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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东西文化论争再思考

2019-01-10钱婉约

关东学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钱玄同五四文化

钱婉约

今年是五四运动爆发一百周年,“五四”前后那场关于东西方文化特质、关于中国文化应往何处去的论争,至今依然没有过时,依然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人的价值取向、精神世界。感谢长春伪满皇宫博物院的邀请,让我来这里的“文博讲坛”做这场应时的讲座。我之所以题目称为“再思考”,不仅仅是指一般意义上的研究,因为“五四”100年了,相关学术领域对于“五四”的研究、讨论,已然很多,而现在更需要立足今天,作回望反思。也是因为关于这个话题,我自己曾在1990年发表过一篇论文,以《“两种人”与“两种文化态度”》为题,做过初步的论述探讨,发表在《江汉论坛》上。那时基本是用了一分为二的思路,在肯定“科学与民主”启蒙主义新派救亡图强意识的同时,指出他们的偏颇和过激,同时,对于尊重传统,维护国粹的所谓“旧派”“保守派”,特别给予了学术上的理解和思想史上应有地位的评估②。对于刚刚告别思想禁锢、走向学术自由与开放的三十年前的学术界来说,肯定“保守派”的学术意义和思想史价值,是那篇文章写作的目的所在吧。

现在看来,对于自己以前的认识与持论,也有必要做进一步的再思考。以往所谓“新派”“旧派”二分的评判,到现在,仍然是人们认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体定势,其实,这在很大程度上难免流于表面,未必妥贴与准确。从刊载文化论争重要文章的几个主要杂志来看,新旧阵营并非划然有别,同一杂志,同时刊登新旧派的文章;同一个人,也往往同时在三个或四个杂志上发文章,既在所谓新派的杂志,也在所谓保守派的杂志上发表文章。再从论争者的知识素养看,新派有旧学的根基,旧派有新学的教养。这是重要的事实。而从论战者的学术人生实践来看,激越于批判者,稍后多有自我沉淀与反思;所谓保守的思想守旧者,却正有人默默耕耘于西学的引进。

所以,今天想就这些反思,谈谈自己进一步的思考。

一、两个概念

第一个问题,说说五四运动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属性,从发生背景和内容轨迹来看,这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能混同而论。

我们回顾历史来看,众所周知,1897年,胶州湾沦为德国殖民地。1914年,日德在中国山东开战,日本占领青岛。1915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要求在山东享有特权。1919年4月,日本在巴黎和会上再次提出“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转让日本”。同年5月4日起,中国各地相继出现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号召“收回山东利权”“反日反帝”“抵制日货”等等,掀起一场群众性的爱国运动。这是五四运动的时代背景和政治意义。

1915年,上海《青年杂志》创刊。1916年,《新青年》转至北京继续出版。1917年,蔡元培主政北大,“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延揽聘请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钱玄同、梁漱溟、辜鸿铭、徐悲鸿等各派人物到北大任教。1918年1月,《新青年》改用“白话版”,新式标点迅速影响波及其他报刊杂志。同年5月,中国第一篇现代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发表,抨击“吃人”的封建文化。这时,除了清末卓然独立于潮头的《申报》外,《新青年》《新潮》《东方杂志》《甲寅》《论衡》等,一大批杂志活跃在思想文化界。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过程与文化轨迹。

可以说,五四运动无疑是由青年学生发起,后来有城市工人、商人等市民参加的反帝爱国运动,它口号、宗旨鲜明,时间短,起讫点明确。五四运动第一次显示了中国城市知识分子、大范围的民众,在新时代的觉醒,自觉参与到关系到社会政治、国家命运的行列中来。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以一些留洋回国新派知识分子所倡导,以民主、科学等为旗帜,而逐渐形成的一种文化思潮与文化追求,其实更准确地说,这是一种思潮性的文化运动、思想运动,其参与者是知识分子、学校师生,它的历时更长,一般以1915年《青年杂志》创刊为始,而它的下线是哪里?到什么时候?各家也是众说不一的。有以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为下限的,认为新文化运动孕育了学生运动的组织者;有以1921年为下限的,认为新文化运动也是中国共产党成立的摇篮之一;也有以1923年社会史论争甚至更晚的时间为下限的。可以说,其兴起明确,声势渐大,其发展转折,进而渐渐沉入在民国众多思想文化的现象中。因此,要说新文化运动的宗旨,其实也是更为多元复杂一些的。

顺便说一下,日本人是怎样看待五四运动的?

