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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土为安

2019-01-10赵勇

北方文学 2019年34期
关键词:巧珍小娥田家

赵勇

田继茂进门的时候天刚麻麻亮,继忠裹着个老棉袄坐在炉子跟前,拿着炉钩子一下一下地敲着炉筒。继茂到棺木前跪下:“先给我婶子磕个头,一会儿忙不迭了婶子别怪。”起身捻一张纸,在长明灯上点着了,扔到火盆里。

继忠把茶壶里冲上水,倒一碗给继茂。继茂接过来两手抱住嘘了一口:“继印今天该回来了吧?”

继忠浅浅一笑:“昨晚打电话。说凌晨下飞机。兆庆一早去接了,上午就该到了吧?”继茂跟着笑了一笑说:“婶子养了两个好孩子。”

继忠说:“我不是。”

继茂苦笑一声:“你们娘儿俩斗了一辈子,还又谁也离不了谁。到咽气也不消停。继印的孝顺倒真没法说,可他远在外国,婶子宴驾的时候谁守在床前?谁给她换的寿衣?”

继忠也不跟他争辩。厨子来了,点上火,打一锅鸡蛋汤,这边汤盛上那边订好的热油条送到了。帮忙的人也不落座,一手端碗,一手拿根油条,就这么对付了早饭。

吃过早饭,继茂刚把第一波报丧的人安排出去,继印就回来了。人还没进屋先听见哭号声:“娘啊,娘啊,你不孝顺的儿回来了,临走也没见上一面,再也见不到我的亲娘了啊。”

继忠和继茂还没起身,继印已经挣脱兆庆的搀扶扑倒在棺木上了。继忠的老婆巧珍一班女眷也陪着号哭。众人上前七手八脚地把继印搀起来,继印起身握握继茂的手:“全靠当哥的帮忙操持。”说完又跪下去。继茂硬搀着不让继印膝盖弯下来。终究没有搀扶住,受了继印一拜。

继茂说:“自己的婶子,和自己的娘一个样,兄弟你又见的什么外呢?”继印再次起身把身后傻站着的儿子拉到跟前:“这是保罗,田保罗。来,保罗,给你奶奶磕头。”保罗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黑色的头发,但褐色的眼珠和深陷的眼窝依然有着混血儿的典型特征。保罗看看盖着面纸的奶奶,低头祷告几声,然后在胸前划一个十字。

继茂疑惑地看看继印:“也按咱的规矩办?”继印点头:“田家的孙子就得按田家的规矩办!”

继茂一挥手,巧云领着几个妇女上来,不由分说把孝服给爷倆儿套上。保罗不解地看看继印身上的粗麻布流苏孝服,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细麻布缝边孝服,又好奇地摸一摸缝在肩上的蝙蝠状红布片。继印小声对保罗说了几句洋文,保罗乖乖地跟在兆庆后面,跪到守孝的家眷里去了。

继印扎上麻绳,把孝帽戴好,整一整眼镜,把地上的包捡起来,拉开拉链,拿出来一捆钞票给继茂:“娘活着的时候我也没孝敬到,就让娘体体面面地走吧。”继印接过来,丢给帐房:“告诉糊扎彩的再送扎彩来。请个响器班子。大办!”

继印拉上拉链,把包交到继忠手里:“哥,保罗他妈实在离不开负责的项目,娘的事让你费心了。”说完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继忠大度地挥挥手:“她一个外国人来了能帮上什么忙。女眷那儿有你嫂子,放心吧。”继印问:“娘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继忠说:“也没说什么,俩眼一闭人就走了。”兄弟俩没说上三句话,继茂过来悄悄把俩人拉到一边:“有个事儿咱兄弟们还得斟酌斟酌,婶子嫁到田家之前还有个儿子,就在三十里外的高家堡。现在人家娘没了,咱这报丧的是报还是不报呢?”继印说:“要按国外的规矩是应该给人家说一声的。不知道咱国内该怎么办,你说呢?哥。”继忠沉吟半刻:“你要报过去人来了你按什么身份给他穿孝服?行什么礼?听我的,不报!”

继茂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事儿,继忠说的在理儿,就这么办吧。”

王桂芝和田家峪的女人们那场战争始于一个春日的早晨。这个时候地里还没什么农活,吃过早饭,男人们去修水渠了,女人们正好浆洗一下换下来的冬衣。村口溪流边的榆树上榆钱儿已经吃完了,榆叶还小。棉袄片子在女人们的笑闹声里随着棒槌的捶打“嘭嘭”地响。王桂芝一身红袄红裤挎着个小包袱卷儿从女人们的视线里不紧不慢地走近,到跟前冲着女人们浅浅一笑。女人们的笑声戛然而止,手上的棒槌却挥得山响。王桂芝也不以为意,收了笑溪边蹲下来洗一把脸,起身径直进了田承水的家门。

承坤婶一撇嘴:“我见过不要脸的,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哪个女人不是八抬大轿娶进家门?这倒好,自己贴上来了。”

小娥讪讪地说:“连我都是二人抬子抬到田家的。”

承军婶说:“咱承水兄弟好歹也是公家人,要续弦什么样的找不到,非要找个寡妇,也不怕人家笑话。”

玉秀压低了声音:“我娘家和她娘家是邻庄,听说前窝里还撇下一个八岁的儿子。公公也不正经,晚上偷偷扒她窗户。”

承坤婶说:“承水这里还有个继忠,这前一窝后一块儿的,有她好受的!”

承水在家呆了三天就又回矿上去了。王桂芝也开始跟着生产队敲钟上工,半旧的碎花褂子往娘儿们堆里一站就好像在田家峪生活了十几年一样。没有一点新媳妇儿该有的娇羞。队长是承富,安排爷们儿继续修水渠,一堆娘儿们去种地瓜。田家峪除了村口一块水浇地能种点麦子,过年蒸个馍吃,其他地方都是岭地,只能种点花生、地瓜。种地瓜得先起垄,起好垄去溪边挑水。垄上挖个坑浇半瓢水,把地瓜苗栽上培好土,这半瓢水撑到下雨,这棵地瓜就算活了。

田桂芝一看就是做惯了这样的活儿,垄起得高耸笔直,扁担在肩上能颤出节奏,挑着两桶水上坡一点不显吃力。那班娘儿们却是懒散惯了的,刨几镢头就坐下拉起家常来,估摸着承富要过来的时候才起身匆匆干上一会儿。

下午承富来巡视,扫一眼说,王桂芝十个工分,其他人八个。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叫起来,承富媳妇也在里面,众人撺掇着她出头。承富媳妇■着脸子上前说:“都一样出工,凭什么她十个工分我们八个?要不一块儿记八个,要不也给我们记十个!”

田承富一个耳刮子扇到婆娘的脸上:“王桂芝自己种五垄,你们五个人种五垄,王桂芝种的地瓜棵棵浇水,你们种的地瓜十棵里有两三棵一滴水也不见,秋后没有收成你们吃屎去么?!”

