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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纬神学中的乐论思想研究
——以《乐纬》为例

2019-01-09

天津音乐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圣人音乐思想

一、 绪论

谶纬神学是两汉时期兴起的一种文化思潮,谶之意为验,即占验吉凶之意,具有一定的政治预言作用。纬以配经,是仅次于经的学说。有学者指出纬书“是解释经文的一类,七经纬即属此类”。[注][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解说》,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68页。纬书以《七纬》作为核心内容,其中包括《易纬》《诗纬》《礼纬》《书纬》《乐纬》《春秋纬》《孝经纬》。而《乐纬》作为《七纬》之一,从神学角度对音乐的本质、音乐的价值、音乐的功能等方面进行了阐释。时至今日这些谶纬思想依然没有得到足够地重视,许多看似荒诞无稽的论说背后,实则蕴含了深刻的思想内涵。本文的研究目的在于通过分析《乐纬》中的音乐思想,试图揭示出两汉社会背景下汉儒是如何用乐论思想去表达他们的信仰观念以及政治诉求的?同时对其中存在的矛盾问题进行解读。

《隋书·经籍志》中录有《乐纬》三卷,分别是《动声仪》《稽耀嘉》《叶图征》,由东汉学者宋均注译。[注]注:《隋书·经籍志》所录三卷《乐纬》只保留了《动声仪》《稽耀嘉》《叶图征》的篇名,并没有具体内容。[唐]魏徵撰:《隋书·经籍志》,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636页。隋朝以后,纬书屡遭官方学说禁绝以至亡佚。明清以来才开始有人辑佚纬书,至二十世纪已有集成问世。[注]参见刘小枫:《纬书与左派儒教士》,载《儒教与民族国家》,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11页。本文所用文献主要出自日本学者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佚的《纬书集成》,这部集成也是目前学界公认的最为杰出的纬书辑本。《纬书集成》将《乐纬》分成四部分,除了《动声仪》《稽耀嘉》《叶图征》之外,又单列了一个《乐纬》部分,这一部分主要收集了一些散佚在各处文献当中的乐纬思想,这些思想与前面三个部分多有重复。

当代学者对《乐纬》的研究主要集中于音乐理论、美学思想、政治思想、神学思想、《乐纬》与《乐记》的关系、文献辨伪等几个方面。其中,对《乐纬》中的音乐美学、政治思想研究最具代表性,主要有蔡仲德、李中华等人的论著。蔡仲德先生在《中国音乐美学史》[注]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第十九章“两汉之际著作中的音乐美学思想”第四节“乐纬中的音乐美学思想”,人民音乐出版社1995年版,第397—401页。中主要对《乐纬》中的“天人感应”思想进行了较为详细的分析,他认为《乐纬》中的思想“虽是一种有神论,却也蕴含‘天人合一’、宇宙和谐统一的合理思想”。[注]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第400页。但是,《乐纬》中的“有神论”与“天人合一”之间是什么关系?“天人合一”思想中是否存在某些不合理的因素?这些问题并没有在《中国音乐美学史》中加以说明,本文将试图对这些问题做进一步阐述。

李中华的《谶纬与神秘文化》[注]李中华:《谶纬与神秘文化》,第六章“纬书与文学艺术”第三节“纬书与音乐理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132—138页。一书以专门章节论述了《乐纬》中音乐的政治功用,他认为“在纬书的这一理论框架中(以阴阳五行为框架——笔者按),音乐被赋予了神圣的性质,只要五乐调理得当……自然皆可与之合德。反之,如果五乐不调,与之相应的人事就会发生混乱”。[注]李中华:《谶纬与神秘文化》,第135页。李中华指出了《乐纬》中音乐的神圣性质,但是对于音乐与人事之间的关系问题没有再做解释,本文将试图对《乐纬》中的这些论述进行深入解读。

《乐纬》与《乐记》的关系研究以罗艺峰的《由<乐纬>的研究引申到<乐经>与<乐记>的问题》[注]罗艺峰:《由<乐纬>的研究引申到<乐经>与<乐记>的问题》,载《经学研究集刊》,台湾高雄师范大学经学研究所2007年第3期,第165—169页。一文为代表。该文从文字与义理两方面比较《乐纬》与《乐记》之间的关系,得出“纬书正是以《乐记》为经,从而以纬证经、以纬论经的”[注]罗艺峰:《由<乐纬>的研究引申到<乐经>与<乐记>的问题》,第180页。结论。本文主要是对《乐纬》文献中的乐论思想进行探讨,对《乐纬》与《乐记》的关系问题将留待日后继续研究。