当时的舆论界与学术界有几种说法:

一种是叫做“英美煽动论”,代表人物是小林丑三郎,认为五四运动不是以学生为主导发动的,那些领导者与组织者,都是亲英美派人士、留学英美归国的人员,或者是美国在华教会大学的人物唆使煽动的,是一场空前的反日运动。是英美在华势力通过组织与支持这次运动,以反日达到重整在华利益的目的。这派代表了日本政府的言论立场,完全是从政府的利益角度出发的。

一种是叫做“社会进化失调论”,代表人物有贵族院议员江木翼,他说,十九世纪以来,人类文明倾向政治民主化,中国人受此世界大潮的影响,辛亥革命后,政治民主化的进程带来了社会的进化,中国人也懂得争取自己的国家权益了,这是可喜的,是好的。但是,中国人的进化毕竟起步太晚,骤然兴起,对于怎么样处理国际事务还不太有经验,还很不成熟,这次的学生运动,就是一种幼稚的、过激的行为反应,所以,他说这是“进化失调”,比如,他说全民都走上街了,但是这些上街游行的人,不懂得国际关系条例,不懂得国际法。还有一种论调认为,五四运动是中国商人暗中发动和操作的,为的是抵制日货,挽回中国商人自己的利权。

以上都是对中国存在的一种无视,对中国人爱国进步、民主意识的一种无视。所论大都是基于日本政府的立场,是以争取日本在华政治和经济利益为前提的。

与上不同的,是大学教授们的言论,主要包括:“反抗日本侵略论”与“民主进步论”。东京大学寺尾亨是一位国际法教授,辛亥革命期间,曾来中国协助革命党人起草临时政府组织大纲,他认为,五四运动是中国民众对日本一系列对华政策不滿,特别是对日本侵略性的“二十一条”的总决算。还有的大学教授也提出,日本外交政策是受“贪婪的资本主义的沙文主义”所指导,中国的反日运动正是这种政策的直接后果。东京大学的吉野作造,他是一个日本的共产党,他的眼光和视角在当时可以说是代表了日本最先进的五四运动观。他说,日本舆论界把五四运动说成是由于外国人的煽动是不正确的,从中国历史发展的立场来看,这是中国建立政治民主化进程的体现。他还说,侵略成性的日本,不但受到中国青年的反对,也受到我们这些日本人的反对。吉野作造是日本的进步思想家,他曾经做过袁世凯的顾问,这也是耐人寻味的事实。在中国历史上,袁世凯是一个不光彩的、倒退的、反动的皇帝,但是,在当时,他也曾想领略世界最先进的知识与思想,他请的是吉野作造做他的老师。这似乎也印证了我今天想说的一个主题——新和旧,东与西,在当时的中国,其实是混合杂糅的。吉野作造希望促进建立中国政治的民主化。

二、关于属性

1935年,共产党在延安提出“五四青年节”纪念日。这也是我们今天五四青年节的由来。1944年,国民党则定“五四”为文艺节,因为民国时期的青年节,已经定为1911年黄花岗起义的3月29日。说起“五四文艺节”,是因为胡适曾把五四新文化运动比为西方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余英时在上个世纪50年代到美国留学之后,注意到这个命题,他说,通过对西方近代历史、西方哲学史,包括启蒙运动的研究,觉得其实这个提法并不合适。

西方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精神,源头都在古希腊、罗马的古典思想,是欧洲文化的内在发展。而中国的五四主要是受西方文化侵入中国而引起的反响,其中虽也有中国文化内在因素的接引,但精神源头不在儒释道,而在西方。……如果坚持五四必须与文艺复兴或启蒙运动相比附,那便会陷入一个极危险而毫无根据的历史预设之中。所有民族或文明都必须经过相同的发展阶段,这是所谓“必然的历史规律”,西方既然比中国先发展一步,中国当然只能亦步亦趋;凡是西方经历的运动中国也必然经历一次。余英时:《文艺复兴乎?启蒙运动乎?一个史学家对五四运动的反思》,《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82页。

