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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神怪小说中“阴司”意象的本质探析

2019-01-12黄春枝

信阳农林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黄春枝

(信阳职业技术学院 语言与传媒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阴司,即阴曹地府,又称阴间、阴府、幽都、冥界等,指人死以后灵魂会到的地方,这是中华信仰文化中的概念,也是神怪小说最重要的表现场景之一。明清时期,通俗小说尤其是神怪小说的创作出现了兴盛局面,“阴司”作为鬼魅活动的主要场所屡屡出现,形成了独特的“阴司”意象。由于神怪小说作者个体的差异,导致他们笔下的阴司世界形态各异,表现出不同的思想文化意蕴。

1 宣扬教化敦睦人伦

恩格斯说:“一切宗教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在这种反映中,人间力量采取了超人间力量的形式。”[1]卷三354宗教在阴司意象的构建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明清时期,儒、释、道三教圆融互包。作为封建社会正统思想的儒学,其核心便是对伦理道德的强调。孔子强调以“礼”为手段、以“仁”为目的的仁义道德学说。孟子创立了以“性善论”为哲学基础,以“仁、义、礼、智”四端为伦理核心的民本和王道政治。荀子则以“性恶论”为基础,在坚持儒家伦理修养的同时,主张以法治国。汉代,董仲舒将谶纬迷信引入儒学,提出了“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等观念,将儒家的伦理道德思想概括为“三纲五常”。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儒家便成为社会的统治思想,并逐渐左右着中国思想界的走向,迫使其它派别不得不向儒学作出让步和自觉的靠拢,由此将伦理教化思想渗入其它宗教体系中。当然,儒学也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佛、道二教的思想,使自己的思想理论体系更为完善[2]。

佛教作为中国三大宗教之一,其所大力宣扬的“因果报应论”,由于“触及了人们的神经和灵魂”[3],具有鲜明的导向性和强烈的威慑力。佛教源于印度,其在本土化的进程中逐渐引入了中国传统伦理思想。明清时期,在程朱理学的影响下,佛教在敬天祭祖、崇奉君王等最基本的伦理观念和政治观念上彻底服膺于儒家学说,从提倡普渡众生转而提倡忠君、爱国、孝亲,忠孝仁义成为佛家教义的新内容。道教则在创始时期就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强调伦理教化。到了明清时期,道教更加强调忠孝仁义的重要性,这在道教的戒律、劝善书中均有所反映。

由此,明清时期,以王权政治为中心的“三纲五常”的世俗伦理道德观,成为儒释道三家的共同思想,克服私欲、净化心灵成为三家的共同主张。思想界的这种状态,对神怪小说创作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当然也影响到其中的阴司描写。由于阴司本来的虚构性质,使利用阴司宣扬伦理教化变得顺理成章。如《咒枣记》中有个“赏善行台”,分列八司:“笃孝之府”中都是些笃孝君子,“悌悌之府”中都是些善事兄长的君子,“忠节之府”中列位都是为国忘家的忠臣烈士,“信实之府”中都是些诚实守信的君子,“谨礼之府”中都是些谦卑逊顺守礼的君子,“尚义之府”中都是些义重如山的君子,“清廉之府”中都是些清正廉洁的君子,“纯耻之府”中都是些清操自守的君子。与之对应的“罚恶行台”也是八个分司,按不孝、不悌、不忠、不信、无礼、无义、无廉、无耻,禁持着一等恶人,在地狱里受着无尽的苦楚。《南海观世音菩萨出身修行传》中认为,“不忠不孝受那凌迟碎剐、剥皮扬灰之刑;贪淫屠戮受那刀山剑树之刑;抛弃五谷、轻回百物受那雅春磨磨之刑;势豪凌虐小民受那铁床铜柱之刑;纵恣口腹食尽水陆受那沸汤油锅之刑;搬唇弄齿、面是背非、谗谮阴狡受那抉目拔舌抽肠剖腹之刑;推人落水、坑人下井受那奈河水渰之刑;淹没子女、触污三光受那血湖血海之刑;恃强凌弱、将大压小、以富吞贫、以贵欺贱受那石压锉烧之刑;钓鱼射鸟,投机骋诈受那铁鹰、铁犬、毒蛇、恶虎咬啮之刑,还有黑暗饿鬼阿比畜生种种刑具,不可胜数”[4]67-68。而《斩鬼传》中“曹操、王莽已在阿鼻狱中数百余年,杨国忠已罚他作牛,安禄山已罚他变猪,凡活时遭受无限之苦,死时还要一刀,剥皮剉骨”[5]1333。

