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外王之道浅析
2019-01-10王婧
王婧
摘要:若以“外王”来概括《论语》中对外施行仁政,则此“外王”多指“做安人的功夫”。《论语》中,内圣与外王并重,“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甚至隐约体现出一种认同的内外轮动观点,出仕是君子的责任也是义务。“孝”与“忠”相似的逻辑,是将家庭作为内圣推向外王过渡的原因。所以当无道则隐之后,回到宗族,是小范围的外王。“克己复礼为仁”到“使民有耻且格”,礼与仁在贯穿内圣与外王的同时,似乎蕴含着一种约束的意味
关键词:论语;外王;正名;孝;君子
一、外王概念辨析
外王最早出自《庄子·天下篇》:“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内圣外王作为“一察”的对立面而出现,反映的是希望能够融汇百家,达到“全察”的境界。
此时的外王是对百家思想中对社会施行王道的概括,并不儒家的专属称谓。此观点为大部分学者认同,如冯友蘭认为“在中国哲学中,无论哪一家哪一派,都讲‘内圣外王之道”。外王一词也一直到宋代才正式出现在儒家语境中,至现代新儒学时才将之归为儒家的主要思想。不可否认,《论语》中虽然并未出现“外王”之语,但外王是对《论语》中“修己以安人”的概括。
“外王”在概念上也有不同。如冯友兰认为,所谓“内圣外王”,是指“圣人专凭其是圣人,最宜于做王”,“内圣”“外王”两词似乎是两个并列的名词,“王”是专指最高首领。圣人对内是圣人,对外是最高统领,是一种圣人对外德可配位状态的描述。
张舜徽则是从“君人”的角度来说,外王与深藏不露相对,是“显其度数,崇高而不可逾”之意,也是从统治的角度切入。但《论语》中,孔子推崇周公还政成王的德行,周游列国过程中只希望辅佐君主施行仁政,对于政治要求并不热衷。
荀子认为外王是实现王道政治,是在外在行为上达到“王”的境界,同时实现“圣”和“王”才算是人生内外目标的极致。梁启超将内圣与外王表述成“儒家哲学的最高目的”,都是将外王表述成理想政治的终极目标,需要从下至庶人上至天子的共同努力,是一种静态描述。
同时梁启超认为:“外王是指做安人的功夫,做到极处”,是将锻炼到精纯的人格(内圣)经由修齐治平扩大到普遍,这像是在说外王是一个向外用功的动作和过程。《论语》中“修己以安人”的“以”字,体现了一种动态的倾向,孔子的种种为政方式,都在强调由内推向外的过程以及方式。李泽厚认为孔子的思想有实践理性的意味,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强调行动的力量和力所能及。熊十力认为“以天下为公,立开物成务之本;以天下一家,谋人类生活之安”为外王之道,若以“外王”来概括《论语》中对外施行仁政,则此“外王”多指“做安人的功夫”。
二、《论语》中外王之道的逻辑
(一)经世致用倾向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孔子本人来说,是有明显的出仕倾向的。李泽厚认为儒家的理想人物,从所谓皋陶、伊尹到周公,实际都正是巫师兼宰辅的“方士”。《论语》中,孔子多次称赞周公,年岁渐长时更是感叹:“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除周公的治国之才之外,对其辅佐成王治国、后又还政成王的德行也是非常称赞的。孔子持续关注政务,“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周游列国时,每到一个国家“必闻其政”。并积极游说各国君主,自信“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可见孔子自身有强烈的出仕愿望,这种愿望也随着儒家的发展流传了下来。
(二)有君子之道四焉
在孔子心目中,君子的地位仅次于圣人是现实中可达到的目标。《论语》中提到“君子”近百处,从内心的修养到具体处世之道都有描述,不可谓不详细。孔子认为子产有四项符合君子之道:“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至少对于出仕的君子来说,“事上”、“养民”、“使民”都是君子的责任。子路问君子,孔子说:“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若能修养自己来使百姓安乐,内圣与外王能够同时兼顾,是连尧舜都不一定能够做到的事情。可见,内圣与外王都是君子之道的理想目标。
(三)“德”与“位”
当然,经世致用也要以“德”与“位”相匹配为前提。孔子叫漆雕开去做官,对曰:“吾斯之未能信”。漆雕开对希望能够继续学习,提升自己的“德”,再去求“位”,孔子听了很开心。秦伯为了让更有才能的姬昌治理国家,多次把社稷辞让给季历,孔子称赞:“民无得而称焉”。可见孔子是反对急功近利,在没有足够的才能的情况下谋求官位,并称之为:“斗筲之人”。
“位”不可超过“德”,但“德”超过“位”则是相对普遍的现象,想必孔子在列国屡屡碰壁的时候也会有此感慨。若真有才能则也不必“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当如管仲一般“一匡天下”,使“民到于今受其赐”。虽受非议,但相比之下,维护正统才是更重要的。
确信自己的能力,在其位之后,则要对自己的职责范围有责任感,“思不出其位”。在自己的责任范围,若不能使邦有道,却还在做官领俸禄是耻辱的。《论语》中对君主有诸多限制,儒家学说最初并非是作为臣子的文化,事上多基于守礼,养民反倒更显真诚。
