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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 处

2019-01-08王喜平

神剑 2019年6期
关键词:笤帚

王喜平

永远的老兵,不灭的灵魂,哪怕伤残,残存的意识里依然是军人的信念。

——题记

那时,要到岷县,必须整整一天的时间,早上六点坐车,顺顺利利地到达,也是晚上七八点了。老牛一般怒吼的班车,总在大营梁、福星梁、四店梁、木寨岭上盘绕。不说别的,仅就这些如蟒蜿蜒的山脊,就知路途的遥远与艰险了。别无蹊径,只此一条。那种松紧带一样延长了的缓慢,让人总在一种牵拉中煎熬。可是,还怕这种牵拉的煎熬“嘣”的一声,车坏了。那可更加遥遥无期了。如若事情不是过急,那就只有等待了,等待师傅恶声恶气地指使徒弟修车了。徒弟一直穿着油污浸透的衣服,机警地坐在前门的副驾位上,丝毫不敢懈怠地察觉着什么。一旦有啥故障,他要赶在师傅怒喝之前跳下车去,躺在黑油滴沥的车下,观察、倒腾、报告。那时还没驾校,徒弟都是师傅特选的,吃苦耐劳,精明强干,然后一对一地传授。如若事情紧急,那就必须尽快拦辆过路的车辆,以着一身检察制服或者工作证佯装更加急切地使得司机将话捎去,逼迫岷县检察院派车来接。

前不着村,后不沾店地等待修车,最大的艰难就是饥肠辘辘的空腹,咕噜噜死劲地响。班车坏了,肠道里的大车跑得却是欢快呢。那时穷,早晨只能少许备点干粮以当午饭。中午,本是陇西县文峰镇停车就餐的,可是一天八毛钱的补助,一是不够二也舍不得花,总想能够结余一毛两毛的。如果到达岷县晚了,店门关闭,到处黑灯瞎火的,整个县城也没地方可吃。如此,肠道里的大車也就有了故障,再也跑不动了。因此,挨饿也是本领,一项凭借身体工作的硬功夫。

路途拖延,不啻汽车出了故障,还有福星、高塄、菜子、三岔、殪虎桥、大草滩、梅川、茶埠一路的集市贸易呢,只要遇到哪个地方逢集,牛羊骡马、猪狗鸡兔;耧耠锨耙,簸箕笸箩,各类物资,全都占在道路的两旁,然后趁着喧嚣将路慢慢压窄,直到路面悄然消失,唯见鼎沸一片。

出差多了,经验便也应运而生。那就是分成两步走,头天中午出发,先到陇西县文峰镇住上一宿,翌日早上再从文峰镇出发,直抵岷县。

即便分成两步走,有时也会延误的,眼看就能瞧见岷县城的身影了,可是茶埠的集市正在红火呢。

可千万别小瞧这个茶埠,它可是甘川大动脉——212国道上的一座重镇,星光璀璨。说它重镇、璀璨,是因宋朝时期就在这里设立茶马司,开设茶集商埠,办理以茶易马了。西南的茶叶,西北的马匹,都要经过这里。一条道路开凿在半山腰,临下就是暗藏汹涌的洮河了,所有经过此地的贸易,那份关税全都插翅难逃。它的繁盛一直延续到了现在。集市贸易的繁盛,自然影响到了穿镇而过的交通,何况还有横冲直撞的省道306斜插过来,掺和得更加热闹与水泄不通呢。

后来,单位上的车辆增多了,于是渐渐地开始派车了,到岷县出差方便多了。不管方便与否,三十年来,王晟曾经无数次地到达岷县从而经过这个茶埠。上个月,他又经过茶埠,当然目的地不是岷县,而是闻名遐迩的腊子口,然后再到哈达铺。眼下的茶埠,已经不是从前的茶埠了,一条四车道的马路宽阔地延展开来,仿佛伸向远方的梦想。马路的两旁是绿化带,绿化带的两旁是非机动车道,然后就是更加宽阔的人行道,兼做茶埠的集市贸易。紧靠人行道的就是建造精美的二层楼,一楼是商铺,二楼是住宅。另外,顺着洮河、纳纳河、耳阳河的滩地修建了大型的集贸地,交通再也不会堵塞了。镇头镇尾,还有两辆警车闪烁着警灯,维护交通呢。过于的畅通无阻,倒使王晟想起一个人来,他的名字叫作包三娃。开始,王晟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镇上的人们喊他“兵疯子”。当然,“兵疯子”都是镇上人喊他的称呼,外边不知底细的人,还是以貌取人地称他“假警察”。王晟认识包三娃,还是缘于一次交通事故。

寒风将腊月的雪变成了银子,然后利刃一般明目张胆地挂在干瘪的矮树和枯黄的衰草上,让你老远地就能感到它的寒彻与刺骨。昨天,吝啬的阳光仅将212国道消融了刚好一辆汽车通行的路面,而且重又冰冻起来,斑斑驳驳,仿佛麻风病人的皮肤。不过,班车里边却是温暖的,尽管班车里边没有暖气,可是班车里边塞满了臃肿的大棉包,每个大棉包里都有燃烧的发动机——肉身的,一种神奇的物质。老郧和王晟也是众多棉包里的两大疙瘩,他俩紧紧楔在座位里,丝毫不能动弹,完全就是固定在车里的某个部件。这是王晟跟随老郧到岷县核案子去。高中毕业的王晟刚刚参加工作,学校、家里两点一线的他从未经过这么长的旅途。岷县仿佛遥远的传说,在他脑海里泛着涟漪。所以不管多么艰苦,王晟都觉得是愉快的,舒畅的。一路无休无止的搓板路,颠簸得五脏六腑犹如装进皮囊的鱼,没头没尾地冲撞,但是王晟觉得荡气回肠。

车窗外边,绵延起伏的山峦,将雪吟唱成了立体的诗。清高的云,大片大片地掠过头顶,抚摸着天空无色的蓝。时间,也随云的回家不留痕迹地向西滑行。傍晚,让所有的事物寻找必需的归宿。

“怎么这么长的时间,不见对面来车呢……”老郧忧心忡忡地叹息,没将嘴里的话说完。

“没车了还好,免得会车时的危险。”每次会车,都是差点亲密接触地擦肩而过,那一刹那的惊险,让人联想剪刀的铰合与锋利。王晟庆幸而无担忧地应和着,觉得老郧杞人忧天了。

“你懂个啥……”老郧不屑一顾地将头扭向一侧,又没将话说完。他是老革命,曾经背着一杆步枪,赶着一头毛驴给省上送卷宗,毛驴是他的伙伴,他舍不得骑。他还坐过两年半的监狱,后来又说冤案,平反了。检察院重建那年,他由公安局调来检察院工作了。王晟称他师傅,他嫌王晟二愣,放言好好调教王晟呢。王晟明白,他的好好调教什么意思。

老郧的旱烟刚刚抽到一半,车便停下了。老郧眼都没抬,睨着王晟,“你看,麻烦了没,我就知道前边肯定有事呢。”

王晟侧过头,向着车前的挡风玻璃望去,只见一辆屁股上喷着一串车号的“解放”在班车大灯的照射下煌煌如金,其他什么也都没有看见。冬季,天黑得又快又早,车灯早都打开了。

坐在副驾位的徒弟打开车门,一个蹦子跳下车去,已经猴子一样地前去察看了。他的敏捷与滑稽,让人想起《西游记》里的孙悟空。

好大一会工夫,徒弟才将消息探来,“一辆拉木材的解放翻车了,斜斜躺在马路中间,两边的车都被堵住了。”他将自己当作那辆躺在马路中间的汽车,用身体的姿势比画着,直观、形象、准确、诙谐。