阴司中的“赏善行台”给人们树立了各种善的榜样,作者认为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大善。作品借对阴司的描述劝诫世人,为君要仁民爱物,为臣要忠君报国,为父要关爱子女,为子要孝顺父母,为兄弟要友爱谦让,为官要清廉正直。只有生前做善事,后世才能“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流芳百世。不遇明君治世,则安享阴司,默受天福”[6]2023。“罚恶行台”则警告世人如果做恶就要下十八层地狱(有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磨捱狱、碓捣狱、车崩狱、寒冰狱、脱壳狱、抽肠狱、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血池狱、阿鼻狱、秤杆狱),极尽恐吓,饱受摧残,来世还要变为畜生。

2 批判丑恶的社会现实

最初幻想阴司的人们对阴间充满信任,他们对阴司的描述寄托了对执法者的尊重和对公平正义的渴望,希望通过死后世界使善恶各有报应。他们认为地下跟人间一样也有一套统治机构,在这里正义都能够得到伸张,邪恶必将受到严惩。人们之所以将惩恶扬善的希望寄托在阴司,是因为人世间有太多的不公,社会黑暗,官吏昏聩,现实残酷。

但是阴司又有谁真正地见过,阴司真的就像想象中那样公平公正吗?特别是由于人间统治阶级对公平和正义的肆意践踏,不少作者便理所当然地对阴司的正义性产生了怀疑。他们由此冷眼旁观,冷静思考,进而掉转笔锋,以犀利的文字,通过对阴司黑暗的描写,来传达他们对现实世界的不满和反抗。在他们笔下,黑暗的阴司是人间官场欺压百姓、徇私舞弊、以权谋私现象的折射,阴司的官员亦如人间般阿谀逢迎、惧怕权势、官官相护。

首先,瞒天过海,欺压良善。《三宝太监西洋记》第八十七回“宝船撞进酆都国,王明遇着前生妻”中,王明的妻子刘氏重病亡故,过堂问审时判官崔珏因见刘氏“天姿国色,美丽非凡”,而自己“正少一个洞房妻室”,便想与刘氏“结个鸾凤之交”。于是就在阎罗王面前谎称此次要勾的人中“有一个是错勾来的,要带他出去,放他还魂”。阎罗王不问青红皂白,任由判官全权处理。刘氏见他阳奉阴违,说道:“你做官的人,这等言而无信。”判官的说法是:“甚么有信无信,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你若违拗之时,我又送你上去(地狱)就是。”最后,刘氏“没奈何,只得和他做了夫妇”[7]1130。这段文字把崔判官欺上瞒下、欺压良善的形象描绘得淋漓尽致。

其次,徇私舞弊,以权谋私。如《西游记》中,唐太宗李世民魂游地府,判官崔珏因为生前就是先皇李渊旧臣,并与当朝宰相魏征是八拜之交,看了魏征托请照顾唐太宗的修书,二话不说,“急取浓墨大笔,‘一’字上添了两画”,将生死簿上“大唐太宗皇帝注定贞观一十三年死”改成“注定三十三年死”[8]98。这类徇私舞弊的事件在阴司描写中随处可见。《咒枣记》中,主人公萨真人得道前曾做过恶事,游地府时遇到当年被他害死的众怨鬼。当众鬼要萨真人还命时,和真人有交情的判官便对众鬼说:“我手中一管笔,生死由我,我今注尔转生罢。”众鬼不肯,告诉判官:“判官老爷虽肯注我等托生,其余各皂隶鬼卒要许多钱用人情,兼抄使老爷肯白白做人情哩。”[6]2036枉死城的德翁主者为报萨真人昔日埋殡之恩,又与众怨鬼达成协议:“我日前家中做功德超荐于我,蒙阎君擢我为枉死城主者,我今有钱数签,你众鬼抬两签去分罢。我以此略略报谢真人。”众鬼方才做罢。萨真人的侍从王善生前也曾做恶,此时被一干童男童女之鬼围住,“一齐扯着,打的打,骂的骂,要他偿命”。萨真人无奈,只好“跟着王善到阎君处讨个方便”[6]2037。原本应该是公正无私的阴司,此时和阳世一样,讲人情,要钱财,只苦了那些无权无势、无亲无朋的穷鬼们。《钟馗全传》中钟馗因相貌奇丑无比,屡试不中,金殿拔剑自刎,魂魄蒙玉帝之命勘查阴司,遍历九大地狱,会见十殿阎王,发现阴间的黑暗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违法乱纪、行贿受贿、颠倒是非者比比皆是,与阳世竟然如出一辙。

