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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纽什的美学怀疑论与生态美学

2019-01-09鲁枢元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9年5期
关键词:赫伯特哲学美学

鲁枢元

30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与德国美学家赫伯特·曼纽什(Hebbert Mainusch)①赫伯特·曼纽什(Hebbert Mainusch),德国美学家、教育家。德国明斯特大学教授、美国匹兹堡大学客座教授,曾随联邦德国外交部长根舍访问中国,致力于中德文化交流。代表著作有《浪漫主义美学》《欧洲喜剧》《怀疑论美学》等。有过一些交往,一度被拖进他的美学研究领域。事情的原委是这样:1988年春天,明斯克大学美学教授赫伯特·曼纽什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文化书院以及北京大学讲学,经辽宁人民出版社王大路先生、李可可女士介绍,曼纽什教授顺便来到郑州大学、河南大学做了两场关于怀疑论美学的学术报告,同行的还有中国当代美学家滕守尧,全程由我陪同,由我的研究生张月充任翻译。曼纽什的演讲深入浅出、诙谐生动,听众情绪高涨,现场气氛热烈。事后,我撰写了一篇随笔《曼纽什在玩艺术?》发表在《文艺研究》杂志。1990年,曼纽什的《怀疑论美学》中文版由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书后附录了我的那篇文章。也许由于这个原因,我被邀请参加了该书在北京举办的高规格的新书发布会。参会的除了出版界的首长,还有哲学界、美学界的宿儒张岱年、马奇、蒋孔阳、敏泽等人。

据当年《中国图书评论》发表的综述报道,我在会上侧重讲到这本书和生态的关系,认为曼纽什实际上关注的是人类的精神生态状况,即如何升华、丰富人类内在的精神需求。那么,曼纽什怀疑论美学果真与生态美学有关吗?

曼纽什在他的书中其实并没有直接涉及生态问题,但由于他的怀疑论美学始终把目光投放在自然与人、存在与认知、人的天性与理性、艺术与科学这些同时也是生态美学所关注的领域,这就使得他的怀疑论美学与生态学、尤其是与曾繁仁先生创建的中国当代生态美学具有许多相通之处。

同时我还在想,“生态美学”与以往其他流派美学的不同之处在于:生态美学具有像大自然一样更宽阔的包容性。生态美学自其诞生以来就吸纳了许多不同的哲学观念,如马克思主义哲学、法兰克福批判哲学、海德格尔存在哲学、怀特海有机过程哲学以及分析哲学、实证哲学、身体哲学、基督教神学等。中国当下占据主导地位的生态存在论美学,就是曾繁仁先生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异化论哲学基础上,吸纳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哲学的精华以及中国古代传统哲学的要义而创建起来的。

我不清楚曼纽什在当今世界上的学术地位,除了他的这部《怀疑论美学》,我也不曾看过他的其他著作,而且至今也不见国内学术界对其有过更多的研究。30年后复读他的这部书,我仍然感觉曼纽什的美学怀疑论思想还是能够为生态美学提供诸多参照与启示,概而言之有以下几点:

其一,拒斥理性主义,承认人的认识能力的局限性,“怀疑态度”体现了人性的自由与人类的谦卑,是规避种种灾难的前提。

启蒙运动以来形成的理性主义,是立足于人类中心与人类至上的认识论。人类的自以为是与自高自大固然有力地推动了现代社会的发展进步,但同时也酿成了今日蔓延于全球的生态灾难。于是,理性主义也就成了当前生态运动抨击的对象。

《怀疑论美学》开篇明义:“人的认识是有片面性的,绝对真理和丝毫不容更改的确定性是不可及的。”①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4、10、51页。所谓的规律、定律、法则、公理都不过是人类知识结构的产物,并不总是符合宇宙、自然的真实。自认真理在握,不容他人质疑,把自己的信念强加于人,那就是专制的“暴行”。回顾地球上的生态灾难,不难发现人类对待自然界的专制与暴行久矣!而面对专制与暴行,首先需要的就是怀疑。“怀疑态度的贫乏,乃是导致人类种种灾难的主要原因。”②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4、10、51页。现在看来,地球生态灾难就是这“种种灾难”中最惨烈的灾难之一。