一辆四吨的“解放”,拉了十二立方米的木材,地冻路滑的,不翻才怪呢。它能过了铁尺梁,却过不了茶埠的小街道。

司机拍把方向盘,“唉”的一声长叹,“现在,可没一点下数了。”他像迁怒一样吼着,“趁着空闲,大家都把大小便腾干净了,一旦走起再不停了。”这是归心似箭的急切突然中断之后的无奈与失却。

司机扳把气阀,车门好像两片中间即将折断的铁皮,“哗啦”地打开了,车里的棉花疙瘩一个个地壅了下去,格外遵从着司机的训诫。这个时候,每个乘客都能理解司机的心,而那忍气吞声的遵从则是最好的表达方式。

天色,已经墨汁一样地洇开了,模糊的黑让人看不清周围的景色,且有积雪还以反差的面目隐瞒着景色的真实呢。未知的神秘,更比寒夜可怕,所以,棉花疙瘩此起彼伏地疑问着,“这是到哪里了?”

“茶埠了。”一个解着裤带的棉花疙瘩操着浓重的岷县口音说。

“茶埠了。”几个棉花疙瘩随着小便的声音模仿着岷县口音传递着信息。他们觉得,只有模仿着岷县口音传递的信息才能让人确信无疑。是的,再有五六百米就到茶埠街道了。可是后边来的车辆继续增大着这个距离,变异了的尾巴一样地延长……

所有的琐事,全都消消缓缓地办完,等待还是绰绰有余的漫长与未知。然而一个小时的等待,已经相当于一个世纪的煎熬了,心急如焚的棉花疙瘩不停地跑到事故现场,一次次地报来施救的缓慢与不力了。那时,几乎没有吊车,全凭人力,即便有辆吊车,也是一台几乎无能为力的“解放”,蚍蜉撼树呢。那时,班车、卡车、吊车,什么都是“解放”。

人定胜天,老郧待不住了,“走,过去看看去。”老郧棉花疙瘩一样地滚着,王晟棉花疙瘩一样地后边跟着。

一路上,大车小车横七竖八地斜插着,楔满了每一个空隙,仿佛遭了什么屠杀的尸体,根本没有行车靠右,各行其道的说法。别说施救还没结束,即便结束了,车辆也没办法行驶。

还未到达事故现场,就听人声鼎沸,一支喇叭就要断气地哽咽,长一声,短一声,好像卡着脖子的一声。老郧、王晟一同想起了要被宰杀的某种牲口,下意识地疼过某个神经的深处。“啊呀,这么地割人,誰在胡闹呢!”老郧受不住刺激地念叨。

再往前走,只见几辆汽车的大眼对视着,照得现场如同白昼的光明。正像先前得到的消息,事故车辆斜斜躺在马路当中,码槽里装着两层圆木,为了使车平衡,靠着驾驶室护钢的支撑,其上又装了两层更长的圆木。整个形态,绝似现在的多管火箭炮。七手八脚地,总有三四十人围着事故车辆忙乱着。旁边,一个身着军装的人手里拿着一截笤帚葫芦,张牙舞爪地乱嚷着。他戴着一顶不知何种行业的大檐帽,时不时地将一支汽车的破喇叭吹响,还用野兽一般的声音狂笑,响彻云霄。

老郧并不在乎这人的异常,而是重视那些人的施救方法错了,他们撑好几块大石,插好两根碗口粗细的撬杠,欲将翻车连同木料一同撬起呢。多么愚蠢啊,如此方法,不但很难撬起,即使撬起了,强大的重力和惯性肯定会使车辆、木料再次翻滚的。那么无疑,这对车辆又会造成更加致命的损伤。你不知道,汽车在当时的年代,那可多么值钱,损毁汽车,无疑就是要命。

老郧犹如冲锋陷阵的指挥官,奋不顾身地蹿到了前沿阵地。可是,张牙舞爪的那人一个横甩,在老郧头上猛地打了一笤帚葫芦。笤帚葫芦顿时散裂了,高粱秸秆乱飞。老郧的棉帽子也像一只钢筋锅,绕着很不规则的弧线,滑稽地滚去了。老郧刚一回神,那人手中的喇叭又是袭来,老郧只有豁出受伤地格挡了。说时迟,那时快,眼疾手快的王晟却将那人一拳打翻了,他的喇叭甩了老远,碰扁了,——好像生出了一个不怎么好看的月牙儿。王晟一步跨前,还想踢他两脚,却被施救车辆的众人拦住,一顿拳打脚踢。见状,老郧急忙从中分解,却被打得更惨。老郧迫不得已地掏出工作证,举在半空中大吼:“住手!”工作证,红色的塑料皮子,里边夹着白色的硬纸片。那些人不认得工作证,但是工作证上的黑白照片他们认得,尽管免冠,可是肩章有的,他们即刻断定,老郧是个当官的。所有的混乱顿时凝固了,就像突然停电,戛然而止。

“奇把怪出了,没有王法了!”老郧摸着额头的伤痛,呵斥着。

一个年龄稍微长些的人过来,指着刚才张牙舞爪的那人,赔礼道歉着,“领导,你可千万不要计较,他是部队上下来的,兵疯子,残疾军人,名叫包三娃……”他用手指捣着自己的脑袋,“这儿不合适了,半个脑子。”

老郧瞥眼包三娃,垂头丧气地拉把王晟,“走,倒霉透顶了……”

有人将老郧的棉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老郧重又摘下来,拍着灰尘,还像棉花疙瘩一样滚向班车去。

幸好光线昏暗,乘客只是大概询问着而没过多注意老郧、王晟的神情,不然他们挨打的惨相肯定引起不小的骚动呢。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随着包三娃吹响的喇叭声,那个年龄稍微长些的人重新寻了过来,说是要让老郧想个办法,将那辆车弄起来。

“啈,吃饱撑得没事干了。”老郧没好气地抽着旱烟,烟火一明一灭地退缩着,好像步步回守洞府的红孩儿。

吃了闭门羹,那个年龄稍微长些的人站在班车门口,犹如贴错大门的尉迟敬德(门神),更是无言以对了。他可是经过大家推选,还算能言会道的,这可怎么向大家交代呢。

包三娃倒好,喇叭对着车门,似乎一眼瞄准老郧的大炮,使劲地吹,呜里哇啦,长一声,短一声,好像卡着脖子的一声。铁钎一样尖厉的声音插进耳朵里,老郧是否受得了受不了暂且不说,反正整车的乘客全都受不了呢,“看一下去吗!”众口一词,全是此起彼伏地劝着。

老郧狠狠地抽完最后一口旱烟,将烟头甩在地板上,用劲踩灭了,然后将头拧向一边,对着黑色镜子一样的车窗。

年货散发着浓重的腊味,将集市贸易熏晕了,人的脑袋沸腾在物资的拥挤里,叫嚣出“便宜了”的招徕。212国道突然在茶埠的地方得了肠梗阻,彻底病变了。血案在不可避免的恐怖中喷出了红色的火焰。惊骇不已的眼睛,终于记起什么地搜寻着一个身着军装的身影,“三娃呢?”