众人看看承富媳妇脸上的红印子,都消停了。

秋后,王桂芝又把承坤婶给得罪下了。承水屋后有块空地,王桂芝捡捡砖石瓦块拾掇拾掇种了几棵白菜。因为是闲茬子地,又不缺肥水,这几棵菜长得那叫一个喜人。承坤婶打这儿走,一眼就看上了这几棵白菜,也就多拔了几棵。要说这承坤婶在田家峪可是个人物,有两大用项是任何人家离不了的。一个是说媒,田家峪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成不成,四两平。那意思就是只要见面了,不管能不能说合成功,炒四个菜温一壶酒是必须要招待的。另一项就是能接生,庄户人命贱,田家峪离医院又远。女人生孩子都去找承坤婶,承坤婶接生有一手,坐胎和倒胎都能顺利生下来。孩子生下来家里总要给产妇盛上碗热腾腾的小米稠饭,再洒上勺红糖端上来,照例是要给承坤婶盛一碗的。承坤婶吃完了抹抹嘴,拎上递过来的几个熟鸡蛋才会离开,鸡蛋的数目倒是不拘,十个八个,家境不好的六个甚至四个都行。至于平时有点稀罕东西让承坤婶尝尝更是不在话下,所以承坤婶也不见外,东家的葱西家的蒜,看见什么新鲜了就当自己家的一样,被吃的人家反倒引以为傲。王桂芝不懂这规矩,她像堵墙一样堵在承坤婶跟前:“這菜是我种的。”承坤婶第一次碰到这样的茬儿,抱着怀里的白菜愣了一愣,反问了一句:“你种的?”王桂芝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这菜是我种的。”承坤婶把白菜往王桂芝怀里一塞,撂下一句话:“你等着吧。”

这一等就是三年,承水不常回来,除了过年过节在家呆不了几天。王桂芝也不到矿上去。就这样王桂芝的肚子三年以后才渐渐鼓起来。看到王桂芝日渐显怀,承坤婶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这承坤婶可是个记仇的人,她早就把王桂芝心疼那几棵白菜的事播繁得人人都知道了:“谁用不到谁?吃她几棵菜就跟剜她祖坟一样,这肚子搭眼一看就知道坐的俩瓜,她生孩子?让她憋着去吧。”

小娥和王桂芝住邻居,她倒是好心把这话带到了王桂芝的耳朵眼里。小娥胆小,生孩子可是拿大命换小命的事儿。她的意思是让王桂芝向承坤婶低头服个软儿,这事也就过去了,该怎么生孩子还得怎么生孩子。王桂芝有点惊讶地看看小娥,说我记下了。小娥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退了出来。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近了,王桂芝还没有服软儿的意思。女人们开始还在猜测王桂芝可能是在等承水送她上医院呢。小娥有个儿子叫继茂,比继忠小一岁,继忠常过来找他一块儿玩。大伙儿问问继忠,承水根本没有回来的意思。小娥开始沉不住气,一天到晚贴在墙根听着那边的动静。后来承富媳妇在承富的授意下也来听动静,渐渐地小娥这儿就成了女人们拉家常的据点。最后承坤婶也沉不住气了:“操他娘的还真怪有骨气。我怕么?我就怕闹出人命对不起我承水兄弟。小娥这几天我睡觉不插大门,你要晚上听见动静就去砸我窗棂子。要不是因为她怀的是田家的骨血,我恨不能得让她死在炕头上!”

有天下午女人们就要各自散去回家做饭的时候,墙那边突然传出小孩子哭声,不长时间又是一个。大家伙惊得涌向大门口,承坤婶摆摆手,侧耳听了一会儿,转身回家做饭去了,临走撂下这样一句话:田家峪又多了个狠角色。

第二天,一班娘儿们坐在小娥大门上纳鞋底,看见继忠挎着一篮子尿布去溪边洗,截住他问话:“继忠你娘给你生的弟弟还是妹妹。”

继忠没心没肺地说:“弟弟。俩。”

承坤婶又骂一声:“操他娘的,还怪填乎人。”

承富媳妇说:“连个洗尿布的人都没有,一个八岁的孩子也能洗干净尿布?”

玉秀把针锥子往头上蹭蹭:“娘家不上门了,承水又没个近枝儿,不让继忠洗能安排给谁呢?再说这两年继忠也算吃了顿热乎饭,穿了件干净衣裳。倒苦了她前窝的孩子,听我娘家人说,那孩子学也不上,整天破衣烂衫地在街上混,怕是成不了人了。”

承水最终还是没能见上他的两个儿子。也就三个多月的光景。承富家里来了两个穿四个兜的公家人。接着传出来的消息简短而震惊:承水没了。矿上出了点事故。三十几个人下了井就没能上来。井口塌了。挖了十几天不见进展。估摸着里边的人也该饿死了。索性就填了起来。

承富媳妇说,守着王桂芝没这么说。只说人没了,公家给开了追悼会,已经安葬了。王桂芝的眼睛一直盯着炕上的两个孩子,也没哭天号地的。公家人把事说完了,掏出一个牛皮纸袋,说是田承水的抚恤金。接着公家人拿出一张卡着红印的表格,说按照规定可以有一个亲属顶替到矿上去吃公家饭。就算孩子小点儿也没关系,可以改改年龄,也可以过几年再去上班。王桂芝没接着表态,只说让她想想。公家人说不急。接着让承富领着他们去公社的招待所住下了。

第二天十点多钟公家人才在承富的带领下又一次进了承水的家门。不大一会儿承富媳妇传出来的消息更加震惊:那张表格最终写上去的名字不姓田!

田家峪人义愤填膺。那张表格应该是属于田继忠的,或者属于炕上的两个孩子中的一个。她王桂芝一个半路再嫁的寡妇,凭什么把它让给外人?接下来的传言更加可怕,王桂芝把那个招工名额让给了以前的相好,她在田家过不了三五个月就另外找主儿去了。

义愤归义愤,却没有人为田继忠出头,一来是王桂芝的不守妇道并没有什么把柄。再一个就是承水这边儿也没有什么近枝儿,这种师出无名的事又有谁愿意去干呢?

但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让田家峪人庆幸自己的冷静了。

继茂是田承新和小娥的独子。承新是个石匠,长年在工地上打石头。小娥独自带着继茂在家。早晨继茂出去疯跑了一大圈,回来饿了。摸起锅里的凉地瓜吃了个饱。吃完就喊肚子疼,疼得满地上打滚儿。使什么招都不管用。吓得小娥赶紧把承坤婶叫来。承坤婶搭手一摸。眉头就皱了起来:“赶快上医院,怕是绞肠痧。”

上医院?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别说承新和小娥的日子过得这么紧巴,就算田家峪的富户生病能上起医院的也没有。

小娥往地上一坐,哭天抢地地号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老天爷这是不让我们过了呀。”一班娘儿们围着劝解,却也束手无策。

没哭几声,王桂芝出现在院里。把一个牛皮纸袋往小娥脚底下一丢,扭头就走了。一班人看着这个被自己的唾沫星子糟践得一无是处的女人,羞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了钱,事就好办了。几个男人推辆独轮车风驰电掣地把继茂送到医院。半个月以后,小娥扯着继茂到王桂芝屋里,一脚把继茂踹得瘫坐在地上:“叫娘!”王桂芝虎着一张脸:“你这个女人疯了吗?这么吓唬孩子!”

兆山是继茂的儿子,比兆庆大两岁。想在村里弄个粉条加工厂,把田家峪的地瓜变成粉条卖出去。这两天正在调试设备。早晨去厂里看看安排一下,也来找继茂要活儿干。继茂笑着问:“你厂子里的事忙活完了?”兆山说:“什么事能比给大奶奶办公事重要?”

