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泉
2019-01-09朱训德
朱训德
故里老屋后庭,一泓清泉在清黛如镜的井口盈盈而出。
在岁月的磨濡下,宽敞朴厚的青石砌成的井台已如古香古色的青铜器座一般,有几尾墨青色的鲫鱼常游至井口与人打招呼。泉台下汇成的一漫浅溪中常有螃蟹爬出,小虾跳跃,石蛙唱歌。前面,泉溪所至的池塘就是人们洗衣洗菜的地方。
井台旁有株参天的百年古枫树,有数丛青翠的楠竹。
在我的记忆里,这口古井从来未断流过。这里的乡里乡亲、左邻右舍,许多大安小事就与这座古井台有了许多关联,也是童年的我最喜歡的地方。
又是暑假,李老年伯家来了一位汉口归来的小客人,留着长长的小辫子,一席蓝白相间的学生女裙,明眸笑靥,极文静,又极灿烂,在井台边上静静地做着暑假作业。
我光着足丫站在清流中,惊喜地凝望着她。
“还未读书吧?”
那样纯净,那样淡淡的笑容。
“这座大屋过去叫做鹏园,是这位小姑娘的爷爷李元甫家的。”年伯过来说。
“李元甫可了不得,他是毛主席的老师,东山书院的院长呢!”
如此,故乡的清泉就这样镌印在一个充满期待的幼小心灵里了。
多少年来,我以我的怀抱和步履走向远方,在家国之间游走,在地球这端和那端间穿越,不管走得多远,那一泓故里的清泉却始终流淌在我胸怀里。泉水的清洌和甘甜总在远方吸引着我,也滋润、抚慰着我,洗却了世间的灰尘和疲惫的身心,使我永怀清新的力量。
我常常回到鹏园故里的古井旁,感受来自故土深处的气息,映照自己的面容和不尽的思索。生命的变化是常态,生命本身唯转化为思想,为文字,为形象,为节奏,为作为,渴望将生命的某一种形态凝固下来。珍贵的情感,事功与精神,在人生与时空的流转中凝聚为无形和有形的存在。澄澈的清泉在山川和大地的律动中孕育和流淌,为芸芸众生带来了生命的滋养,为人文智慧提供灵感和启示。
在湖北天门官池之滨,一块五彩斑斓的八方形巨石上有“品”字形三口圆井,井口布满汲水绳痕,有陆羽(陆羽在唐代官拜“太子文学之职”)最早以“文学”二字命泉的手迹。此泉由晋代高僧支循开凿,距今已有1600年的历史了。
这里即是少年陆羽汲泉煮茗读书之处,更是后世访茶圣遗迹必到之地,又称陆子泉。
北宋著名诗人王禹品泉曰:“甃石苔封百尺深,如今赏味少知音。 涓涓泉水中宵月,留得先生一片心。”
日本茶道研修访华团专程来拜访茶圣陆羽遗迹,环陆子文学泉而坐,研颂《茶经》,在泉畔放歌:“九夏井含富士雪,三春晖映重瓣樱,赤县扶桑衣带水,古今同风多知音。”
孔子曰: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古往今来,中国文化渊源都与山水有关。历代文化书院无不建在山水之间,隐大麓,傍清流,与山水相融。且许多著名的书院都有名泉,山环水绕,人文鼎盛。果然是“泉清堪洗砚山秀可藏书”。
好些书院由于人文缘分,我已是多次拜访,而且总是乐不思归。
五老峰下,四面环山,形若洞天的白鹿洞书院,一溪清流贯穿其中。泉石可人,烟霞友我;青山傍屋,绿树盈门。清澈的山泉从石洞中缓缓流出,令人赏心悦目;山涧古树参天,云蒸霞蔚。朱熹谓之“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真群居讲学,遁迹著书之所”。在溪泉间建有活水亭,天光云影旁,亭上楹联“道通鱼跃鸾飞外,人在天光云影中。”我想,研修读书的子弟,在情景交融之中,会更好地体悟学问与自然人生的哲理。
藏之名山,纳于大麓的岳麓书院,在山长书房后庭,文泉如镜。岳麓山泉延山脉起伏,隐然入院,山光水影,文池如画。百泉轩是书院山长的居所。当年,朱张会讲,两位大师于此地论中庸之义,三天三夜不辍,成为文化史话中最精彩的佳话。每当春暖花开、春兰馨胸的时候,百泉如舞。晨起的新生书声如歌,一派满园桃李景象!而当满山红叶随秋风入怀时,又是“杏花黄举子忙”,山泉如吟如咏,文思如泉如涌,下笔如神,成就真才实学、国家栋梁。百帆有待,湘江北去。