可是,茫然若失的包三娃自己也无精神寄托,还管你的破事呢。他已两三天地没拿权杖一样的笤帚葫芦了,哪有心思满怀信心地维护交通秩序呢。

有人看见了包三娃的身影,他正一手抵腰,昂首挺胸地抽烟呢。若无其事,视而不见,是他此刻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神情。

无数的手好像翅膀一样地招着,让人联想一群乌鸦的飞翔,“三娃赶快,出了人命了。”仿佛这么多的人,还不如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包三娃。然而这可千真万确,他们确实没有包三娃的能耐,这是经过无数次的事例和实践证明的。不言而喻,刚刚开始的时候,包三娃绝对不被他们认可,他们全当他是瘋子而已。只因他是曾经的偶像,茶埠历史的第一人,不与计较,让着他罢了。

今天的包三娃可是反常的,眼中满满地盛着忧郁,似泪似光的东西锐利得怕人。看见那么多的乌鸦急切地召唤他,他却向着脊背挪挪喇叭,朝着回家的巷道走了。喇叭上拴着一根麻绳,在不需要的时候他就像枪一样地背着。

一道军绿的影子风一样地卷走了,使得所有的“乌鸦”失望地悬空片刻然后集体中弹一般地跌落了。没人理解包三娃,他们只知道交通拥挤的时候包三娃吹着喇叭疏通。

包三娃家的院子光洁光洁的,那种煞白就像女人的皮肤。这是停雪之后包三娃母亲赶快扫出来的。腊月,有些年货是要晒的,那就全靠这方光洁而煞白的皮肤了。无处觅食的麻雀发现了这摊与众不同的雪,叽叽喳喳地来啄。包三娃母亲无所适从,只有不时地扔去笤帚,惊吓它们,使得它们惊恐成失魂落魄的影子。

追魂夺命的笤帚又一次大鸟般地袭去,惊吓麻雀的同时,也惊吓了包三娃。他刚从外边回来,脑海依然浮现着那把最大最结实的笤帚,冷不丁地却是一把笤帚飞来,擦肩之后,“啪”地跌落身边。包三娃捡起了笤帚,仔细端详着,疑惑脑壳里的笤帚怎么破壳而出了。但他认得,手中的笤帚就是自家的,上边捆扎成环状的铁丝,可将笤帚挂在墙上。这还是他自己的杰作呢。

包三娃母亲扯着袖口,揩了一把眼泪,只有她能理解儿子,只有她能读懂儿子,只有她知道儿子的精神里缺少了什么。她将沾上泪水的手伸进怀里的口袋捏了捏,毅然决然地走出大门去。茶埠集市卖笤帚的共有三家,她对哪家的笤帚最好了如指掌。

郭新社的店铺前,日杂物资堆积如山,似乎急想变现从而体现着自己的价值。所有的笤帚都按一个方向摆放着,让人联想到缴获的枪支。包三娃母亲不带挑拣地就从上边拿了一把,对准郭新社,“他郭爸,笤帚多少钱?”她知道,最大最好的就在上边,从而代表整堆笤帚的品质。

郭新社拍下脑门,这才明白什么似的叹息,“刚才三娃看来,好半天,眼睛里漂满了流珠,蒙蒙的,一大片。”流珠,只有洮河沿岸的人们才能懂得。每当严冬,洮河虽不结冰,可是漂浮着大片大片的冰珠,用手一捞,便能感觉它的寒冷凛冽与晶莹剔透。

“别问钱了,给他一把算了。”郭新社随便抽出一把笤帚,塞向包三娃母亲。可是包三娃母亲就是看中了自己拿着的这把,掏出一块钱,撇在笤帚堆上走开了,“不管多少,吃亏占便宜,就这一块钱了……”其实,一把笤帚一块二,讲讲价钱一块钱,包三娃母亲哪能不知道呢。

包三娃还在端详着手中的笤帚,整个神情如同冰冻的雕塑。这个时候,梦寐以求的渴望在一种幻觉中实现了。包三娃愿意永远如此地沉浸着。

包三娃母亲轻轻地将脚上的泥雪跺在了门旁的石板上,她很心痛,她已注视了良久,她不敢猛然惊动儿子,特意发着信号,“鼟,鼟,鼟”,比拍胸部还轻的声音。然而,包三娃并未回过神来,如同沉积千年的思绪,再没起死回生的可能。包三娃母亲慢慢地踱了过去,拉着包三娃的手,就像风的吹拂,“走,妈妈有个你要的宝贝。”她将手中的笤帚藏在身后。

柴房里,包三娃母亲提开铡刀,“咔嚓”,就将笤帚把儿齐根铡下了。冰糖葫芦形状的笤帚把儿翻了一个跟头,栽在了包三娃脚下。包三娃并未惊喜,却是惊恐万状,眼睛犹如恐怖的玻璃球。他在心疼一把崭新的笤帚,母亲竟然如此残忍地将它铡断了。在他灵魂深处,打小恐惧、排斥、憎恨铡刀,他将铡刀与某个少女英雄联系在一起。心痛,是他永恒不变的崇拜与敬仰。

包三娃母亲窥破了包三娃的心思,她将半截鞭杆插在笤帚头上,拧了拧,做着照扫不误的动作。呵呵,还是一把完整的笤帚,包三娃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一股电流般的东西穿过朦胧的意识,直至大脑深处,他像明白什么似的捡起笤帚葫芦,就向大门外边跑去。但他踅身回来,剪了两截自行车内胎,套在笤帚葫芦的两头,以作保护,而且美观。笤帚葫芦顿时精美起来,包三娃想象它有权杖或者金箍棒的神力。然后,他又向着大门外边跑去。

包三娃疯疯张张的背影,恍恍惚惚地切过墙角,留下空空的凄凉。

包三娃母亲的目光,也被包三娃的背影扯去了,那么近在眼前的遥远,而那遥远,又是可以捕捉的清晰——八年前的一个清晨,十八岁的包三娃,将头理成了近乎光头的小平头,生龙活虎的朝气无可压抑地散发在针一样的发尖上。他穿上了崭新的军装,肩上背着一个电影里才可见到的背包,纵横规则的背包带将背包划分成了十六个方块,有种几何图形的美感。整个村庄的目光都在燃烧着,把一种羡慕的柴火全部化成了羡慕的火光。洮河边上一同游泳的光屁股成了偶像,那是曾经的包三娃吗?但是,他们无不希望包三娃出人头地,成为整个茶埠的骄傲。或许他是茶埠的带头人,将会带领更多的茶埠人到那遥远而奇妙无穷的世界去。

蓝天如洗,阳光不带丝毫的杂质,倾情地铺泻下来,茶埠从未这么美好过。包三娃两个大拇指卡在胸前的背包带上,一路小跑地来向母亲告别,他要离开茶埠,到四川去当兵,汽车兵。汽车稀少得跟金砖一样,开汽车的司机也就不会冷门。偌大的岷县只有两个名额,茶埠的包三娃便是其中之一。包三娃母亲闪着泪光,心情更比阳光的明亮。男人死得早,寡妇拉娃娃,包三娃母亲终于露出了笑脸。老大、老二全都夭亡了,老三终于养成了。她想,她没有辜负男人的期望,男人也应该含笑九泉了。包三娃穿戴已经非常齐整了,但是包三娃母亲乜着一丝不苟的目光,还往齐整拉扽着,领子、衣角,还有兜盖。然后她将耙子一样的手,拂过包三娃的脸,“娃哎,好好干,给咱茶埠争光。”包三娃母亲神秘地背过脸去,变魔术似的摸出一颗鸡蛋来,她急忙用手剥着,黑黑的指甲极度地扭曲着,好像某种大鸟的喙,储满了深色的污秽。玉一样白的鸡蛋上已经有了黑色的手印。然而瑕不掩瑜,鸡蛋的珍贵完全可以使得手印忽略不计。何况,与天斗与地斗,他们早都有着超强的抵抗力,一切细菌、病毒能将他们奈何!脱去衣服的鸡蛋,赤裸在包三娃母亲的手里,微微颤动着,有如一颗激动的心。包三娃母亲注视着,嘴角挂着更比鸡蛋颤动的微笑,她亲自将鸡蛋送到儿子嘴边,她要送给儿子一颗至真至爱至疼的心。包三娃张大了嘴,但是包三娃小小地咬了一口,硬让母亲吃了一大半鸡蛋。包三娃母亲还没品味,鸡蛋就已隐居似的找到了归宿,好像一条顺水滑去的鱼。她将嘴唇惋惜地抿成了一条线,留给儿子的鸡蛋怎么让自己吃了?

