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手下，木头有了情感和温度

林梢青?周祖妮

布鲁诺·瓦尔波特——意大利国宝级木雕艺术家，中国观众最喜爱的西方雕塑家之一，许多亚洲粉丝甚至专程跑去欧洲观看他的展览。

米开朗奇罗能够看见那些被束缚在大理石里头的人物，将之从石头中解放出来，雕刻成形。

而布鲁诺·瓦尔波特，则选择了木头。配合木头本身的纹路，他让那些原本粗笨、肮脏的木材，奇迹般地变成了触手可及、沉默呼吸着的少男少女。

布鲁诺·瓦尔波特亚洲首展近期在浙江美术馆举行。

这是布鲁诺目前规模最大、数量最多、最完整的一次作品展览，展品共计47件（组），包括其专门为此次展览创作的25件新作，及其以往个展中很少展出的绘画、铜雕和纸雕作品。此外，展览还展示了其创作过程的实录影像，让观众全方位了解这位艺术家的创作之路。

同时，其同名中文画册《布鲁诺·瓦尔波特》也首次在中国出版，书中第一次系统梳理了布鲁诺自1984年至2018年的代表作品及艺术经历，仅是作品拍摄就花了将近一年时间。

正在为观众讲解的布鲁诺。Bruno Walpoth explains his artwork to visitors at the exhibition in Hangzhou.

他把木头变成有温度的人

展览名叫“沉默的情感”，不仅指布鲁诺·瓦尔波特的作品，也是指他本人。

瘦削、内敛、简单、温和，甚至于有些羞涩，这是这位艺术家本人给人的第一印象，一如他所创作的那些木雕人物所流露的情状。

在此前的展览开幕现场，即使他已经在尽量活泼地与媒体交谈，比如仔细回答讲座后观者热切的、一个又一个似乎提不完的问题，微笑着为排着长长队伍的读者进行新书签售，但他骨子里那分沉默与柔和依然难以掩饰。

布鲁诺在掌声中上台，露出歉意的笑：“我平时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工作室对着木头工作，面对这么多人有些紧张。”

他从自己的家乡说起——这里是意大利北部多洛迈特群山环抱中的格勒登山谷，以木雕传统闻名。14岁时，他便被当地木雕大师选中进入工作坊当了五年学徒，又于1978年顺利进入德国慕尼黑美术学院，师从德国著名雕塑家汉斯·蓝德纳。毕业后，他回到家乡成为雕塑教授，培养了如今欧洲最优秀的一批木雕艺术家。

布鲁诺也曾有过疑惑。刚进入学院前三年，他一直竭力避免被自己成长的传统限制，因而不愿意使用木头材料，甚至“心里对木头有一种抵触”。

直到第四年，他才决定重拾木头，创作了自己在学院里的第一件木雕作品《行走的男人》。瘦削而骨骼分明的直立男人低着头，目光望向地下，显而易见的情绪性。而这种情绪的端倪在之后的所有作品里都得到了延续。

项偞婧跟自己的木雕作品合影。Professional model Xiang Yejing takes a selfie with her wood sculpture created by Bruno Walpoth.

布鲁诺说，这是他创作生涯中最为重要的作品——正是这件作品，让他终于下定决心：要用木头创作。他偏爱以人物为创作中心，大多以真人为模特进行雕刻，风格简净，线条细腻，尤其在人物表情刻画上非常传神。

他雕刻的那些少男少女，面容青春，肢體纤瘦，双眼低垂或斜视远方，细腻到每一寸木质的“肌肤”都仿佛有着真实的生命气息，令观者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感动。简单的几笔着色，更是将忧郁寂静的气氛渲染到极致。

“我并不想嫁接或是强迫作品带给人任何情绪，也不需要作品被赋予太多意义，只希望观者站立在作品前能够被打动，就足够了。”

布鲁诺对作品的期待，一如他的制作过程一样简单真诚。

从伐木到雕刻都亲力亲为

如此细腻的“木头人”究竟是如何诞生的？

不善言辞的布鲁诺播放了两则工作短片，想要说的，其实都蕴藏在那些日复一日不断凿刻的手工劳动里。

他从不配备助手，从伐木到最终作品的完成，全部亲力亲为。即便是记录工作的视频，也是儿子帮忙编辑的。

他总是一个人默不作声地用力割锯所需要的木头，再剥去层层树皮，吃力地将木头从小坡上推回工作室，一切都是最原始的方法。工作室中偶有出现其他身影，也只是模特和猫咪。

他的雕刻，几乎是直接对木头“写生”，不打素描草稿，也不对着照片雕刻，村镇中的邻居与好友都是他的模特。前期，布鲁诺会对模特进行大量细致的研究，一次次寻找最能激发灵感的最佳角度，之后往往会用泥塑制作一个较小的模型，模特、泥塑以及手中的木头，三者对照着雕刻。