在这一点上,胡适的比附,是一个时代的倾向。正像当时欧风美雨中,喜欢将中国的很多概念、现象,甚至一个城市、一座雕像,都比附上西方文化中的某个要素一样。余英时的研究和反驳,是符合中国历史文化逻辑的、更为深入的思考,启发与帮助我们反思。

五四运动固然是反帝爱国运动,但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神更为丰富,它是继承了清朝晚期以来公车上书、戊戌变法、辛亥革命等一系列的爱国运动之后的一个更为深广的现代化运动。如果只是说爱国反帝,我们就不免看浅、看窄了“五四”深广的历史意义。

今天,我们回望“五四”,能不能这样总结一下,“五四”可以理解为三层的意义:首先是反日、反不平等条约的爱国反帝运动。第二层是新文化新思潮,提倡民主科学、独立自由、男女平等、运用白话文等等的思想、文化观念。第三层的意思,这也是近年来,我更多思考的一个问题,“五四”是一个复杂的、多元的、新旧合力的、综合性的现代化实践。这种实践到现在还在路上。

今天,我们纪念“五四”,应该从更深广的角度来理解它,也可以说,今天的我们,也仍是走在“五四”所开启的这一场全面现代化实践的路上。

三、新旧交织

下面我们看“五四时期的东西文化论争”,在看待“五四”文化论争的时候,我们习惯于用新派和旧派、激进派与保守派、革命派与改良派等等的概念来分别、来思考和评判问题。今天,从思想史维度,如果更加仔细深入地研读“五四”时期重要人物的思想言论,就会发现一个问题:所谓新与旧,并没有截然的区分。这正是我突破三十年前论文的思路,进行再思考的原点。

我们一般认为的新派人物如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钱玄同、鲁迅、周作人、吴虞、刘半农等,我们一般认为的旧派人物如章士钊、杜亚泉、梁漱溟、黄侃、钱基博、陈三立、章太炎、辜鸿铭、王国维等,这其间,还有一位最重要的人物——蔡元培,他可以说是学贯中西、维系新旧的代表,是我认为最接近所谓“复杂的、综合性现代化领导人物”气质的人。新文化运动中有最重要的四个杂志,《新青年》《新潮》是所谓新派的,《甲寅》和《东方杂志》是所谓保守派的。从四个杂志所刊登的文章作者来看,其实是新旧兼有的。新旧阵营并非判然有别,不少人同时在四个杂志上写文章。

那么,是不是新派的人物都有留学的经历?我们都知道,不用说新派的陈独秀、李大钊、鲁迅、钱玄同、吴虞都是留日的,胡适是留美的。可是,梅光迪、吴宓也是留美的,梅光迪这位胡适的老乡,是中国留美的第一个文学博士,却与胡适的思想倾向相反,他创办“学衡派”,与吴宓一样,主张文化守成,弘扬国学,是“保守派”的中坚。前清进士蔡元培,留德,后来赴法勤工俭学,章士钊留日,才华横溢,而章士钊的《甲寅》,也基本是所谓“保守派”的阵营。杜亚泉,没有留学经历,但他思想通达,知识求新,做了一辈子踏踏实实、实实在在的科学知识、西学科普工作。特别典型的例子,大家都知道辜鴻铭,他拥有多个洋学位,拖着一根辫子,英语说得比英国人还高深,比美国人还典雅,在北大教的是英国文学,如此“西学深厚”,却也是一位特别尊重和赞美中国文化,坚守本位文化的“保守人士”。中国人最早用英语翻译《大学》《中庸》《论语》的,就是他。另一个例子是王国维,1927年国民革命北伐军进入北京,他拖着一根辫子,在清华大学教授的任上,赴颐和园昆明湖自沉了。有人说他是殉清,有人说更深广地看,是殉中国文化的传统。不管怎样,从政治立场、文化立场来看,他是认同旧文化、旧体制的,不肯进入新的时代。这是保守派了吧?可是,从学术的角度看,晚清民国以来几十年,他所做的学问,却是代表了当时最新的方法和观念,他的《观堂集林》等学术成果,令日本人特别看重,不仅日本人,西方汉学家也认为他的学术是中国研究中最新派的、最具科学精神的。所以说,留学和跨文化的视野,恐怕并不是新旧的最主要原因,立场与方法,也未必是完全统一。