包三娃从挎包里掏出一顶军帽来,两手互动,将帽檐折成了好看的弧线形,然后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给母亲敬了一个军礼。包三娃已在县武装部里进行了三天的军训,他已初步具备了军人的素质。

包三娃规范地向左转身,还像来时一样地小跑,又向村口跑去了。

包三娃这去,年年都有嘉奖和喜讯传来,可他五年没有回家。除了嘉奖和喜讯,还有穿破的旧军装,包三娃舍不得扔,全都寄了回来。包三娃母亲缝好军装的破口,都给包三娃收藏着,仿佛积淀心中的珍重。闲暇时,她就拿了出来,摆满一炕地抚摸、凝视,自言自语。有时候,她也拿着一件旧军装站在村口的风里,顺着212国道的延伸眺望四川的方向。她知道,沿着这个方向走去,就能找到朝思暮想的儿子。每一次,都是毫无感情色彩的风将她凌乱的头发撩起,接着用那呜呜咽咽的呼啸回答她的自言自语。天长地久,包三娃母亲的思念,逐渐成了风的凄凉。村里的人,都不知道村口的风为什么那么钻心。

当然望眼欲穿的期盼,总是能够感天动地的。正满五年的时候,还是曾经的那个季节,还是曾经的那个晴空,两辆老旧的嘎斯吉普将包三娃送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县武装部长、副县长、包三娃部队的几位官兵。车停了,包三娃被人搀扶下来,但是搀扶得有些胁迫,生怕包三娃挣脱而去似的。包三娃母亲向着嘎斯吉普跑了几步,但是异样的气氛笼罩在车的周围,使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她想,就是这般站在路的中间,他们也会过来的,不管任何事情,都会有个答案的。

他们全都过来了,前后左右地夹着包三娃。包三娃目光呆滞、迷茫而无物,空洞、深邃的瞳孔就像喀斯特地貌的天井。包三娃母亲再也控制不住了,一声呼喊,猛伸双臂扑向了儿子。岂料包三娃转身就跑,犹如受惊的野兽,咆哮如雷,张牙舞爪。这是怎么了啊,包三娃母亲吓傻般地凝固了,绝似半成品的雕塑。许多来人不约而同地围捕过去,“小心,千万甭让伤了旁人”。其实,他们更怕包三娃伤了自己,他们要将包三娃完完全全地交给他的家人。

终于,包三娃被那带有武力性质的围捕制服了,两只胳膊反扭身后,半个脸死死贴在地上,鼻孔的粗气吹着土尘让他的眼睛本能地微闭着。

這还了得,包三娃母亲岂能忍受别人这么压制自己的儿子?她像突然暴怒的黑熊,扑了过去。别看农妇一介,她可早都练就了一身力气与狠劲,即使大山大地也不害怕,何况区区几个肉身的男人算得什么!她只几把拽过,他们的手腕、脖子全都挠下了深深的血痕,火辣辣的血痕。可是一经他们松手,包三娃还像逃脱樊篱的野兽,横冲直撞,吓得人禽狗猫无不惊惧逃窜。他们不顾疼痛地又去围捕包三娃,用着更大的武力。包三娃母亲终于看出一点端倪,包三娃失常了,不施武力根本无法制服。

怎么会呢,包三娃母亲心中的太阳跌落了,破碎了,这比天塌还要沉重。包三娃母亲捶胸顿足,更比包三娃疯狂地奔跑起来,从那围观的人群中冲过,几个老太婆被她撞得晕头转向。本来破旧的衣服,被她撕扯得帘子一样地挂着,好像茶埠街上那道被风吹烂的酒旗。上身赤裸的时候,她就撕扯头发,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宣泄心中的苦痛。

“赶快,将她拉回来!”副县长高喊着,命令的口吻近乎怒斥,然而没人认识副县长,他的怒斥好似空炮。他只得拉一把武装部长,“陈部长,赶快,咱俩去!”可是,包三娃母亲转个大圈,折返回来,两个肘子左右撞开武装部长和副县长,直冲到包三娃面前。她晃动着包三娃的肩膀,“三娃,你没啥事吗?”她想证明自己产生了什么错觉,但愿真的就是产生了错觉。包三娃傻嘿嘿地笑着,脸上的土尘在汗水里模仿着面部肌肉的扭曲。包三娃母亲扇着耳光,“三娃,你怎么了啊?!”自小,包三娃不听话的时候她就这样教育儿子。包三娃脸上的土渍点心皮儿一样地撒落着,他一转身,又要发作了。可是,早有防备的两个部队官兵迅速扭住他的胳膊,完全将他控制住了。

“儿啊,你是怎么了啊!”包三娃母亲一声号啕,瘫倒在地,两手拍打着地面,土尘犹如燃烧似的冒起了烟雾。她的精神崩溃了,好像突然击碎的陶罐。是的,她们有时挖出陶罐,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三步并作两步,副县长和武装部长眼疾手快,趁机按住了包三娃母亲。武装部长将块挂着的衣布,捂在了包三娃母亲的胸部,他不愿一个农村妇女暴露着。然后他们围拢一起,将包三娃母子拥到包三娃家里去。

起风了,风中弥漫着干巴巴的凄凉。围观的人们慢慢地走在后边,将那凄凉浓缩成了迷茫。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在不解的唏嘘中散发着痛苦的叹息:那么好的后生!

三个迟到了的镇干部,气喘吁吁地驱赶几声围观的人们,也向包三娃家里跑去。可是潮水一般的人们跟在他们的身后,一直涌进了包三娃家的院子里。

镇干部一边道歉迟到了,一边安抚包三娃母亲安静下来。他们随便找件衣服裹在包三娃母亲身上。副县长瞪了一眼镇干部,自我介绍着,也在介绍武装部长和几个部队官兵。他又瞪了一眼镇干部,不便过多批评他们。身份介绍,本是他们其中一位见机而动的程式行为。

一听来人,包三娃母亲顿时被镇(怔)了,那个“啊”字被她本能地咬破在嘴边。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官,更未见过这么多的官,她在呆滞中僵化着神情,像要消亡的恐惧。

“咱家包三娃可成英雄了,立了大功了。”武装部长急忙释缓着包三娃母亲的恐慌,让她精神放松,他怕包三娃母亲的神情绷成不可复原的标本。

几个部队官兵环顾着低矮、简陋的茅草房,贫穷的光景将他们隐隐心痛的情感,恻隐到极其脆弱的质地,泪水,依着河流的名义奔泻;苦涩,浸透了他们的心。他们赶快说着包三娃的曾经和遭遇,用那激动的心绪调和泪水的味道。