在曼纽什看来,“艺术是怀疑主义的展开,它产生于人类对确定性开始怀疑的时刻”。③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4、10、51页。打破了固有的确定性,怀疑便意味着自由与自主。他还说,怀疑包括不再满足于成为自己之信念与见解的奴隶,怀疑意味着天天“向自己开火”,这更是体现了人类的自省与谦恭。④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4、10、51页。正如曼纽什的精神导师夏夫兹博里所说:“只有对如何揭示自己的疮疤和罪恶的方式有一个深刻的了解,才能构成对善行的足够保护。一个能做到这一点的民族,将会繁荣兴旺。”⑤夏夫兹博里:《关于“狂热病”的一封信》,转引自滕守尧:《中国怀疑论传统》,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2页。这样的社会才能够持续发展。

在曼纽什看来,艺术还具有“造反功能”,这是因为怀疑主义的“艺术”,其“典型功能就是揭示出一切确定性和稳定性的东西的虚假性质和自我欺骗性质”。⑥滕守尧:《中国怀疑论传统》,第18页。熟悉的生活并非总是正确的,艺术对于庸常生活常常是一种“干扰”。在生态批评界,也曾经有过一种说法:生态学是一门颠覆性的学科。这里所说的“颠覆”,也不过是对人类日常生活中诸多旧习和成见的审视与破解,这自然也是要由“怀疑”的心态来启动的。

其二,艺术与审美属于人类的天性与本能,艺术创造与欣赏都是人类内在资源的开发,艺术的根本价值不在于美化日常生活,而在于丰富与完善自己的生命。

如果说曼纽什将“科学”视为人类后天的、习得的、外向的一种认知能力,那么他更倾向于将“审美能力”“艺术创造能力”看做人类先天的、自发的、内向的一种天性与本能,一种“自然力”。但曼纽什同时又反对“天才论”,他不同意将人的艺术能力、审美能力视为少数个人的“异禀”和“专利”甚至特权,而认为那是“所有人都具有的一种天赋”“不仅骑士能得到,农民也可得到”,审美能力是人人都具有的“自然禀赋”“自然对人人都是公平的”。①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75、85、83、169页。他强调:“怀疑论美学的出发点是:每一个人都是艺术家。”②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75、85、83、169页。在艺术面前人人平等,为此他还引证尼采的话说:“当人被人崇拜时,就会给文化造成巨大灾难。”③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75、85、83、169页。

艺术能力与审美能力既然是每个人生命中拥有的内在资源,这种内在潜能的开发利用注定将会成为人类幸福生活的源泉,即优美情感的交流、良好心态的调谐、崇高精神的培育。在生态时代,这种内在的精神资源甚至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著名生态哲学家欧文·拉兹洛(Ervin Laszlo)曾经指出:“诗歌能有力地帮助人们恢复在20世纪在同自然和宇宙异化的世界中无心地追逐物质产品和权力中丧失的整体意识。所有伟大艺术也一样:美学经验使我们感觉与我们同在的人类,感觉与自然合而为一。”④拉兹洛:《布达佩斯俱乐部全球问题最新报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129页。

遗憾的是,进入工业时代以来,技术与市场成为支撑人类社会的平台,人们的精力与能量只是用来针对外部世界的开发与征服,把自身的幸福完全寄托在对物质、金钱的占有上,艺术与审美也概莫能外。曼纽什在他的这本书中对日常生活的“美化”持明显的批判态度,他说“美化”成了一个“流行”“时髦”的词汇:“现代人周围的环境和事务的确已变得越来越美了!从家具、衣服、机械到开塞钻、开果钳等等都无不如此……凡是把‘美学’和‘审美’当做一种技术性字眼的人,差不多都把艺术当作是一种奢侈的消费品,结果只能毁了它。”⑤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75、85、83、169页。这种审美消费化、奢侈化在挥霍大量外部资源的同时,又是很容易沦为审美低俗化、粗鄙化的,看看市场上泛滥成灾的“包装艺术”,便不难得到证实。我常常猜想:正是现代人类这一审美倾向的偏斜,在损害地球自然生态的同时也丧失了人类自身天性的饱满与精神的充盈。我把生态时代的理想生活表述为“低物质损耗的高品位生活”,而要实现这一目标,致力于开发人类潜在的内部资源则是一条便捷的渠道,其中就包括提升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艺术能力、审美能力。