推广一点看,仅以1931年北京大学历史系的中国史必修课程来看,任课教师分别是:上古史和秦汉史——钱穆,魏晋南北朝史——蒙文通,隋唐史——陈寅恪,明清史——孟森。在钱穆《师友杂忆》中,多次讲到他们几人志趣相近,治学方法相同,如果套用新旧划分的思路来说的话,这些人就都是旧派人物,国学根底深厚。后来,由于胡适主政文学院把蒙文通给炒了,陈寅恪自己又不愿意上北大的课,孟森后来到南洋去了,就由钱穆一个人包揽了通史课,在北京大学由一个人上中国的通史,由钱穆开始。这也是钱穆后来在西南联大撰写中国通史讲义《国史大纲》的由来。这一点也似乎显示了,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观念的洗礼,由新文化倡导者之一的胡适主政的国立北京大学历史系,国学深厚的所谓旧派人物,依然是中坚,是推进教学研究的主力。

四、新旧言论举隅

当时新派的论调,在大力倡导民主与科学的同时,高呼“打倒孔家店”,对于本土文化,激愤中多有偏颇之论,已多为前人研究指出。举其要者:

第一,全盘否定本土文化,无辨别、无批判地赞美一切西方文化。如新潮社毛子水说:

中国的学术史,就重要的方面讲起來,不要说比不上欧洲近世的学术史,还比不上希腊罗马的。……因为我们中国民族,从前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业;对于世界的文明,没有重大的贡献。所以,我们的历史,亦不见得有什么重要。

毛子水:《国故和科学的精神》,陈崧编:《五四前后东西方文化问题论战文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20页。

第二,忽视民族文化的独特性与历史传承性。

如陈独秀说“(东西文化是)绝对两样的法子”,“如水火冰炭,不可并行。”

陈独秀:《独秀文存》卷一,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胡适说:“(我们是)又愚又懒的民族”,“成了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不长进的民族,不但物质机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上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知识不如人,文学不如人,音乐不如人,艺术不如人,身体不如人”

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蔡尚智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简编》第3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钱玄同“线装书扔茅厕”论,源于他这样的想法:“两千年来用汉字写的书籍,无论哪一部,打开一看,不到半页,必是发昏做梦的话。”

钱玄同:《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新青年》第4卷第4号。

这些极端的言论,今天看来,不值得辩驳。可在当时,却是大学教授、学术领袖、思想旗手所大声疾呼的话。究其根源,是民族危机严重,文化功利性压倒学术理性,追随西方进化主义的价值观,而忽视了民族文化自身的独特性与历史传承性。

在这一方面,所谓的保守派的言论,倒是可以有纠偏的意义的:

第一,学习西方文化要与重整固有道德文化相结合,将“西方奋斗的精神”与中国“克己的德性”相融合,再造文明。(杜亚泉)

第二,要认识到文化之连续性渐变与政治之更替性突变是不同的。文化是连续性的,其发展为渐变、潜滋暗长的情态;政治是更替性的,往往以更换的、突变的、判然水火、挥之即去的情态发展。章士钊《新时代之青年》里,还论述了创新与守成的辩证关系,认为世界上一切新与旧的出现与消亡,都是“连绵不断”的,不可能划出明显的分界,是呈现“新旧杂糅”的。对于一个社会,“旧者,根基也;不有旧,决不有新。”“一切改造和解放,俱不可不以旧有者为基础。”

章行严(士钊):《新时代之青年》,载陈菘编:《五四前后东西方文化问题论战文选》,第169-178页。

第三,主张文明调和。认为东西文明分别是一动一静的文明,是世界文化的“车之两轮”“鸟之两翼”(李大钊)。道德,有古时的,今时的,还有古今之通性的;有吾国的,西洋的。重在进行东西古今的调和。(章士钊)

第四,追寻文化、文明差异的风土性原因。杜亚泉认为:

文明者,社会之生产物也,社会之发生文明,犹土地之发生草木,其草木之种类,常随土地之性质而别。西洋文明与吾国文明之差异,即由于西洋社会与吾国社会之差异。至两社会差异之由来,则由于社会成立之历史不同。

伧父(杜亚泉):《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载陈菘编:《五四前后东西方文化问题论战文选》,第17页。

这些所谓守旧派的言论,今天读来,仍然透出学术的立场、理性的态度,是尊重文化本身的讨论,对我们当今文化建设之守成与开新、固本与引进、理论与实践等等方面,都还具有借鉴和重申的意义。

五、钱玄同

这里,主要介绍钱玄同与杜亚泉二人,以其生平学术细节与思想轨迹,说明新者仍有旧的情结,旧者其实也很新,是新文化的默默开拓者。

钱玄同(1887-1939)本是一个国学深厚的人物,他父亲钱振伦,前清进士,吏部主事,在绍兴是一个非常有名望的人,办绍兴龙门书院、扬州书院,蔡元培正是他的弟子。钱振伦晚年得子,62岁生钱玄同,或许与此有关,钱玄同一生身体不太好;在他12岁和16岁的时候,先后失去了父母,成为了孤儿。他的长兄就是钱恂,清末有名的外交官,曾驻节日英法德俄意大利,去了很多国家;钱恂夫人钱单士厘,似乎更有名,是清末女流外交家,辅佐丈夫活跃在国际舞台上,懂外语,性情开放健朗。长兄嫂如父母,钱玄同少年就跟随兄嫂到日本去留学。与钱玄同同时在日本留学的,还有钱单士厘的儿子,也就是钱玄同的侄子,那就是同样有名的钱稻孙。叔侄二人同岁,都是1887年生人。

钱玄同年轻留学日本的时候,身体就常常不好。有记载,一家人去爬富士山,小脚的钱单士厘愉快胜任,钱玄同却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出游,留在家里发烧生病。所以,钱玄同说话特别激进,一是聪明,出类拔萃,才高意远,容易取其一端,不及其余;另一,也很可能源于自己病弱的身体,源于病弱身体带来的特殊性格,思维走偏锋,不顾中正理性。比如后来的“线装书丢茅厕”,比如废除汉字用世界语。

蔡元培是他父亲的学生,把他聘请到北大来做教授,教什么呢?因为钱玄同当年在日本的时候,跟章太炎学过文字学,所以他在北大教的就正是中国的文字音韵学,但是,他说要废掉汉字,这不是他要自掘坟墓,要失业了?

还有,他在北大教书,都习惯不改卷子,北大是个官办学校,有蔡元培护佑,也就算了。后来,他到燕京大学去兼课,燕大说钱先生你怎么不改卷子,他说我从来都不改卷子的。他有一个章,给每一个同学都盖一个章——及格。燕京大学说不行,我们这儿的学生卷子是要由老师一一的批改的,要给评语的,优就是优,良就是良,不及格就是不及格,你不能都是及格。他说,我就是这样当老师的,不行的话,我把薪水退还给你们。

在他的日记里还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细节:他不过农历的节日,每到中秋、春节等日子,他就跟他夫人打招呼,不要在家里过年、过中秋节什么的。比如更有甚者,他说“四十岁以上的都应该枪毙了”,因为青年才是社会的希望,才是社会最好的创造力,老了就没用了。鲁迅在1932年写了一组《教授杂咏四首》,分别讽刺四个他的论敌教授,其中一首是写钱玄同的——“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何妨赌肥头,抵挡辩证法”。他还曾以头可断,不愿意在北大上学校要求他上的“辩证法”一课。

再比如,更广为人知的是,他好好的钱姓不要了,要改“疑古”,他有一段时间在《新青年》上发文章,笔名就是疑古玄同。

钱玄同就是这样一个很决绝、敢于高论阔谈的人。但是,这个人的私德还是很好的。一则,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个非常真实、生动、有趣的人,二则,他对自己有反思、有自省。1920年,他给胡适的信中就说,看见自己在《新青年》时的旧作“惭汗无地”。1927年时,更说自己数年前的谬论“十之八九都成忏悔之资料”。

