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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伯箫未获出版的第一部散文集

2019-01-10子张

关东学刊 2019年6期

一、小引

说到吴伯箫散文,读者最熟悉的可能还是《北极星》中被选入中学课本的几篇:《记一辆纺车》《菜园小记》《歌声》《猎户》,对他三十年代有些京派风貌的《羽书》就有些隔膜了。这种由于时代变迁和阅读风尚导致的对文学家的“误读”现象,令人每一想到,便既觉诡异,又颇无奈。

拿吴伯箫来说,不识其《羽书》已是一重的遮蔽,不知其被“九一八”炮火湮灭的第一部散文集《街头夜》,岂不也是另一重遮蔽吗?

《街头夜》,从1926年的第一篇《清晨——夜晚》,到1931年毕业,五年大约写了四五十篇,足够一部文集的规模了。看内容、看技术,皆有不少可圈可点处。

除了十几个单篇散文,《街头夜》还有四个“系列”。“塾中杂记”写他十八岁那年在曲阜孔家任“师爷”的生活,为彼时的圣人家族留下些许不乏生动的影像;一个“残篇”系列,是求学时代日常生活的片段素描;第三个系列“街头夜”八篇,多写记忆或现实中发生在夜晚的故事,不尽是写实,更倾向于抒发某种情愫;“鸥”系列只有两篇,仿佛都是要离开古都时那种既惆怅又豪迈的心怀,吴伯箫散文的豪放风格于此初步显露。

细读《街头夜》,感受吴伯箫的青涩年华。

二、日记中抄出的“处女作”与青春期心路

《清晨——夜晚》是吴伯箫第一篇正式发表的作品,原刊1926年4月14日《京报副刊》,实则为其当年4月8日日记,记“三一八”惨案后心理阴影,或称惨案后遗症。吴在1978年3月18日撰写的一份自传中回忆:“练习写作,是从一九二五年秋冬在北京师大开始的。那时坚持写日记,看到自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资助(18YJA751038)。

[作者简介]子张(1961-),男,原名张欣,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杭州 310023)。

习室同桌杨鸿烈每天为商务印书馆写小册子引起动机,请他看一篇题为《白天与黑夜》的日记,问他:‘这样的东西也能发表么?他说:‘能。语气很肯定。便立刻抄一遍,寄给了《京报·副刊》。几天后竟然见报了,月底并寄来了稿费(大概是千字一元)。”

吴伯箫:《吴伯箫——答〈调查提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1辑,北京:北京出版社,1979年,第228页。

随着昼夜变换明暗两种心情的交替,伴随着朝晨的鸟语花香,“世界上有什么悲愁苦闷?有什么杀伤死亡?且看那天真烂漫,跳舞唱歌的小学生;且听那燕雀莺鹦飞翔齐奏的自然音乐——哈哈!我要披发袒胸而歌了!我要为这生气勃勃乐园般的清晨披发袒胸而歌了!”及至夜来,则又是一番无法自制的紧张感:“人生到处是荆棘猛兽,到处有汹涌的波涛,唉!活着有什么趣味,死去或者安乐点吧!?——我要拔剑自刎了!我要为这毫无生趣到处可怕的恶夜自刎了!”明显的稚嫩甚至娇气。

同为节录于日记的还有《病》,文末标明“节录一天的日记。一师院”,刊载于1929年2月3日《新中华报·副刊》。写个人风寒感冒后情绪的起落变化,学校日常生活之侧面,既云日记,可见作者对个人心理、情绪之敏感,而文字之华丽、富于辞藻,又见出作者修辞讲究,篇末记梦中“兰花”一段流露作文结构“转折”之意。

《涂鸦》,文末未标明写作日期与发表处。此篇似为学校题材的小说,一个名“曦”的大学生与同住朋友因相处不恰引发激烈的情绪反应,始则痛不欲生,翌日复转“逸然爽然”,前后判若两人。青春期心理情绪之敏感易动,主人公有类郭沫若、郁达夫小说人物。

《影》,文末标明写于“1929年3月,熊熊的灯火之滨”,连载于1929年3月9日、10日《新中华报·副刊》。“影”者,心中倩影也,学生时代单恋心曲之描摹,文字绮丽,中外古今诗文名句的穿插征引过多,略嫌堆砌浮漂。这或者也构成吴伯箫早期散文的不足:浮想多,深想少。

