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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自认“失败”的成功导演

2019-01-12

时代邮刊 2019年12期
关键词:失败花莲李安

说到李安的电影,我们会想到叙事温柔、情感细腻、跨越文化隔阂,甚至这几年在追求电影技术的时候,他也始终在试图还原人与人之间几不可闻的呼吸、情绪甚至是感觉。而李安为什么能成为李安?也许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定义始终是一个漂泊的、不安的、在找寻些什么的“失败者”。

一个达不到要求的儿子

小时候的李安在台湾花莲长大,对于花莲,李安的记忆是“很单纯,泥土性很强”。就像很多人对小时候的记忆一样,李安对花莲的记忆也是模糊的。很多年后,李安总结说,在花莲“接受的是美式自由开放的实验教育”,他像一匹野马,可以随意奔驰,但家里是典型的老式儒家环境,一回到堂屋,他必须按下心思,抚平所有纵横交错的念头和举动。

但作为一个小孩子,李安不可能做到收放自如天衣无缝,弟弟李岗也说,“哥哥小时候挨揍比较多”。父亲对于长子的期望,从一开始就沉甸甸地压在李安身上,这是他到现在还心心念念的,每当家里出现了大事小情,他的第一反应都是,“我是长子,这个应该由我来”。

和爸爸的严厉不同,妈妈和李安是“一伙儿的”,他最高兴的就是和妈妈去看电影。9岁的李安和妈妈看了李翰祥的《梁祝》,哭得稀里哗啦。这件事导致了两个后果,一是李安对李翰祥的崇拜绵延至今,二是换来了父亲更加深切的失望。父亲李升第一次对儿子说出“要像个男人一样”这句话,当时他不会料到,此后,这竟成了他对这个长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李安不止一次承认,“自己不是个合格的儿子”。从小李安就没有表现出父亲所期望的胸怀和担当,不但不能“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就连“仁义、好施、慷慨、重诺”都磕磕绊绊。

失败的儿子当到10岁,李安又迎来他生命中另一个更失败的身份——学生。10岁那年,家里搬到台南。“老师都讲闽南话”,台南实行的日式教育,李安“上课第二天,就因为数学考不好被打耳光”,“打完还要谢谢老师”。这让李安再一次生出外省人之感,10岁的少年开始学习此后他一直需要学会的“融入”。

对于一个学生来说,融入一个环境,首先得在学习上拥有话语权,而这恰恰是李安最感到丢脸的,他的成绩“比糟糕还糟糕”。与此同时,李安另一方面的优点开始显现,唱歌、跳舞、书法,他都冠绝全校。

大概每一位天才都曾经历过这样的撕扯吧,自我与他者的厮杀,要么以向现实缴械而终结,要么以涅槃重生为起点,而每一个这样死里逃生的天才,这一番挣扎最后都成为其赞美诗中一个特别的注脚,以供旁观者津津乐道,但只有当事人才知道这有多凶险,有多煎熬。

磨难接着磨难而来

李安说,他至今遭受过两个重大的磨难,一是两次高考落榜,第一年差了6分,第二年差了1分。第二个磨难是从纽约大学毕业后,在家赋闲了6年。想想看,一个后来震惊世界影坛的人,在毕业后整整6年的时间里,在家洗衣做饭带孩子,每天在老婆要下班的时候,和儿子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等待“英勇的猎人妈妈带着猎物回家”,是不是比好莱坞电影还要惊险刺激?

妻子林惠嘉是李安去芝加哥替中华荣工青少棒比赛加油的时候认识的,在关于李安的各种文字里,林惠嘉被誉为奇女子。这个伊利诺大学毕业的生物学博士,比李安酷得多。大儿子出生,她居然没有通知李安,李安后来回忆说:“第二天我搭飞机赶到伊利诺,医院的人都高兴得鼓起掌来。原来半夜惠嘉独自来到医院,医生问她要不要通知丈夫和亲友,她说不用,院方还以为她是弃妇。”李安功成名就后,和妻子去菜市场买菜,有人羡慕“你命真好,先生还可以和你买菜”,她答“是我今天特意抽空陪他买菜的”。