其三,艺术与科学是人类两种并行不悖的能力,科学的要义是确定性与功能性;艺术则是怀疑与幻想。情感与认知的平衡有益于社会的和谐与健康。

现代科学是启蒙理性的结晶。我们常说科学就是力量,科学力量的确是威力强大的,但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事实证实:几乎任何一种科学技术的发明与应用,都会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与潜在危险。科学并非万全之策,但人们对于科学以及技术的推崇却与日俱增。对于科学与技术的盲目崇拜,已经成为人类生态灾难的另一个陷阱。

对此,马克思曾经指出:“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日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78-79页。

海德格尔更将问题引向现代人的精神领域:技术时代的真正危险还不是由某些技术引出的那些对人类不利的后果,比如原子弹、核武器;真正的危险在于现代技术在人与自然及世界的关系上“砍进深深的一刀”,在强大的技术力量统治下,社会的精神生活与情感生活被大大简化、齐一化了,日渐富裕的时代却又成了一个日趋贫乏的时代。

曼纽什显然认同他的这些德国同乡们的见解,他在《怀疑论美学》中指出:从柏拉图到培根、黑格尔,全都张扬理性、推崇科学,轻视感性、贬抑艺术,把科学捧上天,把艺术踩在地。②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页。而在曼纽什看来,理性与科学追求的是世界的确定性、功能性;感性与艺术关注的是世界的幻象与神秘、复杂与无解;科学秉持的是实证与推理,艺术坚守的是怀疑与想象。科学与艺术,理性与感性代表了人类两种并行不悖、相辅相成的能力,缺一不可。但世界各国掌握大权的一些领导者并不这样认为,曼纽什抱怨说,在他们那里,“科学发展的下一个目标,要比一首新诗一首新曲重要的多”。③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页。

曼纽什引用怀疑论哲学家夏夫兹博里的话说:“任何人类科学,假如不关心人的利益和人的问题,就比无知和愚昧还要糟糕!”④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页。如今我们只需将“人的利益”扩展为“生物圈的利益”,此言就可以化为生态批评的名句。曼纽什强调:对于疯魔的唯科学主义“最好的抑制素便是艺术怀疑主义”。⑤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页。

其四,审美是对话,艺术是参与,创造者与欣赏者互为主体;艺术家、艺术品、鉴赏者、批评家构成一个“旋转的球体”,以专家自居并将自己的信念强加于人就是暴行。

在文学艺术问题上,曼纽什的《怀疑论美学》彻底否决了艺术与生活、创作与欣赏、作品与批评、作家与批评家二元对立的传统理论模式,而强调它们之间是互为主体的关系:应该“取消艺术家与批评家、艺术与批评、艺术品与欣赏(接受)之间的区别”,⑥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页。“一个真正的读者必须是作者的延伸”,⑦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页。接受与参与并不总是对立的,“如果我们真正读懂了一首诗,自己也就成了诗人”。⑧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页。批评也是理性的自我批评,批评家也应该是艺术家,“对艺术的恰切评判,其本身便是一件艺术品”。⑨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17、224、54、226、150、138、141、137页。

在曼纽什看来,艺术品是复杂的、模糊的、多义的,人类的艺术活动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一个无限变化的过程,一个双向运动循环上升的过程。曼纽什把这个过程喻为一个“旋转的球体”或“旋转圈”。在我看来,这个“圈”是具备生态哲学意味的,有些像是“生物圈”,当然是精神生态涵义上的“生物圈”。后来我在撰写《生态文艺学》时,把人类的文学艺术活动看作整个地球生态系统中的一个“子系统”、一个循环运动的“精神圈”,或许就是受到曼纽什的启示。①参见鲁枢元:《生态文艺学》,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

