得“嗷”地一声嚎叫,在场的观众都不禁一阵唏嘘。果然,这个惯常颐指气使的李布,还是改不掉他那火爆的性子。

场外的观众与场上的选手相隔既远。而场中的赵念只是招呼,却没有明显制止的举动。大家都在担心,这个彻底气急败坏的李布,会不会直接便将小李轩给杀死。

被湮没在人丛中的老娅早就吓得泪眼汪汪,拼命想要挣开护栅,冲进去挽救小李轩。她的嘴里,还在声嘶力竭地喊道:“阿轩,快躲开!快躲开,不要再打了……”

阿玉夫人脸色也略有所变,却并没有叫停比赛。显然,这小李轩的胜利对她而言,并不算好事。李隼大巫师则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瞧着李大帅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仿佛被勾起了某种特殊而变态的兴奋情绪。阿玉夫人则在心底暗暗叫好,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也有当机立断之决绝,虽然这样极端的作法可能会饱受非议,但杀了小李轩这个毛头小子,也不失为一种痛快的发泄。而她的女儿李灵,则早急得大哭,却不敢吱声。角落里,李先生苍老的颜面上,挂着有点儿遗憾的表情,没想到自己还算看好的学生,竟然就要喋血当场了。全场只有李大帅愀然变色,蓦地冲入了角斗场。

李布状若癫狂,瞳孔中充斥着火焰,而燃烧的焰心内,投影的正是小李轩的轮廓。他倚刀为利,心想:反正自己都失态了,便所幸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干掉小李轩这个愣头青。

他虎吼道:“阿轩,有种你就别闪,老子要宰了你!”

那种流氓的气质,完全跟他的年龄大不相符。这不由得令小李轩看得心旌摇荡,完全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变得如此恐怖。

小李轩被吓得有些发呆,一只右手还仅仅捂住左臂手腕,只是本能地保持后退的姿势。而李布则得理不饶人,眼见场外有父亲冲过来,更是心焦火燎。他情知这一次肯定会被父亲严惩,更恨不得立时便将小李轩戳死而后快。

李布乘人之危,鹤嘴尖刀疯魔乱舞,鲜红的血刃更是咄咄进逼,不断在空气中鼓荡起阵阵腥风。小李轩最后退无可退,眼见那死亡的阴影背对着阳光笼罩而来,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以暴制暴了。

“阿布,不要……”李大帅抢救不及,看到这血腥的惨剧即将上演,自己也只能遥遥地呼唤着,卖力奔抢。

然而,直到最后,这李布的一把刀子仍未能刺下去,而是僵硬地定格在空中。李布的脸上,也是同样僵硬的表情,而且还带着一丝阴鸷。

这种阴鸷中,还夹杂着强烈的不甘。他始终保持着惊讶,直到最后眼前一黑。

最后,等李大帅抢开儿子李布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沉闷倒地,就像是一团烂泥,他的嘴角在不断抽动。

李大帅摸到他小腹的时候,却发觉湿漉漉的,乍一看,竟然汩汩流淌着鲜血。

李布痉挛了半天,然而他的瞳孔却越来越没有神采,李大帅那凌厉的目光登时便定格在小李轩身上。

此时的小李轩瞳孔紧缩,却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他双手紧握着那柄鹤嘴尖刀,仍保持着自卫的动作。

“你……杀了阿布?”李大帅无法置信,更难于启齿。

他着实不敢想象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事实却分明摆在眼前。小李轩只是很自然而肯定地点头,道:“是他先动手的!”

“可是,你为什么不待阿波来救你?有什么问题不都是可以解决的么?”李大帅的眼睛如欲喷火。

小李轩也毫无示弱,以极为刻薄的语气道:“如果我不杀了他,那他肯定会杀了我!要是等到你来救我,那躺在地上的,就必定是我的尸体了。不就是因为他是你的亲儿子,你才这样厚此薄彼的么?阿波,我知道我与李布之间的差别,如果你要杀了我,就请动手吧!”

他的神情显得很平静,仿佛早就料到自己将是怎样的下场了。他死死地咬紧嘴唇,将手中的鹤嘴尖刀递向李大帅,然后闭上了双眼,神态显得十分平静。

李大帅重重地哼了一声,恨不得立时便抓起刀子朝这个倔强的小孩儿脖子上刺去。然而说到底,李布也有理亏之处,他心下对这种事情也十分矛盾。原本,他对小李轩这个孩子是十分看好的,他甚至想要最大限度给这两个孩子一视同仁的爱。

小李轩的那一番话,也不无道理。倘若他干巴巴等待李大帅的救援,以当时李布这孩子那怒不可遏的状态来判断,他肯定会不择手段杀了小李轩。

但阿玉夫人的反应则截然不同了,毕竟是爱子情深。她完全没有料到一个自己从来都不放在眼里的少年,居然会如此斗胆,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

眼见李布倒在了血泊之中,她惊得险些晕厥。随即,便有赵念和一干护救之人去唤族医前来抢救。阿蛮夫人等一行,也在随侍们的簇拥下步入场中,检查李布的伤势。阿蛮夫人轻抚着李布那张金纸般的痛苦脸庞,看得怒横交迸,一面则还要温声安慰哭得全身发颤的阿玉夫人,目不斜视地道:“族老你不必过悲,阿布这孩子是我李家人的骄傲,族医一定会治好他的伤病,你不必过忧……朱轩这小子大逆不道,咱们绝对要严惩不贷!”

阿玉夫人则表现得极度失态,呼天抢地,戟指着小李轩,咆哮道:“这野獠子杀了我儿,此时不将他就地正法,更待何时?来人,将他拖入牢狱,刺为黥奴。若我儿夭亡,便立时将他脸皮割下来,作为告祭!”

小李轩对此种残酷的惩罚,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他丝毫没有挣扎,一副束手就擒的状貌。

他只是冷冷地瞧着自己的义父,瞳孔中既有哀怨,又有决绝。很快,便有族中的侍卫将小李轩押住,准备带下去。

在这种时候,李大帅只能保持沉默,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权利阻止阿玉夫人这么做。

这一场比赛,一直没有结果,最后只化为了悲剧。

听到阿玉夫人残酷的宣判,最先忍不住的便是年迈的老娅。小李轩被推推搡搡带到场外的时候,便见她蹒跚冲过来,死死拽住那侍卫的衣角,显得分外哀戚。

一旁的朱娟虽然不明就里,也同样被老娅强按着跪在地上,老娅央求着侍卫放了小李轩,却被蛮横的侍卫一脚踢在了地上,委蹲着,半天爬不起身来。

“慢着!”正当大家都争得面红耳赤之际,却是李隼大巫师发话了。

“怎么?理老大人还有话说么?”阿蛮夫人显然对这李隼大巫师习惯性的搅黄,感到一丝不悦。不过既然对方都发话了,她还是不得不愿闻其详。

“臣有一言,希望能为一族计,肯请与方老和族老大人商酌,不知可不可言?”李隼大巫师不疾不徐地说道。

阿玉夫人毫不客气便先入为主,摆出自己的立场,道:“若是想让我放了这野獠子,那就没得商量!”