即便酷如林惠嘉,也曾被李安那6年弄得几近崩溃,她打电话和妈妈诉苦,妈妈要她离婚,放下电话,林惠嘉自责“我怎么变成这样的女人了”。就连李安自己都丧失了信心,想去学电脑,林惠嘉骂他:“学电脑的人这么多,不差你李安一个。”

很多人不相信“成功与失败只有一步之遥”这种泛酸的话,但这句话的光芒的确折射到了李安身上。他的成名作《推手》是献给父亲的,也是献给妻子的,这个失败的儿子、丈夫,终于等到了极有可能等不到的这一天。

很多人说李安的电影打破了东西方的界限,曾有专家为此专门研讨,结论是李安对人的思索是基于人性本身出发的,而人性从来都不曾被时间和空间的围剿得手过。

电影是他与父亲和解的方式

正如《理智与情感》对于英国文化的认知,《与魔鬼共骑》对于美国历史的观看,《卧虎藏龙》对于东方文化的审视一样,李安被当作某种符号被放大定格。他不得不在越来越盛大的洪流中起伏。所以他说“我可以处理电影,但我无法掌控现实。面对现实人生,我经常束手无策,只有用梦境去解脱我的挫败感”。

换句话说,李安的成功正在于他对自己失败的直视。李安的电影一直没有走出少年的阴影,他在《推手》《喜宴》《饮食男女》中探讨的都是两代人之间的隔阂问题,他借着电影和这个以父亲为代表的世界讲和,他试着去理解,去沟通,去勇敢地到父亲面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对父亲的敬畏,是他探寻那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的缘由。

在父亲面前的失败,造就了李安的成功。李安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像是他的自传。片中派的父母去世,他没机会见到父母最后一面,只能对着大海喊:“爸妈,我对不起你们。”李安也借这部电影向父亲说感谢和对不起。父亲李升在2004年过世,当时李安正在拍摄《断背山》,接到父亲病危的通知,他连夜回家,在机场,接到弟弟的电话,他隔着电话和父亲说话,但再也没有听到父亲说话,再也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李安的每一部电影都带着父亲的气息。拍《卧虎藏龙》时,他听取了父亲“用力不要太深,着色不要太重”的劝告,拍出了中国人所独有的空灵的禅意。《断背山》拍摄之前,父亲鼓励他“等你拍到50岁,应该可以得奥斯卡”,他说“没有这句话,我可能坚持不下去”,但李安很少提及的是,父亲紧接着说的是,“到时你就退休,去教书”。

他用电影和父亲沟通,也用电影去寻找父亲的精神,现在他知道了,父亲是他的一个结果,但更多的是他的原因。因果相生,如金水循环。

一个“失败”的异乡人

除了两代人的隔阂,李安也一直在探讨不同文化的共通之处。这是他的电影可以穿透种族天然壁垒的原因。

李安出生于花莲,相对于父亲的漂泊来台,他算得上土生土长。可在一个更大的环境下,他和父亲一样,生活在当地人的故乡里。加上10岁时迁移至台南,小小少年就不得不在两种以上的文化旋涡中寻找立足点。

少年时候,他是台湾的外省人,硕士毕业后,他是纽约遥远的异乡客,他的前半生,一直在故乡之外颠沛流离。他一直是个失败的异乡人,找不到工作的李安甚至去剧组打过杂。

李安的电影一直以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去做有效沟通,他的电影都很隐忍,但也有儒家水滴石穿的坚韧。和他合作过的人都说,李安在艺术上和为人上完全是两个人,在电影面前,他寸步不让,在生活里,他温和腼腆。

还有比李安更失败的人吗?在父权和异乡长大的孩子,对人情世故总是理解得特别深刻,他必须学会很多,才可以保证自己在一个个他不慎闯入的世界里求得安全。他在台南和纽约要做的,也是他的电影一直在做的。

还有比李安更成功的华语电影人吗?他的成功就在于他对自己失败的坦诚相见,他从不企图用后来的成功去涂抹之前的失败。他不需要供奉,经历过排斥和拒绝的孩子对平等和博爱的需求,远大于这几个字的表面意义。

除了拍电影,他别无所长。“我没办法跟命运抗衡,但我死皮赖脸待在电影圈,继续从事这一行,时机来了,就迎上前去。”

李安永远记得父亲教他写毛笔字,“写字要回锋,走到尽头时要回来,要圆润才完整、好看”。李安做人如写字,做电影也如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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