与审美活动过程中的“互为主体”相对应,曼纽什同时强调“对话”是极为重要的,“对话不应当仅仅出现在文学中,它应当是一切艺术的主导形式”。②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45、176、175、2页。对话就是协商,对话与协商,意味着互谅互解、共存共生,这也是一个生物圈内平衡、和谐的前提。曼纽什指出,与“对话”相反的是“说教”与“训诫”,包括专家的“教导”、权威的“专断”。“再没有其他东西比这种‘教诲’论更能威胁艺术的创造力量了。”在审美领域,“热衷于把自己的见解和信念强加于人,实则是一种‘暴行’”。③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45、176、175、2页。

曼纽什也反对短视的审美功利主义,反对蓄意将艺术当作“宣教”的手段:“将戏院变成一个伦理性的机构,致力于用戏剧教诲人和改造人,因而对国家和社会做出贡献,却只能造成永恒的平庸。”④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45、176、175、2页。正因为如此,曼纽什反对美学的“专业化”, 主张审美是每一个人的自由选择;他反对艺术的“大众化”,却主张大众中的每个人都应该拥有艺术化的人生,即“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其五,钟情东方古典文化,认同老子、庄子哲学中的怀疑论精神,这实际上已经为西方怀疑论美学与中国当代生态美学的交流互补做出有益的铺垫。

曼纽什的《怀疑论美学》的哲学依据来自古希腊怀疑主义哲学家皮罗(Πύρρων Pyrrōn)和近代英国美学家夏夫兹博里(Shaftesbury),同时他又对中国古代的老庄哲学充满敬意、引为知己。他在该书的“导言”中就明确地将皮罗与老子共同奉为“怀疑论哲学”的鼻祖:

在欧洲,最早的怀疑论学派出现于公元前300年的雅典的艾利斯,其代表人物是古希腊哲学家皮罗。大约与此同时,中国的老子也写了一部《道德经》,这其实是一部涉及范围更广的哲学怀疑论著作。其要旨是阐述人类理性的局限性,以及人类中种种价值和道德的相对性。自老子和皮罗之后,怀疑论在东西方世界中就一直保持着它的重要地位。⑤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45、176、175、2页。

通观全书,曼纽什引证老庄的话并不多,但假如我们对照一下曾繁仁先生建构其生态美学时对于老庄哲学思想资源的借鉴,就会感觉到这些思想在曼纽什的书中同样存在着。比如,关于怀疑论美学对于“认识论”的质疑,曾繁仁先生的《生态美学导论》也曾指出:“老庄还有意识地在自己的理论中将作为存在论的道家学说与作为知识体系的认识论划清了界限。”⑥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34、238、245页。怀疑论美学对“精神自由”的维护体现在生态美学中,庄子的“逍遥游”成了“凭思想自由驰骋而体悟万物”的“真正的精神自由”;⑦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34、238、245页。生态美学中以道家“无用无不用”“无为无不为”思想警示现代人类:“如果过分追求‘有用’的经济和功利目的,滥伐资源,污染环境,最后必然走到资源枯竭、环境恶化的‘无所用’的境地。”⑧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34、238、245页。曼纽什也曾在书中写道:王尔德一篇谈批评家也是艺术家的文章的副标题是“尊论‘无为’的重要性”,而“‘无为’二字是引自于中国庄子的著作。说明王尔德对这位中国古代哲人已有一定的研究,这一副标题及其在文章中的阐述展示了王尔德本人的独特思想方式,即做任何事情都要顺其自然,无为而为”。①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142页。曾繁仁先生的《生态美学导论》中还曾揭示庄子“天均”“天倪”的观念,“所谓万物,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其中已经包含了基于有机整体、普遍联系的“生物链”思想。②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第246页。由此我们也不难联想起曼纽什把人类艺术活动过程视为一个“旋转的球体”、一个首尾相衔的“旋转圈”的比喻。