继茂说:“也是。还真有一个事给你留着。你大奶奶娘家是齐家滩的,原来娘家是有人的,只是从嫁到田家峪以后再没回过娘家,具体有什么过节儿也没人知道。你拿个空白的报丧帖,侧面打听打听,然后见机行事吧。实在不行你就往回打电话请示。只是有一点,家丑不可外扬,不管打听到什么回来悄悄告诉我一个人,实在不愿意说烂在肚子里就完了。”兆山说:“从小到大大奶奶最疼我,这点事我还能不明白么?!”说完拿张报丧帖出门走了。

响器班子进了门,唢呐一吹,办丧事的动静就有了。再说点什么事声音小了就听不见了。送扎彩的车一下来了三辆,亭台楼阁、摇钱树、聚宝盆、童男童女、黄牛骏马摆了满满一院子。卸完车送扎彩的又嘱咐帮忙的把牛马的嘴里塞上草,童男童女的口袋里装上纸钱,放牛娃的脖子上挂个馍片。这才收了钱走了。

巧云从山上采回来一簇百岁草,一岁阳寿一根,要扎成一束放到棺木跟前。数多少根的时候犯了难,去问继茂继茂也不知道,只好去找继忠和继印。没想到继忠和继印也是一脸茫然,巧云说你们就没给婶子过过生日?庄户人确实有过了六十六岁办生日宴的说法,只是王桂芝从不过生日,继忠和继印连她哪年六十六都说不上来。巧云说要不就看看户口本。继茂说:“别提户口本上的年龄,老队长承富叔登记户口本的时候我还在生产队上,他问都没问一声一头午就把全队人的户口年龄报上去了,除了他一家子就没一个准的。婶子真要没提过自己的年龄,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前年我夸过她一回身体壮实,婶子说我也甭嘴上抹蜜,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她自己的寿限她自己清楚。要这么推算的话阳寿应该是七十六岁,我看你就数七十六根就行。”继忠和继印也觉得可以,巧云就真的数出七十六根来扎了放到棺木跟前。

田承水死了以后王桂芝的苦日子算又开了头。继忠要上学,庄户人家总不能让孩子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再说赶集卖个菜也得学学算帐吧。少了这个帮手王桂芝的日子更加忙乱了。要命的是得去出工挣工分,要不大人孩子吃什么?可俩孩子不比一个,出工的时候左右手各抱一个,再拿锄头可就没办法了。小娥只好帮忙抱一个。承富也作难,只好由着两个娘儿们折腾。到了地头放到阴凉地里王桂芝就去干活儿。不大一会儿就听到两个孩子的哭声。王桂芝听不见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倒是一班娘儿们听不下去了:“王桂芝,你个娘儿们真狠心,孩子哭哑嗓子了也不去看看?”替她到跟前看看,山蚂蚁爬到孩子身上,煎得一个疙瘩接一个疙瘩。喂点水哄得不哭了,再看看王桂芝头都没抬过一下。

接着就有人开玩笑:“俩孩子也不好养,干脆送我们一个养算了。”王桂芝眼皮都不抬:“想要哪個你抱着就是了。”

说得多了,渐渐的有人就开始当真。承富媳妇有个远房的表妹就嫁到邻庄。好几年了还没有生养,一直想抱个孩子。听说以后就和承富媳妇上门来看。王桂芝的俩孩子一个叫继财,一个叫继印。按王桂芝的说法一个要有钱一个要当官。俩孩子都是欢睁大眼挺招人喜的。承富媳妇的表妹一眼就喜欢上了孩子,说由着王桂芝送,哪个都行,哪个都当自己亲生的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王桂芝才第一次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她对俩女人说让我好好想想。送走了俩人王桂芝随手掩了大门。小娥那边有几个娘儿们在拉家常,可能觉得不是背人的龌龊话就没怎么小声,有王桂芝几个字从那边飘过来。贴近了细听听是玉秀在说话。

玉秀说从娘家回来,娘家人说,王桂芝前窝里那个叫花子般的儿子穿上了肥大的四个兜,从大梁底下掏着自行车的蹬子一拐一拐地到矿上去上班了!听说在矿上屁颠屁颠跟在一个烧锅炉的老头儿后边打打杂,每个月也能领十好几块钱的工资。大家伙恍然大悟,怪不得招工信息表上的名字不姓田。只是可怜了继忠。接着是一片啧啧的惋惜声。

王桂芝没再继续听。到屋里看着炕上的俩孩子出神。继忠放了学捡回柴禾来了,王桂芝还没做饭。继忠也不敢说什么,灌一壶凉水放到炉子上去烧。水烧开了王桂芝还是瘫坐在床上不动弹。继财和继印也饿得直哭,继忠就拿一个货郎鼓摇着去哄他们。

第二天承富媳妇和她的表妹满心欢喜地带着新被褥来抱孩子,一进门满屋里只看到一个孩子在王桂芝怀里吃奶:“那一个呢?”

“死了。”王桂芝轻描淡写地说:“偷生鬼,送走了。”

“让我们看看还能救不?”

“没用了,继忠拉出去扔西沟里了。”

继忠就在院子里的榆树底下站着,问问继忠,继忠鼻子翅一忽闪眼泪就扑簌扑簌地掉下来。孩子不会撒谎,看来这事是真的了。俩人只好扫兴而回。

俩孩子只剩了继印一人,王桂芝的日子轻松多了。出工的时候一条围巾把孩子往背上一拢就下地了。继印也听话,不哭不闹。闷了,就抬头看看远山。困了,小脑袋靠到肩膀上就睡。

家里吃饭的嘴多,前前后后缺的工又比较多,就这样到了秋后承富还得和会计商量着借给她五百个工分,这才把十几斤麦子和两袋地瓜干领回家。

对王桂芝,田家峪的女人们选择了原谅。宁肯自己受穷,也把钱拿出来资助小娥。田家峪的女人们都把这当成了自己欠下的情分。再加上家里没了吃公家饭的老爷们儿。别说没有相好的,就算有个相好的给帮忙拉拉边套又有什么呢?小娥曾大着胆子问过这样的话。王桂芝两句话就给堵回去了:“我这样的女人命硬。克死两个男人已经够罪孽深重的了。可不能再去祸害第三个了。”

让人料想不到的是,王桂芝刚刚平息了和女人们的战争,却接着开启了和继忠的战争。这孩子懂事了,街坊邻居婶子大娘,见了面该叫什么叫什么,也不多言多语。表现出和年龄极不相称的老成和稳重。和王桂芝却是犟着个脖子,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街坊们私下里也嘀咕是不是谁嚼舌头把招工的事编排给继忠听了?可接着就会招来一句反问,这样的事能瞒住吗?对呀,这样的事哪能瞒得住呢。可细想想王桂芝也不容易。命又苦,仨孩子俩爸俩妈。这一碗水怎么端都不是平的。只好反过来劝解继忠:“继忠你是好孩子,听你娘的话。亲娘亲爹都死了,还得指望她给你缝衣裳做饭。”继忠听了使劲儿点头:“嗯!”可转过身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感叹这孩子的犟脾气,却又心疼他。只好做了饭拉到家里来管上一顿饱饭。继忠就这样东一顿西一顿的吃上了百家饭。王桂芝也不管他。到点儿回来就给他摆上一副碗筷,继忠对自己犟着脖子就当看不见,一边喂继印吃饭一边大口地往自己嘴里填。

