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语境下的地景叙事与文化认同①
—— 新丝绸之路沿线国家电影的文本解读
2019-01-09南京艺术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孙 为(南京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文化的产生、发展和传播与地理环境有很大的关系,文化研究应与一定的地理和位置相关联。1980年以来发展的文化地理学关注空间对文化的诠释,从19世纪末欧洲国家遍及世界的扩张到20世纪末美国取得全球的主导地位,不同种族、国家的文化在延续与交融,西方文明传播到世界的大部分地区。西方国家普遍认为,全世界的所有人都应该接受西方的价值观、体制和经验,因为西方的价值观、体制和文化包含了人类最自由、理性的现代文明思想。政治、经济上占主导地位的国家也主导着文化的传播,随着西方文化在全球的传播,一种欧美或西方式的生活方式、审美和文化消费品成为精英文化的符号和象征,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在全世界的传播,正在创造一个普世文明。在此基础上,任何一个非西方国家或者民族想要坚持自己的民族文化都被认为有悖于西方的民主价值观,西方国家在按照自己的形象重塑全球文明,其他民族的文化、宗教和历史传统被西方的普世价值观所掩盖。
丝绸之路的经济和文化交流有着开放性、多元性特点。纵观古丝绸之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历史,已然形成了许多艺术瑰宝,如敦煌壁画在内容、艺术表现上受到了来自印度、阿富汗的龟兹壁画的影响,西域文化与传统中华文化相结合形成其独特的艺术语言和表现技巧。而电影作为这个时代最具影响力的媒介,正承载着推动文化交流的使命。如果将电影中的地域风貌和民族风情置于文化情境下重新阅读,充分关注电影文本所处的时代和空间,可以分析其中所呈现的空间模式和历史经验,探讨其中隐含的各种文化内涵,从而构建本民族的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
一 、全球化进程中的“文化焦虑”
文化是一个基本的社会概念,文化认同意味着居住在相同地域、说着同一种语言、有着共同的信仰和观念的人群,他们在生活习惯、习俗,以及价值观等各个层面都极为相似。相同的文化背景将个人和群体相连接,他们共用和分享相同的价值观、经验和表达模式。人类活动逐渐把自然景观转化为文化景观,地理环境和建筑同时承载着人类历史和文明的印迹。在当代全球化语境下,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人群在世界范围内迁徙和流动,移民文化、跨国文化、多元文化已形成全球性趋势。由于移民、领土扩张和商业往来,宗教、观念、文化在不同地区间传播,全球性的移民浪潮正在摧毁传统文化。随之而来的是连绵不绝的社会政治问题,涉及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种族和历史的问题,这些问题为电影创作提供了极为广阔的素材和空间。
随着传播技术进入不同的文化领域,已在挑战和改变着已经存在的习俗、价值观和文化。正如麦克卢汉所描绘的地球村,电子传播技术消解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将人类的情感和经验联系并统一在一起。特定的历史时空和地域对群体行为和文化的形成产生影响, 然而全球化语境下的文化也不再仅仅受地域、种族或民族的影响,大众传媒并非仅仅建立了一个文化交融的地球村,随之而来的是新的文化秩序的建立。一些非西方国家的本土文化逐渐被主流文化遗忘、孤立或同化,传统文化被多元文化所代替,民族或地域文化的独特性正在消亡。文化霸权指的是依“权利”建构起来的文化统治和从属,文化霸权是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文化凌驾于其他民族或国家文化的优势。然而,就不同民族的文化而言,没有任何一种文化具有与生俱来的优势。在经济和政治上掌握主导的国家或群体在文化上也占有优势,当今的大众传媒在文化霸权的形成过程中扮演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角色。
文化认同提供我们形成个体自我认同和集体身份的基础,并强化了一种社会群体的归属感,这种文化认同是建立在社会性前提之上,同时给我们表达个体和个人风格的机会。对于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族群来说,文化浸润在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风俗、道德和观念,文化认同的意义在于个人可以选择不同的文化要素和风格,从而获得更高层次的社会归属感。然而随着文化融合、文化霸权带来的文化焦虑不断加深,本土文化或民族文化被多元文化日益消解和改变,并变得越来越符号化。