可以探讨的话题还远不止这些。继曼纽什的《怀疑论美学》面世之后,在辽宁人民出版社王大路先生③王大路(1949—2004年),中国当代杰出出版家。曾任辽宁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线装书局总编辑、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副秘书长、《中国图书评论》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一位热情爽直、心不设防的东北汉子,竭力推介中外怀疑论美学,惜其英年早逝,笔者希望将此文献给大路先生。的鼓动下,滕守尧教授出版了《中国怀疑论传统》,将老子标举的“反者道之动”视为中国怀疑论的纲领,“明道若昧”“进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辱”,这种批判式的反向思维使中国哲学完成了对中外世俗哲学的超越,以至于让曼纽什无比敬仰的奥斯卡·王尔德发出如此的惊叹:“那些对中国文化略知皮毛的人如果认真地读一读《庄子》,就会吃惊得发抖!”④滕守尧:《中国怀疑论传统》,第3页。

《怀疑论美学》的中译本先于德文本在中国出版发行,在该书扉页的作者肖像下边,曼纽什题写道:“不了解中国就不懂得艺术,我愿把本书最先奉献给亲爱的中国朋友。”曼纽什钟情东方古典文化,认同老子、庄子哲学中的怀疑论精神,虽然他可能尚未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倒也已经为西方怀疑论美学与中国当代生态美学的交流互补做出有益的铺垫。

相对于世界的复杂、大自然的无限以及人性的幽微,怀疑论哲学绝非凭空而来,怀疑论美学则为探讨自然界的无限性、世界复杂性、人类社会多面性、人心人性深邃性开辟了有效途径。而这些同时又是生态美学关注的课题。怀疑论美学对于当代中国生态美学的建设与发展或许可以起到一定的补充作用。

最后,我想对曼纽什的《怀疑论美学》提出一点质疑,这恰恰也是为了表达我对曼纽什倡导的“怀疑精神”的认可与尊重。

曼纽什在他的书中曾反复讲到一个观点:

遗传发生过程不能将人与动物区分开来。人通过艺术而成为人,艺术是一种只同人有关的特殊现象。因为不管是上帝还是动物,都不可能成为艺术家。⑤赫伯特·曼纽什:《怀疑论美学》,第10页。类似的文字又见该书第20页。

曼纽什的意思是:人与动物之间在生物性上是不能分割的,但艺术与审美却成了区别人与动物的严格界限,只有人类才具备艺术创造与审美活动的能力。当年我是同意他的这一判断的,只是后来当我从事生态批评一段时间后,才发生了转变。抛开关于上帝的命题不论,动物没有审美能力吗?不会从事艺术创造吗?曼纽什既然把审美与艺术活动认定为人类的“天性”与“本能”,同在一个生物进化遗传链条上的动物就丝毫不具备这些本能吗?孔雀发情期的五彩缤纷、百灵发情期的婉转歌喉、狮子发情期的威武雄壮,与人类恋爱时刻意的梳妆打扮、花言巧语相比,更是由内心深处发自本能的审美和艺术活动!著名的法国印象派诗人保尔·瓦莱里(Paul Valery)有一天在海边的沙滩上散步,偶尔捡到一个美丽的贝壳,为贝壳那晶莹的质地、奇妙的造型、旋转的花纹、变幻的色彩深深打动。人类也许能够凭借先进的科学技术制造出这样一个类似的“艺术品”,然而自然却可以在浑然无知的情况下造就它。瓦莱里说:比起大自然创造美的能力,人类的艺术活动“只不过是小孩子们的把戏”!①李普曼编:《当代美学》,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6年,第348页。

不仅动物,还有植物,如色香味俱佳的玫瑰花、娇嫩柔弱的含羞草、傲然挺立的松柏、婀娜多姿的杨柳,都具有展现其自然美的“本性”。即使物理世界中的高山峻岭、江河瀑布,也无不存在着“自在之美”。关于这个美学理论的难题,我在《生态文艺学》中曾尝试着运用怀特海的有机哲学以及格式塔心理学的“异质同构”理论加以解释,也不过是初步的探索。

说得重一些,曼纽什的怀疑论美学还没有跳脱“人类中心”“人类至上”的藩篱,而这些传统的成见对于生态美学来说却是大忌。可以谅解的是,在曼纽什撰写他的这部《怀疑论美学》时,西方发达国家的生态批评也才刚刚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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