初中毕业的包三娃,也算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百废待兴、嗜学如命的那个年代,很多人却连小学文化的程度也不具备。加之善学好问,入伍不久的包三娃,便成全连不可多得的优秀士兵。第三年的时候,包三娃成了班长,光荣地转为一名志愿兵,更加繁忙地带领三辆汽车一班兵奔忙在拉运线上。他们的拉运,是在崇山峻岭的山洞里拉出开凿的石头,枯燥而繁重。为了军事需要,山体要被掏空了。工程兵、爆破兵、技术兵、汽车兵协同作战。进入山洞,就像进入战场,各种危险无不让人胆战心惊。来自风钻、钢钎、镐锹、汽车、发电机的噪音,混杂成一种尖锐的利器,钻进你的耳朵让你承受高分贝的刺激之后还要让你分辨各种危险、异常、指挥、命令的声音。噪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由粉尘、尾气、油烟、迷雾混合而成的尘烟,滚滚浓团,如屏似障,它让你窒息的同时,还会让你迷失方向。不辨东南西北的时候,说不定前边就是高压电缆,或者两束炸药连着一支雷管。尘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砾石,可大可小,可钝可利,可从任何不同的方向飞溅过来,以不速之客的身份造访你的身体。那么,你就中弹了,眼或瞎,肢或残,腹或裂。有时它在你的脚下,就连汽车轮胎也可刺穿,别说脆弱的脚趾了。砾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震动,山摇地动,往往就是洞体坍塌的标志性信息。然而非常残酷,严重滞后的信息,待你发现震动,洞体已经坍塌了。坚硬的石体天崩地陷,方圆几米、十几米,几十米都不能幸免,这可不是兑现什么爱情的誓言,管你肉体、机器、汽车,或者炸药、雷管,全都让你享受十八层地狱般的待遇。毋庸置疑,包三娃就是这种战场中的一员。他让他的爱车怒吼着,随着滚滚尘烟,一次次地进出黑乎乎的洞口,就像龙口里的乌珠。

光阴荏苒,再苦再累,两年多的时光又如书纸般地一页页地揭去。包三娃似乎无暇想家和思念母亲,但是满五年的时候,他想回家一趟,他想让母亲给他盘个媳妇,而这是他父亲的遗愿。差大差小,像他这般年纪的后生,早已是两三个孩子的爹了。他想速战速决,一个月内完成任务:认亲、结婚。他很自信,像他这般条件,一盘就准。四年半没有回家了,部队领导早都给他安排假期了,就等五年满的时候。其实,五年满的时间,是他包三娃自己定的,他想,部队这么忙,尽量晚些回家。年底就要回家了,包三娃更加卖力地工作着。他的班连创一日、十日、一月拉运纪录,还有单车拉运纪录。工地现场,是有指挥员统一指挥各班车辆按序拉运的,然而拼命吹响的哨音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充其量也是一只小虫子的自鸣自唱,一红一绿的旗子无非也是尘烟中若隐若现的蝴蝶翅膀。哨音很难听见,旗子不易看到。因此,为了争先创优,各班班长也在适时指挥自己班的车辆见缝插针地跟进。每班九人,每车三人。包三娃吹着一支汽车喇叭,握着半截笤帚葫芦,生怕自己班的哪辆汽车被人插在后边。喇叭自然要比哨子管用,只是他没有指挥员的黄底红字的袖章。不言而喻,包三娃的指挥本领,就是那时练就的。包三娃私自认为,班里创造的那些辉煌,绝对与他自己的指挥密不可分。他很自豪,灵魂深处,深深地镌刻着一缕骄傲的记忆,那是他的魂。

但是,包三娃再也不能指挥自己的班了,他必须离开自己心爱的战友,以及深深眷恋的部队。何等意外而严重的言辞啊,究竟为啥呢?部队档案明确记载着,光荣得近乎残忍的一页……

那日,柔和的阳光穿过淡淡的云给那崇山峻岭披上一层薄薄的纱,朦胧、暧昧、缥缈,让人有种沐浴爱情的惬意。四川的崇山峻岭,要么高温潮湿,要么浓雾密布,很少这么赏心悦目的惬意。包三娃拍拍引擎盖子,踩踩汽车轮胎,照例检查车况,然后一声开拔命令,带领全班向着山洞施工现场开去。

包三娃吹着口哨,让手中的方向盘随着蜿蜒的盘山公路划出优美的弧线。他的心情不错,犹如一面明亮的镜子。副驾位的两位战友拍手跺脚地击打节拍,把缓缓流淌的乐曲变得富有节奏。于是有人忍不住地干吼起来,生铁一样的歌词便在驾驶室里硬碰。车里没有音响,精神宣泄只有自娱自乐了。

班里的其他两辆车里也不安分,除了用那游标卡尺一样设定的距离紧跟班长之外,其余的活动便由自己安排了,唱歌,抬杠。他们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生命力特别旺盛、精神超常充沛的油桶,他们必须耗完当日的能量,否则熊熊燃烧的身体使得他们晚上难以入睡。热血澎湃的他们,乐意将自己的青春献给军旅生涯,部队是他们的乐园,乐园时时刻刻牵着他们的魂。朴素而言,部队的饮食要比家乡的好多了,他们喜欢和感谢国家给予他们的美食。不是吗?馒头米饭、炒菜红烧肉,还有很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的黄花鱼。

七点三公里的盘山公路,仿佛风光旖旎的电影胶片,不经多看就已卷完了。大口一样的山洞正在眼前喷吐着滚滚尘烟,像条腾云驾雾的巨龙。这是通风设备从洞内抽出的有害物质。看见这条巨龙,便是他们一天的开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包三娃按响喇叭,率先将车开进山洞去。一短一长的鸣响是向洞内报信,一长一短的鸣响是让后边两车跟进。昏暗与噪音顿时棉花一样将他们包裹了,撕不开,甩不去,只有刀枪不入地搅和在一起。

上了大夜的车辆依然热火朝天地拥挤着,好似抢着还剩不多的财宝,迟迟不肯离去。啊,怎么这么多的车辆?包三娃将眼睛变成两杆锐利的枪,穿过尘烟与光线的昏暗疑惑地刺探着。他让身边的战友开车,自己急迫地跳下车去,想要看个完全明白。原来,二排一班、三排二班的车辆早已提前到达,排在前边随时准备装车。这两个班,可是他们在连里的劲敌,包三娃的死对头,拉运名次紧紧咬着包三娃这班不放。啈,竟然偷偷摸摸,背着自己提前行动了。包三娃顿时大怒,解下随身背着的喇叭,一边吹,一边挥开一截笤帚葫芦,声嘶力竭地指挥自己的一排三班向着一个空档插入。包三娃很不甘心啊。可是,真正的指挥员干涉了,让他回到车里去,不然,不让他们班的车辆拉运。包三娃哪里晓得,他们早都合谋好了,就是不给包三娃他班机会。包三娃急了,一把推过指挥员,强行使得自己班的车辆驶进。这哪能行呢,包三娃严重违反纪律了,指挥员打雷似的咆哮出了“不”字。平时,他就违反纪律——哪能让他下车指挥车辆呢,只不过靠着关系和其满腔热情姑且让他罢了。今天,他却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全然无视规章制度,破坏军工秩序了。迫不得已,指挥员严肃地向他闪烁着警示灯,让他退后二十五米,暂停今天上午的拉运。红黄交替的光,切割在包三娃脸上,使他觉得剥去荣誉和光彩一样的疼痛。那无疑就是剔去他的皮肉,让他成为骷髅。服从命令可是军人的天职,包三娃只得悻悻地回到车里,听从指挥员的命令,让自己班的三辆汽车全都停靠在右边的一块空地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抢劫财物似的装车,尤其是那指挥员,鼓劲似的指挥他们在抢。那是在抢包三娃的自尊与灵魂啊!包三娃大吼一声,猛地抹下帽子,甩在挡风玻璃上,两眼喷射着火焰……