三、“平民学校”旧影

《寄给一个小死者》,1927年1月14日写于师大,原刊于2月26日《世界日报》副刊。读懂这篇纪实散文,须参考吴伯箫老年时期一篇教育回忆录《办平民学校》。此文透露吴伯箫于北京师大读书时的头两年,曾被朋友推荐参与当时平民学校的志愿者工作,当过两年的班主任。

这当然是吴伯箫五年丰富多彩大学生活的一个侧面。照吴伯箫的说法,“平民学校”以“附设”的形式,成为老的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小学之外的另一部分。不过它不是师大的官办机构,却是师大的学生自由结合创办的,靠学生自己想办法学着办学,教那些从北京琉璃厂一带招来的贫寒家庭的儿童。校部地址在当时和平门外老师大进大门往北的地方,极少的固定教室之外,多借用师大和附小的教室用,设备少,条件简陋,全靠师大、附小和平校之间大家的默契。

吴伯箫回忆这段担任“义务职务”期间与这些平民孩子所看到的“学府风景”:“看到鲁迅给大学本科讲《中国小说史略》,梁启超坐汽车来上课,讲《中国文化史》;看到‘三一八惨案后在风雨操场追悼杨德群烈士;看到铁栅栏门外老师们跟警察扔石块对打,黎明跟黑暗搏斗。又跟受正规教育的附小学生无形中比团结、比活跃、比学习的自觉。耳濡目染,文化熏陶,使他们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地發育成长。”

吴伯箫:《办平民学校》,《吴伯箫文集》(下),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639页。

除了从这里走向人生之路的成功者,吴伯箫提到一个最令他伤心的一个顾姓女生的经历,因受家庭贫困之累,高校刚毕业就被送进了妓院。“几乎是全校教师联合抢救,及时把她从火坑里拉了出来。”

吴伯箫:《办平民学校》,《吴伯箫文集》(下),第640页。

《寄给一个小死者》中因病而殁的八九岁女孩“君秋”,或许应当算是这段平民学校生活中另一个伤心故事的主人公。从记述看,君秋显然也是平民的女儿,而因为“天资聪明、举止活泼、功课好、读书用心”为老师们喜爱。散文以书信体写给死去的平民小学生“君秋”,记述了作者和几个青年老师到“君秋”家里慰问一事,对这位聪明、活泼、用功的小学生“短命早逝”的惋惜与悲悼,这大概是吴伯箫最早经历的死亡事件之一,也或许是最早的一篇悼文。

与《寄给一个小死者》内容相近的还有《痴恋》《舅母家去》,同为写小学生题材的散文。

《痴恋》,1927年6月10日写于师大,原刊于1927年6月17日《世界日报·文学副刊》,收入《吴伯箫文集》上卷。此文背景与《寄给一个小死者》或同为平民学校事,但写法更似小说,记叙两个十四五岁女孩星华和碧琴朦胧而热烈的同性之爱,题材稀见,更可贵的是借文中“徐先生”之口对这同性之爱表达了热情的赞颂:“啊!这是性之神的错误,爱之神的安慰呀!”言辞之间,颇有冰心早期作品的风味,有些语气也很像:“啊!神圣的爱罢!雪纯冰洁的爱呀!密斯忒王!这是不是可咏歌可欣颂的事!”“想天上嫦娥,人间爱神,亦必拍掌赞叹了!”自然,语气的深处,更是美与爱的相通,由此窥知吴伯箫早期与新文学“爱与美”风尚的关联。

《舅母家去》,原刊1927年9月2日、16日的《世界日报·副刊“挣扎”》。此篇仍写“穷”,写小学女生霓珠姊妹因家里穷困被父母临时送到舅母家去度饥荒之事,背景或与平民学校有关。吴伯箫在老年《办平民学校》里提到最伤心的是一位聪明好学的班长女生因家贫被父母送到妓院,此篇中霓珠也是班长,说不定依据的人物原型就是那位顾姓女生。

四、孔府生活侧影

“塾中杂记”一组七篇,1927年中秋写两篇,原刊1927年9月19日、27日《世界日报·副刊》,第三篇《爱的余润》写作、发表时间不详,《吴伯箫文集》只标注原刊《新中华报·副刊》第94号。1929年上半年写后四篇,分别刊载于当年1月7日、1月13日、2月17-18日《新中华报副刊》和5月27、29日《华北日报·副刊》。