王桂芝欠下的五百个工分儿还了三年还没还上。在田家峪地瓜是口粮,过了年育地瓜苗,从窨子里把地瓜拿出来放到火炕上,用细沙埋好了,淋上点水,上面罩上棚。点着了火,火炕底下是烟道,地瓜苗就蹭蹭地长出来。长得差不多了掰下来种到地里去。剩下的叫地瓜母子,喂猪猪都不吃,只能扔掉。王桂芝捡回去晒干了磨成粉,就吃这样的地瓜母子。田家峪的女人可怜她,一起给她想办法。田家峪除了种地瓜也种一点花生,年底榨了油每人也分个斤把半斤的。种花生的时候队长承富是要看着的,一■远刨一个坑,一个坑里扔两颗种子。都刨完坑才发种子,种完了要翻口袋。就防止那班娘儿们捣鬼。也不知道娘儿们用了什么法子,愣是在承富的眼皮子底下每人捣出一把花生来。回去凑到一块儿也有斤把,交给小娥等天稍微黑一点儿了让小娥给王桂芝送了过去。王桂芝一看就明白过来了,笑着骂一句:“我的姑奶奶,种子你们也敢偷啊。”送走了小娥,王桂芝把继忠和继印锁到家里,扛一把撅头就去了地里。把地头上的荒草清理清理,开出一块地来,把那斤把花生种了下去。承富到地里巡夜,躲在暗处看了个真真切切。回去和会计保管一说,三个人一合计,这才暗暗把剩下欠的工分给她挂起来完事。

别看继忠和王桂芝缘法不对,对弟弟继印却爱护有加。从小继印就尾巴一样地跟着继忠,继忠也真的是懂事,别的孩子在滾铁环砸沙包,继忠却在捡柴禾打猪草,继忠走到哪里继印就跟到哪里,慢慢大一点儿了继印也老早就能帮着干活儿了。渐渐地田家峪人教育孩子的时候习惯把继忠和继印挂在嘴边:看看人家继忠和继印有多听话,看看你们,把父母气死了,你们也少娘缺爹了,看你们怎么办?!小娥也这么数落继茂,十次有九次继茂没话可说,有一次却顶嘴说:“继忠哥还和继印上大井洗澡,还是我叫人来把他们拉上来的呢。”

小娥大吃一惊。麦地边上有个大井,从小溪里引来的水,用石头砌起来一个七八米的大圆圈。往下挖了有两米多深,蓄点水天旱的时候浇地用。

大人们夏天常脱个赤条条在里面洗澡。孩子们也会跟着凑热闹。大人就闹:跳下来,跳下来我接着你。还真敢跳,跳下来大人就赶紧扶起来,然后一起在水里嬉闹。继印刚六岁,正好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龄。每次都跳得最欢。那天继忠放了学,大人们还没散工。继忠带着继印出来打猪草。一个不留神就看到继印在大井边脱衣服,喊着喊着人就跳下去了。继忠扔了镰刀跑到井边也跟着扎下去。幸好继忠十四了,算是懂一点水性。把继印捞出来的时候已经喝了几口水了。井壁直上直下的有一米多高。继印喝了几口水昏昏沉沉的,扒不住井壁的石头缝,在水里继忠又举不动他,只好一手抱着继印,一手扒着井壁等着大人来。幸好继茂也出来打猪草,远远地看到,喊了大人来把他兄弟两个拉了上来。

继印上来吐了几口水才渐渐清醒过来,继忠和他脱下湿衣裳拧干了水,找块石头铺上晾得差不多了才挎着半篮子猪草回家。

本来这事继忠和继茂订好了攻守同盟的,回去谁也不能说。可继茂被小娥训得没话说,一时走了嘴,没奈何才被小娥把这事从嘴里一点一点掏了出去。

小娥不敢怠慢,赶紧跑到王桂芝那儿把这事跟王桂芝说了,末了叮嘱王桂芝别打孩子,只让孩子们知道深浅,别出事就行了。王桂芝这边答应完那边就准备了一捆柳条子。俩孩子进门一看这气氛就明白了。王桂芝不打继印,只打继忠。柳条子舞得呼呼作响,实实在在地落在继忠的背上,继忠不叫不躲,任凭柳条子抽到背上。吓得继印死命地哭。小娥听到哭声赶了来,只看到一地的断柳条子,犟着脖子的继忠和老牛一样喘粗气的王桂芝。

暑假一过,王桂芝就把六岁的继印送到了村里的小学。一年级的民办教师撇嘴嫌小,王桂芝说家里没个人看孩子,也不图他学得多好,不惹事不学坏就行了。老师也知道她家的情况,只好皱着眉头收了下来。

兆山从高家堡回来的时候已经过晌午了,把手里的一刀纸扔到柜上,饭都没吃就去找继茂。找到了把继茂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才开口讲了讲他这一趟的情况。兆山说他进村打听了一个年龄挺大的爷爷。那个爷爷一拍巴掌说你算打听对人了:那年闹洪灾,齐家滩来了一拨逃难的。一个妇女领着一个小姑娘要饭要到老王家门口。说想给孩子找个能吃饱饭的人家,就这么着,找了个中人,拿二十斤麦子,小女孩就留了下来,改名叫王桂芝。

从那以后王桂芝就长工一样地在老王家做活,直到十八岁有人来聘。都知道那边男人是个痨病秧子,但他家出了一百斤麦子的聘礼,并且答应嫁过去每年再给四十斤玉米。这家人倒真的挺守信,不几年儿子死了以后玉米依然每年照给不误。

直到有一年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到他们庄里赛龙灯,王桂芝找到了相应的人,回来说要改嫁,娘家这边不同意。婆家看得也紧,听说还是晚上翻墙走了。从此就没了音讯。

兆山把情况一说,那个爷爷说原来他们是邻居,这边她的养父母也早就死了,后代里边的弟弟妹妹也没活着的,再下一代认识她的人都没有了。也是个苦命的人,我老了,人也去不了,你替我捎着刀纸吧。

继茂听完说,我知道了,这事就到这里吧,谁也别告诉。你也洗把脸去吃点饭吧。兆山点头下去了。

继茂租了辆车。从几十里外拉来一个风水先生。风水先生三角眼山羊胡,再加上瓜皮帽和手里拿着的罗盘,很有风水先生的气场。保罗对这身打扮很有兴趣,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后面。继茂带着他们在村子外面转悠了半天。把自己家和继忠家的地块儿一一指给他看。风水先生看完又带着屁股后面的保罗到后山的山顶上拿着罗盘晃荡了半天,然后下山在一处空地上停下来,这块地是贵府的吗?继茂说不是。风水先生说记住这块地,然后摇头叹息一番。这才到继忠家的一棵柿子树底下,拿着白粉画了一个圈。

继茂把风水先生带回家。然后把继忠和继印叫到跟前。风水先生开口说:“贵村的龙脉始于后山,止于村口。那棵柿树正好位于龙脊,是个上好的墓穴,后代必平安富贵。”

继忠打断了他的话:“柿子树底下?不行!”

继印疑惑地看看继忠:“哥,我……”

继忠说:“不行。换个地方!”