(四)内圣到外王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之后再“修己以安人”若能做到,则“修己以安百姓”,这是可比肩尧舜的德行。先从修己开始,再则尽己所能去影响周围的人,最后甚至能够使百姓安乐,是一个内圣推向外王的递进过程。外王并不是备选项,而是内圣的一部分,死读书与独善其身是不可取的:“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张篇中子夏认为:“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从侧面说明了内圣推向外王的必要性,内圣与外王更像是有一种轮动的效应。做官若有余力,就去学习;学习若有余力,就可以去做官以便给更好地推行仁道。这种逻辑似与“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相似,“野”的人当外推,对于“史”的人则强调内转,文质相当,内圣外王相当,然后君子。
(五)其身正不令而从
外王之道修己以安人的逻辑在于:“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外王以内圣为基础,在内圣的基础上,向国家推则是外王,外王是国家的内圣。相对于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民众会自发地跟随有德行且坚定的君子,从而达到外王的境界。“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正其自身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正人,与孟子的“不忍人之心”相比,似乎隐含着“性相近”的前提条件人。除法家之外,中国传统文化中似乎很少提倡使用強制手段,孙子兵法中的“势”也有类似的逻辑。
(六)家庭关系——孝
重视亲属关系是早期社会制度的重要特征。正身到正人这二者之间的联系,除“小人之德草”之外,还以家庭关系——孝,作为外王的补充和过渡。《论语》中认为家庭中父子关系与君臣关系有相似的逻辑,“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孝与忠是相似的品德,是孝子就不可能是奸臣。将事父与事君并列,“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天下无道则归家事父,同样是也是外王的方式之一。出仕需要前提条件“邦有道”,在孔子的年代,“邦有道”并不是一件随处可见的事情。而孝则是无条件的,无论父母在与不在都需紧守孝道。“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外王之道是从“修己以安人”,从身边的人开始,再到安百姓。身边的人更有可能指的是家人。因此家庭关系是修已到安百姓的必经过程,孔子曾将“使于四方,不辱君命”排位于“宗族称孝,乡党称弟。”之上,再次则是“言必信,行必果”可以清楚地看到从已到宗族再到四方的逻辑。基于此,孔子才会认为亲亲相隐是“直在其中”,体现了《论语》家国一体的伦理观念。
三、具体的主张
在孔子的设想中,君子更多的是处于辅佐的位置。虽然孔子不曾如庄子般划分七种人,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君主与臣子“位”不同,也有不同的责任。“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在内圣和外王中都体现着“仁”的思想。
(一)君主的外王
孔子的时代礼崩乐坏,社会动荡,名与实严重不符。《论语》中,君主为政时最首要的是“正名”。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并阐述了其原因及递进关系:名正——言顺——事成——礼乐兴——刑罚中——民才可有所措手足。可以说统治的基础就在于正名。若不正名,礼乐征伐自诸侯或大夫出,传承数代就会政权不稳,这与孔子强调的“安”相悖。有学者认为:君主的正除正名之外也包含统治者自身的修养,“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统治者的正名和正身可以推及国家、家庭甚至个人,人人各司其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国家就可以安定了。因此,当各国国君问政时,孔子也多以“正名”为答案。
就君主而言,除正名之外,君主的作用更多的是一个象征:“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对君主需要采取的具体措施则鲜有提及,君主只需像舜一样无为而治,只需“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具体的为政由大夫处理,若是君主实在无道,如卫灵公,只要有“仲叔圉治宾客,祝鲵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也不会亡国。
(二)大夫的外王
当孔子的弟子或各国大夫问政时,孔子的回答中就出现了更丰富的内容。孔子反对苛政,认可需经济先行是外王的基础。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在孔子的心中,“贫而无怨难”,只有君子才能在困境中坚守内心的操守,因此在治理百姓时,需先富后教,只有在有一定的经济水平才能更好地达到教化效果。具体而言,要“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统治者不奢侈浪费,节省开支,役使人民时不违农时。从经济的角度来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只有百姓富裕,国家才能富裕,一味的经济盘剥下经济倒退,君主又何来富足?但“富之”的前提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均”与“安”比“富”拥有更高的优先级。只要财富平均了,贫穷就不存在了,社会也就安定了。