通篇忆写18岁在曲阜孔家教家馆之生活。首篇《艳谈》记书房里听几个女孩议论哥哥、嫂子的“好”等种种关于男女的话题,故为“艳谈”,纯洁而略显神秘,亦富情趣,少年性心理之描写,尤其在孔府、书房背景下,别有滋味。

第二篇《初试》忆写被几个女孩约去“后花园”打网球的故事,可爱的五月的温和的天气,烂漫的青春的热情的气息,“……轻柔的柳丝,着一串串嫩黄的小叶,随风飘摇,显得旖旎洒脱;久滞欲止的血管,要为之起活泼泼自由之流液了。”“呵!这风光要不惹人才怪呢!”

第三篇《爱的余润》承首篇《艳谈》,忆写同为少年所“偷窥”到的女孩口里“哥哥嫂子”的“好”,虽云“肉麻当有趣”,毕竟是青春热血的和鸣,纵然夹杂着同龄人一丝“不自禁的嫉忌”,亦美丽无比,因为是人、是性、是自然母的律令。

第四篇《雨中的黄昏》忆写端阳节后曲阜多雨时候塾中的遐想与夜谈。遐想,涉及作者儿童时期独居“家里西院”的恐惧和少年时期南下金陵投考的经历;夜谈,则是雨夜和孔家男女小学生相处、讲安徒生童话的温馨记忆。

第五篇《那一天》。哪一天?是A府大小姐“下订”的那天,收到“知单”,赶去听戏看热闹。关于孔家十二府,有相关介绍:“67代衍圣公孔毓圻以下支系渐多,纷纷在衍圣公府以外各自立府建宅。……大府,在孔庙观德门外,是68代衍圣公孔传铎次子孔继溥的府第。二府,在五马祠街西首路北,系孔传铎二弟孔传轱的府第。三府,在龙虎街东首路北,系孔传铎六子孔继澍的府第。四府,在五马祠街中段路北,是孔传铎叔父孔毓埏之子孔传钜的府第。五府,在东门大街中段路北,是孔传铎五弟孔传钲的府第。七府,在城东南张曲村,是孔传铎七弟孔传镛的府弟。八府,在考棚街东首路北,是孔传铎三子孔继洞的府第。十府,在东门大街西首路北,是孔传铎四子孔继汾的府第。十二府,在东门大街西首路北,是孔传铎五子孔继涑的府第。”

残石散人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lihefeng1973。

待考:A府,文中另一处称作“大府”,照说不该是孔府,然“大小姐”的“下订”,“小爷”与在A府“教馆”的“世伯”,说的仿佛又是孔府。

第六篇《点心的馈送》。由每日府里送来点心品尝依次写几位在府里当差的女仆:李妈、王妈、魏妈等六七人,大家族生活的一个侧影。

第七篇《太客气了》。从小时候羞于与女性交談之窘迫,写家馆任教接待女宾参加学校庆典活动事,最后仍回到“害羞,忸怩,不自然,永远的跟着我,或将终此一生。”但又似乎有些自得:“两天的匆忙哟!蜜般的客气呀!”少有的写到其曲阜二师母校的篇章。

五、书信体的尝试

《念——代邮》,文末注“1929年6月中旬的一个静夜”,文集编辑者注“连载于1929年6月27日-29日《东北日报副刊》”,《东北日报》或为《华北日报》之误。

从本事层面看此文,写的似乎是作者在小学兼职任教的经历,其中提及光华学校、暑假前的游艺会、寒假、毕业诸事端,主线则是与一个叫“珎”的女生数年间的交往。一个是大学毕业的小学老师,一个是年龄在十二三岁到十六七岁之间的少女,论身份当然是师生,可从性别、年龄、心理、情感诸方面似乎却复杂得多,至少这里面包含着类似兄妹之情和初恋的那种成分,否则绝不会交往既如此投入、认真,文笔复如此缠绵悱恻。不过要径直判断为爱情却也不妥,因为仿佛还不完全到那份儿,好在文章后半部分有段文字像是专门解释这种情感,或可有助于读者理解:“你不信,那不能再有意味了:在清早的时候,熙熙攘攘来往的人,有的卖兰花,有的卖油条,有的推了小车卖青菜,也有的挑了担子卖盆栽,他们都各有各的职业,忙忙碌碌的;我呢?也有我的怀抱,热热腾腾的。不过他们的有形,我的无踪,他们为的是金,我找的是爱罢了。爱,多高远的一个字!谈何容易!这里的爱是怎样一种的爱呢?父子?师生?情人?普通!都不是。”作了斩钉截铁的否定,却又没有直截了当的界定,最后留下的还只是这么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是怎样的情爱,那不得而知,且去问问那徐徐的过风吧!阿门。”