风水先生吞吞吐吐:“离开了这个地方,只怕……”

继茂从柜上点了一千块钱,拿红纸束了腰,递给他。

风水先生接过来,捏了捏,接着就喜笑颜开了:“记得我说过的那块地吗?那是我看风水几十年来见到的最好的一处墓穴。那处墓穴后有靠山,左右缠护,前有明堂。后辈发展非富即贵,不可限量啊。”

继茂说:“那是田老六家的一块地。”

继印的眼里放出光来:“那就托人问问六叔去吧。”

继茂说:“别托人了,田老六那邪脾气,还是我亲自去吧。”

差不多半个时辰,继茂回来了。看看继忠和继印:“田老六一口咬定18万块钱,少一分都不行。说不止一个人惦记那块儿地了。他还指望那块儿地换点儿钱给他儿子在城里买房呢。真要都嫌价高没人要。就等他死了,把自己埋进去。留着发达后辈去呢。”

继忠苦笑一声:“人死百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

继印已经把他的包拉出来了:“哥,这回你就听我的。不说为了兆庆,还得为了保罗呢。”

这边付了钱,那边风水先生又去拿白粉画了圈。烧过纸钱开始动土。风水先生又问过死者的性别生辰,定了后天未时三刻下葬,棺木头北脚南,偏东一尺三寸。继茂一一记下。保罗又跟了他一路,风水先生对这个洋娃子视若不见,只在保罗想伸手摸摸他的罗盘时才威严地拿三角眼瞪了他一眼。保罗缩回手去,老实看着风水先生法事做完,拿红布绸子包了放回到口袋里去了。心里却还惦记着那个东西。回到家兆庆招呼他去吃饭,保罗依然指指点点地冲兆庆比划。直到风水先生吃饱喝足,抹抹嘴上车走了,视线才从他的口袋上挪开。

继忠从小就不是学习的料,其实也不能怨继忠笨,学校的老师也都是挣工分的民办教师,文凭比初中毕业高的没几个。上学时学习也不见得强得了多少。所以田家峪的孩子绝大多数都这样,在自己村里的小学玩上几年,再到镇上的初中混上三年,毕业后就能给家里挣工分了。继忠下了学正赶上公社修水库,继忠就在工地上推了几个月的小车子,推土方,推石头,推沙子,推洋灰。水库修完了公社建筑队相中了小伙子干活不惜力气,找到承富要人。承富满口答应,就这样继忠跟着公社的建筑队四处干活,当了一名小工。

眨眼间继忠就到了十八岁。小娥扳着手指头数一数,数完了到供销社买了二斤点心,提着就去了承坤婶家。承坤婶接过点心眼睛笑得月牙一样:“我要没记错继茂才十七吧,你说你急什么急呢?”

小娥说:“不是给继茂,是继忠。”

承坤婶的头摇起来了:“王桂芝的儿子呀,不操那闲心。”

小娥说:“不看她的面子你得看承水的面子吧,你就忍心让田家的孩子打光棍?”

承坤婶还是上门了,王桂芝不冷不热地把她伺候到上首的椅子上坐定了,用豁嘴的茶壶沏了茶。承坤婶还是冷冰冰的一张脸,说话也不看她:“要看你王桂芝的面子我得躲着你的大门走,不过我得看我死去的承水兄弟的面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继忠侄子打光棍。这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好孩子,你一个晚娘不给他娶媳妇我们还不答应呢。”

王桂芝出去割了二两肉给承坤婶炒了俩菜,又用锡壶烫了一壶酒。承坤婶也不让人陪,自斟自饮喝了个底朝天,一抹嘴红扑扑的脸心满意足地出了王桂芝的家门。隔天就安排继忠和一个叫巧珍的邻村姑娘见了面。倆人都是实实在在的庄户孩子,没挑没拣就算成了。王桂芝摆了订亲酒,再请承坤婶也算谢了媒人。继忠给巧珍扯身衣服,就算订了亲。

有个事也算是巧,巧珍家里也摆酒谢媒人,巧珍家里有个妹妹叫巧云,只比巧珍小一岁,女孩子不上桌,进进出出和承坤婶照了一面就落到承坤婶的眼里。承坤婶不动声色地吃完了饭,到第二年给继茂提亲,一说又成了。从此逢年过节继忠和继茂每人一块带着四根肋骨的肉,一起去老丈人家。

走动了几年就到了结婚的年龄,大舅哥也知道继忠不是王桂芝亲生的儿子,所以一提结婚给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要结婚得把自己的房子盖起来。

继忠回家先和小娥婶说了这个事儿。小娥再去找王桂芝商量,商量来商量去姊妹俩也觉得要求不过分。承水活着的时候就盖了三间房子,继忠长大以后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住在工地上,回来几天也是住在柴房里。长大了就得分家另过,天底下都是这个理儿。

话是这么说,不过盖房子可不是个小事情,王桂芝有点犯愁。小娥说没什么愁的,继茂娶媳妇也得盖房子,咱们一块儿的能省不少钱。承新是石匠,打上几车石头拉回来,院子里杀棵树房梁也就有了,檩条和门窗口花几个钱继忠干小工也该攒了几个。砖瓦苇箔其他的你不用管,就等着新媳妇进门喊婆婆就行了。

那一年刚刚分田到户,承新承包了一个采石场,有一辆生产队留下的拖拉机。钱还没赚到,用石头倒真的是方便。既然小娥这么说了,王桂芝也就不见外了。好姊妹不在三天两早晨,这些情分心里记着就是了。

先去找承富要地基,承富倒是爽快,村口路边上的两个宅基地给了小兄弟俩。秋后忙完承新开始一车一车地拉石头,也不分继忠继茂的,宅基地上垛得高高的,每一块都是四方四棱。没承想,拉得差不多的时候出了件大事。

采石场的石头都是从石窝里采出来的,石窝越采越深,装满了拖拉机要“扑腾扑腾”地开上来。承新装得有点多,拖拉机装多了后沉。小娥踩在车头上给他压着往上开,快到顶了一个打滑连人带车翻了下去,两口子一个也没活。

王桂芝的天塌下来了。丧事上王桂芝哭得挺了腿,被一班娘儿们按在地上蜷,蜷过来捶胸抹背地劝解:“娘儿们你这不是哭丧,你这是闹事!你这个哭法都来顾你了,你还让人家怎么办丧事?”

过了丧事王桂芝关上大门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以后出了一趟远门。村里去县里拉氨水的拖拉机捎过她几步,据说在通往矿上的路口下的车。王桂芝也没避讳,挎着个包袱大大方方地坐上了去矿上的班车。又过了三天才回来。中间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王桂芝回来就开始买建材物料。两套房子的物料一块儿买,大把大把地往外花钱。

物料备得差不多了继忠从建筑队里请了几个大师傅,选个黄道吉日开工盖房子。一千响的鞭炮震了好长时间。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去帮忙当小工,吃饭的点儿又呼啦都走干净了。王桂芝顶着一头的尘土口干舌燥地去请,一个也没请到。吃过饭又呼啦一下冒出来了。

挖完地基砌石头,每一块石头都方方正正,用起来相当顺手。房子盖得挺顺当,砌墙,起脊,上梁,架檩,铺箔,挂瓦。安门窗扇的时候钱用得差不多了,只装了继茂院里的,王桂芝还让人量了尺寸,从镇上割了玻璃来,亮堂堂地给装上。继忠这边只扯了一块塑料布钉在窗户上,一刮风“呼呼嗒嗒”地响。