再次,外强中干,欺软怕硬。他们对弱者百般欺压,对强者则俯首贴耳。《韩湘子全传》中韩湘子假醉闯入地府后,三十六员天将前呼后拥,七十二位功曹、社令沿路趋迎,牛头马面胆战心惊,鬼卒阴官手忙脚乱,十殿阎罗天子齐来迎接湘子。一个个衣冠不整,仓惶失措,装聋作哑,蹑足附耳,丑态毕现,阴司的阴森威严此刻荡然无存。与此相似的是,《西游记》中勾魂使者把美猴王的魂儿索到幽冥界,猴王一恼之下,将两个勾魂者打为肉酱,接着又打入城中。唬得那牛头马面东躲西藏,南奔北跑,慌得那十代冥王整衣来接。悟空执着如意棒,径登森罗殿宝座,一笔勾了生死簿上自己和猴儿们的名字,解决了“暗中还有阎王老子管着”的问题。偌大个阴司被他弄得鸡飞狗跳,遍地狼藉。《华光天王传》中华光三下丰都,见到阴司官员,一言不合,“丢起金砖就打”,甚至火烧地府,阎王对此毫无办法。小说作者对阴司黑暗与腐朽现象的暴露,正是他们对人间统治阶级的无情揭露和鞭挞。

3 寻求理想的人生出路

为什么“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贪官污吏横行,豺狼虎豹遍地,民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人生和社会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明清神怪小说的作者对这些问题进行了反复的思考。因此,无论作者笔下的阴司是什么样子,其实都是作者企图通过对阴司的描绘来探求人生出路。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宗教里的苦难既是对现实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正象它是没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样。”[1]卷一2《后西游记》中,小石猴孙小圣一心希望像祖先孙悟空一样修成正果。他认为生死一案,善恶两途,是十殿阎王可以明判的。于是,为了找到善恶生死的缘由,他便来到阴司向阎王求教。但到了阴司之后,他却发现阴间判书弊端丛生,错漏百出,不禁发出了“生死为赏罚之私囊,则北斗非春秋之铁笔矣”的慨叹[9]51。最后他哈哈大笑,一路筋斗云回花果山去了。《东度记》中也说道:“冥冥就有地狱,劫劫便入轮回,一入轮回,岂无主宰?”但到底是什么在主宰人生,却不得而知。《海游记》则干脆用浮生一梦来含糊过去。明清神怪小说的作者试图探求人生哲理,然而对现实世界却始终是迷茫的,“是是非非地毕竟谁是谁非,明明白白天到底不明不白”[9]52,作者的怀疑、彷徨都融入到了对阴司的描写中。

当现实社会中找不到人生出路的时候,人们往往会从宗教中寻求解脱。于是,宗教所描绘的阴司就成为人们寄托希望的重要载体。此文所述的阴司惩恶扬善的功能,就是人们探求的出路之一。不少神怪小说作者迫于现实的黑暗,一腔激愤无处倾泻,只好借助虚幻的阴司描写吐露情怀,表达自己对现实世界或历史事件的看法,试图探求实现社会政治清明的出路。《斩鬼传》钟馗所斩的鬼中,有吕布、张六郎、吕太后、武则天、赵飞燕、杨贵妃、虢国夫人及贾充妻等人,均是在世时被认作千古罪人者。钟馗的坐骑,“前生原是吴国的伯嚭,祇因奸邪,后又害了伍子胥,故将他贬到阴山,变为白泽”[5]1154。《济公全传》借在阴司审判秦桧,揭露秦桧在人间“久占督堂,闭塞贤路,在风波亭害死岳家父子,上干天怒,下招人怨”[10]158。《西游补》中更有《秦桧恶记》历数秦桧罪状,并认为:“宋皇帝也是真话。到了这个时节,布衣山谷,今日闻羽书,明日见朝报,那个不有青肝碧血之心?你的三公爵万石侯是谁的?五花绶六柳门是谁的?千文院百销锦是谁的?不想上报国恩,一味伏奸包毒,使九重天子不能保一尺的栋粱。”[11]79-80所以秦桧这种罪人就只能在阴司中接受审判,被千刀万剐,变成各式畜生,“在黑地狱,受尽百般苦楚”。

其实,在阴司受罚的恶人与其说是前代的奸恶之徒,不如说是作者心目中所指的时事中人。作者无法秉笔直书,只能以隐晦曲折的方式来摹写世态,一泻心中之愤。由于受时代的局限,作者不可能从根本上去反抗当时的封建统治制度,也不可能超越当时的封建道德规范,而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统治阶级的公正廉明,憧憬君明臣贤的理想政治。

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人类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按照现代人的认识,阴司当然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人类幻想的产物。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对阴司公平和正义的期盼,只会贻误人们对现实社会不合理现象的改造,阴司想象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然而,民间信仰祖先的魂灵会保佑人世间的子孙后代,如火如荼的敬天祭祖、慎终追远之举,除了达到心灵的充实和情感的寄托外,也体现出儒家崇祖感恩、民德归厚的宗旨,这是显而易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