用的是书信体,是在女孩毕业之后以写信作“倾吐”,作“申说”,热烈、绮丽、繁复,初步形成吴伯箫式的情感抒发。在后来的《海上鸥》《记乱离》《引咎篇》这类书信体散文中,这样的热烈、绮丽、繁复不断出现,成为作者的一种文体标志。

《在一块儿》,文末标注写于“1929年7月”,发表于同年7月27日《华北日报·副刊》。一篇优美的儿童散文,夏、冬、春、秋四个场面,写了我与母亲、父亲、姐姐、哥哥“在一块儿”听故事、玩耍、采摘時其乐融融的幸福,传达出浓烈的亲情之爱。如果选入小学语文课本,当很恰切。

六、另一个阿Q和“闰土”

《醉汉》,文末标明“1929年2月3日,于一师院”,无发表记载。此篇乃回忆乡人之作,与李广田散文略似,可选。所记乡人亦一阿Q也,颇可悯。文字亦平实朴质,且时有莱芜土语、乡俗之穿插,土语如:“他做事老是烂不滥散的”之“烂不滥散”,“你拿去和猴子比比看,它那里少起你?”之“少起你”(意谓猴子各方面不比某些人差),“你们跟狗的有几个?”之“跟狗的”(比得上狗的,意谓某些人不比狗好)。乡俗如“东关集”,旧时莱芜县城核心地带集中在沿汶河北岸一条长街,分别叫东关、西关,东关多商铺,西关是县衙所在。

《小伙计》,文末未标注写作时间,从发表时间(1929年9月6日、7日《华北日报》)看当写于1929年夏秋之交,师大第四第五年之间。

与《醉汉》同属乡土记忆散文,《醉汉》写一个阿Q式的老者,《小伙计》写一个类似闰土的乡下少年,有着与少年闰土一样健康结实的身体:“头上还留着长发,梳着像图画上牛郎式的双髻。紧接着是一个充满血色的圆脸。身上穿的是两件补绽很多的裤褂。腰里壮农般的系了一条布带。足赤着,踏了一双最利于爬山的老‘山岗子鞋。混身不能说不干净,但就外表看,却知道他并不阔绰。腰圆四肢也很胖,趁了日光久晒也红也紫的皮色,真是平常说的小牛犊似的身个了。”

这小伙计,其实是被奶奶收留在家里做点杂活的贫苦农妇的儿子。来自“东山”山区,趁农忙时节出来“拾些割剩的麦子,同时附带了讨饭”,这也是旧时鲁中山区贫困人家的一种生活方式,“总之是这样,夏天里天暖好混,出来跑跑,省着家里底过冬就是。”

如此一来,“我与我的小伙计不到半天便成了要好的朋友”。除了一块玩耍的数不清的乐趣,两人还有彼此取长补短的“功课”:“我教他念学”识字,他影响了我对农事家务的热情。“因为我底小伙计底熏陶的缘故,我竟能帮着收割,扫除,喂喂牛羊了。”

可惜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人生又总是有太多的意外和缺憾,小伙计到夏末终于离开了,第二年再来时虽说还带了一只鹌鹑,可他的母亲已去世,“我”也到外地求学去了……

《小伙计》的前半篇是从学校的“麦假”写起的,也是吴伯箫少有的回忆少年读书生活的篇章,其中写到放假时学生家长到学校接孩子们回家的一段颇富乡村学校情趣的描述:“站在对了操场的月台上看去,沿南墙的一行柳树上栓满了驴,马,骡各种牲口:一人推的小车,两人使的‘大把,也都一排排地摆在那里。平日蹴足操演的‘闲人免进之地,现在几乎变作牛马市,停车场了。”是不是让人想到今日学校放假前停满各种汽车的画面?