有关《乐纬》文献辩伪的研究,以余作胜的《<乐纬>误辑佚文辩证》[注]余作胜:《<乐纬>误辑佚文辩证》,《音乐研究》2015年第2期,第29页。为代表,该文对《乐纬》辑本中的伪误文献进行了清理,为后来学者对《乐纬》文献的引用提供了一定的参考。本文与之研究重点不同,主要关注《乐纬》的叙述内容以及如此叙述的内在原因,并试图对其中存在的矛盾问题进行重新理解。

二、《乐纬》的基本题旨

在探讨《乐纬》的基本题旨问题之前,我们首先要知道《乐纬》的作者是谁?据台湾著名学者陈槃考证,谶纬多出自今文学家,而今文学家又以齐地方士居多,方士们在纬书中伪托孔子之口,以儒学为文饰,以达到登堂入室、求取干禄的目的。[注]陈槃:《古谶纬研讨及其书录解题》,国立编译馆出版中华民国八十年版,第255页。从《乐纬》中随处可见的“圣人”“圣王”称谓可以窥见,《乐纬》作者都在以“圣人”的视角和语态进行叙述和表达,那么这些今文学家的思想主张是什么?《乐纬》的基本题旨又是什么?《乐纬》作者这样表达道:

圣人作乐,绳以五元,度以五星,碌贞以道德,弹形以绳墨,贤者进,佞人伏。[注]《纬书集成·乐编·动声仪》,第538页。

圣人试图通过“作乐”的方式来沟通天人,将上天的法理延伸到人世当中,最终形成“贤者进,佞人伏”的道德秩序。这样看来,《乐纬》思想应该是以救济天下为基本旨归。但是,隋朝以后纬书屡遭禁止以至亡佚。这就不由让人生疑,明明是以救济天下为根本,为何还要遭到官方的禁绝?难道《乐纬》作者在文中还另有所图?《叶图征》中的论乐之语透露出了某种征兆:

受命而王,为之制乐,乐其先祖也。[注]《纬书集成·乐编·叶图征》,第558页。

“乐”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作的,只有受命而王的人才有资格作乐,这样看来作乐之“圣人”不仅仅是道德精神上的楷模,更是得到上天任命的君王,也即所谓“圣王”者,圣王既是精神层面的智者,也是政治层面的领袖。《乐纬》作者看似谈论“乐”的问题,实则在行使天子之事(“受命而王”)。“乐”的制作者不仅要“受命而王”,“乐”的制作内容也要“乐其先祖”,也就是对先王礼乐传统的接续。那么,圣王与“乐”之间为何要如此紧密相关呢?《乐纬》作者认为:

圣王往承天定爵禄人者,不过其能,尊卑有位,位有物,物有宜,功成者赏,功败者罚,故乐用钟。[注]《纬书集成·乐编·叶图征》,第555页。

“乐”是圣王承天定爵、尊卑有位、赏罚分明的绝对依据(“故乐用钟”)。圣王虽说是上天任命的君王,同时也是先王之道的承接者,但“乐”成为了承载圣人之功、连接天道与人道的关键环节。《乐纬·叶图征》中有着对六代乐舞传统的详细描述,从中可以看出“乐”体现了对上天之道、先王之道、文武之道的彰显。

尧曰大章,舜曰箫韶,禹曰大夏,殷曰大濩,周曰勺,又曰大武。六合之英。尧时仁义大行,法度彰明。招(即韶—作者按),继也,继尧之后。循行其道,言其德能大诸夏也。承衰而起,能護先王之道。周亦承衰而起,斟酌文武之道也。[注]《纬书集成·乐编·叶图征》,第555页。

通过《乐纬》作者对“圣王作乐”的阐述,我们可以看到汉代今文学家的“一种政制思想信念的表达”,[注]刘小枫:《纬书与左派儒教士》,第48页。即借助“乐”来实现对上天之道的承载,由此实现“圣王”或者说是“今文学家”们“神权政制的诉求”。[注]刘小枫:《纬书与左派儒教士》,第48页。谶纬神学之所以在王莽新朝和东汉时期盛行于世(“起王莽符命,光武以图谶兴,遂盛行于世[注]”[唐]魏徵撰:《隋书·经籍志》,第637页。),其主要原因就在于“制礼作乐”的“圣王”来自上天的受命,而不是以姓氏血统为依据,只要能够成就“圣王”精神的人就足以担负救世济民的国中重任。《纬书》在后代屡遭禁绝正是由于这里面深藏的政教之术与一姓皇族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注]参见刘小枫:《纬书与左派儒教士》,第1—84页。由此可见,谶纬神学中的乐论思想成为了汉代今文学家实现自己政治诉求的重要途径,因为“乐”既是沟通天人的关键,也是一切制度标准的来源。