李隼大巫师只是释怀一笑,仿佛立刻便将阿玉夫人布下的紧张氛围冲得烟消云散。他并不气馁,只是娓娓而道:“目今,正是我族建制之初,若是族老大人不愿立信于人,便大可妄开屠戮!但作为谏诤之臣,臣却不得不言!”

他这话明显是要当着众族民的面,将阿玉夫人一军。阿玉夫人情知他必然是要找麻烦,欲待发威,却听阿蛮夫人抢先应道:“只要你说得有理,那我便洗耳恭听!”

她的语调中,依旧是惯常的那种似是而非的态度。不过比起阿玉夫人的当局者迷,阿蛮夫人凡是都要考虑得成熟一些。

李隼大巫师朗声道:“所谓‘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今日赛场上的是非曲直,我想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明显是阿布先动杀机,想要谋害朱轩这孩子……族律面前,人人平等,臣以为,朱轩这孩子虽为外姓,但同样属于我们族律应该保护的范畴。根据我们新立的族律来裁决,在这次比赛之中,朱轩这孩子的举动属于是正当的自卫行为……如果仅仅是因为两个孩子的贵贱不同,就偏执地给朱轩裁定死罪,那咱们此次建制的意义,就变得没有威信了……我记得战国时的秦国,有个叫商鞅的人,他的变法建制,就让秦国走向了富强。然而在立制之初,并没有人相信他的变法是真的。于是,他便在皇城的南门外立下一根巨木,规定只要有人敢将木头搬到北门,就赏金十两。然而百姓们都将信将疑,不敢妄动。最后商鞅一直将赏金追加到五十两,终于有人自告奋勇行动了起来,最后这个人也得到了应有的奖赏。也正因为此,商鞅的变法才取得了百姓的信任,最终,这场变法推广开来,才奠定了秦国强大的基础……族老和方老大人试想,虽然在你们眼底,杀了朱轩这孩子,不过只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如果这样做了,必然会令在场族民感到心寒。一个制度的建立,是需要我们从每个细节上去严格遵从的。如果连一个细节都处理不好,那我们与以前的野蛮状态又有何区别呢?我们还怎样谈建制立族呢?”

他这番话浅显易懂,而且言辞恳切,听来是大义无私,阿蛮夫人不禁有些动容。

阿蛮夫人道:“那以理老之见,又当如何处治呢?”

第28章 众敌

“我们不如取个折中的办法,宣布这两个孩子并列第一,这样,双方皆大欢喜,也可促进俩兄弟的感情。方老大人,您看这主意如何呢?”李隼大巫师一边揣摩着阿蛮夫人心思,一面逢迎地说道。

阿蛮夫人仔细斟酌了一回,觉得这个法子也不无道理。至少在自己看来,应该算得上是最满意的结果了。

于是,阿蛮夫人便默然赞成,转而对阿玉夫人道:“族老大人,你如何看待这个裁断呢?”

阿玉夫人有些窘迫。明显地,这个决断其实已经没有她置喙的余地。她只能妒火汹汹地瞧着李隼大巫师,忍气吞声地道:“既然方老大人和理老大人都已有定夺,我便也无异议。”

此话一出,群情欢呼,侍卫们随即便释放了小李轩。小李轩和李布平分秋色,如此一来,二人便当之无愧成为了族中狩猎比赛的并列第一。

李隼大巫师则以主持的身份,给两个孩子相应的封晋资格:伤重垂危的李布,被确立为下任方老的继承人,而小李轩则被收编在李隼大巫师麾下,作为一个器重之材来培养。

阿玉夫人本想收敛自己的悲愤情绪,但嘴角还是忍不住抽动起来,她那双充血的瞳孔,如钉子般死死嵌在了小李轩那只带血的手臂上。

仿佛只有看到这只手臂的时候,她内心底的不平之气才会稍稍宁息。

她想:朱轩这小子勉强还可以踉跄支撑起身体。但我的阿布呢,他却静静地躺着,生死未卜。大兄的这番举动分明是在挑战我的底线,今日当着全族十五大寨老的份儿上,我姑且不跟这小子计较,但总有一天,我会将他碎尸万段!

想着想着,阿玉夫人的眼眶不禁又噙满泪水。此时,疾步赶来的族医正在给李布做细致诊断。他一只枯瘦的大手搭在李布的脉搏上,凝思了一阵,又在他的鼻翼探了探,面色显得愈发凝重了。

族医只给李布敷了一些止血的草药,便吩咐将他送入寨院中,待稍后再仔细诊疗。阿玉夫人急切地问他:“我儿的情况严重么?他会不会身遭不测?”

族医沉吟了半晌,有些无奈地回道:“我只能略尽人事,至于能否起死回生,得靠蛮祖大人保佑了!”

阿玉夫人和李大帅都是一副哀戚表情,阿蛮夫人却雷霆大怒,斥道:“你若不全力抢救,我要你好看!阿布这孩子若稍有差池,你也别想安心在族中养老了,直接替他陪葬得了!”

族医听得此话,早吓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蝉,随即又躬身稽首道:“老医不敢不尽力,只是老医也无法保证结果……老医只求死后,方老和族老大人能放我家老小一马,那样我竭忠而死,便也无遗憾了。”

他这番冒死陈情之语,将原委说得明明白白。于是,阿玉夫人也就明白大致情况如何了,于是,她便以平静的语气,安慰族医道:“老先生所说的情况,我也理解,你只要尽力便成,我们也不会过分为难你的。”

族医这才面色稍霁,做出一个感激的表情。

李家阖族上下,无心再看李隼大巫师为一个外姓子弟嘉奖授功。就连李灵,也露出鄙夷之色。

或许,正是因为骨子里的血统所承载的那种亲疏关系,才让他们对小李轩怀揣着最本能的排斥吧。

再加上,李隼大巫师脸上对小李轩所表现出来的热忱和器重,更加深了李家人对小李轩的仇视。

大家都心知肚明,虽然李隼大巫师替小李轩解围的那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无可置喙。但其实在他的骨子里,又何尝不是怀揣着另一番私心呢?