巧珍巧云这边也知道家里发生了变故,没再提什么要求,简简单单就一块儿嫁了过来。拜完天地拜高堂,四个孩子拜了王桂芝一个人,看热闹的人都忍不住背过脸去抹眼泪。

热闹完了,宾客散去。王桂芝守着巧珍敲着桌子给继忠撂下这样几句话:“我上辈子欠你们田家的,从进门就给你们田家拉磨。我一个晚娘也就给你做到这一步了。我老了,拉不动了。我是你晚娘,继印可是你亲弟弟,以后他的事儿就全看你了。”巧珍吓得不敢搭话,继忠犟着个脖子回了这样一句话:“以后田家的事儿不用你管。”

结婚三天以后新女婿回门,回过门以后继忠又住到了县城的工地上。那个时候继印已经在县城的高中读高一了。

别看继忠不是上学的料,继印却从小就出类拔萃。小学上的是大课,好几个年级一间教室。一年级上课其他年级上自习。上完了再给二年级上,其他年级上自习。然后是三年级。就这么轮着来。继印不知道自习是什么,什么课他都听。有什么问题高年级的孩子回答得慢点他就插嘴,说出来居然也对。学期末丢给他一张三年级的卷子也能考满分。在小学上了三年老师说让他考初中吧,别在这儿耽误他了。在镇上读了三年初中一直都是第一,又很顺当地考上了县里的高中。

一上高中问题出来了,英语不行。镇上的英语老师也是初中文凭,教的东西错误百出,继印在班上其他科目都是第一,就是英语倒数。老师说这种情况很多,没别的法子,买个随身听吧,有空就听磁带,听多了成绩自然上来了。

继印到工棚里去找继忠,巴巴地看着继忠的眼睛把这事说了。继忠说:“买!多少钱?”继印说最便宜的也要六十多块钱。继忠算了一下狠狠心说:“俩月,六十多就六十多。”继忠在工地推砖,一块砖五斤,一次装一百块,装好了推到卷扬机那儿,升到楼层上再推着送到砌墙的大工跟前码好,三分钱就算挣到手了。别人一个钟头推三趟,继忠能推四趟,一天干够十个小时,继忠还想干,但开卷扬机的人下班了。继忠就一趟趟地把砖从砖堆那儿倒到卷扬机跟前,找块不碍事的地方码好,第二天干起来能快一点儿。

干了几天出了点事,继忠到了楼层,卷扬机开得不大到位,继忠就想拱上去。开卷扬机的又动了一下。继忠的鞋破得露了脚趾头,挺不跟脚。一个打滑,一车砖结结实实地砸在继忠的脚面子上,接着就肿了。工头让继忠歇两天,继忠说什么也不答应,就这么一瘸一拐地推砖。继印到工地上来送饭正赶上这一幕,王桂芝和巧珍在家别的东西没有,玉米饼子地瓜干管饱。继印每周回来背两个人的饭,然后把继忠那一份给他送到工地上。继印放下干粮什么也没说,找根绳子就去给继忠拉车。继忠不让他干,让他去学校看书。继印说老看书会近视,也得歇歇眼,配个眼镜可贵呢。一说钱继忠不说话了,兄弟俩就这么闷声不响地運砖。工头也是田家峪的,知道王桂芝的底细,悄悄和身边的人嘀咕:“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和王桂芝一样的狠角色。”

因为瘸了腿,这个随身听的钱三个月才凑齐。继印拿到随身听就开始去找老师借磁带,然后翻来覆去地听。电池听没了电换下来晒在宿舍外面,直到拉不动磁带了才丢掉。就这么听了一个多学期,硬生生地把这门课赶了上来。

继印考上大学的那年几乎全村的人都到王桂芝家里去喝酒。王桂芝买了一整个后■来办酒席,小卖部里塑料桶装的瓜干酒一桶接一桶地往家提。田家峪人听不懂继印考的是什么样的大学,但都知道是大城市里的名牌大学。大家都觉得王桂芝不容易,现在也终于熬出个头来了。所有的人都认为王桂芝会在酒席上掉泪,然而没有。王桂芝兴高采烈地带着继印挨个敬酒,对所有回敬的酒全部来者不拒。宾客散去最终一头扎在自己的床上,很快鼾声如雷。丢下满院子的残羹剩饭给巧珍一个人。巧云见状心疼姐姐,挽挽袖子帮着她收拾。一边干着一边想起来问巧珍:“我继忠哥呢?”

巧珍说:“耽误一天少挣一块钱,你继忠哥才不舍得回来呢。”

巧云不说什么,手里的盘盏响声就大起来。俗话说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巧珍和巧云姊妹俩性格上就有很大差距。巧珍随和温顺,没有太多的言语。王桂芝不管说什么她都会遵从。巧云性格刚烈,快人快语。她就看不惯王桂芝欺压巧珍,想替她出头又没个由头,撵鸡打狗指桑骂槐的事情也没少干过。奈何王桂芝不接她的茬,一顿乱拳打在棉花垛上一般,让巧云出不了这口气。

继忠这小工干的时间也不短了,人勤快,眼皮也活,工头就想让继忠学点活儿去当大工。但有一样,当大工得干三年的学徒,这三年里边工钱少一点。继忠听了接着就婉拒了,继忠说继印刚考上大学,离家在外边上学正是用钱的时候,挣少了怕是委屈了继印。要学活儿也得等到继印毕业再说。就这样继忠又干了四年小工。这四年里继忠开了支就去邮局给继印打钱,自己连双鞋都舍不得买。继印寒暑假也一直没回过家,因为路远车票贵。只是一封接一封地写信,王桂芝收到信就去找小学的民办教师去读,报平安的话王桂芝笑呵呵地收下了,写给继忠的话却从没传过一个字。直到四年以后繼印来信说要出国去学习,不仅不用交学费还有人给钱,以后就不用寄钱给自己了。王桂芝这才对巧珍说:“告诉你男人,以后不用给我儿子打钱了。”巧珍把这个话传到了,继忠的小工这才算干到了头。

继印出国后第一次往回寄东西是挺大的一个包裹。王桂芝激动地打开才发现是一件红棉衣和一双皮鞋。继印附信说衣服是给王桂芝买的,家里冷,这样的棉衣又挡风又挡寒,穿上还显年轻,让王桂芝别不好意思穿。皮鞋一看就是男式的,继印说是送给继忠的,他一直不能忘记继忠穿着露脚趾头的鞋子推小车的镜头。王桂芝接着就把那件红衣服穿到了身上,至于皮鞋,她轻轻地摸一摸鞋面才恋恋不舍地装到盒子里交给巧珍。

王桂芝穿着新衣服上街就夸继印会买东西,小辈们随和着夸一夸衣服真好看,那班老姊妹却嘴里不饶人:“儿子是出息,也孝顺。只是洋衣裳好是好,你穿上妖里妖气的,给你大儿媳妇穿还差不多。”王桂芝只是笑笑,该怎么穿还是怎么穿。

和王桂芝不同,继忠拿到鞋子珍惜得不要不要的。他洗干净脚,穿上新袜子,小心地套到脚上,地上垫上件破衣服才敢下地踩一踩,然后抬脚和巧珍炫耀炫耀,脱下来撑上鞋楦子交给巧珍收到衣柜里,重新穿上旧鞋子到工地上班去了。

巧珍和巧云一块儿嫁过来的,巧云先有的兆山。在医院生的,出了院吃面的时候王桂芝心盛得忙前跑后,巧云一点都不值情,还处处甩脸子给王桂芝看。王桂芝想抱抱兆山,巧云扭脸就背过身去了。外人都有点儿看不过去了,王桂芝却一点都不觉得难堪,依旧围着巧云和兆山稀罕得不行。那个时候巧珍还一点动静都没有,众人都撺掇着王桂芝把继忠从工地上弄回来,怀上孩子再放他走。王桂芝嘴一撇:“这个时候咱可管不了人家了。”让巧云听见更反感王桂芝了。