钱穆在他的《师友杂忆》中,回忆了自己与钱玄同的一段往事佳话。在北京大学期间,钱穆开设上古史与秦汉史,当时,疑古思潮甚浓,他在“上古史”的课上说:“事有可疑,不专在古,古亦多无可疑者。如某姓钱,此钱即属古,无可疑。余确姓有父有祖,乃至高曾以上三十几代前,为五代吴越国王钱镠。以上仍有钱姓。近乃有人不姓钱,改姓疑古,此何理?”就有同事提醒他,你要当心,不要惹事,钱玄同的儿子在你班上,你可知道?钱穆说,知道。后来有一天,北平清华北大的文史教授共赴一宴席,主人善意让“二钱连坐”,所以,钱穆就凑巧与钱玄同比肩而坐。

玄同问余,“君知吾有一子在君班上否?”余答,“知之”。玄同又言,“君班上所讲一言一语,彼必详细记载无遗”。余答诺,并谓彼勤奋好学殊少见。玄同又谓,“彼在班上之笔记我亦过目,逐字不遗”。余闻言,骤不知所答。窃恐或起争论,将何措辞。玄同乃续谓,“彼甚信君言,不遵吾说”。余仅诺诺,玄同乃改辞他及,不再理前绪,余心始释然。

钱穆:《师友杂忆之十北京大学》,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年,第154-155页。

1938年元旦,钱玄同在写给儿子钱三强的信中,更是对传统儒学推崇备至:

我虽闭门养病,但自幼读孔孟之书,自三十岁以后(1916年)对于经义略有所窥知,故二十年来教诲后进,专以保存国粹昌明圣教为期,此以前常常向你们弟兄述说者。今虽衰老,不能多所用心,但每日必温习经书一二十页,有时卧病在床,则闭目默诵,此于修养身心最为有益,愿终身行之也。

熊西平:《民国大文人》,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6年,第124页。

这多么符合一个传统士大夫的情怀写照。实际上,不少“五四”时期的新派激进人物,后来都在思想认识上发生了转变。胡适晚年回忆时也承认,“我们在思想方面完全是西洋化了;但在安身立命之处,我们仍旧是传统的中国人”。

所以,从私德的角度看,錢玄同是个很不错的人,胡适的私德也很好。众所周知,胡太太江冬秀不识字,胡适夫妇白头偕老。也有人劝钱玄同纳妾,他也不为所动,从一而终。看一个人的品德,其实很简单,除去他的地位、金钱、学问等等的光环外,无论贫富贵贱,无论高下雅俗,只看他对做人的基本准则,对那些人人都必须面临的道德准则——忠信孝悌友爱等等,守得如何。从私德到公德,一以贯之。

六、杜亚泉

下面来介绍所谓旧派人物中的杜亚泉(1873-1933)。杜亚泉,浙江绍兴人,他没有留学经历,因长期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一辈子做了许多重要的编辑、翻译与出版的工作,为近代中国最早的科学教育与科学社会普及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可惜很长时间内,他的贡献不为人瞩目。他少时曾在杭州崇文书院读书,甲午战败后,思想受到震动,放弃举业,转向追随新学。随后应好友蔡元培聘请,在绍兴的新式学堂教数学。后来自己设立亚泉学堂,发行《亚泉杂志》,这是晚清最早的科学杂志之一。在商务印书馆期间,他主持主编出版了两、三百万字的大型工具书《植物学大辞典》《动物学大辞典》,是中国近代最早的专业性科学辞典,是动植物科学在中国最早的普及奠基之作。当时苏州东吴大学生物系主任祁天锡认为:“自有此书之作,吾人于中西植物之名,乃得有所依据,而奉为指南焉。”

另外,他又是前面提到的《东方杂志》的主编,《东方杂志》是商务印书馆的刊物,从1912年到1920年,任这份杂志的主编,五四文化论争时期,正是他主笔这份杂志。虽说他的经历和贡献,与蔡元培、张元济及商务印书馆的存在与发展,密不可分,而他个人的禀赋、性情与努力,更是十分重要的。

杜亚泉在1916年《东方杂志》上,最早提出东西方文明是“一动一静”的文明,并且于一年后的1917年提出两种文明应该调和。这些理论观念与后来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如出一辙,在政治左派当中,李大钊是一个非常有学养的学者,他在《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中说:

东洋文明与西洋文明,实为世界进步之两大机轴,正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缺一不可。而此两大精神之自身,又必须时时调和、时时融会,以创造新生命而演进于无疆。

李大钊:《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载陈菘编:《五四前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文选》,第60页。

当时和后来的革命者,往往批判这些调和论的论调,认为态度不坚决,缺乏革命精神。陈独秀就曾经斥责杜亚泉的《东方杂志》为“封建复辟”。罗家伦在《新潮》上,也曾讽刺《东方杂志》:

毫无主张,毫无选择,只要是稿子就登。一期之中,上自天文,下至地理,古今中外,诸子百家,无一不有……,忽而工业,忽而政治,忽而农商,忽而灵学,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你说它旧吗?它又像新。你说它新吗?它实在不配。

罗家伦:《今日中国之杂志界》,《新潮》第1卷第1期,转引自刘增杰:《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第227页。

这位杜亚泉,原名炜孙,亚泉是他为自己取的号。蔡元培后来回忆说,杜亚泉曾对他介绍自己的名字:“亚泉者,氩、线(繁体)之省写;氩为空气中最冷淡之原素,线则在几何学上为无面无体之形式,我以此自名,表示我为冷淡而不体面之人而已。”

蔡元培:《书杜亚泉先生遗事》,载《蔡元培散文》,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214页。可见其性情散淡、高冷之一斑,但是,做的事情却是踏实温厚的。蔡元培深为赞赏。

无论是赞赏,还是批评,用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最冷淡的元素”或许正是在热闹论争中一种追求学术理性的自我表白,而所编杂志“古今中外,诸子百家,无一不有”的策略,又岂不正是兼收并蓄的原则与情怀?

他不仅对中西文化有洞察、有调和的论点,对西方文明内部他也有比较深入的观察与研究。比如他对法国文明和英国文明进行了一番探究,说“英国近世之隆盛,实源于在保守中求进步之美风良俗。若(中国)采取英国之制度,运用宪政,则国势日隆。”而法国是大革命风范的,英国是君主立宪制改良的那种风范,比较后,他给中国指出了一条路,说中国应该采取英国制,运用宪政,则國势日隆。

从以上所述可见,杜亚泉当时既是踏踏实实做实事的编辑家著述家,又是视野高远的思想家、政论家。蔡元培曾为杜亚泉写传,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一是肯定他聪慧过人,广博而有识断;二是赞誉他于古今东西之学,能取其长而调和之。

君身颀面瘦,脑力特锐,所攻之学,无坚不破;所发之论,无奥不宣。有时独行,举步甚缓,或谛视一景,伫立移时,望而知其无时无处无思索也。蔡元培:《杜亚泉君传》,宋应离等编:《20世纪中国著名编辑出版家研究资料汇辑》第1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53页。

先生既以科学方法研求哲理,故周详审慎,力避偏宕,对于各种学说,往往执两端而取其中,为唯物与唯心、个人与社会、欧化与国粹、国粹中之汉学与宋学、动机论与功利论、乐天观与厌世观,种种相对的主张,无不以折衷之法,兼取其长而调和之;于伦理主义取普泛的完成主义,于人生观取改善观,皆其折衷的综合的哲学见解也。

七、结束语

不得不说,“五四”留给我们的最大遗产,就是中国社会、中国人百年以来的新传统。“五四”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从思想意识到伦理观念到语言文字的使用,几乎刷新了一遍,使传统中国进入现代。进化论、民主自由论、科学论等等,现代中国人最基本的价值理念,大都来自于“五四”以来的现代化运动。百年“五四”,在隔断中华文化传统的同时,奠定了中国人新的共同的文化精神,造成了新的文化传统。现代中国文化,在丧失中获得新生。

今天我们回望“五四”,应该追寻它更深广的文化意义。作为一场复杂多元、新旧合力的综合性的现代化实践,“五四”东西方文化论争所提出的思想课题,还在继续,并未解决。中国文化守成开新的探索实践,仍然在路上。超越“五四”,需要重新回归传统,确认我们民族固有的历史精神与文化精神,在新的历史阶段上,立足本位,整合古今中西之学,开启我们民族文化的自信、新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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