这种东西,都是心照不宣的。也正因为此,大家才对介入李家政界的这颗傀儡苗子小李轩,充满前所未有的反感。只是,大多数人都敢怒而不敢言。

李隼大巫师却若无其事,他徐徐登上神坛,慎重其事地开始颁奖仪式。他分别将两张碧色的雷纹方巾,赠给李布和小李轩两个获胜者。

当然,李布无法到场,他的方巾只能由父亲李大帅代为领取。小李轩的方巾,则由李隼大巫师亲自为他盘裹在发髻上。父子俩同时登坛,接受嘉奖,并向天承谢。

对李隼大巫师这种善意的热情,小李轩并没有拒绝,而是宠辱不惊地接受了。

“小伙子,戴上了这个,就代表你是族中勇敢的小英雄了,你算是第一个敢于以正当手段卫护自己的人,理应当受到族律的庇佑!我很看重你的胆识!”李隼大巫师一边小心翼翼给小李轩的方巾打上活结,一边毫无避讳地赞誉道。

“谢……谢……”小李轩心里有些忐忑地应承道。他感觉到义父正以不悦的表情瞧着自己,虽然义父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毕竟还是待他不薄。

就算他屡屡告诫自己要我行我素,一定要把满身荣光的自己摆在义父的眼前,令他刮目相看一回。然而直到最后,小李轩还是无法在义父那充满诘责的目光中,保持一贯的安然。

不知如何,小李轩只觉得头上的方巾无比沉重,仿佛快把他的脖子给压断。

他恨不得立刻便摘掉这代表荣耀的劳什子,冲向义父的怀里,对他诉苦道:“义父,你不要以陌生的眼神瞧着我好不好,我感觉好害怕!”

然而,这句话总是如鲠在喉,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小李轩很清楚,这方巾是他永远卸不掉的一层阴影。自戴上它开始,自己便告别过去,站在了一个与从前完全对峙的立场上。

他明显地感受到射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双双愤怒的目光,有来自阿蛮夫人、阿玉夫人、义父、李灵,甚至李先生……如欲喷火,把他烧成灰烬。

目之所及,所有观众都只是在看热闹,欢腾、喧阗、鼓励和振奋,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自己却感到更孤独,更寂寞。

所有的目光,只有老娅和李隼大巫师还对他充满了友善和理解。从它们的善意中,小李轩找到了暂时的慰藉。

他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那种变调的陌生感,一时间他没准备好,也不知道怎样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冷漠。

“恭喜你啊,阿轩,你成了此次狩猎比赛的小英雄,还得理老大人亲系方巾。今后,你在族中必然就可以安稳立足了……阿波不得不替你感到高兴。”在走下神坛的时候,李大帅终于以不吐不快的语气对小李轩道。

小李轩很清楚,戴着方巾的自己,就显而易见成了众矢之的。

他的方巾上,是由十三种特殊的雷纹交织而成的。它所代表的地位,则算是除了理老的嫡系继承人之外,最高的神职官阶了。

原来,在新建的官制中,政阶、神阶和军阶的官制,都有不同类型的雷纹加以区别。小李轩的方巾雷纹共有十三种,它所代表的等级,仅比李隼大巫师低两级。

而李隼大巫师的十五种神阶雷纹,象征的正是他的统御范围为十五寨活路头。

赐给李布的方巾上,则是十四种政阶雷纹。十五种政阶雷纹的方巾,乃属于族老阿蛮夫人,象征的则是她能统治十五大寨老。十六种政阶雷纹的方巾,则属于方老阿蛮夫人,象征的则是她有权统治包括李氏在内的十六姓氏族。

相比之下,作为大帅的李光吉,他的方巾上却只有五条雷纹,象征的正是他的统帅范畴,只包括五姓寨老。

正是因为见了小李轩头上所戴的密纹方巾,那李大帅才会见微知著,对小李轩说出那番刻薄之话来。

原来这方巾贵重之处,不仅在于它上面所绣纹理种类的多少,还与纹理的绵密和复杂程度有关。雷纹绣得愈是密匝,则佩戴之人与其上级之间的关系就愈是密切。

在每个獠寨中,都会有一批专门以针线描摹图腾为职业的妇女,被选召入寨院,专门攻绣官阶服饰。她们通常都是工纺世家,祖祖辈辈将一套古老而工巧的针黹活计代代相传。

以往,这些妇女都是属于各寨祭司管理下的神职人员,虽然地位不高,却极有尊望。她们所织绣出来的图腾,都是以错综复杂的纹理而著称的。这些标记有图腾的无衽短衣、头巾、腰带、通裙、斗笠等各种物什,往往都是特供给统治阶层穿着佩戴的。

这包方巾的习俗,在僚人当中十分常见。只是,一般人只有到了成年之礼的时候,才会将方巾缠结于头,作为一个男子汉成年的标志。

当然,倘或是在这种狩猎比赛中所获得的加冕,则更代表一种令人无比瞩目和尊重的地位。

如此,我们便可想而知,能够得授这样一张方巾的小李轩,当时是多么激动。然而,正是那种突然而来的成就,才造成了李大帅对他的误会。

也正是因为瞧见了小李轩的方巾上,绣着如此密致的雷纹,从这样高的神职官阶来看,这李隼大巫师对小李轩的倚重便可见一斑。

虽然一切看上去都还意外了点儿,但大家都知道这李隼大巫师善于挑拨离间,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便能将这个本来在李家就饱受冷遇的小李轩,循循善诱,拉到自己的阵营中去。

第29章 身世

夜幕降临,明朗的星空下,只有寒风吹过大地的簌簌之声,万物都陷入一片寂寥的肃杀。在这片灯火阑珊的寨院中,小李轩躲在自己的蜗居里,怅望着天空的深邃。

这一日,他已按着李隼大巫师的吩咐,搬到他的干栏楼中居住。每一次迁居,小李轩都感叹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他摘下头上的方巾,光着膀子,茕茕孑立,似乎只有形影才能与自己相互慰藉。

现在很多人都应该睡去了,但他还是没有一点儿睡意,白天所发生的事情,还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倒带般回放着。