还有这时候的先生们似乎也与平时不同了:“平日很严酷,板着法官似的面孔轻易不笑的先生们,说也怪,现在也都和颜悦色地向学生底家长们点点头,招呼招呼了;见了学生时,也非常蔼然可亲地问着几时走,收拾好了东西没有这类的话了。”

麦假、五皇六月、板板正正、柿黄色的红茶、拾庄稼、扣螃蟹、念学、禁青与开青,这类鲁中地区的乡土词汇,开始在吴伯箫散文里时有出现。

七、海途中的遐想与见闻

吴伯箫在北师大读书的时代,津浦铁路早已建成通车,寒暑假往返京鲁最是方便。不过《街头夜》中《海上的七夕》《通舱里的一幕》所写却是海途中的见闻,由文中人物自天津回济南的叙述,似乎可以猜测吴伯箫偶尔也会从天津走海路回山东。

《海上的七夕》所写“两年前”的往事,其实是孤旅寂寥中的一次“艳遇”,以及由这艳遇生发出的些许人生感慨,意绪上或与《影》《念——代邮》《微醉》近似,皆可视为吴伯箫青春期心路中的爱情符码,“七夕”,恰与所见所思映衬。

“唉,船上便只是船上了。前进几步是船首,后退几步又是船尾。两旁呢:栏杆,栏杆,跑跑跳跳也须有分寸。多狭窄的世界哟!”这些地方,颇看得出作者的描述、文笔是用心又出彩的,修辞的功夫显露出来了。

孤零零的、腻味的、狭窄的旅途上,突然:“天,忽然地降临了,她,那十六七岁的女郎!”“他们跨下了舢板,扶上了软梯,踱过了我底面前,进到了船尾的房间。啊!爱神底羽剑是这样易发,青年底赤心是这样易感么?怎的第一眼便会那样深深地深深地沉进了爱之迷渊?”

接下来,接下来就是一场“很多的人去吻一个婴儿,是为了那奶嬷的缘故”的游戏了……

及至游戏告一段落,作者也似乎由“经验中的第一次”海途生发出的关于人生的“遐想”而慢慢释然了:“偷回首,圆窗透处,已没有了方才的笑靥,只隐隐约约地听得有格格的笑声。”真有点“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飘逸之感。

若说《海上的七夕》是青春的心曲,同时写的《通舱里的一幕》就完全是另一番情景了,那是同一趟海途中眼见的人间真实的悲剧,提醒自己在梦想之外还有另一个混乱、贫瘠、残酷、同情、温暖交织在一起的现实世界。

作者在开头就宣示了一点不太同于以往的心迹:“但是,唉!我那金碧的诗囊,倘若我曾经有过的话,——已被厚厚的尘埃所蔽,绚烂的彩光,也已雾蒙烟笼了;里边既寻不出绮词的语,也很少得莺莺燕燕的情趣。因此,不得已,我还是来告诉您一件并不赏心的快意,而却像秋雨连绵时阴霾着天的那样令人腻烦的事吧。”

简单说,这令人腻烦的事不过是在长江丸通舱里听一个山东莱州府的庄稼人讲述他儿子当兵、打仗、挂彩、死去,而他千里迢迢赶去天津竟没能看到儿子的伤心事。

事情简单,但对于失去儿子的父亲、家庭就是天大的事,如何叙述这样一个凄凉的故事?吴伯箫纪实的文笔在此篇中已是十分老到,叙述、对话、独白、穿插,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得既清晰,人物的口头语言还富有个性,这可真不容易。

“我今天真算倒霉到顶了。一个大闺女春天跑了,到现在没有下落。说起来不怕笑话,因为俺两口子跟前就这一个女孩子,婆家总是挑挑拣拣的,一直到去年没给她就亲事;其实说还不是为的她好?今年春天,又有一家来提媒的,她娘嫌那头是个填房,所以就没就。谁想她却想岔了道,带着自己的私房跑了。唉!‘从来女大不当留,提起来我真有些没法见人呢。”这是这位父亲诉说家里另一件伤心事,旧时乡村风俗和口语语汇的确可以看到吴伯箫文风的另一番面目亦在成熟呈现。