我所执掌教鞭的学院与书院是近邻。多年来,凡国内外学者、教授、艺术家来访,我都会借百泉轩茶室一角,赏泉、品茶、听琴、交流。怀文化艺术之情愫,继先贤之风雅,传文化薪火。
我的家乡往北边走十里,是毛泽东的故里;往南走十里是曾国藩的富厚堂;而往东边走二十里就是齐白石老人的星斗塘。
我老家现在住的鹏园,就是毛主席的老师、东山书院院长李元甫的老宅。
毛主席的舅舅都是文化人,也自然是少年毛润之的启蒙老师,都在东山书院读过书。刚满十二岁的毛泽东,不依父亲要他拜师学做生意的安排,赋诗明志离家出走,要到东山书院读书。少年毛泽东哪里知道,东山书院是湘乡人集资办的,外地人要进院学习并非易事。因此他在书院门外转了三天也未进得了校门。
李元甫看在眼里,“孩子,我给你出个题目,你写篇文章给我看看。”后来,在少年毛泽东这篇进校考卷上留下了“国家栋梁之材。李元甫”几个劲健古雅的字迹。
文化昌书院兴,万里江山,上千座书院,晨钟暮鼓,都跳动着大中华五千年的文脉。书声朗朗,清泉悠悠,既润情,更明志。厚德载物,乾坤浩荡,人文与人才如不竭之水。
周敦颐在道山脚下觅得石窦,圣泉涌潺潺,“心传承孔孟,道学启程朱”。《太极》万象,《通书》简明;言行有法,贯天地人;道无生灭,光风霁月。
廉溪水汇天下水,“爱莲说”成君子为人为事的原则。
前些日子,在白石老人寿诞一百五十二年之际,我带领我的几位博士研究生又一次拜访杏子铺星斗塘。此行以探究老人早期人文涵养之本为题,与民间文艺诸子探讨交流,颇有心得。在附近的隐山书院与碧泉书院,有感于湖湘文化发脉的前贤之功,更触动心弦。隐山之隐,碧泉之碧,尤碧泉之源流超然与宏大气象,更给人许多启示与鼓舞。
我与我的好友、当地的父母官就白石故居的保护曾有过探讨,又及乡村振兴的期待,在人文底蕴如此丰厚、山水风物如此灵秀的地方,如能顺脉络,凝文气,略加整理,略加修缮与建设,其与地方与百姓,功莫大焉。
往者虽旧,余味同新。与谁同坐,都是文章。
山长内庭的文泉,汨秀、平和、静水深流,不经意间还很难发现。面对文泉,让我们静下心来,品一杯麓峰新茶,凝神倾听泉水的语言,或许清泉可以告诉我们前行的智慧。
老子认为,水,柔静温和,滋养万物,不与万物争利,与天地合一。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老子·第四十三章》)
孔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動,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篇》)
孔子何以乐水?水有自然之美,静则清澈一泓,动则涓涓不息,广则浩浩荡荡,宽则烟波浩渺,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水还能洗涤心灵,净化灵魂,更成人智慧。
《孟子·离娄章句》中,徐子请教老师孟子,为何孔夫子多次称赞水,水有何可取之处?孟子告诉徐子:
“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源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也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孟子从流水中悟出君子之道:有源之水,才不舍昼夜,奔流不息。无源之水,即使降雨盈河,但时令一过,也会随之干涸。君子之道,必立道有本。能有大本大源,就会用之不竭。如泉水之“不舍昼夜,而盈科而进”。
贤哲们在千年之前的教诲,如今就像我们眼前的文泉一样,永远流淌在历史的时空里,流淌在我们的心灵里。
近日,湖南省博物馆新馆全新开放,我为新馆的现代风采高兴,更为首次“东方既白·春秋战国文物大联展”的精美绝伦的艺术珍品所震撼。这些文物来自全国三十多家文博机构,有青铜九鼎七簋之雄浑、楚王孙诰编钟之雍容华贵与古韵悠扬,还有漆器、丝织品之灿烂辉煌,古人在艺术上高超神奇的智慧,令人叹为观止。我在馆内流连二日,这种超越时空、动人心魄的力量,使我从心灵深处感受到巨大的历史鞭策!