兆山长大点儿王桂芝想给巧云看孩子,巧云不让。巧云有脾气有活道,看着孩子忙着地里拾掇着家里,日子过得井井有条。兆山两岁的时候巧珍生了兆庆,巧珍也不敢麻烦这个婆婆,王桂芝也不开口,就这样巧珍也是孩子地里家里一块儿忙活。兆山大一点儿了就跟着大孩子在街上玩,大孩子捉迷藏他也跟着一块儿跑。王桂芝穿着她儿子给她从国外买的袄远远地看着,袄穿得挺爱惜的,好几年了跟新的一样。

那个时候家家都有粮食了,所以家家都养条狗,就为了晚上听个动静。庄户人家养的都是土柴狗,性格大多温顺,出了门不会咬人。但也有例外,有常拴着不放出来的狗就爱下口。兆山跟着大孩子跑,跑着跑着后面多了一条拖着半条链子的大黑狗。兆山跑得慢,王桂芝眼睁睁地看着兆山被大黑狗扑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嗷”地一嗓子就冲了过去,撞开大黑狗就把兆山护到了身子底下。大黑狗看到王桂芝的红袄更加狂躁起来,扑上去就是一通撕咬。直到孩子们的哭喊惊动了大人,继茂抄着一根扁担过来,一扁担砸到大黑狗的腰上,大黑狗才夹着尾巴逃开。王桂芝起来看看兆山,除了受了点惊吓身上没伤,这才放下心来。再查查自己,胳膊腿上有几个血窟窿,衣裳也被狗撕碎了好几个地方。继茂要领着王桂芝去医院,王桂芝摆摆手自顾回了家。

巧云听说以后拾上一篮子鸡蛋就去了王桂芝家里。王桂芝烧了一把筷子正拿灰往伤口上撒呢。巧云还没张口脸先红了:“婶子,我……”王桂芝说:“没事,烧根筷子把灰撒上三天准好,村里被狗咬了的都用你承坤婶这办法。倒是可惜了你继印兄弟给我从国外买的衣裳。”

巧云把衣裳拿过来看看,带回家洗了,把狗撕烂的地方剪掉。又从被面上撕下几块绿绸子裁好了缝上。王桂芝穿上竟比原来还受看,田家峪人也夸巧云这手不去干裁缝真是瞎了,夸得巧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定好了出殡的日子,继茂把程序上的事盘算了一遍。盘算到抬棺木的人手时却犯了愁。继茂说:“按老一辈的规矩,这棺木起了身到陵地前是不能落地的。婶子的陵地要好几里地远,还有几个小上坡。中途不倒上几拨人怕是到不了地方。村里的年轻人本来就少,有两个也不围咱这样的场合。得想办法抓上一二十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好。”

继印也跟着着急,眼巴巴地看着继忠:“哥,咋办?”

继忠苦笑一声:“能怎么办?拿钱砸吧。把兆庆叫来,跟他说一个抬棺材的出八百块钱!他有办法找这些年轻的。”

继印说:“不仅抬棺木的,凡是到场的乡亲都给发钱。”

继茂也跟着兴奋起来:“听老辈人说旧社会财主家发丧,看发丧的每人能领一碗小米。咱也放出风去,明天跟着上陵地的,不管大小孩伢,每人发两百块钱。这个场子说什么也得给我婶子撑起来!”

把兆庆喊来跟他一说,兆庆笑着说只要二叔出钱,多少人都不是事儿。打工的厂里放假早,除了打牌玩游戏都闲得没个事干。田家峪的年轻人在别的地方打工的一天也挣不了二百块钱。等着吧,一会儿就有人来和你报到。说完掏出手机发了个信息,挺自信地忙别的去了。

功夫不大,真有人陆续来报到,嘴巴挺甜的说来帮忙抬大奶奶落葬。继茂也叫不出是哪家的孩子,赶紧让人登记好名字,嘱咐好了,明天鞋袜穿得立整点儿,走路别碍事儿。一拨儿一拨儿地居然有好几十个,也有的人来不了,托人登记个名字,说明早一准儿来。本村外村的都有,把继茂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第二天一早搭灵棚开吊。阴沉沉的天也挺应景的。响器班子的唢呐一吹,陆续有一些田家峪的老姐妹灵前来哭一声。亲眷不多,也有看热闹的等着挣那二百块钱,空着手不好意思,买一刀黄纸上到柜上。

每个吊唁的来了,继忠和继印都得领着一班家眷跪迎跪送。正忙活着呢,继茂急匆匆地到灵棚里面和继忠继印咬一咬耳朵:那个人得了信儿带着祭品来了!

继忠和继印眼神一碰接着就明白那个人是谁了。继印还是看继忠,继忠沉吟片刻:“既然来了不让吊唁也不近人情,就以娘家侄子的身份祭拜吧。跟他说明白,同意就拜,不同意就走!”

继茂点头称好。另外补充一句:“我在灵前安排几个壮实小伙子,他真要出格闹事就叉出去!”

工夫不大,那个人进了灵棚。继忠上下打量几眼,那个人穿着熟麻布的收边孝服,满脸的皱纹。孝帽底下露著花白的鬓角。

那个人到灵前站定了,从带的篮子里拿出鸡鱼肉三份荤供,苹果香蕉橘子三份水果供,饼干三刀麻花三份点心供,一一摆好了。退后几步,站住,嗫嚅几下,抿紧了唇,起左脚,跨右脚,双膝下跪。一叩,二叩,三叩。起身,双手合握,举至眉心。再跪,四叩,五叩,六叩。起身再拜。七叩,八叩,九叩。三拜。掂香,端酒。祭奠完了,继忠继印磕头谢了。那个人再次跪下还了头,退下去。自始至终,那个人眼泪一直不停地扑簌扑簌往下掉,愣是一声也没哭出来。

继印出国以后往家寄钱的时候越来越多起来,王桂芝都攒了起来,并算计着给继印寻一门亲事。她托承富媳妇托玉秀就是不去找承坤婶。别说还真就让这几个人找到一个让王桂芝觉得合适的人,是邻村一个教小学的老师,也是吃国库粮的,人家放学的时候王桂芝远远地看过,扎着两个大辫子,挺招人喜欢的。几个娘儿们甚至定好了等继印回来怎么安排见面的事儿。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继印回来的时候竟带回来一个外国女人,全村人都来王桂芝家里看热闹,继印和他的洋媳妇大大方方地招待着乡里乡亲,反倒王桂芝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她眼睛恍惚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和金发碧眼的媳妇,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儿子不再属于自己的酸楚。

继印回来才发现继忠家里的窗户上仍然没有装玻璃,原来钉上的塑料布风吹日晒已经破旧不堪了。他马不停蹄地赶到镇上,价都不问把玻璃店的人叫来量了尺寸,当天就把玻璃装到了窗户上。继忠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刚回来,你不在家歇歇,急什么呢?”