到抗战后,吴伯箫在晋东南前线作战地采访时,这另一面纪实的记述就发挥到极致了。

八、《街头夜》系列

此系列共八篇,先后发表于《华北日报》1930年后两个月和1931年头两个月,前后四个月,平均每月发表两篇,是吴伯箫师大生活最后一段时期的作品了。

吴伯箫老年回忆:“《街头夜》是北京市民生活的写实。那时在西城察院胡同熊观民(当过山东教育厅厅长)家给他两个儿子补习英文、数学。单日晚一次,一次两小时。往往晚饭后从和平门外出发,徒步或坐洋车,趁华灯初上,一路看行人车辆来往,商店在招呼顾客,摊贩在竞相叫卖,嘈杂的喧闹,缭乱的彩色,匆忙的,悠闲的,欢乐或阴郁的人群,在脑海里留下变换繁乱的印象。‘写点什么?一路走,一路酝酿。”及至辅导结束,东家雇好洋车,打道回府,“午夜作清晨,众人酣睡我独醒,是学李贺探紫囊整理沿途收获的时候。虽然达不到‘倚马可待,而两三千字的短文是可以一气呵成的。写更夫,写老豆腐摊,也写警察。顺利的话,起草,誊清,当夜付邮。”

吴伯箫:《无花果》,《吴伯箫文集》(下),第492页。

此处留意两个信息,一是这些题材得自往返做家教的北平夜生活,二是作者的勤快。不过或许八十年代初说话还不太方便,作者提到投稿时仅限于《京报》《晨报》,没说《华北日报》,可这组《街头夜》的确全部发表于《华北日报》。

第一篇《街头夜》相当于一个序言,是以美文的笔致给自己找出一些写点什么的理由,譬如在白天与夜晚之间何以选择夜,选了夜再接着历数春夏秋冬各不相同的夜色,而后还有空间上的区分:海上的、山头的、农家的、工人的、枕边的、旅途的……

最后就归总到这街头的夜,作者照样要形容一下:“街头夜浑圆中含着零星,完整中蕴着破碎:非全静,有喧阗的游离气息;又说不上是动,大半是死般消沉。它是繁杂的,各色相的,参差不齐的。”故而“我将尝试了,我将于街头归来的夜中,短简残篇地白描它街头的夜与夫夜中的街头。”

以下诸篇,亦有分晓。其一,最后一篇《这座城》明写老北平的夜,暗寓作者要离开这座城的心绪,也就是跟居住了快六年的北平老城的话别。何以见得?顺着文章读下去便知。开头一句算是破题,接下来就已被一种特别的情怀所支配,不见具体人事,只有一味的翻江倒海似的抒怀!到中间,干脆率性把话题转到了“人生”上去,这譬如喝高了酒,话既多起来,复又没了边沿,其实在吴伯箫,不过是由这“人生”再转到自己跟这座老城的交情,引出一番难平的意绪来罢了。果然,最后作者终于说了:“来到这里,住几年,说不定那会又须走去;想到就是很愁闷的事了!……抬手举足就够怅惘的,那禁得起是久相识,那禁得起要有的是牵牵连连地别呢?”去哪儿呢?“要走向红火火太阳底去了。”实则,此文写作时,作者已经联系好了去山东青岛实习的地方,正准备走呢!

其二,中间六篇虽然也都不离题,却须分出眼下北平的街头夜与回忆中的街头夜。眼下的北平的街头夜只是《巡夜的警察》《摊贩与叫卖》《霜》,《俺的更夫》《欲曙天》《茅店的一宵》倒大半是回忆中的种种夜色。这就跟作者老年所说稍有出入,即《街头夜》的题材不尽是做家教时的北平夜生活。

写北平的几篇确乎生气勃勃,《巡夜的警察》简直就是唱给警察的一首赞美诗,“警哥儿”一语更是温馨传神,有诗意、有京味儿、还有幽默,你看最后一行:“喊啊!对了皓月和骄阳,高高地举起短棒说:‘站住!”《摊贩与叫卖》属于速写,一幅苦中作乐讨生活的风俗画儿。写回忆的可算是作者的自传,《俺的更夫》是家乡儿童时期的往事,《欲曙天》《茅店的一宵》该属于外出求学、探亲奔波路途中的经历,也都亲切有情致。

