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养生伪科学斗争的这些年
2019-01-10王霜霜
王霜霜
重庆缙云山绍龙观住持李一,主张“辟谷”“龟息”等养生法。最终,他的神话在媒体调查中,轰然倒塌(@视觉中国图)
田吉顺剥开柿子吃了几口,又往嘴里送了几口螃蟹,突然面色泛红,表情狰狞。他用手紧紧握住脖子,身体往后倾,快要倒下的时候,吃力地从嘴里吐出了几个字:“你以为我要死了吗?”
“没事啊。”他随即直起身子,摆出一个“摊手”的表情。背景音乐是年轻人常用的恶搞版《The Next Episode》。
这是田吉顺拍的一条关于“柿子和螃蟹一起吃会中毒”的辟谣短视频,面色和表情,都是装出来的。主角田吉顺曾是浙大医学院附属医院妇产科的主治医生,网友叫他“田太医”,并把他这种“戏精上身”的科普方式叫做“土味科普”。
2018年10月25日,丁香医生公众号发布了一篇《没有食物能防癌!酵素全都在骗钱!101条谣言,一次全辟掉》的文章,驳斥了“海鲜水果不能一起吃”“牛奶榴莲不可以一起吃”等健康类谣言,并直言不存在“食物相克”这一说。这篇文章很快就得到了10万+的阅读量与大量评论,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是“你在放狗屁”。
田吉顺决定以身试“毒”,以正视听。但在这条视频下仍有人质疑他“吃得不够多”“以辟谣的幌子造谣”……
在真假难辨的养生问题上,反谣言和伪科学的缠斗,从来都是一个火药味十足的硝烟戰场,它有时候是隔着屏幕的骂战,有时是一场谋划周全的集体出征,甚至对簿公堂也不足为奇。
被踢出家族群的年轻人
很多年轻人都曾收到过长辈们的这类关怀,“豆腐和蜂蜜不能一起吃,否则会耳聋”,“羊肝和红豆不能同吃,容易中毒,无药可解”,甚至有好事者还制作了一张花花绿绿的“食物搭配(相)生(相)克表”,让大家严格按照食谱执行。
“辟谣101”那篇文章发布后,很快,微博上出现了一条“年轻人家族群辟谣被踢”的热搜。一网友把“辟谣101”转发到了家族群中,立刻被长辈“请”了出去。
事实上,“食物相克”是科学界已经懒得再辟的一类谣言。早在1935年,中国营养学学会首任秘书长郑集教授从180多对所谓的“相克食物”中选取了流传最为广泛的14对进行研究,其中有香蕉与芋头、花生与黄瓜、蟹与柿等。郑集首先以大鼠、犬、猴等动物为实验对象,进而对人体进行实验,结果均属正常,毫无中毒症状。
2006年,兰州大学和哈尔滨医学院又做了一次关于食物相克的临床研究。在动物和人群中实验“猪肉和百合”“鸡肉和芝麻”等多组相克食物,结果,没有一例因此中毒。但直至今天,只要有“A和B一起吃会致病”这类句式出现在朋友圈,依然会引起大量转发。
在通往健康的这条道路上,一条隐秘的分界线越发切实可感,甚至可以把一个家庭划分为两大阵营。
在丁香医生创始人初洋看来,在科普领域,“文化上的冲突远远大于科学上的冲突”。“家里的长辈,因为多年的教育和社会上的熏陶,会令他们更偏向于从文化哲学道德角度思考养生,而年轻人可能更信任科学逻辑”,初洋说,“当大家处在两个世界观和话语体系中,是无法实现对话和平等交流的”。最终辟谣的结果只能是强势的那一方去排除异己。
“谣言之所以能够被疯传,是因为它击中了人们更愿意相信的那个点”。田吉顺说,“食补”“药食同源”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观念,符合普通人的认知经验,很多谣言因此借这个壳进行“偷天换日”。而“辟谣难就难在这儿,因为你老是得逆着别人来。”