孔子强调居上位者要宽容,面对当时各国统治者“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的现象相当抵触。相比于惩罚手段,更主张使用“德”与教化的力量来治理百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这样才能达到更好地效果,百姓不是仅畏惧刑罚,而是有受到内心的约束,不会去触犯刑法。百姓即便是受到刑罚,其中“耻”的成分可能要更重一些,法更像是教化失败的表现。“为政以德”之后,“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远方之民都会被吸引而来,自然不用攻城略地。若是不以“德”治国,国内尚且不稳定,就算勉强以战争手段占领了他国,也会祸起萧墙。
孔子曾告冉有:富而后教。子贡问政时,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必不得已而去之时,先去兵,次之去食,但是“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足食足兵在前,民信之在后,足食足兵是民信的基础。钱穆先生的解释是:民缺少食物必然会死,但若是无信,则会引发战争和内斗,最终会导致同归于尽。故不得已之时,应保留信。常态下:先富后教,若在有变的情况下,宁愿保留教化,也不可无信。
具体教化的方式是通过礼的形式来展现的,将“仁”蕴含在“礼”中。孔子遵从周礼,周礼具有一定的氏族政治体系的特点。原始的“礼”本身原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但在《论语》中,用“仁”来解释“礼”,将伦理规范以“礼”的形式融入日常生活中,来达到教化的目的。通过“礼”将个体、家庭以及国家连接起来,形成了一条由内圣到外王的通路。
“克己复礼为仁”,在内圣的功夫中,蕴含着一种“约束”的力量,“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强调的都是不要做什么,从内圣到外王中也有相似的逻辑。教化后,最终使民“有耻且格”,也是让民能够有内心的约束。
除教化外,还提倡任用贤才来协助治国:“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并以“举尔所闻”的方式来进行选择。当然,孔子心中的人才也非拥有专业技术的人才,而是能够“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涖之,动之以礼”的君子。孔子眼中“事”与“政”并不相同。樊迟问稼时,子曰:“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政”是君子的职责范围,对于具体事务应有他人处理,君子不器。
《论语》提倡的并非完全的理想主义。治国并非朝夕之功,君子施行仁政之时还需要劳之无倦。善人为邦,尚且需要百年。想必这也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原因。
四、总结
“外王”之语最初见于《庄子·天下篇》,历代学者各有不同的表述。《論语》中“修己以安人”的“以”字,体现了一种动态的倾向,更有一种实践理性的意味,若以“外王”来概括《论语》中对外施行仁政,则此“外王”多指“做安人的功夫”。
儒家向来有较强的出仕倾向,孔子本人的经历也证明了这一点。从君子的角度来说,无论是“事上”还是“养民”都是君子的职责。独善其身并不是《论语》提倡的品德,儒家相对更加注重行动本身的力量。
《论语》中,外王之道源于内圣,关键在于修己以安人。从自身开始,到周围的族人家人,再到四方的百姓,是一个向外扩大的过程。以“孝”与“忠”相似的逻辑,将家庭作为内圣推向外王的过渡。所以当无道则隐之后,是回到宗族影响族人,是小范围的外王。“身正令从”到“草上之风必偃”隐约蕴含着“性相近”的前提条件。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君主与臣子“位”不同,也有不同的责任。君主的主要职责是“正”,包括正名与正身。大夫的职责则要更加详细一些。居上要宽,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先富后教,举贤才,劳之无倦。但大夫也不用参与太过具体的事务,毕竟“政”与“事”并不相同,“君子不器”。经济方面,《论语》中认为“小人穷斯滥”,所以应当先富后教。但是相比于“富”,更加注重“均”和“安”,“贫”消失了,“富之”当然变成了选做题孔子遵从周礼,其主张有一定的氏族社会特点,某种程度上,内圣到外王将原本氏族首领的职责扩大了。伦理规范以“礼”的形式融入日常生活中,来达到教化的目的。无论是“克己复礼为仁”,还是“使民有耻且格”,“礼”与“仁”在贯穿内圣与外王的同时,似乎蕴含着一种约束的意味。
《论语》中,内圣与外王并重,“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甚至隐约体现出一种如同“文质彬彬”的内外轮动观点。外王不是内圣的进阶,内圣与外王的轮动应当是一个整体,出仕是君子的责任也是义务。在这样的观念下,容易形成“袍哥”这种民间自发的,以德高望重之人来行使权力,也是内圣与外王统一的一个体现。
虽然孔子自己的政治抱负并没有实现,但是在《论语》中,仍然一直在体现积极出仕,改变现状的态度。但孔子之后,从孟子开始,儒家就开始了向内圣的转变,至宋代甚至几乎只注重内圣,几乎将外王剥离了。这可能也是因为屡屡受挫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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