“开始是最难的，每当站在一整块木头前，我都感到有一种怕自己不能实现这件作品的焦虑。”

然而，当我们看着工作短片中的他，拿起锯刀的那一刻，这些忧虑似乎都消解了，人的形状通过他的手逐渐从木头中脱出。之后是凿和锤，层层的木屑从整体脱出，人形更加细致，肌肤骨骼也都渐次显现。

他的木雕还有一点尤为不同——色彩，尤其是白色的肌肤，但有趣的是，这白色其实并不是刻意为之的。

在一个作品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布鲁诺会选择将木头涂抹上白色，这是为了缓解他视觉上的疲劳，好对雕刻作进一步的研磨和推进。但这种白色恰恰又促成了最后他所追求的苍白、瘦弱、纤细的骨骼肌肤之美。因此我们所见的雕刻上的白色漆料，都只是过程中的涂抹，而非最后的修饰加工。

從开始到结束，完成一个真人大小的木雕，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先理顺木头原有的纹理，再经过巧妙的细节处理，才能让木雕的“皮肤”看起来与真人无异。

这种能力并非普通艺术家通过训练可得。由于材料本身的特殊性，木质写实雕塑唯有胸有成竹才可下刀，稍有差池，便可能前功尽弃。

杭州女孩是他首个亚洲模特

其实早在2015年，布鲁诺就曾来到浙江美术馆、中国美术学院、西安美术学院举办讲座与工作坊活动，一度引起轰动。此次亚洲首次个展，更是攒足了期待。

布鲁诺专门为此次展览创作了25件新作，其中一件来中国前刚刚完成，布鲁诺将它命名为《奇怪的感觉》。作品是一件酸橙木制成的年轻男子侧卧像，他双眼紧闭，两手相交，手臂伸直置于身体前方，腿部微微蜷曲。他躺得有些拘谨，皮肤也并没有那么光滑，但却似乎能透过木头感受到宁静悲伤的情绪和低浅的呼吸。

那个隔着屏幕，远在意大利边界地区的画家工作室里摆出相同姿势的年轻男子，就这样带着情感，通过布鲁诺的木雕“来”到中国。

从这件年轻男子侧卧像及所有其他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出，布鲁诺偏好美丽纤瘦的形体，在他看来，这样的骨骼肌肤更具表现力。

不过，比起外在的骨骼和身体带来的呼吸感和宁静感，他的雕刻更加强烈的，是那种人物内在喷薄欲出的情感性。任何人只消看一眼，便绝对会被带进那种氛围之中去。这也不由得令人想起弗朗茨·泽维尔·梅塞施密特的人体头像雕刻，其刀笔下的人物表情总是夸张甚至丑陋，但那种浓烈的情感，却与布鲁诺这些平静而美丽的形体所传导的出奇地一致。

还有一件特殊的作品，是布鲁诺最近在杭州驻地创作的。开展之前，浙江美术馆特别为布鲁诺先生发起“寻找中国缪斯”公共艺术计划。最终，布鲁诺在20名候选人中选出了自己首位亚洲模特——幸运儿是一位名叫项偞婧的职业模特。

“在看到模特的第一眼，我就已经能够想象到作品会是什么样子了，这是一种第六感。”布鲁诺这样解释挑选项偞婧作为“中国缪斯”的原因，在布鲁诺看来，她有独特的东方韵味。

为了这件作品，布鲁诺特地从意大利带来50多件雕刻工具，而由于时间仓促只有两周，在制作过程中他彻夜不眠，以达到令自己满意的最佳效果。现在，这件作品已经完成，并且与其他展品一同出现在此次展览中，“这件作品的呈现效果和完整度都非常好”。

这次展览，连画册都是如此令他满意。

这本《布鲁诺·瓦尔波特》选编了他自1984年至2018年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包括77件雕塑、18件素描——从年轻时在学院中创作的重要作品《行走的男人》开始，到来中国前刚刚完成的《奇怪的感觉》，中间横跨的是布鲁诺长达数十年的木雕生涯。

这些人生不同时期的作品在一本画册中一一呈现，令布鲁诺动容：“第一次翻看这本书时，我感动得落泪，并且一夜未眠。”

《阿莱克西阿》Alexia， a sculpture by Bruno Walpoth

当然，落泪的一定不止他自己，所有观看他作品的人都会被那种沉默的力量打动。

（本文图片提供：浙江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