三、《乐纬》的思想框架

《乐纬》中有关“乐”的论述都是以“天人感应”和“阴阳五行”思想贯穿始终的。在《乐纬》中既有着天人合一的论述(“五音克谐,各得其伦,则凤皇至”[注]《纬书集成·乐编·叶图征》,第560页。),同时也有着音声不和、扰乱自然的写照,如:

春宫秋律,百卉必凋。秋宫春律,万物必劳。夏宫冬律,雨雹必降。冬宫夏律,雷必发声。[注]《纬书集成·乐编·动声仪》,第544页。

《乐纬》作者并没有一味的描述天人合一的动人景象,对于现实处境他们有着深重的危机感并秉持着审慎的态度,“圣王知物,极盛则衰,暑极则寒,乐极则哀”。[注]《纬书集成·乐编·动声仪》,第538页。为何《乐纬》作者会对现实处境有着如此深重的危机意识呢?《动声仪》中有着这样的论述:

风气者,礼乐之使、万物之首也。物靡不以风成熟也,风顺则岁美,风暴则岁恶。[注]《纬书集成·乐编·动声仪》,第538页。

“风气”决定了礼乐、万物之所出,这种基于自然的“风气”并不是人为能够改变的,“风顺则岁美,风暴则岁恶”,自然之“风气”造成了现实的混乱处境,同时《乐论》作者还说道:

声放散则政荒:商声欹散,邪官不理;角声忧愁,为政虐民,民怨故也;徵声哀苦,事烦民劳,君淫佚;羽声倾危,则国不安。[注]《纬书集成·乐编·乐纬》,第566页。

《乐纬》作者籍着音乐与政治关系的论述,认为造成政治慌乱的原因在于“声放散”。前文提到,并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和权力“作乐”的,真正能够作乐之人都是既要成为道德精神上的楷模,更要能够得到上天受命的恩典,这样的人只能是“圣王”“圣人”。那么《乐纬》作者提到“声放散则政荒”,实际上是意有所指:现如今的作乐之人已经不具备圣王的资格和修养,其所做之乐放纵而散漫因此导致了政治的荒乱。所以说,真正令《乐纬》作者忧心的不仅是面对天命的无助,更是面对人世处境的无奈:

宫乱则荒,其君骄,不听谏,佞臣在侧;宫和,则致凤凰,颂声作。[注]《纬书集成·乐编·乐纬》,第567页。

在上述这段话中,我们已经看到能够有资格作乐的“圣王”(或者说今文学家们)已经没有了成为政治领袖的可能性,否则不会出现“其君骄,不听谏,佞臣在侧”的话语,那么《乐纬》作者将如何安置自己的政治抱负?《乐纬》作者的思想信念将皈依何处?在《动声仪》和《稽耀嘉》中,我们看到了这样的表达:

制礼作乐者,所以改世俗,致祥风,和雨露,为万姓,获福于皇天者也。[注]《纬书集成·乐编·动声仪》,第538页。

用鼓和乐于东郊,为太皞之气,勾芒之音。歌随行,出云门,致魂灵,下太一之神。[注]《[注]纬书集成·乐编·稽耀嘉》,第551页。

“获福于皇天者”“下太一之神”,神灵的降临意味着超验世界的存在,《乐纬》作者面对现实处境的混乱无序、德位分离,只有向着神灵祈福以期获得上天的垂青,他们希望在形而上的层面上获得信念支持。日本学者本田成之对此有着深入的论述。

如果不能给予一种对于自然的形而上的说明的话,则无论哪种圣贤的教训,是不能博任何人的信仰的,……传齐学的汉儒,看了此种时势的机微,巧为附会经学以神意行政治,这实在是合时宜的通儒之所行。这种谶纬、阴阳、五行、灾异之说,从今日看,虽然妄诞可笑者多,但这是时世。[注][日]本田成之:《中国经学史》,孙俍工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34页。