田吉顺曾辟过一个“怀孕不能看电影”的谣言,“只要孕妇不是24小时呆在电影院里,偶尔看场电影是可以的”,但立刻遭到网友的反驳:“如果影响到胎儿听力,你能负责吗?”他当时还花了很长时间去和这位网友解释,但后来觉得完全没必要,“因为他根本不是就事论事,这种讨论毫无价值”。
“很多人骨子里不愿意相信自己被骗了这件事情。”美国杜克大学癌症生物学博士、癌症科普作家李治中(网名“菠萝”)说道。
科普的敌人从不只是某个谣言或者谣言发布者,它是与一种“宁可信其有”的惯性思维,甚至是与中国传统的人情世故进行博弈。
为什么大家乐于转发“牛奶致癌”这类伪科学文章?“因为他对传播者是有价值的”,田吉顺认为谣言有时候可以充当人际关系中的一种润滑剂,“你一旦把它传递出去,就表达了你对别人的关爱”;而相反,辟谣恰恰是反人性的,因为你不断地在告诉别人“你是错的”。“没有人承认自己错,他们只会不断地找证据跟你吵,吵不过就给你扣帽子、贴标签”。“这个争论就没有休止,完全是鸡同鸭讲,现在关于这方面的争执我们都一律不回复。”田吉顺说。
正面对峙
如果说现在科普和伪科学之间的战斗还隔着一层屏幕的话,那么之前科普界围攻光明顶、清算大师的现场可谓是剑拔弩张。
马大师坚持称自己有“第三只眼”,可以透视人体疾病,并给人治疗,甚至通过一个名字、一张照片,就能诊断病症、测出胎儿性别。坐在第二观察室的方舟子听到后,嘴角微扬、非常自信地说“这是骗人的东西”,是“伪科学”。这是2001年一档电视节目《亮剑》中的一幕。
《亮剑》是贵州卫视在2011年打造的一档打假叙事类节目,节目组邀请有“打假第一人”之称的方舟子、以反伪科学和揭露伪气功、假神医而闻名的司马南及CCTV《法律讲堂》的主持人余婧坐镇,与声称有特异功能的大师现场论战。“养生”大师也是这个节目的常客。
为了证明自己“神力”非虚,马大师开始现场给主持人和导演看病。她把大拇指和食指一掐,拉出架势,气定神闲地算出了二位分别得了“脾胃病”和 “脂肪肝”。很快,诊断结果被主持人和导演否认。之后,马大师又“透视”了一位现场观众,依旧诊断失败。但她仍处变不惊,脸上未见一丝波澜,坚称自己是能量受到干扰,才出现失误。
见势不妙,“天眼论”的另外一个信奉者张大师上前声援,方舟子也走上台来,二人当面对峙,场面激烈。方舟子从概率学的角度说“天眼”看病,全凭蒙,是根据人的体型、职业等特征推算出来的。而张大师从宗教的角度出发,说“天眼”由来已久,方舟子不相信,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开天眼。
尽管多次现场验证失败,但马、张两位大师并不死心。一位号称来自温哥华的女博士又上台助阵, 从阴阳五行的角度论证“天眼”存在。以一敌三之后,方舟子稳不住了,现场下了“战书”,他认为之前所有号称做过这类实验(成功)的,都是相信的人去做的,本来就带有主观的偏差。“只要有怀疑的人在,没有一个实验能够成功。谁不信,到我面前做实验。”他手一挥说道。
最终,这场论战谁也没说服谁,甚至从头至尾,双方根本没实现对话。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方舟子说:“和他们辩论基本上各说各话,他们说话是没有逻辑性的。”
除了“天眼”马大师,方舟子还在《亮剑》打假了一位号称能用高压电给人治病的栾大师。但在话术上,栾大师要谨慎地多。他直言自己“不是医生,不治病”,只会“保健调理”。但他的“调理”和曾经的 “神仙道长”李一的电疗法如出一辙。
据《南方人物周刊》在2010年的一篇报道,道长李一门下弟子三万,马云、王菲、李亚鹏、杨锦麟、梁冬等巨贾明星都曾是他的门徒。他用一台调压器、一双塑料鞋、一个灯泡就可以治疗癌症等疑难杂症,除此之外,李一还主张“辟谷”“龟息”等养生法,甚至称自己能预测患者未来五年得什么病。不少人因此上山,跟在他后面练功。