这组《街头夜》,单从文字的组织、表现而言,已是相当老到,属于师大读书时期作者最好的散文了,美文的风致业已十足显现,如一个青春的身体已然发育得生气勃勃,不得不让人惊诧了。

其实,1927年7月14日“虫声唧唧的夜里于师大”写的《昨日》,也是一幅街头贫民图,或可视其为“街头夜”系列之序曲。此文原刊《世界日报·副刊“文学”》。读过郁达夫小说《薄奠》当不难理解此篇之写实、写城市贫民之“穷”,以及对“不平等”人类社会之“诅咒”,或与周作人提倡的“平民文学”、文学研究会“血与泪的文学”相呼应。大学生眼里的老北京(北平)街头修路工人、瓜贩茶担、捡煤渣老婆子的辛酸。

九、海边的怀想——《鸥》系列两篇

1931年上半年是吴伯箫师大读书的最后一段,这一段实际上大半不在北平,而是从二月份就到青岛兼任中学教师。直到暑假前才辞去教职,返回北平参加毕业考试和学业实习,最终又选择了青岛作为他正式入职之地。

对于朝夕相处近六年的老北平和师大师友,吴伯箫有着深厚浓烈的情谊,离别之际,留恋不舍,亦是常情,况吴伯箫本来就是极重感情的人呢。何以遣别情?聚饮、沉醉、辞行、回味之外,就是以诗文抒怀了。

《鸥》两篇,由作者行迹与所用标题判断,当为青岛兼职期间所写,而所写,似乎第一篇《别前夜》为年初去青岛前的别情,第二篇《闷》则为来青岛后因郁闷而对师大师友的怀想和对自己的鼓励。

《别前夜》之“别”,虽不是毕业之“别”,可一去数月,再回来大家也没有多少时日好聚了。故文中有“又是一度短别”以及“明天你先走,回来时也许大家就风流云散了”这样的话。既是离情别绪,当然最宜做的事就是设酒饯行,有言为证:“好好用这别前的一夜吧,来,喝酒去!”“我说,我们今晚应当醉。”果然有酒,果然亦醉,“待大家重新踏上大街时,天旋地转,身子是左摇右晃的;嘻,真的醉了。”彼时的饯行酒,今朝的散伙饭,一代一代学子的同窗情,永久是那么浓、那么烈。

《闷》下笔是“闷”,落脚却在激昂的“笑”,及时当努力,岁月不待人,作者勉励自己:“心就放宽吧!不必愁,愁有何益?不必闷,闷多无聊!忍着苦就是伟人的道路,只要你站稳了脚。”末句更带劲:“啊,责任来时,闷,且走你的吧!——话是要大声嚷的。”

照现时说法,《闷》当然算是响当当的励志之作,然从写作角度,《闷》又是一篇漂亮劲爽的美文。且不说结构上的“兴”的笔法,用了三个往事的片段引发出最后的昂扬,只说语言上一个突出的修辞现象“对称”,令人感觉到吴伯箫散文与传统的赋甚至六朝骈文的关联。不错,现代美文是天然地有着中国传统散文之血统的,不是说周作人散文有晚明小品的风格吗?那么吴伯簫散文之受一点汉赋或六朝骈文影响也是情理之中的了。自然,所谓对称整齐,已是白话的对称整齐,不复为文言之刻意堆砌。这里略举数端,以见其貌:“我是伫立在海滨楼头,味着夜初景色,捡着昏昏梦幻;迷惘地醉着,糊涂地清醒着。”“坐下是漫无头绪的沉思,站起是冒着火花的新恨。”“眼看的是世界,胸着的是宇宙。”“憧憬着以往,以往是逝去的微浪,消渗于岸边浅沙冲碎在峭稜石岩化作飞花水沫了;顾虑着将来,将来是未出土的种子,是花是叶结束实果,全属未可知的事……”

在《街头夜》前面一些篇章里,类似对称、排比、押韵也有,但比较偶尔,越往后此种现象越密集,《别前夜》和《闷》尤为突出。

语言上还有一些奇突的用法,如这些句子中的单字独立用法:“兮,才是要命的局面哪!”“吁,天乎!”“哈!好快活,好难!”“我们,俩,站在柳荫边畔,倚着夜深未撤的网球网,宿露已将它潮湿了的,谈。”

显见,伯箫的文体意识,是猛然间大大地强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