就在这时,伴随着“轰隆隆”的一声闷响,汽车强烈地震动着,眼前顿时漆黑一团。啊,大事不好,洞体坍塌了。但是,包三娃他们不知坍塌点在哪里。根据经验判断,坍塌不出开凿、装车现场。包三娃急忙指令战友转换汽车大灯照亮,然而眼前一片尘幕,光亮就在挡风玻璃跟前,其他任何物体根本无法看见。十万火急,包三娃一声命令“下车”,率先跳下车去,厚重的尘烟棉团一样地猛捂过来,使得包三娃直觉即刻死亡般的窒息。他本能地用手捂住了口鼻,强烈的咳嗽仿佛咯出针尖一样的疼痛。尘烟吸进气管就成了泥浆。包三娃挣扎着摘下随身背着的那支汽车喇叭,用劲地吹响。犹如扼着喉咙的喇叭聲,在重重的尘烟中哽咽起来,鬼哭狼嚎一样地瘆人。特别是在突然失去光感与方向的山洞里,更加产生死亡将近的恐惧感。但它那么熟悉,让人觉得有个生命的存在。这个生命让人亲切起来,从而使人产生战胜死神、战胜恶魔的欲望和力量。

“班长,班长,班长……”众多的咳嗽声中,班里的战友呼唤着包三娃。

“弟兄们,我在这边。”包三娃吹了两下喇叭,“慢慢地摸索过来,注意安全。”包三娃再次吹着喇叭,给班里的战友发去定点的信号。

全班的人都到了,包三娃紧急安排着工作,“发电机肯定被砸了,大家慢慢将车排开,大灯照向前边,等着尘烟落下,就能看清了……”包三娃随着大家剧烈的咳嗽下令,“然后摸索救人,快,赶快行动!”话音刚落,包三娃顾不得指挥车辆,就已向前摸索了。

黑暗中,尘烟与人抢夺着空气,包三娃用手使劲扇着眼前的尘烟,然而无济于事。凶狠的尘烟,看不见,但能感到它的存在与强大。

漸行渐近,洞顶便有石块掉落下来,砸在包三娃附近的地面上,或轻或重地证明它们的大小、远近。每次,包三娃都要惊出提心吊胆的一身冷汗来,说不定哪块将会砸在他的头上。但他依然前行着,将咳嗽作为壮胆与探测的法宝,投向前去。石子固然可怕,然而最可怕的不是石子,而是头顶依然咔吧吧的声响,凭借经验断定,洞顶肯定还有巨大裂隙,更大的坍塌发生在即。包三娃完全有理由退回去,而且已经探知洞内重大信息,坍塌在即,也算立功不小。但他没有,他想,已经冒着生命危险进来了,救出一条人命,哪怕背出一具尸体也是值得。于是,包三娃继续前行,用那调到极其敏锐的听觉搜寻任何一丝生命的气息与迹象。

忽然,前方六七米的地方有个呻吟的声音传来,微微的,然而很惨,包三娃心中下意识地一阵急迫,放大动作地趋身迎近,可是脚下一些石块将他绊倒了,包三娃“啊哟”一声,不得不用手抚慰一下生痛的膝盖。当他撑掌欲要起身的时候,突然触到了衣服一样的东西,他便顺着衣服摸去。啊,对了,是个人的身体。再摸,人的身体被些石块重压着,根本无法脱身。包三娃不知他的死活,试着摸到了他的脸,热乎乎、黏乎乎、湿乎乎的东西沾满了包三娃的手,包三娃知道那是血迹。管他死活呢,先将他扒出来再说吧。除了较小的石块,还有一块大石压着他的胸部。包三娃用力试了试,只能稍稍地搬起一点,他灵机一动,用脚将块小石拨在大石下边将它撑住了。然后,包三娃不管他的疼痛与再伤的危险,将他扯了出来。“呵——”,那人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包三娃这才听得他是指挥员崔学英。包三娃连连拍着他的脸,“崔指挥,崔指挥,你还活着吗?”崔学英微微地内疚,“三娃啊,我对不起你……”包三娃再次拍着他的脸,“哎,赶快别说了!”包三娃心想,要不是崔学英的对不起,他们全班就被砸了。包三娃要扶崔学英起来,可是他的腿断了;包三娃要背他,可是他的胳膊折了,包三娃只好不管他的疼痛扛麻袋一样将他扛在了肩头。刚走几步,全班的战友全都咳嗽着摸索过来了,包三娃气喘吁吁地安排,“赶快,还有活的,就在前边。——小心头顶,还要坍塌……”包三娃胸部疼痛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包三娃终于将崔学英安置到了安全的地方。

尘烟仿佛失去重力引力的宇宙尘埃,久久不肯散落地悬浮着,无孔不入。能见度几乎为零,接近汽车灯光的时候,眼前好像蒙了一层灰白的大幕。但是,包三娃还想尽量利用汽车的灯光,使得抢救能有那么一层光亮,因为黑暗里,光亮就是所有行动的唯一条件。包三娃坚信,尘烟必将散落的。他摸索到最中间的一辆汽车里,凭借记忆里的道路,缓缓将车推进。除了借光,车身还可作为紧急避险的掩体,最起码小的石块不会砸到头部。包三娃一直将车开到开凿前沿,车灯产生的白雾,多少也给施救带来一点光亮感和方位感。

咳呛中混杂着呻吟,战友们已经砸车窗、扳车门地抢救出了三四名伤员。也有呻吟是从石缝里传出的,时有时无。不管多么惨痛与接近死亡,包三娃已经回天无力,顾不得他们了。他大喊着,“先将救出的伤员转到安全的地方去,再将一辆汽车开来……”包三娃捶下欲要咯血的胸口,“一辆汽车开去报信……赶快开辆洒水车来……还有救护车,时间就是生命……”包三娃胸口剧烈地疼痛着,终于咯出血来,血腥充斥着他的口腔和鼻孔。

降尘,最好的办法就是喷水。水箱、水泵、水管早就有的,然而不知埋得多深了,何况没电,也是无济于事的。来辆洒水车,那就大大地遏止尘障和节约时间了。

反正在没得到增援之前,包三娃他们全力以赴,拼了命地抢救。二次坍塌迫在眉睫,哪怕一具尸体,能够抢救出去也是值得的。包三娃心痛极了,背出了两具尸体,甚至一条残腿,可是呻吟在石缝里的生命无法救出。石块天体一样的巨大与沉重,包三娃更比蚂蚁的渺小,他好几次地将拳捶在自己头部,恨己不能。阴阳两界,生离死别,干急无可奈何,包三娃默默祈祷,希望有一种神的力量能够保佑他们,保佑他们能够等到增援的到来。