继印回来干的第二件事就是给王桂芝和继忠各装了一部电话。继印说这样他就能随时听见家人的声音了,继印是这么想的,只是现实依然不能随他所愿。在这之后的日子里他打给继忠的电话十次有九次是嫂子巧珍接的。继忠只有腊月里要过年了才会在家。至于王桂芝,她说她一听到电话铃声就惊恐,一拿起听筒就会心慌。终于有一次挪柜子扯断了线,电话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她才算解脱。

继印回去以后再寄钱就分成了一样多的两份,一份寄给王桂芝,另一份寄给继忠。王桂芝不再四处炫耀她有本事的儿子了,事实上肯听她炫耀的人也越来越少。田家峪来了几个学历挺高的公办教师,孩子们成绩越来越好,每年都有好几个考上中专大学,在外面做生意的也越来越多起来。承富不干队长以后在城里开了家批发酱油醋的店铺,听说挺挣钱的,大门上挂把锁不声不响地把老婆孩子都带到了城里。接着是玉秀的儿子当上了一个企业的领导,把玉秀两口子接了去,浇浇花拔拔草,轻轻松松一个月下来也能领份工资了。

田家峪人已经没人在家生孩子了,承坤婶接生的手艺也就算撂下了。到后来年轻人自由恋爱的多了,再加上各种相亲会,承坤婶也越来越落寞起来。再到后来传出承坤婶得了不好的症候,从医院查完病也没治回家等着去了。王桂芝坐不住了,她买了二斤点心去了承坤婶家。门都没敲就闯了进去。承坤婶倚着被子歪坐在炕上笑盈盈地看着王桂芝:“你个熊娘儿们还是来了。”

王桂芝说:“你不是有能耐拉纤说媒吗,给我家兆山兆庆都说个媳妇儿。”

承坤婶说:“都还吃屎的孩子呢,知道要媳妇是干什么的吧?”

王桂芝说:“我们等,你也得等着。应下了就是账,你得还。”

承坤婶最终连年三十的饺子都没等到就走了。王桂芝失神地看着出殡的队伍,开始逢人便诉说起自己的衰老来。

王桂芝老了,她开始毫无原则地喜欢孩子,见了兆山兆庆就给大面额的钞票。孩子不敢花,回家就交给巧珍巧云,巧珍巧云就又还给王桂芝,告诉她别给孩子那么多钱,会学坏的。王桂芝没听见一样,哪个月都要这么折腾上几回。

除了耳聋眼花记性也开始变差,出门锁了门总要折回来看上一下才放心。煎一个鸡蛋会把鸡蛋打到地上蛋壳扔进锅里。要种地瓜了挑不起桶水来,水桶换小了一号还是不行。终究挨到半月以后下了雨才种上。

再有几年王桂芝长了毛病,吃进去的东西接着就会吐出来。自己瞒了好长时间,直到巧珍巧云发现了,陪她去医院查完不敢做主,把继忠也拉到医院里,继忠又给继印挂了电话,然后按继印嘱咐的话去找大夫商量手术方案。

王桂芝说什么也要回家。巧珍巧云拉不住,继忠说:“花的你儿子的钱。”王桂芝摇一摇头:“我儿子的钱我也不花。治病不治命。一辈子活成这样,可以了。”

拗不过她,兆庆把他们拉回家。回到屋里,巧珍服侍着王桂芝在床上躺下,王桂芝在床上把姿势躺舒服了说:“我看见你小娥婶来叫我走了。”巧珍挺害怕的,和继忠商量说:“要不还是让继印回来吧。”继忠还没说话王桂芝先摆一摆手,停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继忠听:“我生的,我做主。”说完了,一歪头,走了。

王桂芝的葬礼就像田家峪人的节日。起灵的时候继茂让继忠去摔老盆,继忠挺不情愿的。继茂拍拍继印,继印懂事地上前把老盆摔了,举着灵幡哀号着走在队伍的前面。继忠就这么静静地一路跟着。小伙子们争着去抬棺木。送葬的队伍绵延出二里多地去。响器班子的唢呐高音顶到了天上,女眷们配合着抑扬顿挫地哭,唱歌一般。继茂回头看看送葬的队伍,满意地点点头。

到了墓地按风水先生的交代落葬,填土,起坟。把花花绿绿的扎彩一把火烧完,游完坟各自兜一把坟头土,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热闹的队伍,支张桌子就在大路边上发起钱来。发着发着还引起了个小插曲,一个邻村抱孩子的媳妇自己签字领完了想给怀里的孩子也领一份。柜上笑着说这孩子要能签字就发给他一份。小媳妇想想把孩子的名字写上,然后掏出一只口红,在孩子指头上涂几下,在名字上按出一个小红手印来。人群一阵哄笑,柜上只好笑着发了二百块钱。

家里边帮忙的把灵棚撤了,租赁的桌椅餐具也开始往回还,兆庆出去拿了一个包裹,回来保罗手里多了一个崭新的罗盘。继茂笑着问:“你这在把哪儿给你弟弟弄这么个好玩意儿?”兆庆反问说:“网上还有买不到的东西?”倒是保罗稀罕得爱不释手。

给厨师的红包挺厚实的,厨师挺高兴。下午用剩下的食材展示自己的绝学,收拾出挺精致的几桌菜来。因为是白公事,帮忙的也不用继忠和继印让酒,很快吃完饭,道声别拿上继印给的红包各自回了。女人们没有上桌,家属这一桌上坐的是继茂、继忠和继印老弟兄三个和兆山兆庆保罗小弟兄三个。都多少喝了点儿酒,继茂和兆山爷儿俩吃完饭也要回去,继印知道兆山要办加工厂的事,追出去塞给兆山五万块钱。兆山不好意思接,继茂知道兆山确实手头不宽裕,就劝儿子:“你叔给你就接着吧,等赚了钱再还给你叔就是了。”

保罗晃着他的罗盘出去玩了,兆庆怕他不认识路就在后面跟着。继印买回来一大堆元宝纸钱,从头七一直到五七分得一份一份的。继忠左手拿着酒瓶,右手拿着杯子,头也不抬依然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继印说:“哥,明天我就要走了,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上坟的事还得麻烦你和嫂子。”

继忠喝得不少,说话已经不利落了:“我不去。”

继印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哥,你一直对我好,我记着呢。那年在大井要不是你我连命都没了。我的学也是你供的。我知道她是我娘不是你娘,就算你再帮我一次行吗?”

继忠沉默了一小会儿:“老三……”

“哥,你喝多了吧?我是老二。”

“……喝多了吗?也许吧……不过,你确实是老三,还曾有个老二……”

“还有个老二?那,他在哪儿?”

“死了,八个月大就死了……”

“怎么死的?怎么一直没有听娘说过?”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上天把他收去了吧……你不是问过我临死前她留下什么话没有,她还真就留下一句话,她说:‘我生的,我做主。就这么硬气的一句话。”

继印手里的动作早就停下来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兄弟俩就这么对坐了好长时间。

夜里,雪还是下来了。沸沸扬扬地飘落了一夜。第二天继印红着眼圈起来,抱着一堆纸钱到村口找块空地点着了。纸钱烧完,继印跪在雪地上磕了头,回来执意要走。继忠商量着再留他一天,等天气好一点儿再走。继印说机票已经订好了,那边事情也挺多的。兆庆把轮胎上缠上铁链子,继印和保罗上了车,继印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叫一声“哥”却什么也没说出口。继忠笑一笑,挥一挥手,看着车子在雪地上一點儿一点儿变小,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视野里。

昨夜好大一场雪啊。

责任编辑  乔柏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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