方舟子率先在微博上对他进行質疑,李一的过往经历陆续曝光在新闻报道中,他涉嫌学历造假,其皈依弟子更到重庆市民宗委举报其“敛财”、“与多名女弟子有染”、“涉嫌强奸”等多项内容。在全民讨伐的压力下,李一道长宣布“闭关”,并辞去两级道教协会的职务,从此消失在公众视野外。
在养生大师辈出的年代,往往要通过打倒一位“大师”,一个科学理论才能得到普及。许多“大师”通过媒体这个“照妖镜”现出了原型,但也基于此,“大师”们开始规避上这类验证节目。仅七个月,《亮剑》就因素材减少,改为家庭调解类栏目。
集体出征,“围剿大师”
凭借“打假第一人”的名头,“科普作家”方舟子点过名的大师,很快就能引起媒体、公众甚至政府部门的关注。一个个大师,一夜之间,都成为幻灭的泡影。例如台湾来的“排毒教父”林光常、“中医食疗第一人”张悟本,以及卖“祖传治癌秘方”的刘弘章等。
但普通科普者要扳倒一位假大师,必须要靠抱团、集体出征。云无心是科学松鼠会的成员,著有《吃的真相》系列等科普类书籍。科学松鼠会是复旦大学神经生物学博士姬十三在2008年创办的一个科学传播公益团体,致力于推动科学传播的大众化。
在云无心看来,集体出征马悦凌,算得上科学松鼠会科普历史上一个标志性事件。2011年之前,养生教母马悦凌风靡一时。她不仅一度是各大卫视养生节目的座上宾,出版的《不生病的智慧》更长期蝉联各大图书排行榜榜首,她还发明一种治百病的固元膏,取名叫“马悦凌糕”。而实际上,她只是江苏某医院的一名初级护士,连行医资格都没有。
马悦凌以自己的健康之路来吸引信徒。她自称从小身体不好,初中毕业之后,还是一个成天摔跤的“病秧子”,最终通过试验各种民间小偏方的方式,走上了康复之路。在《不生病的智慧》里,她称“99%的病可通过补气血治好”,“食疗、按摩、艾熏可以治癌”,“吃香蕉、西瓜会导致不孕症”,她甚至几乎给所有的水果判了“死刑”,后来还鼓吹“生吃泥鳅”,多人因寄生虫感染被送进医院。
针对她的言论,科学松鼠会组织了一场集体出征。“把马悦凌发表的各种书和言论收集起来,大家一个个针对她的文章写辟谣,逼得马悦凌不断修改、删除网页。”云无心对本刊记者说。这场出征因为“日本福岛核泄露”事件被转移了视线,马悦凌因此“逃过一劫”。但不久,央视《新闻调查》栏目以“马悦凌神话”为题,对她进行深入报道,暗示其是“神婆”。她的骗局最终还是被揭穿。
除了本土大师,科学松鼠会还“围剿”过一伙洋大师。
2012年,美国抗衰老医学科学院(American Academy of Anti-Aging Medicine,简称‘A4M)宣称“发明了几乎可以攻克人类癌症的基因机制”,他们发明的“抗瘤酮(Antineoplaston)”可以抗癌。为了推广该药,他们找了中国许多专家学者担当顾问,并计划在上海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研讨会。
在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和欧洲药品管理局(EMA)的官方网站上,根本查询不到任何名为“Antineoplaston”的药物。在中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网站(SFDA)上同样查无此药。
“等到开会的时候,肯定有大量的媒体去报道他们,我们再辟谣,这些媒体不会自己打脸,他们不会再理睬这个辟谣了。”云无心说,当时为了抢占先机,科学松鼠会决定提前行动,掌握主动。在大会之前,就有节奏地组织成员发表文章质疑“抗瘤酮”。