那么,神学思想是如何被《乐纬》作者运用到他们的理论学说当中的呢?《叶图征》中说道:

稽天地之道,合人鬼之情,发于律吕,计于阴阳,挥之天下,注之音韵。有窃闻者,则其声自间。[注]《纬书集成·乐编·叶图征》,第562页。

纳音者,谓之本命所属之音,即宫、商、角、徵、羽也。[注]《纬书集成·乐编·乐纬》,第569页。

《乐纬》作者将神学思想与人间事物统统放置在“阴阳五行”的理论框架当中,一切看似变动不居的事物因此有了相对稳定的结构支撑。而音乐也成为了沟通天地之道,彰显人鬼之情的关节点(“发于律吕”“注之音韵”)。

早在先秦时期阴阳五行思想既已兴起,经过董仲舒等汉儒的归纳整理,在汉代已经形成了较为完整的理论框架,在这一系统的理论框架内囊括了天文地理知识以及礼乐行政制度,为大一统的国家政治以及思想统一提供了理论依据。[注]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一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77—295页。

前文提到自然之“风气”是礼乐万物的使动者,“风顺则岁美,风暴则岁恶”,人们无法干预其中,只能祈求上天的眷顾,这就是说对于天上之事人们无从晓得。但是,“圣人”却可以为处在变动之中的人们找到“不变”的理论依据——阴阳五行思想,在这一规律中人们能够保持内心的安适(“各得其宜”),正如《叶图征》所云:

圣人作乐,不以为娱乐,以观得失之节。故不取备于一人,必须八能之士。故八士或调阴阳,或调五行,或调盛人,或调律历,或调五音。与天地神明合德者,则七始八终,各得其宜也。[注]《纬书集成·乐编·叶图征》,第557页。

但是,《乐纬》中的“天人感应”和“阴阳五行”思想与谶纬神学之间存在着一个深刻矛盾:上天的意志既然无从知晓,《乐纬》作者又如何能够通过阴阳五行的思想对其进行解释呢?《乐纬》作者如果承认上天的不可知,那么基于上天的一切道德解释又从何而来呢?如此看来,《乐纬》作者在论述“乐”的过程中所运用的“天人感应”“阴阳五行”思想实际上没有找到真正的神圣信仰支持,而他们自身的信念危机也没有得到根本解决。这些方法某种程度上只是说给君王、群臣和百姓听的,正如本田成之所言:“如果不能给予一种对于自然的形而上的说明的话,则无论哪种圣贤的教训,是不能博任何人的信仰的”[注][日]本田成之:《中国经学史》,孙俍工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34页。那么,《乐纬》作者自身的内在矛盾将如何得到解决?其生命的价值意义将归于何处呢?

四、《乐纬》作者的精神修炼

从前文可以看出,《乐纬》作者意欲通过“圣人作乐”之说实现“受命而王”的政治理想,但是“宫乱则荒,其君骄,不听谏,佞臣在侧”[注]《纬书集成·乐编·乐纬》,第567页。的政治现实已经在客观上造成了今文学家们(即《乐纬》作者们)德位分离的局面。既要面对自然“风气”的无从干预,又要面对世俗的“声放散则政荒”[注]《纬书集成·乐编·乐纬》,第566页。的政治失序,《乐纬》作者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将“外王”理想转向“内圣”,即成就自身价值的完满,通过自身的修炼达到与自然宇宙、历史社会的同一。由此可见,《乐纬》作者真正要解决的是如何“成圣”的问题,《动声仪》中有云:

神守于心,游于目,穷于耳,往乎万里而至疾,故不得而不速。从胸臆之中而徹太极,援引无题,人神皆感,神明之应,音声相和。[注]《纬书集成·乐编·动声仪》,第541页。

“神”在此处与其说是具有神圣精神的超验存在,不如说是人的自在精神的象征,《乐纬》作者从“圣人作乐”的道德理性层面返回到“从胸臆之中而徹太极”的自然存在状态。在这一自然状态中,“乐”无需去作,因为“音声”自然相和,一切生命各得其所。在上述话语中没有了“稽天地之道,合人鬼之情,发于律吕,计于阴阳”[注]《纬书集成·乐编·叶图征》,第562页。的探究天地之道的雄心壮志,却多了内心体验自然宇宙的虚怀若谷。处在德位分离处境中的《乐纬》作者们无需向外“发于律吕”“计于阴阳”,只需“神守于心”,在自我的安适中即可实现对时空的超越——“往乎万里而至疾”。《乐纬》作者通过成圣问题的解决找到了自身的价值所在,“内圣”问题解决了,“外王”理想如何实现呢?在《动声仪》中有一句更加具体生动的话语可以说明这一问题:

孔子曰:箫韶者,舜之遗音也。温润以和,似南风之至,其为音,如寒暑风雨之动物,如物之动人,雷动兽含,风雨动鱼龙,仁义动君子,财色动小人,是以圣人务其本。[注]《纬书集成·乐编·动声仪》,第540页。

“乐”是《乐纬》作者成就自身的根本(“圣人务其本”),“乐”所具有的移风易俗功能,就是在潜移默化地实现治民的作用(“温润以和,似南风之至,其为音,如寒暑风雨之动物”),即让百姓于不知不觉之中改善自身。《乐纬》作者通过作乐既做到了自我修炼,也实现了德位统一的治国理想。所谓“内圣外王”在“乐”的审美感受中得以达成。《乐纬》作者除了论述“乐”作为“内圣外王”“成圣修养”的重要依据之外,还强调了乐中的“情感问题”:

承天心,理礼乐,通上下四时之气,和合人之情,以慎天地者也。[注]《纬书集成·乐编·动声仪》,第537页。

“和合人之情”说的就是人的情欲只能节制不能消除,《乐纬》作者认为音乐的产生就是源于人之情感的不满足,“诗人感而后思,思而后积,积而后满,满而后作。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厌,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注]《纬书集成·乐编·动声仪》,第544页。

用本于情感的“乐”去节制情感,这一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是“修炼成圣”的君子们所必须要经历的过程。那么这一过程是如何做到的呢?《动声仪》中给出了答案:

宫唱而商和,是谓善,太平之乐。角从宫,是谓哀,衰国之乐。羽从宫,往而不反,是谓悲,亡国之乐也。音相生者和。以此言之,相生应,即为和,不以相生应,则为乱也。[注]《纬书集成·乐编·动声仪》,第534页。

“音相生者和”是说相生相应的音乐才是善的,才是和谐的。所谓“相生”即相互生成之意,如“七音者,盖以相生数七故也”[注]《纬书集成·乐编·乐纬》,第569页。就是说七声音阶是通过生成了七次而形成。在这些相互生成的音乐中实则包含了一种“生生之道”的永恒真理,正如《叶图征》中所云:“黄钟生一,一生万物”。[注]《纬书集成·乐编·叶图征》,第557页。“音相生者和”体现了《乐纬》作者对生生不息、生命永恒的确信,所以他们再一次强调说:“相生应,即为和,不以相生应,则为乱也”。

“乐”代表着生生之道,而“体乐”行为也就成为了君子成圣的必要法门,“圣人务其本”也就是回到生命的原初,去“乐”中体验生生之道的永恒(“从胸臆之中而徹太极”[注]《纬书集成·乐编·动声仪》,第541页。)。所以用本于情感的乐去节制情感,就是从世俗的情感返回到自然的情性之中。两种“情”不在一个层面上,所产生的音乐也就不同。“太平之乐”是因为符合了“宫唱而商和”即“相生相应”的规律,所以它代表着“生生不息”的“太平之乐”,而“角从宫”“羽从宫”由于不符合“相生相应”的生命之道,因此其音乐只能在世俗情欲的堕落中使人走向灭亡,“羽从宫,往而不反,是谓悲,亡国之乐也”。《乐纬》作者一再强调音乐是内圣外王、修身成圣的根本,其原因就在于音乐体现了对生命本体的彰显,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乐纬》作者对于生命意义的执着确信。

五、结论

通过上文对《乐纬》基本题旨、思想框架、精神修炼几个方面的论述,可以看出在《乐纬》作者的乐论思想中存在着一些内在矛盾。这些矛盾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包括《乐纬》在内的谶纬神学在后世的消亡。