这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社会思想百家争鸣,人性彰显,呈现百业兴盛的新气象,各种新思想、新观念、新材料、新工艺、新功能大量涌现。同时,在文化艺术精神器以载道,“工有巧,材有美”,达到材与艺、用与美、形与神、文与质、心与物的统一,出现了人类东方第一个人文艺术创造力的高峰时代,与古希腊文明交相辉映。
这是人类史上为之骄傲和光荣的伟大时代。
今天,随着国家的不断进步和盛荣,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正在成为每一个人的切身体会,似乎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就是从我们现在起,也就是在二十一世纪开始的前三十年时间内,将完成以中华文化为代表的又一轮人类文明的全面复兴。我们正在不断凝聚,不断建设,不断创造,也在不断超越。
文化上的空前自信和创造力,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必然会出现人文艺术上的新辉煌和新高度,出现可以与前人比肩辉耀千秋的伟大作品。
我们正处于千年难遇的新时代。一个让文明之泉和心灵之泉一道奔腾和流淌的时代。
南岳衡山,是我每年必去的地方。
这是一座被人们当作一部厚重的书来读的大山。我每次上山都期待拜访一两个未曾去过的地方。但南岳如一只翱翔天地间的巨鸟,展开巨大的翅膀,拍去潇湘蒸水,掠起万里云涛,襟接湖湘腹地和湘江洞庭碧波,以飘逸的风姿,从亘古飞来,迎接着每一个前来的拜访者。她用驰骋天地的身影,画下灵动的线条和色彩。离大山二三十里远眺时,就有一种慑人心魄的磅礴气势和亘古不安的艺术印象,一直吸引着我。
“恒山如行,岱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唯有南岳独如飞。”我们的前贤魏源曾用诗的语言形象地定位了五岳的风姿。
在日升月落之时,在阳光、雨露、彩霞之中的衡山更有一种异样的神秘和瑰丽之美。飞翔,是衡山永恒的姿势、动态的韵律,是大自然献给衡山的流动之美。
也许这种云开九天、自然和宇宙的奇异景象,正是我们今天看到两千多年前聪明的楚汉先人在漆画、帛画等艺术中所展现的飞扬灵动、凤舞九天的创作灵感之源吧!
“南岳配朱鸟,秩礼自百五。”“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顶朱凤声嗷嗷。侧身长顾求其曹,翅垂口噤心甚劳。”
朱鸟,又称为朱凤,这种远古时代的南方之鸟、吉祥之鸟,也是楚文化的象征,而恰恰衡山的山形正如一只飞翔的朱凤,头冠如仰天朝上的祝融峰,而绵延南去的七十二峰,就是其苍健有力的背脊和波光粼粼的羽毛。衡山一定是艺术家心灵开慧之地。
据说,当年关山月、黎雄才,甚至岭南金陵画派诸家,都来衡山采风写生过。黎老认为,南岳古松甲天下。他曾四次来南岳画松,每次一个月有余。南岳寺宝昙法师告诉我:“南岳山上几百年的古松至少有几万棵呢!”
我尤其喜欢磨镜台上的古松,这里苍松浓翠如墨,其干数人方可环抱,奇拙挺拔,参天的古松在风露里,在瑞雪里,在月色下会更加动人。古松下有清泉如许,有僧人来访,有名士吟诗,有老禅师抚琴……
在一块巨石上刻着“祖源”两个雍容凝重的大字。这里就是当年怀让大师磨砖的地方。这方大石,磨出了一代高僧,磨出来一个禅宗体系,磨出了佛教史上的永恒经典。我想,这一切的作为都应该有磨砖成镜百折不回的精神。
磨砖成镜之悟,似乎在告诉我们:中华复兴的世纪之愿,其实就在我们不懈奋斗之中。
阳光、雨露、秋霜、冬雪……是时序变幻的节奏,还是黑白、虚实的关系呢?是生命的力量和乐趣,还是自然的美学、艺术的哲学呢?
都是啊!如果我们能发现在面对历史的有限,面对自然与宇宙的变化无穷,能关注时空流变的意象,能体会无限丰富的大自然与诗意人文交相辉映,并且能在虚静以待的心境中流露出表达的快意,就能创造出艺术的永恒。
清泉永远是一面镜子,映照人们的思想与行为。我们始终应该保持真诚、谦虚与朴素,放弃虚妄与偏执,凝神倾听泉水所指引的方向。
半亩方塘一鉴开,
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