义父那恨不得吃掉他的表情,此刻仍历历在目,令小李轩还心有余悸。在李隼大巫师的陪同之下,白天他去李布的病榻边探望了一回。

李布那冰凉的身体和面目上所定格的痛苦表情,在小李轩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原来生命是如此脆弱。

一个人再怎么嚣张跋扈,一旦他失去了生命,就什么也不是了。尽管小李轩周围,还笼罩着以争雄斗死才换来的那份光辉,但仅仅一口气的差别,便成了李布最遥不可及的遗憾。

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遗憾,更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了。所以那一刻,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小李轩,也终于体会到作为母亲的阿玉夫人,心中那撕心裂肺的失子之痛。

自打小李轩踏入李布房间的那一刻起,阿玉夫人张狂失态的举动就从未停止过。她甚至恨不得冲过去,立刻便将这个小孩儿给掐死。

但是最后,她还是被周围的人给劝阻了。就连一旁的李灵,也哀切至深,她冲上来便拉住小李轩,向他讨要一个活生生的哥哥。

然而,小李轩又能怎样呢?

他只能在李隼大巫师的极力维护之下落荒而逃。

当时,自己就像众矢之的,又如丧家之犬!

一想到曾经那些熟悉的人与自己渐行渐远,小李轩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痛恨的人,还记得李隼大巫师命人护送自己出房间的时候,阿玉夫人疯狂地哭喊着,咆哮着,恨不得将自己撕碎。

然后,什么也没来得及收拾,他便被带走了。庆幸的是,这李隼大巫师考虑得十分周全,连他的姐姐和老娅也一并带到了这里来。

小李轩慌乱无措,也不知道自己当如何是好。他只感觉眼前的天空太多的阴霾,说不定有一天自己会死在阿玉夫人手里。人性本能的求生欲,让劫后余生的他,对生存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执着和眷恋。

若能让他活下去,他宁愿放下所有,也要换得一线生机。

想到日后举步维艰的生活,小李轩的身体便不由自主抽搐起来,只感觉双手都沾满鲜血,他猛力撕扯着手中那张绵密而扎实的方巾。可不管他如何使力,这张方巾就是撕不破。

屋内,想起一声惊慌而沙哑的呐喊:“傻孩子,你这是干啥?你知道这是死罪么?”

跟着,便见勾腰驼背的老娅,踉踉跄跄冲了出来。原本,她还在堂屋中搭起两条腰凳,细捋着桑树皮,准备绩布。此刻,她却紧张地骤然起身,不小心踢翻了凳子,身子一拐便摔在地上。

见老娅摔倒,小李轩吓得面如土色,赶忙抢过去将之扶起。老娅一时失语,大颗大颗的眼泪,不自禁地从鱼纹满布的面颊间滚落下来。

小李轩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却听得老娅哽咽道:“阿轩,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寄居在李隼大巫师门下么?你再这般任性使气,咱们这三口人可都大祸临头了呀!日后你可不能再这样了,咱们须得处处小心谨慎才是!”

小李轩警醒过来,却仍是心有不甘,双眼死死盯住那手中的方巾,没好气地说道:“若不是这该死的方巾,义父也不会和我形同陌路。我才不要什么荣耀,我要它来作甚,它就是祸害的根源。头上戴着它,我就像披上了一层狼皮。只有撕掉这层皮,我才能够彻底恢复原来的样子。”

说罢,他心中的块垒更是呼之欲出,将方巾拆开,狠狠扯住了两个边角,想要一撕到底,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遂愿。

正当这时,院内响起一阵脚步声,掌灯渐近,却是一群仆从,簇拥着一个碧衣大氅的中年男人,从院门外款款而来。

还没有看清来人面目,这人就已神不知鬼不觉站在了小李轩面前。

而且,那只强有力的大手,早已死死握在了小李轩的手背之上。小李轩本能地想要挣扎,却因为灵魂深处某种深层的忌惮,而沉默不动。

小李轩能感觉到,这男人的膂力不算很大,从这个细节来判断,他应该是一个养尊处优之人。而他脸上写满的城府,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善于治人的“劳心者”。

“理老大人?!”老娅愀然变色,低沉的嗓音失声道。

“为什么要把我赐给你的方巾毁掉?难道你不怕因此而惹怒我么?”李隼大巫师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小李轩昂然抬起头,迎着李隼大巫师那促狭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回道:“这东西害得我里外不是人,我觉得很憋屈,只有撕毁它才能够发泄心中的恨!”

“我好恨!”他又咬牙切齿地补充道。

就这两句大逆不道的回敬之语,已足以让担惊受怕的老娅吓瘫。

没想到,听到此话的李隼大巫师却丝毫不生气,他只是朗然一笑,道:“我很欣赏你的胆识,只是你这种偏执的脾气,难免要吃亏。你现在除了得我保护之外,恐怕走出这个大门,就会被阿玉夫人醢成肉酱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整个人不怒自威。

小李轩没有丝毫忌惮,反而以狠戾的语气回道:“我知道你的手段,你今天之所以要带我去见行将就木的李布,正是要激化我与义父的矛盾,让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险恶用心,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缜密心智,也是你绝不可能意料得到的!”

旁边的一个凶悍仆从,早禁不住恫吓道:“大胆小子,咱们理老出手救了你,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然而,这仆从话还没说完,李隼大巫师已摆出了让他住口的手势,他静静地听完了小李轩那歇斯底里的发泄。

“果然不愧为剑荔王的后裔,你身上剽悍和精明的禀赋,完全融合你阿波和阿姆的性格。”李隼大巫师的语气中充满神秘,对这小李轩的身世,他似乎颇为了解。

一听这话,小李轩立即问道:“我的阿姆究竟是谁?”

李隼大巫师嘿嘿一笑,道:“你的阿波和阿姆,都是因为李大帅才惨死的……”

这一刻,小李轩的耳畔,仿佛炸响一个晴天霹雳。这骇人之语,让他手足无措,他不由得后退了一大步。

“什么?”小李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由得捏紧拳头,瞧向李隼大巫师的眼神变得有些模糊,“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放肆,我堂堂一族理老,难道还会诳你不成?你若不信,大可再问你身后的老娅!”李隼大巫师理直气壮道。

果然,小李轩立刻便将视线,聚焦在了惶疑未定的老娅身上。他难以克制内心的激动,小时候的霸道也顷刻占据整个身心,他霍地便提起老娅的衣衿,以颤抖的语气质问道:“告诉我?我的阿波和阿姆究竟是谁?他们是怎么死的?”