全球化进程中,文化的符号化和多元化转变,使得丝路国家的人民面临着各种社会问题、种族冲突和文化身份的疏离,他们的生活、命运、梦想与无奈在电影中获得展现与表达。越南电影《女裁缝》讲述了1969年到2017年,西贡的坦努时装店的变迁,时装店女店主擅长制作越南民族服饰“奥黛”,她的女儿努伊却认为,“奥黛”代表着传统与过时。60年代的时尚来自伦敦与巴黎,影片通过西贡的街景、酒吧和时装展现了以努伊为代表的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对个体身份的迷失和对西方文明的向往。影片中努伊通过母亲制作的一件“奥黛”穿越了时光,来到2017年的西贡,并遇见了未来的自己,她不再是时髦的西贡小姐,而是颓废的老妇。时装店主的养女坦洛阿继承了服装店制作“奥黛”的传统,成为坦努家的继承者,并在后来取得了商业上的成功。努伊发现自己家的豪宅变得破落衰败,这一切不是想象中的未来,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回坦努服装店的招牌。殖民地文化对本土文化的冲击正是影片的主题,一方面是西方资产阶级的审美趣味和生活情调,影片通过百货店、都市中的车水马龙、时尚、音乐与电影展现了现代西贡,这些大众文化和消费主义通过百货公司、服装店、时尚秀建构起来,与消费和欲望相对应的另一面是喧嚣背后平静的本土文化,殖民地文化和本土文化的冲突最终在一场时装秀的舞台上得到和解。
二、影像的转译与歧义的认同
文化的形成和延续的关键因素是地域和种族,同一地域的人群常常拥有相同的经验、记忆和文化模式。文化模式存在于社会群体的集体意识和集体记忆的最隐秘处,并通过日常生活不断得到强化。当我们说中国文化或印度文化时,常常指的是源于种族和地理想象中的人和生活方式,文化作为一种符号化的形式存在于社会性结构语境中,电影通过影像语言强化了这一符号化的形式,并通过全球性传播建构起同质化的文化模式,大众文化、流行文化、多元文化成为主流,民族文化、本土文化特别是非西方国家的文化在影像文本中呈现为符号或面具,一种西方视角下的“东方图景”。
(一)沦为风情的景观书写
在西方视角下,当代电影中的景观书写将民族文化简单呈现为一种地理风貌或异域风情。对于陌生城市的了解,我们总是通过小说、游记或是电影、电视。如我们从英国人彼得·梅尔的《普罗旺斯的一年》《永远的普罗旺斯》和《重返普罗旺斯》感受到普罗旺斯的阳光和闲适,从法籍越南导演陈英雄的《青木瓜之味》《三轮车夫》和《夏天的滋味》中能够感受越南风情和东方韵味,而从来自印度移民家庭的英国诺奖作家奈保尔的《印度:受伤的文明》《幽暗国度:记忆与现实交错的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中能够了解印度的后殖民时代的社会现实。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作家和导演并非长期生活在他们作品中的国家,距离使他们的作品呈现出一种来自“游客”对城市的逃离和对乡村的向往,或是一种“返乡者”对第三世界的“洞察”和“挑战”。
在中国电影《功夫瑜伽》中展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印度,考古学家杰克被一个印度女孩的藏宝图吸引,组成“寻宝小分队”去印度寻找失踪千年的财宝。影片中成龙在印度大跳宝莱坞舞蹈,在冰岛探险、迪拜飙车、印度夺宝这些异国风情外表下,故事的内核却是好莱坞的《夺宝奇兵》。正如中国古代诗人借用胡马和越鸟指代了北方和南方的距离感,中国功夫和印度瑜伽代表了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在西方观众视角下印度歌舞营造的浪漫幻觉成为一种独特的东方风情。同样以印度美食为元素的美国电影《米其林情缘》讲述的是来自印度孟买的哈吉一家在法国小镇开餐馆,他们与拥有一家米其林餐厅的马洛里夫人之间从互相看不顺眼到最终和睦相处的过程。影片中所展现的地理空间和生活细节与西方观众对印度的想象相互印证,粗犷的印度美食和精致的法式料理展现的是印度文化与法国文化的碰撞,在其中彰显的正是符合当代观众审美趣味的文化消费。
(二)意识形态化的民族记忆