洞顶的石块还在跌落着,仿佛彗星撞向地球。裂隙的声响,不似惊雷胜似惊雷。包三娃当然非常胆怯,很想退缩,可他还是召集全班的力量,想要推开一块大石,然后弄开驾驶室——坐于其中三人,至少还有一人可以生还。找准方向,“一二三”,大家一起用力,谁知巨石竟然纹丝未动。昏暗中连根撬杠也没找到,不过,包三娃是有办法的,他顺大石摸了一圈,徒手掏空了大石一侧的碎石,使得大石即将失去重心,然后一齐用力,将大石推开了。极度变形的驾驶室也是不好弄开的,非得撬杠不行。“汽车摇把!”包三娃突然记起了汽车摇把,他命令两名战友速从自己班的汽车上取来两只摇把,七手八脚地撬起车门了。极度变形的车门哪能轻易撬开呢,可是两只摇把一齐用力,车门的钢皮便像帆布,“嘶啦,嘶啦”地被撕开了。一切都在摸索中进行,顾不得疼痛与二次伤害了,也顾不得死活了,先将躯体拉出来再说。一个,两个,三个,悄无声息的一个绝对死亡了,痛苦呻吟的一个肯定活着,微微喘息的一个危在旦夕了。本来,包三娃是要背着伤亡人员转移的,可他留在了坍塌阵地,他希望还能救出一个人来。

尘烟好似吞噬地球的星云,依然浓重地升腾与弥漫着,没有宇宙的风,没有星际的雨,它是不会散去的。包三娃他们的生命力,也已到达极限。灰尘已经埋葬了他们的眼睛,堵死了他们的气管。他们只有用手扒开眼睛,用那血泥咯开气管,然后再将自己推向死亡的边缘……

增援部队终于来了,风驰电掣,天兵天将般的神勇。

高压水枪喷过,尘烟好似落幕,“唰啦啦”地降落了。坍塌景象终于呈现在眼前了,那么恐怖,那么悲惨,这才使得包三娃他们魂飞魄散,惊呆了。

救护车紧急抢救了,不管尸体还是残肢,全都享受着极其人道的待遇。他们是英雄,他们是部队的榜样战友的魂。

罗师长亲临现场,险情更比重型装备的敌军。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的神情使他如同一个士兵的渺小。大敌压境,他的应对策略只有刻不容缓地凝聚自己纷乱而吃惊的思绪了。为了节省时间,不失抢险时机,罗师长咬下嘴唇,拳头一攥,直接任命包三娃临场指挥,继续担当重任。他的首长才能与首长风范,就是果断免去了情况汇报和险情分析。是的,再无更比包三娃熟悉情况的了,也无更比包三娃指挥得力的了。

包三娃的指挥简洁而有效,好像“嚓”地一刀,削过树枝,断然作声——两百人先将洞顶悬石支撑了,莫让即刻坍塌。三百人搬运石块,从小到大,先易后难。一百人专门抢救,见什么救什么,救人为主。

一木顶千斤,无数木桩森林一样地瞬间立起,即便坍塌,也是有备可防的。军事工程,不乏物资、人手与技术。别说支撑洞体,造山移山也是完全可能的。

蚂蚁搬泰山,人多好干活,三百人一拥而上,蚂蚁一样全方位地搬运石块了,大的滚动,巨大的等待开裂、破碎,甚至爆破。被砸的车辆、机器、工具、人体渐渐地显露了。惨不忍睹,欲哭无泪,坚强是化悲痛为力量的唯一理由,无畏是战无不胜的力量源泉。咬着牙关继续干吧。

生命才是最为珍贵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抢救当然是有侧重的,哪里存在生命,抢救就往哪里延伸。顺着一只残手,顺着一角衣服,或有奇迹的出现。残臂断腿,碎骨肉酱,频频刺痛着大家的视觉与灵魂深处的时候,偶尔也会出现安然无恙的奇迹,是他自己命大呢还是上天特别眷顾呢,力学支撑着,那么狭小的空间,却成他的生命殿堂。匪夷所思,难以置信,他的身体竟然没被压缩为三分之一。嗯,仅此一例,也是鼓舞人心的奇迹。

身先士卒,罗师长是第一个去扛木桩的,他是地地道道的工程兵,他知道第一根木桩应该支撑在哪里。顶完木桩,他又默默地去搬石头,他没有以身作则,做个榜样的意思,他就是一个兵。

罗师长目睹了包三娃的指挥才能,他想,包三娃将被大用的。一个人的才能就是在实战中表现出来和被发现的。

其实,包三娃还不想指挥呢,他只想实实在在地做些最具体最细小的工作。临危受命,迫不得已,他只得时不时地吹响他的喇叭,将人手调集到最紧急最需要的地方去……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解放军是一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队伍。已经进行了整整四十八个小时的抢险工作,终于接近尾声了。包三娃的体力严重不支,筋骨完全酥软了。他的眼前不断地漂移着细小的星星,甚至幻觉。他时不时地看见被窝和枕头,还有母亲的包裹。他已经摔倒好几回了,有一回,他真的不想起来了,或者就此死去,永远也不醒来了。就在包三娃极度疲惫与恍惚的时候,不幸发生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跌落下来,正中他的头部,伤势非常严重。

救护车呼啸而过,包三娃被紧急送往成都军区总院抢救了。

医院接到上级命令,必须全力抢救包三娃,用最好的大夫,最好的器械与设备。

罗师长非常愧疚,是他没有照顾好包三娃。

手术非常成功,但是包三娃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四个月的时间里罗师长每天早晚都是守在包三娃的病床旁边,给他讲述工程的进展和他的汽车班。罗师长坚信包三娃一定能够苏醒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日清晨,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包三娃的脸上。罗师长抚摸着包三娃的脸,“三娃啊,你是替我受伤的,老天爷把石块砸错了,它应该砸在我的头上啊,老天爷一定会弄明白的。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当太阳照在你的脸上的时候,你就清醒了……”罗师长喃喃地说着,将虔诚而期待的目光投在包三娃脸上,注视着包三娃的嘴唇。

忽然,包三娃的嘴唇开始蠕动了,好像两只棕红色的大蛹。罗师长欣喜若狂,连连拍着包三娃的脸,“三娃啊,你醒醒,三娃啊,你醒醒。”包三娃似乎没有听见罗师长的呼唤,只喊,“喇叭,喇叭……”,罗师长恍然大悟,他晓得包三娃的喇叭,可是怎么一直没有意识到呢。他赶快命令通讯员找来了包三娃的喇叭和笤帚葫芦。

“呜——呜——”罗师长将喇叭吹响,刺激得让整个医院都在颤抖。一个护士怒气冲冲地过来干涉,她可不管什么师长,哪怕军长她也不怕,到这儿来的都是病人,或者家属。罗师长不敢将护士怎么样,笑一笑,将她挡在自己的身后,继续吹着。他的脊背好像一堵墙。护士努力皱着眉头,似乎防止神经的断裂,无可奈何的她用拳捶着罗师长的后背,可是无济于事,反而将她的手碰疼了。

受到喇叭刺激的包三娃終于苏醒了,可他精神失常了,手舞足蹈,吹着喇叭,挥舞笤帚葫芦……

在部队疗养院里疗养了两个月,包三娃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部队决定将他送回家乡,生他养他的地方或许有利于他的恢复。

尽管腊月还剩最后几天了,但因没有逢集,茶埠的许多红火都到梅川凑热闹去了。

津津乐道、乐此不疲的包三娃可不因为过年将近或者街道冷清而忘记自己的本职。他依然装束谨严,站在路边的一盘旧石磨上,一丝不苟地演练指挥技能,规范中有点洒脱。一辆汽车真还被他镇住了,乖乖开到路边的一块空地上,等待他的处罚。他却微微歉意,使得汽车继续行驶了。他的注目礼神圣、肃然、端庄而长久。他希望哪个司机瞥他一眼,即便闪电般的一瞬,也是对他的肯定与赞许。但他不希望哪个司机被他误导,影响了人家的行进……