老娅默然。她那枯木般的身体,只是随着小李轩猛烈的摇撼而飘摇不定。

她的眼神十分空洞,仿佛还沉浸在某种徘徊不定的思绪中。这使她出离了身体的疼痛,完全感觉不到小李轩对她施加的,种种蛮横的撒气。

“孩子,是我不对,我原本还准备等你成人礼之后,才将一切与你讲。我之所以将你的身世藏掖着,只因我觉得你的义父,也算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至少他对你阿波和阿姆之死一直都深怀内疚,也因此才下决心收留你。我原以为,只要你跟他一起学习成长,将来必然是一个有所作为的好男儿,这也是你阿姆临死之前的期望。”

小李轩以复杂的眼神瞧着老娅,五官凝重。看得出来,他眼底难揉沙,对出于任何意图考虑的欺骗都抱着痛恨的态度。

“为什么?为什么你从不考虑我的感受就欺骗了我?为什么我的阿波和阿姆却是因为李大帅而死,你快告诉我好么?”小李轩继续用力,扼得老娅两眼发昏,命悬一线。

老娅眼白上翻,肤色骤然变得蜡黄。素来倚赖老娅照顾的姐姐朱娟,呆立在一旁,眼见小李轩那狰狞可怖的脸,嘴里不禁便呀呀惊叫起来。她躲在旮旯里,吓得直哆嗦。但本能的良知,却让她勇敢无畏地冲上来,狠狠撞开了处于癫狂状态的小李轩。

小李轩一跌在地,头发散乱,遮住了热汗淋漓的小脸,那样子看上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让朱娟感到怕极了。

然而,面对弟弟那豹子般散发着仇视的眼光,她还是本能地将自己的双臂,挡在了羸弱不堪的老娅身前。

朱轩泪眼朦胧,坚决地摇着头,示意小李轩不要再冲过来。

小李轩忽然惊醒过来,瞬间显得有些颓废,他简直不相信这是自己。这个完全不受理智的控制的自己,与一头发狂的野兽有何异?

屋内气氛显得有些紧张,大家彼此间的心跳都清晰可辨。

老娅抚着胸口,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感动之余,只是轻轻地撩开朱娟的身体,一边摆着手势,一边淡淡地对这个憨厚的女孩儿道:“阿娟,你是个好女孩儿,不过你不用担心,阿轩不会为难老娅的。老娅自己和他好好说,相信他听完之后,便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

这朱娟虽笨,但内心对老娅却有着深厚的感情。老娅三番五次劝她让开,她都不肯。

老娅蹒跚地挣扎了几下,浑浊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她用力将朱娟搂在怀里,涕泗横流,颤声道:“阿娟,相比于弟弟阿轩,我一直都没有对你好过,我时常为了迁就弟弟而打你骂你,你为何还不计前嫌替我回护呢?你这样让我好是心痛!”

朱娟似乎也听得懂她的说话,只是她自己说不出来而已。她被这番催人泪下的肺腑之言,感动得稀里哗啦,两个人便这样相拥而泣。

此刻,小李轩锐意渐挫,毕竟他与姐姐和老娅,自小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感情像一根无坚不摧的芒刺,狠狠地刺穿了他的所有愤怒和骄横,他想要像姐姐那样,冲过去抱住老娅痛哭一场。

可正在这时,李隼大巫师那铿锵的声音,却冷不丁地响起:“想想吧孩子,男儿膝下有黄金!人可以感动,但绝不要因为感动就被迷惑!感动,有时候就是一把无形的刀子,它会扼杀掉你的勇敢和愤怒,让你变成平庸懦弱之人!”

李隼大巫师这番话说得艰深晦涩,但小李轩还是大概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他只是硬气地站在一旁,赌气地看着老娅和姐姐,心情十分复杂。

李隼大巫师循循善诱,对老娅说道:“不要再顾虑了,把你所知道的有关李虎和阿洛的一切,都告诉这孩子吧……你现在完全可以把他当做一个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来看待,我敢肯定,他的心智已经成熟到了那种程度……这孩子的将来如何,我们谁都没有必要去干涉他,他应该有自己独立的思考……他是一头不羁的苍鹰,做为大人,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放手,给他展翅飞翔的机会!”

老娅轻叹了一声,良久,终于将自己当日收留阿洛的经过,以及阿洛向她陈述的李虎的遭际等,徐徐向小李轩和盘托出了。

第30章 荣光

听老娅讲述完一切,小李轩脑海里登时便勾勒起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面,那些令人无法释怀的往事历历浮现在眼前。

当老娅说到李大帅因为妒恨,而断然拒绝母亲的请求,并对之百般嘲弄一节。小李轩的小拳头更是捏的咯咯作响,坚毅的眼角,擒满闪烁的泪花。

“阿波,阿姆,你们死得好惨呐……”小李轩不忍回顾这惨痛的往事,他越听越气喘。仿佛自己身临其境站在母亲面前,而他却无法伸出手去帮助她。

那种怅恨之情,连李隼大巫师都不禁惊诧。他完全没想到这孩子居然如此有血性。

李隼大巫师道:“非但你的父母是因李大帅而死的,如果不是他因对你阿姆心存眷恋,觉得对你太过刻薄的话,于你死去的阿姆良心有愧,恐怕就不会假慈悲收留你了!其实说到底,这都是因为他的面子心理在作祟!”

“我不需要这种假惺惺的可怜!”小李轩说话的语气中,透露出刻骨的决绝和痛恨。

听到这番话,李隼大巫师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深知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我想,我有必要让你知道有关你光荣的家族史!因为那样,你才会恢复你应该具备的骄傲!我现在就要打破你素来卑微的观念,你有资格睥睨所有对你心怀妒恨的人!”李隼大巫师重新整理好那张褶皱的方巾,将他小心翼翼交回到小李轩手中。

“跟我来吧,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李隼大巫师的话充满一种无形的魔力,让小李轩无法拒绝,只见他规规矩矩随着李隼大巫师进入他的书房。

李隼大巫师在琳琅满目的书架间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册发黄的旧书,那正是剑荔王朱氏的族谱。

李隼大巫师将这本册子交给小李轩,道:“看完它,你就知道,你的血统并不比任何人差!”