“受命而王,为之制乐”的写作意图就隐藏着行天子之事的政治诉求,《乐纬》作者以形而上的“天命”“天神”的意志作为圣人作乐的行为依据,这与以姓氏血统为根本的皇权政治之间存在着深刻的矛盾。现实也的确如此,“宫乱则荒,其君骄,不听谏,佞臣在侧”,《乐纬》作者无法像圣王一样行使政教权力,他们只能将“圣王作乐”的理想通过“天人感应”“阴阳五行”等思想的阐述,引申到政治意识形态当中。如《乐纬》作者所说:“大乐必易”,[注]《纬书集成·乐编·叶图征》,第562页。东汉末年著名纬书注家宋均对此句的注译是:“凡乐皆代易之,故必易。大乐,宗庙之乐”,[注]《纬书集成·乐编·叶图征》,第562页。宋均将“易”解释为“代易”,即朝代更替、改变,也就是说凡宗庙之乐每个朝代都是要更替改变的。从“大乐必易”的解释中我们可以窥探出《纬书》作者在谈论“乐”的过程中,利用了五德终始、阴阳五行思想所具有的朝代更替、轮流运转的特点,在这个朝代更替的思想框架中《乐纬》作者寄希望于实现自己“受命而王,为之制乐”的政治诉求。

王莽新政时“立乐经,益博士员,经各五人”[注][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王莽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989页。可以说就是上述政治诉求在“乐”这一意识形态层面上的具体实现。但是,历史证明这场争夺政治话语权的暗战是以《纬书》作者的惨败收场的,隋以后纬书几乎遭到灭顶之灾。那么,除去政治立场的差异之外,《纬书》作者是否在其理论层面也存在着无法解决的内在矛盾呢?从《乐纬》作者对“乐”的论述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其中存在的问题。

《乐纬》作者以“天命”“天神”作为“圣人作乐”的终极依据,那么“天”“神”的意志又是如何被描述的呢?《叶图征》中有云:

震主春分,天地阴阳分均,故圣王法承天以立五均。五均者亦律调五声之均也。[注]《纬书集成·乐编·叶图征》,第562—563页。

从“天地阴阳分均,故圣王法承天以立五均”这句话可以看出,“天”的概念实则等同于“宇宙自然”的概念,“圣王法承天以立五均”,圣王的作用是承担天的责任,代替上天来为人世定标准(“立五均”)。这样说来,“天”的意志并没有得到充分的阐释,反而圣人的力量被无限提升仿佛充当了上天代言人的角色。于是,我们在《乐纬》中看到了“圣人作乐,不以为娱乐,以观得失之节”、“稽天地之道,合人鬼之情”等等一系列证明圣人替天行道、具足万德的价值内涵。即便在“宫乱则荒,其君骄,不听谏,佞臣在侧”的政治失位的情况下,《乐纬》作者们依旧以修身成圣作为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最终目标。但是现实是圣人与“天”“神”之间并不是可以等同和替换的。《叶图征》中说道:

圣王正律历,不正则萤惑出入地常,占为大凶。[注]《纬书集成·乐编·叶图征》,第557页。

圣人能够做到对于自然宇宙的顺从和占验,却并不具备改变其福祸灾异的能力,圣人终究还是“人”不是“神”,所以前文提到面对“风顺则岁美,风暴则岁恶”的自然无序的局面,圣人依然无能为力。因此说,《乐纬》作者看似将“天”“神”作为其信念的终极依据,实际上是将“圣人”作为其理论价值的绝对来源,“天人合一”中的“天”其实是缺席的,而“圣人”作为“人”与生俱来的有限性决定了他根本无法确立和承担生命的真实价值。在天人关系的论述上,今文学家们并没有赋予“天”以绝对的价值依据,无论是阴阳五行、还是图谶灾异,都是以“圣人”的视角对生命本体和自然现象作出解释,天人合一实则成为了人人合一。谶纬神学中的“天”“神”并没有在超验层面为世人树立一种绝对的价值标准,圣人作乐、阴阳五行、图谶灾异等等以圣人立场为依据的思想,也终将随着时间的流转而无声无息,所以说包括《乐纬》在内的谶纬神学在历史上的消亡是一种理论的必然。

我们看到了《乐纬》作者从开始的行天子之事的政治诉求(“受命而王”),到向着神灵寻求信仰支持(“下太一之神”),到借助阴阳五行思想让人们“各得其宜”,直到《乐纬》作者将一切“内圣外王”的政治理想通过回到音乐本体的方式得以实现,这里面一直隐含着《乐纬》作者对于政治理想、对于生命本真的不断追寻,尽管在天人关系的阐述上,《乐纬》作者出现了前后矛盾的地方,但我们依然在《乐纬》中看到了汉代今文学家们对于音乐本体、音乐的社会功能、音乐的超验意义的独特阐述,这也是我们研究谶纬神学中乐论思想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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