全球化的进程和媒介技术的发展,使得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或地区的人们处于媒体的包围之中,并且在许多方面依赖媒体,大部分的人通过电影、电视或手机去了解信息。因而大众传媒一直是一种传播和塑造意识形态的重要的社会工具,信息时代的精英是意识形态的主导者。电影、电视和互联网的全球普及可以向各种文化背景和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传递价值观和思想,电影作为一种大众传播媒介在意识形态的传播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经济上占主导地位的精英们拥有大众传媒的主导权。并且在政治上和经济上拥有主导地位的人或机构,将不惜一切代价的用意识形态去维护他们的特权地位。2012年的美国电影《逃离德黑兰》根据伊朗1979年的人质危机故事改编,讲述的是6名美国驻伊朗大使馆的外交官被扣留为人质,美国中情局特工策划了一个营救方案,最终将美国外交官顺利带离了伊朗。故事空间被安排在远方的半殖民地国家,观众所想要看到并经历的情感被电影的影像和声音强化,远比真实的未媒介化的情感更为紧张刺激。自20世纪90年代的海湾战争开始,美国的大众媒介中充斥着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目的是在世界范围内促进和保护美国的政治和经济领域,建立新的世界秩序。电影、电视和互联网在主导意识形态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一个重要的策略就是通过影像来传达一种西方文化和意识形态,强化西方的价值观。全球性的政治事件通过媒体和政府的报道成为一种个体和群体的集体记忆,美国与非西方国家的冲突代表了当代世界最普遍的文化冲突。
(三)镜头虚构的“海外”文化想象
殖民地与宗主国是跨文化、跨地域的想象空间。在文化的形成过程中,权利和大众文化扮演着一个中心的角色,文化由传统的价值观、生活环境和大众媒介所构成。当代文化不再局限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而是更具有象征性。在今天,文化已成为一种符号的消费,我们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正日益与消费和大众文化相关,人们创造出大量的文化符号和文化消费品,并利用大众传播技术对此进行阐释和利用,形成全球化背景下的多元文化。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在世界上的流行代表着西方文明的胜利,第三世界国家的年轻人追求西方的生活方式和趣味,可口可乐、牛仔裤和摇滚乐等代表西方文化的消费品代表了底层人民对大城市生活的向往。在越南电影《女裁缝》中,越南的现代性经验和族群想象通过1969年和2017的西贡城市景观展现出来,大都市的混乱和喧嚣提供了外部环境的依托,强化了影片中角色的内在化诠释。影片对都市的现代性描绘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好莱坞电影文本,努伊第一次见到海伦的一场戏,镜头下时尚潮流的现代办公室场景与美国电影《穿普拉达的女魔头》如出一辙,代表了曾经的殖民地国家对西方文化的想象。
另一方面是曾经的宗主国对殖民地国家的文化想象,全球化带来人口的流动化和文化冲突,“外来者”的故事也常常是影视剧创作的热门话题。如美国的情景喜剧《初来乍到》根据华裔美国厨师黄颐铭(Eddie Huang)的回忆录改编,故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黄颐铭跟着父母移民到美国,并经营一家全美国式的牛排餐厅连锁企业的故事。黄颐铭和全家人一起憧憬着“美国梦”,并渴望融入这个社会,影片以调侃的方式表现了亚裔“外来者”的“美国梦”,核心是全球化浪潮下的移民潮和种族、文化冲突。另一部英国电影《涉外大饭店》讲述了一群英国老人在印度旅游的故事。这个充满异国风情和文化冲突的喜剧故事发生在印度乡村,环境杂乱无章并充满了陌生感,印度的日常生活和风土人情为叙事提供了独特的空间,而电影中这些英国人的行动和态度又受到了环境的影响,影片的戏剧冲突根植于这种类型化的环境——存在于英国人想象中的印度。
三、跨文化传播下文化自信的建构
文化软实力是一个国家综合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代全球化的语境下如何传承和发展本国或本民族的文化,建立文化认同、树立文化自信已成为全人类关注的问题。当代国际电影中呈现的地景书写展现了时代、环境和生活的具体细节,塑造了观众关于自身和他者的观念。文化和经验会强烈的影响人们对环境的认识,观众通过观看电影中他人的生活场景去理解自身所处的环境,并获得一种文化认同。
(一)地景重绘与文化家园的重建
