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的清风明月
2019-01-10潘敦
○潘敦
电影《黄金时代》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萧军、萧红受邀到上海见鲁迅先生的那一幕:两人站在虹口内山书店的门外,隔着玻璃窗望见坐在书店里的鲁迅。演萧红的演员虽没有太剧烈的肢体语言,却让我清楚地看到萧红当时的兴奋与激动。我当年第一次见董桥先生,表情虽不自知,却亦大约如是。
我初读董先生文章,始自《乡愁的理念》一书。之后因公务来往香港渐频,于是我一本本补买、补读、补功课。董先生年轻时写时评,发议论,奇思妙构,引经据典,笔下常埋珠玑。过了耳顺之年他多谈旧物、旧人、旧事,往往睹物思人,因人念事,一幕幕好像从铁皮饼干盒里翻出来的老明信片,四边泛黄,往事仿佛都镶了楠木镜框,等你把它挂上墙。
老派文人都爱字画古董,都读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笺》,董先生尤是。2003年出版的《小风景》,书里用董先生的藏品照片为文章配图,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字画、成扇、竹木、牙角、铜炉、砚台、嵌宝、雕漆、吉金、古玉、印章、葫芦、藏书票,还有手工装帧的西洋典籍。董先生一边收藏,一边考据,一边落笔成文,结集付梓,活脱儿十几部白话版的《前尘梦影录》(清代徐康所撰写的文物考古的专著),也成了我开始接触字画文玩的参考书。无奈“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闲财碎银,都付于那僻摊、冷肆、拍卖行,虽落得个家有长物、身无余资的下场,倒也不算凄凉。多年后我请董先生为拙作《玉成墨影》题写书名,趁机打趣,说这都是他教我,也是他“害”我,更是他“救”我。
“玉成墨影”四个字写得真好,半隶半楷,五分何绍基,三分倪元璐,两分台静农,融在墨里,变成自己。老先生做事认真,裁了瘦长条的洒金粉笺,用铅笔打了淡淡的格子再写,让晚辈看了感动。写字实难,临古人先贤临到七分相似是本事,是用功;临了几十年,终于在漆黑的墨汁里琢磨出自己的一点风骨,是天资,是造化。中华书局最近选编沈从文先生以“古代文化”为主题的文章,出版了一本《古人的文化》,书里有一篇谈写字,沈先生说得中肯:“必明白字的艺术,应有的限度,折中古人,综合其长处,方能给人一点新的惊讶,新的启示……这种专家当然不多。另一种专家,就是有继往开来的野心,却无继往开来的能力,终日胡乱涂抹,自得其乐……这种专家一多,结果促成一种风气,便是以庸俗恶劣代替美丽的风气。”古人没有书法“专”家,读书人个个都要练字,字写得俊的,也大都学问好,文采佳。王羲之写的《兰亭集序》,书法好,文章更好。
董先生退休,闲来无事,天天在家读书练字,朵云轩仿古木版水印花笺上写蝇头行楷,有时默几行唐诗宋词,有时录满页笔记旧谈,写完正文更题跋文。跋文要比正文还好看,跋文里你能知道董先生年少时读过什么书,临过谁的字,背过多少诗,能知道董先生与前辈结交的前尘往事,能知道香岛半山,南窗灯下,董先生读书写字,竟到天明。我最喜欢董先生录杜少陵《佳人》后题的那一段:
予小学读杜甫《佳人》,至今不忘,老师谓天宝乱后当是实有其人其事,杜工部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合当千古绝唱。甲午年深秋录此旧爱,追念往事不无感慨,古今佳人无数,予有缘相识二三而已,今垂垂老矣,再诵此诗追忆似水年华耳。香岛半山书斋南窗下。
好一个“似水年华”,好一个“不无感慨”!
董先生水印花笺写了几十张,朋友林道群先生看惯了他的墨迹,说他的字近来越写越好,董先生称之为“养字”,我说看这字能养心。
旧字画、旧文玩就好像旧时代的清风明月,董先生总爱这样比喻,常说他这辈人是有幸沐得清风、照见明月的最后一代。也是,旧年月文人只要笔头勤快大都小康,运气好,冷肆上能换一两件小文玩。那时候的冷肆真冷,冷得只剩清风明月。斗转星移,这几年拍卖兴旺,富翁豪客一掷亿金,清风明月身价陡涨,东西一贵,赝品变多,读书人想要一件前辈文人像样的手迹比登天还难。我求董先生匀我些写好的花笺,让我替他办一个精致的文人墨趣展,多少是盼着清风又来,明月再度。
每一代有每一代的清风明月,每一代的清风明月不尽相同,但都相似。这一代的人,还是要找回这一代的清风明月才好。
解读
董桥先生文笔雄深雅健,兼有英国散文之渊博隽永与明清小品之情趣灵动,代表作品有《另外一种心情》《这一代的事》《辩证法的黄昏》等。他酷爱字画古董,藏品丰富,且有深入研究,著作颇丰,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其书法“半隶半楷,五分何绍基,三分倪元璐,两分台静农”,有自己的风骨,令人赏心悦目;富有文化内涵,可以陶冶人的性情;所蕴含的品格,给人启迪。“清风明月”既指字画文玩等藏品,又代表了高雅的传统文化,还指代董桥先生这一代文人身上所具有的认真勤勉、提携后进等美好品格及深厚的人文艺术修养。作者在文中表达了对当今社会难得“清风明月”的遗憾以及对“清风又来,明月再度”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