瞧着李隼大巫师那殷殷嘱望的神情,小李轩内心淌过一阵热流。他完全不愿相信,此刻,自己竟对李隼大巫师感觉无比亲近和尊重。

从这本族谱里,小李轩逐渐了解到自己家族的历史:从唐时贞观年间建治开始,剑荔王朱氏的后裔便在南川县这片沃土上活动着。历经数代兴衰,其统治一直绵延不绝。唐末五代时期,汉族政权更迭频繁,不断有汉人到溱州羁縻境内烧杀抢掠,争夺僚人丁壮,朱家人揭竿而起,带领不屈的各寨族民,与汉人浴血奋战,几乎被赶尽杀绝。最后,手下叛乱,朱氏酋首为部将所杀。直到乾德四年,才进入下一个政权昙花一现的统治时期。

读到这里,李隼大巫师便有意识向小李轩强调:“这个归附太祖政权的酋首,正是你的外祖。”

此时的小李轩也颇通掌故,便问道:“阿姆的身份就连李大帅也不甚明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对自己的义父已心生芥蒂,是以便改口称其为“李大帅”。

李隼大巫师心细如发,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心中不由得便一阵欣喜,道:“当年,花僚同青衣僚、红僚三个部落约定,准备同心协力攻打你外祖的时候,就是打着替你朱家政权复辟的旗号。于是,你的阿波李虎,便被收归在花僚部落中,并且,族中还特为他一人建立了一个祭祖祠堂。他在族中虽然没有实权,却因为你先祖们的爱众亲民,而颇受族民们拥戴。当时,在这片南川县境内的族民们,都对你们朱氏所建立的部族有着强烈的归服和认同感。于是乎,也正是多亏这个师出有名的旗号,我们三族间合股的势力,才赢得了许多獠寨的支持。最后所向披靡,横扫了你外祖的政权……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你外祖性格太暴戾,也不会遭到如此多的族民反对……战乱中,你的阿波和阿姆相遇,原本他们应该是不共戴天的世仇,但后来因为你的阿波受了同伴的抛弃,却是你的阿姆救了他,两个人逐渐畅谈起各自可悲的身世。由于同病相怜的情愫,你的阿波便和阿姆相恋了。这些事情,都是劫后归来的阿乾告诉我的。其实在整个部落里,你的阿波对我,应该算是最为推心置腹的了。也正因为此,此时此刻,我才能够将你鲜为人知的身世之谜,向你侃侃而言。最初,我曾答应过你的阿波,将这些秘密守口如瓶的。所以,直到现在,清楚这些秘密的人,也只有我和你,你知道么?”

他说这话时,神情显得格外郑重,小李轩便不再怀疑,遂点头称是。

李隼大巫师又道:“当初,阿乾踌躇满志地领着你的阿姆回到部落。他相信,以他素来对李大帅的了解,这李大帅必然会大度能容,同意并接受他们夫妻俩入居部落的。但没想到的是,这李大帅的私心竟狭隘到了极点,居然还褫夺掉你朱家的祠堂,逼他改姓李氏。最后,才将你的阿波逼入绝境,携着你的阿姆离群索居。后来,才有老娅给你说的那一连串的风波。”

直到此刻,小李轩终于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理清楚。于是,灵魂深处,一个桀骜不羁的自己,也慢慢在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中觉醒过来。

李隼大巫师又向他讲述了一些有关三族的往事,并告诉他平生的两大仇人,正应该是李大帅和梁承秀酋长。

小李轩紧咬着坚毅不屈的嘴唇,以求教的神情望着李隼大巫师,道:“理老大人,那我以后要如何才能够大仇得报?还请您给我详细指教。”

李隼大巫师轻拍着他的肩膀,道:“这个还须从长计议。现在你杀了李布这孩子,就足以给李大帅一个沉重的打击,我想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精神都不可能恢复过来了。”

明显地,李隼大巫师这说法正迎合小李轩的心理,其意图是开脱小李轩对枉杀李布的悔疚感。

小李轩终于咧嘴笑笑,道:“理老大人,可以说您是唯一一个对我表示赞许的人,您不仅救了我,开导了我,还对我如此照顾。您的大恩大德,阿轩自觉无以为报。”

听得他如是说,李隼大巫师满意地点点头。

这一夜,小李轩辗转反侧,体内热血沸腾。脑子里满是未来的复仇计划。

李隼大巫师那些诚挚的话语,在他耳畔不断回荡。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去遵从李隼大巫师的吩咐,一时间又想到李大帅对自己的好,不禁有些迷惘。

内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自己:你以后难道就要走向这样一条事事都与李大帅作对的道路了么?

但一想到自己父母的惨死,另一个阴狠的声音又突然冒出来,道:“没什么好顾虑的,这李大帅对我的种种好意,也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他虚伪、做作、好面子,又软弱无力,这种男人根本不值得你感恩戴德!”

一想到自己家族的历史,小李轩又止不住内心的澎湃,遂起身,将李隼大巫师所赠的那本朱氏的族谱拾起来,反复阅读。

他挑灯继业,足足将这本书读了两三遍。他参照书页下每个注脚,对族谱中的每个人物,都解读到了如指掌。虽然历史已无法还原,但在小李轩的脑海中,仍不免天马行空,将族中的每一辈人都想象得英雄伟岸。

特别是他的父亲李虎,小李轩更是将他设想为一个无所不能,大智大勇之人。他就这样起起坐坐,折腾到大半夜。直到窗外已是夜阑人静,他那恍惚而沉溺的意识,才渐渐被浓浓的睡意给侵袭,最后陷入了酣沉的梦乡。

五日之后,寨院中李布夭亡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虽然一个未成年的子嗣举哀,并不需要搞得隆重奢华。但作为一族酋首的直系继承人,这个沉痛葬礼的影响力,还是波及到了“祭鼓节”的正常进行。

因为这发丧之礼与祭鼓节两件大事的冲突,阿玉夫人又和李隼大巫师发生了争执。

阿玉夫人认为,既然李布都被确定为下任酋首了,他的葬礼就应该提升到阖族追悼的规模上来,各大寨老必须前来吊祭。

然而,李隼大巫师则“代表”各大寨老的意思,觉得这祭鼓节逢时难得,必须让十五大獠寨都各自正常进行下去才成。

他煞有介事地说:“如果断然叫停,明显就是对各祠祖宗的不尊敬。”

要知道,在僚人们的观念里,祭祀是举足轻重的。若要他们骤然放弃如此重大的节日,来参加一个小孩的丧礼,恐怕会引起各寨的怨怼。

李隼大巫师便以此为由,代表“众意”,与阿玉夫人极力辩驳。最后,这一场葬礼竟弄得寥落无人,李布低调而草率地便被安葬入殓了。

第31章 告急

在李布的发丧之礼上,并没有多少人前来吊祭,丧礼场门可罗雀。

李布,如同一块刚雕琢好的璞玉,而今,却在瞬间支离破碎。其父母怎不怅恨?