空间和地景对于人类文化有着重要的意义,正如陕北的黄土地或高密的红高粱所赋予的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根,阿拉伯人入侵所带来的伊斯兰文化、近二百年的英属殖民与恒河文明的交融使得印度文化具有鲜明而强烈的多元特质。文化的融合来自物理空间的人口流动,在激荡的政治文化转型过程中,第三世界的人民大批移民到较为发达的国家,一股社会化的背井离乡使得原住民或本土文化遭到破坏和修正。事实上,丝路国家的原住民都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和文明,他们的历史和重要的事件都与地景相关,地理和位置直接关系到人们的日常生活空间和生活经验,也关系到一个民族的文化记忆。文字或影像再现并重塑了这种认识,不一定来自亲身经验,而是来自文学描述、新闻或影视作品,媒体本身的特质使得这些被媒介中介的景观记忆可以打破时间的消磨而永远传承下去,重建一个本民族的文化家园。
近年来印度电影关注底层人物和弱势群体等社会问题,如关注女孩励志的《摔跤吧!爸爸》《神秘巨星》《起跑线》等,关注底层人物追求梦想的《苏丹》《同名同姓》等,关注残疾人士追求平等的《嗝嗝老师》等,关注妇女解放的《厕所英雄》《女王旅途》等,在当代印度,贫穷的生活条件和落后的观念是一切冲突的根源,将普世性体裁和本土文化相结合,将好莱坞叙事模式与本民族的喜好/传统融为一体,乡村和小城市的日常生活与当地的文化趣味和谐共鸣。越南电影《女裁缝》展现了两个不同时代的西贡,美军撤离越南战场的1969年和经济快速发展的2017年,接近五十年的时代变迁,不变的是城市同样的喧嚣和热闹。电影中的景观书写没有展现这五十年间西贡所经历的战争与革命,或是贫困与耻辱。展现的是一个城市过去和现在的对照,人力车变成了汽车,传统建筑变成了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通过城市的变迁展现经济的快速发展,这也正是重塑民族信心与文化认同的决心。
(二)记忆重塑与文化自信的建构
所有的民族记忆都与特定的文化相关联。奈保尔认为,在有的曾经的殖民地国家,人们习惯性地沉浸在“受害者话语”体系中,认同曾经遭受的不幸命运,不能正视历史与现实,从而不能获得国家和民族的复兴。在伊朗电影《爱若重生》中,两个老人在城市中的公寓中隐居和独处,因为孤独和无人相伴,他们需要从自己家搬去养老院,然而儿子和非裔妻女因车祸双双罹难,两个老人不得不收养他们留下的婴儿。生活细节和矛盾被放大,生活的碎片一点点吞噬着希望,面对“空巢”和“失独”两个社会问题,电影平实地展现了生活的残酷和下意识的被动逃避,折射出伊朗在全球化和后殖民时代进行文化坚守和抵抗的焦虑。
中国和印度同样有着悠久的文化传统,历史上曾经有非常强大的王朝,东方文化不亚于西方的理想世界,而在今天这一切都需要我们重建,重建的前提便是正视当代社会的各种矛盾、冲突等社会现实问题。在2014年的印度电影《我的神啊》中,阿米尔汗饰演的外星人流落在地球上,并在印度展开了一段奇幻之旅。电影中都市的矛盾和冲突被延展到乡村,乡村也不再是心灵的归宿。2018年的印度电影《突击搜查》聚焦了反贪问题,一位地方税务官突击搜查当地最有威望和权势的富豪宅邸。同样是印度电影《小萝莉的猴神大叔》是一部融入了政治、宗教和民族矛盾的公路片,故事背景来自印巴矛盾的冲突、暴力和难民潮。这部电影中的女主角是印度人印度教徒,而男主角是巴基斯坦人伊斯兰教徒,故事出自印度神话史诗《罗摩衍那》中猴神哈鲁曼勇救罗摩之妻悉多的故事。猴神大叔偶遇独自在街头流浪的小萝莉莎希拉,他决定亲自护送莎希拉越过印巴国界回到家中。国界是印度和巴基斯坦的两个国家之间的实体隔阂,而更深的隔阂来自不同的宗教信仰的差异和文化冲突,以及由此带来的战争与仇恨。现实经验和真实的生活场景在歌舞表演的包装下有机地结合进一个叙事整体中,美梦成真是印度电影中永不过时的主题,电影作为一个载体让人们正视印巴冲突所带来的种种危机,宣扬了一种超越国家利益和政治立场的人性之美。
国家和民族的复兴需要一个民族真正有意识的正视历史、重塑民族记忆、重建文化自信, 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印度电影《巴霍巴利王》《圣雄甘地》等通过厚重的历史感和立体感重建民族记忆和文化自信;近年来少有的票房和口碑获得双认可的中国电影《战狼》和《红海行动》也同样通过重塑民族英雄在观众的热血沸腾中传播国家软实力。文化只有通过交流才具有生命力,在互联网的今天,个体与公共的边界消融,不同社会群体和个人通过社交媒体分享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也同时分享自己的生活方式、价值观、信念和世界观,不同文化相互尊重,和谐共处。“新丝绸之路”的建设,带来的将是欧亚大陆各民族文化的和谐,推动人类进步是中国、中亚、西亚、中东欧、西欧等各国的“世界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