这场辟谣由科学松鼠会成员、哈尔滨的一位医生李清晨最先发动。在一篇名为《警惕洋骗子对我国恶性肿瘤病人的欺诈》的文章,李清晨写道“美国癌症协会(The American Cancer Society)认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抗瘤酮这种药物对任何一种癌症病人有益处”,松鼠科学会的其他成员纷纷响应,越多越多的真相浮出水面。在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的网站上,查询“抗瘤酮”,大家发现它只是进行到了临床二期试验,还不能真正上市用于治疗癌症病人。“这样有欺骗中国患者到美国充当‘医疗小白鼠之嫌。”李清晨认为。
虽然这场“集体出征”,最终以主办机构撤回对大会的支持而告终。但这并非一次不流血的“光荣革命”。A4M很快做出了回击,同时向科学松鼠会和李清晨所在医院发了律师函。云无心介绍说,李清晨的工作甚至还因此受到影响。
离谣言最近的时刻
田吉顺说生活中离谣言最近的时刻,是他妻子怀孕时。
田吉顺的妻子是一家公司的项目经理,平时是一个极其理性的人。但怀孕之后,却“性情大变”,开始做各种检查,找各种过来人聊,加各种孕婴群,有五花八门的信息渠道。之前,在醫院坐诊的时候,田吉顺经常被患者从哪儿听来的谣言弄得不堪其扰,心想“这都问的什么问题”,但如今作为患者家属,他才切身理解了这种焦虑,“她就是忍不住地想询问各种信息”。
“当时我自以为我是医生,你不信医生你信谁?你不信我,你信你妈吗?她真的信她妈”,田吉顺自问自答,他妻子也有自己的逻辑:“医生不一定为我着想,但我妈是绝对疼我的。我妈说‘等我老了就知道了,她经历过这些,她说的一定是对的。”
田吉顺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做的很多事情“太想当然了”。此前,他更多是从医生的角度,展示观点的专业性,却没有站到对面患者的角度思考他们的需求。“人都是凭直觉思考的,他们天然地去信那个看起来更关心他们的人。”田吉顺说,比如,他们的哪个亲戚、邻居,甚至是“隔壁老王”。
初洋认为,科普成功的第一步是要学会“讨人喜欢”,“我不是说你错,但我们这边有更好玩、有用的内容,你要不要来看一看?”
初洋不断提醒团队做内容要做到“easy”和“simple”,同时还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建立大家对自己的信任和喜爱。“我们不做斗士、不做老师,只和大家做朋友。”初洋说,“之后,要么他相信逻辑,要么是基于信任,都会更愿意接受你所倡导的一些生活方式。”
美国杜克大学癌症生物学博士、癌症科普作家李治中认为做科普,再简单的问题都要说一百遍,“抽烟有害健康也要说一百遍”,而且要随时提醒自己的一点是:你不是一个老师。“态度得好一点,不要想着去教育别人。你就把好多东西发给他看,让他多看一些好的,他不需要记住,但潜移默化,一定是有作用的。”
“当我们在建议别人做什么事或者表达一个态度时,我们要替对方来考虑一下获益成本比”,田吉顺说,“像怀孕不能吃螃蟹这种谣言,如果你为了保险起见,不愿意吃,我不会强迫你,因为纯粹是为了解口腹之欲;但如果它会对你的健康造成威胁,我是会阻止你的。”
如何鉴别伪科学?李治中说,他不停地向大众灌输的一条核心原则是“要数据”。“你不要管它广告写得多好,关键是数据。比如这个技术治了多少人?多少人有效?数据在哪?有没有发表论文?不要相信个例,而要相信统计,如果大家能做到这一点的话,绝大多数骗局都很难骗到人。”
李治中认为,如果有一天,当他的读者能用科学理论来质疑他时,科普的最终梦想就实现了。“当你都能来质疑我说的东西了,你肯定也会质疑你身边的亲戚。” (张惠兰、陈劲松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