原本按照计划,“置鼓酒”一结束,李大帅就应该火速奔赴自己的守地扶欢坝。

然而,由于这一次祭礼乏人主持,李大帅便暂时留下来,替儿子发丧。

整个花僚部落都沉浸在祭祀的庄重与喧阗之中。当然,这种节日的气氛在青衣僚和红僚部落内,也同样有淋漓尽致的体现。

然而,不同的是,借着这个祭祀活动,青衣僚和花僚却联合起来,歃血为盟,集结军队朝扶欢坝进发,花僚边陲之地告急。

经过五年的休整和恢复,青衣僚部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梁承秀酋长和王兖酋长二人所组建的联盟势力,逐渐瓦解了红僚部落各獠王势力,收复了以铜佛坝为中心的大片沃土。

历经五年沧桑的梁承秀酋长,一直没有忘记当初的夺寨之辱。

五姓寨老遭到青衣僚部队攻击,陷入苦战。得知这一消息,李大帅愀然变色。

他只是淡淡地支起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嘴里咬牙切齿道:“没想到,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于是,临危受命的李大帅仓促间披挂上阵,他也只能以积极的姿态,回应敌人的攻击。

按照探子回报,这一次青衣僚和红僚部落完全是乘虚而入。青衣僚们更是倾巢出动,集结了三千多人,同时带上了所有的生产生活物资。谁都看得出来,这次行动是破釜沉舟,志在必得。

一直以来,青衣僚的人口繁衍,受到红僚人的极力限制。如果任由他们繁殖,青衣僚部落的人口规模绝对可以达到七八千。

而王兖酋长此次所发动的军力,也至少有四千人。这样浩荡的队伍,沿着东溪河顺流而下,形成了所向披靡的阵势。

虽然青衣僚的军民,仅仅是红僚有生力量的一部分。但王兖酋长十分清楚:这梁承秀酋长绝非池中之物,只要他取得了胜利,必然不会再寄人篱下。

因此在发动这场战争之前,双方都在揣测彼此的心思。

发动这场战争,并不是王兖酋长完全情愿的,但他又不得不兑现自己的承诺。

既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兖酋长也只能将计就计,冀图靠着这一次战争再大捞利益。这样就算羁縻不了青衣僚们,也至少让红僚部落获得战争上物质的等价补偿。

当然,王兖酋长的计划,却远不止于此。

他的理想是,既要以看起来足够厚泽的恩惠,播撒给青衣僚们,以怀柔之术,留住这个好战工具。与此同时,他又要借着战争的幌子,发一笔丰厚的战争财。

不得不说,把这个隐形的任务寄托在青衣僚们收复失地的战争上去,是个一箭双雕的选择。

而以梁承秀酋长为代表的青衣僚们,也对自己的境遇抱有万分的庆幸:族民们众志成城的,终于在日以继夜的秣马厉兵中,蓄积起了足以复仇的庞大力量。不管是在人口、素质、判断力,还是凝聚力和战斗力上,这支部族都经历了艰苦卓绝的磨砺。

遭遇过败绩,青衣僚便吃一堑长一智,他们并没有古灵精怪的部署,却是把握住了一个最佳的时机。

在敌人最为疏忽大意的当口,青衣僚们集结大批人口。他们效仿花僚人狙击官府的老套路,只在防护最为薄弱的荣懿市上布设好埋伏。大家都充作小贩,慢慢便与花僚人们混得脸熟了,着实令人防不胜防。

这青衣僚人潜伏的千人队中,有七八百个身经百战的果敢死士。一旦大军杀到,市内的小贩们则图穷匕见,内外呼应,登时便可杀死众多哨岗,帮助攻来的大军们摧毁花僚人的防守工事。

花僚人措手不及,五姓寨老只能仓促迎敌。处在节日快乐氛围中的花僚族,数十个村落当场便被屠戮殆尽。

秦姓、彭姓两大寨老,原本镇守于荣懿市附近的煤山。为图方便,两姓寨老将所有寨民都发动起来,两寨主要负责的任务,就是开采资源和开垦土地。

比起扶欢市,这里区位优势更加得天独厚,故而两姓寨老便争功博利。毕竟这个翻身的机会好不容易才得到,大家都想要在这里好好干出点儿政绩,依功受奖,那么迁回大僚坝过安稳日子,便指日可待了。

然而,两大寨老又可曾料到,灾厄竟然会如此毫无征兆地降临!

最后,两大寨三百多户人口,几乎十死七八。梁承秀酋长采取了极其残忍的“闪电战”,青衣僚们毫不吝惜弓矢和辎重,以破釜沉舟之势,硬是将荣懿市给占领下来。

秦、彭两姓寨民见不得生路,索性便血性大起,准备毁村灭寨,想要纵火烧掉自己的辎重煤矿等,企图来个鱼死网破。

于是,便有十之一二的族民留下来垫后,掩护着相同数量的族民避劫。

还多亏了这场大火,才有几个寥寥生还者。只是可惜了两姓寨老刚逢建制之初,好大喜功,从而疏于防备,由此被敌人窥视,反遭了道儿,实为遗憾。

前方捷报传来,王兖酋长高兴万分,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先见之明。

他虽然放手发动了青衣僚为先头“清道夫”,却一直以同席坐镇指挥为由,果断羁縻了梁承秀酋长。

毕竟这青衣僚人个个都是猛虎。特别是他们在丧失了领地后的这五六年间,青衣僚人和花僚之间的倾轧和分歧,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大家都是你好我好的,有什么摩擦矛盾都是梁承秀酋长先让步。

譬如,青衣僚的族民因为被欺负得狠了,而合众反抗,矛盾上升到白热化程度的时候,梁承秀酋长往往都会以镇压或惩罚本族民众的手段,来最大程度满足红僚人补偿的要求。事后,他还使用强制政策,令族民不得擅议此事,由此达到最大程度息事宁人的效果。

于是,有了血淋淋的教训,青衣僚族民们的心里,便始终绷紧了那一根动辄得咎之弦,再无人敢擅越雷池一步。

在面对青衣僚人的时候,红僚人在气度上则显得愈发骄横;而反观青衣僚人,见了红僚人,表面上无一不是恭恭顺顺的。

两族之间和睦相处的局面,便在这种不平等的相处之下,逐渐稳定下来。王兖酋长当然心知肚明,这梁承秀酋长就算是装聋作哑,不在私下里鼓动他的族民。但这种日积月累攒下来的种族仇隙,定会形成毫无可逆的尖锐矛盾。

狗急了还有跳墙的一天,况且每次发生冲突的时候,这梁承秀酋长都是三令五申,以大肚能容的退步姿态,来忍让红僚族民们的飞扬跋扈。一次又一次,完全跌破了王兖酋长对青衣僚人底线的最低估计。

愈是波澜不惊的场面,就愈有可能是山雨欲来前的征兆,王兖酋长向来都是这般揣度的。

于是正是抱定了这样的明见,才令他行事处处小心谨慎。

虽然现在青衣僚们是寄居在红僚部落这个不大不小的笼子里,但一旦放归他们回到扶欢坝老巢,王兖酋长实际能操控的有生力量必然会大大削弱。

但若常留梁承秀酋长在身旁的话,虽可与心怀反复的各洞洞主们形成相互牵制的局势。但长此下去,青衣僚们对于王兖酋长的窥探之势,又不免造成他在军政手段上,都不敢贸然对各姓獠王采取过硬的制裁措施,这反过来又形成了一种无形的掣肘。

因此左思右想间,王兖酋长对于青衣僚与红僚两个种族的分歧日盛,早已感觉到了尾大不掉的虞患。

王兖酋长工于心计,当然不会轻易便让梁承秀酋长直接开赴前线作战。而是令他坐镇后方,依然让他全权调度四千青衣僚军民,但他唯一限制的,却是梁承秀酋长的人身自由。

按照青衣僚人对梁承秀酋长的民心向背来看,明显只要能够控制住他一人,无疑就能确保一切算无遗策。

王兖酋长当然要占尽便宜和优势。而且,他更想兵不血刃便能坐收渔翁之利。所以他所率领的部队,却是打着包揽水路作战的幌子,保持着随时可以作壁上观的灵活状态。

红僚部落所率领的水军部队大概有千人,这对于前来铤险过河的李大帅来说,至少在气势上,起不到多大的震慑作用。

红僚的水军沿着东溪干流摆开战线,在花僚人必经的各大埠口上,施展漫天撒网式的拦截之术。

毕竟,红僚水军沿着湍急的河水踏浪而下,与花僚人脚踏实地的脚程比起来,绝对算得上是安步当车,又兵行神速了。是以,红僚水军到达指定江段的时候,需要做的唯一部署,就只剩下守株待兔了。

战火来得突然,直到火星子都烧到足趺了,这花僚人却毫无备战之势,也着实令人瞠目。

原来,这僚人们一旦进入祭祀频淫的年月,族民们的虔诚,更是达到了忘乎所以的变态程度。因此,能造成如斯的失误,也并不怪敌人的狡诈,实是本族自身缺乏足够的忧患意识。

东溪一旦被阻断,或者就算再次一点儿,李大帅的增援部队仅仅是被拖延了一阵。这对于苟延残喘的五姓獠寨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要知道,其实花僚部落东部大本营的最大资源补给地,乃荣懿一带,它已失守。

如今,青衣僚的大部队已经吞并了荣懿这块肥肉,那困守在扶欢坝部落内的三姓寨老,就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状态。

并且,善于水上作战的红僚人,完全可以切筋断脉,退守一隅。要知道,他们平时就频繁地加强自身水性体能锻炼。

青衣僚人首战告捷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王兖酋长耳朵。高兴之余,王兖酋长内心不免多了一丝隐忧。

在二姓獠王焚烧的村镇中,青衣僚们风卷残云般收刮了一遍剩余物资。总算他们抢救及时,才在烈焰中抢出一小半辎重粮草。这对于远途劳顿的青衣僚们来说,可算得上是久旱逢甘霖了。

怕引起了红僚人的怀疑,梁承秀酋长遥在数百里之外,便策令部落中的壮士们都要学会相机行事,最好将战利品,全都大大方方贡献给红僚人。

青衣僚们完全能听明白梁承秀酋长的深意,其实早在三年前,他们就已经完全部署好了这场反击战。

青衣僚四千多军民,早已习惯居无定所的徙居生活。

这五年多的压迫日子,将他们整个部落中的男女老少,完全锻炼成全民皆兵的袖珍型强族。

历史惊人地相似,青衣僚和红僚这种微妙关系,就好比当年春秋的吴王阖闾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梁承秀酋长十分懂得逢迎红僚人,他对红衣僚总是毫无怨言地言听计从,以此来滋养和放纵王兖酋长的骄横。

虽然,这王兖酋长有时候会下意识地想要避免,但客观上的优越感,着实极容易令他忽略这种细节性的坏习惯。

王兖酋长削平了梁承秀酋长的“酋长”之衔,临时给了他一个“獠王”之号,其余一切实际均无变动。

王兖酋长道:“梁獠王,你速命你的部队撤出荣懿,由我们红僚的四千大部居中驻扎。你可令你的部队负责在外修缮城防工事,那样咱们负责守备的两军便可各施其责,不至于发生混乱,致处理诸事时相互推诿。”

没想到,这王兖酋长果然有先见之明。红僚的大部队和先头入关的青衣僚们共栖在荣懿之地,登时便发生了种种摩擦。由于梁獠王不在现场,当然局面出现剑拔弩张的混乱,是在所难免的。

然而,梁獠王十分清楚,临阵让青衣僚这支庞大的生力军闲置下来,为红僚人修建城防,那无疑是变相地给他们最大的侮辱。

梁獠王当然受不了这种憋屈,但现在造反,明显时机还不够成熟:首先,荣懿附近的城寨并不牢靠,无法倚为天堑。虽然青衣僚们拥有“人和”,但在负隅顽抗的时候,却不具备“地利”的优势。

其次,王兖酋长摆布在东溪上的水军随时可能撤走。如果青衣僚们骤然发难,两地相隔既近,一旦西面的屏障被打开,那李大帅的大军长驱直入,援应上了被困在扶欢坝内的三姓花僚,那祸水东来,最先受到重创的,明显就是被夹在其中进退维谷中的青衣僚们。

那么,青衣僚们要如何才能够从夹缝中生存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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