工作完毕,老郧、王晟同样急着回家,想将为数不多的工资尽快换成年货,以便招待吆三喝五的同事与朋友。他们知道家中的年货还没办好呢。

班车经过茶埠的时候停了下来,只缘包三娃一声喇叭吹响,用那笤帚葫芦做出了停车的指令。原来,那家马店里等着几个乘客,要到梅川赶集去。他们提着篮子,背着背篼,一拥而来的老鸡、小猪嘶叫着无病呻吟的假象。但是,包三娃严格地维持着秩序,让他们不要拥挤,排好队,慢慢上。他们都怕包三娃发怒,眼睛如同大鸡蛋一样地整饬秩序。招惹不起啊,他们没有包三娃那么富余的时间,何况包三娃做得也对呢。间或,包三娃也会扶起跌倒的长者或小孩。之后,他还上到车里,目光如炬,探照灯一样地扫射一遍车里的情形。

嚯,他的眼睛放大了一倍,瞳孔里闯入了两个人影。那俩人影,散发着超人的光芒。包三娃看见了老郧和王晟,意外的惊喜使得包三娃的笑容格外灿烂,花儿一样的好看。他为自己的火眼金睛而自豪。他整整军衣,向老郧、王晟敬个军礼,然后拉着他俩的手,投去特别敬意的目光。

包三娃的军礼可不是随便敬的,只有执行公务或者表示敬意的时候才能敬。就像他的喇叭与笤帚葫芦,必须用于正事。

他虽没弄明白老郧、王晟所属什么兵种、何种部队的,但他知道老郧是个领导,而王晟则是他的勤务员。即便包三娃没有疯的时候,他也不一定明白检察人员是何公干、是何仙。在他心底,老郧、王晟全然就是兄弟部队的兄弟和战友。

班车耐心地等待着,等待包三娃寒暄完毕。车门开着,车突突地抖着,冷风一股又一股地钻进车里,让人们再次裹紧圆笨笨的棉衣,更像一包棉花疙瘩。他们敢怒不敢言。

老郧不愿人们将问题看在自己身上,他站起身来,拍着包三娃的肩头,奉承他的聪明才干。他哄着包三娃下车,他真将包三娃当作疯子,或者智力不健全的孩子。听到夸奖的包三娃,倒是来了兴致,索性坐在老郧身边,不走了。他像勺子一样挖着贪婪而渴望的目光,还想听到老郧更好的夸奖来。老郧急了,用劲推搡包三娃下车。包三娃终于固执起来,两手扳着车座,怒吼似的命令司机,“赶快开车些(sā),赶快开车些(sā)”。这是地道的四川口音。

车开了,淡然得好像若无其事的大象。可是老郧有事了,心里像只猴子抓挠着,一旦包三娃一路缠去,老郧怎么脱身呢?老郧喊着司机停车,司机竟然置若罔闻,似乎有意追赶刚才因此耽误的时间。不啻司机,全车乘客也在嘟囔,“停车做啥呢,还要纠缠耽误呢……”这个声音,就像蚊子的飞舞,细微而不知出处。

“郧科长,你那么神通的,不如将三娃带到定西安插个干事、交警什么的……”王晟故意将话没有说完,勾着包三娃异想天开的想象和欲望,从而难为老郧。这次出差,王晟没有少挨老郧的教导。

哪壶不开提哪壶,老郧那个气啊!他一耸肩,好像虚憋的棉衣充了好多空气,完全就是那个气胀的。何况老郧不是科长,一直为这忌讳,耿耿于怀呢。

几双安了转轴的目光在老郧、王晟、包三娃的脸上游移,寻找着真实的谎言的反应。

包三娃突然敞亮着山洞一样的瞳孔,准备吞噬来自老郧嘴唇的任何希望與惊喜。他的灵魂深处还存那么一丝不灭的梦想,做点让人骄傲与刮目相看的事业。他很自信,他知道自己能行。

老郧可不束手就擒,跕(diē)到王晟挖的陷阱里去,不然怎称老革命呢。他不紧不慢地卷着旱烟,俨然久经沧桑的将军,“是啊,这可是好事一桩啊!等我安排好了,我就让你来接三娃,你可千万不要耽搁三娃,不然我就拿你是问。”言下之意,先将包三娃稳住,再让包三娃系住王晟。老郧点着旱烟,过瘾地吸了一口,重重地吐在王晟脸上。肆无忌惮的烟雾,将王晟滑稽为瞬间变化的画皮。

包三娃终于听出了一点眉眼,按按别在腰间的笤帚葫芦,再次致以军礼。然后,他像整装待发的战士,静静地坐在老郧身边,随时出发。

而那好多的目光,无不鄙夷着老郧的真实的谎言。

十五只吊桶打水呢,七上八下。而老郧还在纠结怎么才能摆脱包三娃。这样开去,包三娃终将成他老郧的负担。他不由得侧过脸,看一眼包三娃,包三娃目光平视,有如磐石的坚定。老郧心急如焚,恨不得跳下车去,一跑了事。

路面的积雪依然没有消开多少,斑斑驳驳,好像一匹长布的补疤。轧着补疤的班车细碎地颠簸着,仿佛哪根神经受损的老人,不停地在颤抖。

快到梅川的时候,包三娃突然弹座而起,急躁不堪,大喊“停车,停车!”难道包三娃改变主意,不跟老郧他们去了?司机本想梅川停车的,故意没有理他,继续向前行驶着。可是,包三娃狂躁起来,几步冲向前去,摇着司机肩膀,而且拔出腰间的笤帚葫芦,照着司机头上一敲,“赶快停车,赶快停车,车胎扎上东西了……”一般情况下,包三娃不会动武,使用暴力的,除非与他对峙或者抗衡,要么明显错了还要坚持。

迫不得已,司机降下车速,将车靠边,停下了。司机停车,并非因为车胎扎了东西,而是因为包三娃的干扰。满满一车人呢,乘客安全才是至关重要的。他就不信车胎扎了什么东西,但他打开车门,指使助手象征性地下车查看。

包三娃一同跳下车去,像架俯冲的老式飞机,直奔左后车轮而去。

是的,汽车左后内侧车胎扎了一个废旧马掌,漏气就像抽着一根细细的铁丝,长而紧促。那时的汽车都有内胎,煞气就像要命,看是慢实则快。

助手迅速将情况报告于司机,司机不得不下车验证了。一只泛着冷光的马掌,铁蜘蛛一样地爬在车胎上,仿佛吸着轮胎的血。他将马掌扳了扳,漏气的声音好像喷枪般地响起。他可真是服了,打满补疤的路面上,车在毫无规律地颠簸与震动着,包三娃怎么就能发现车胎扎了东西。他向包三娃跷个大拇指,念着一句台词:“高,实在是高。”他掏出了一盒“黄金叶”,先给包三娃发了一支,又给自己点了一支。得到肯定与奖赏的包三娃乐开了花,他拍了一下司机的肩头,表示司机英明。司机暗忍着,一点也没想到,包三娃拍得这么实在的。

说话之际,车胎已经完全瘪了。助手不待师傅指教地拿出工具,“当啷啷”地扔在车轮旁边开始换胎了。铁家伙的工具不怕摔碰。工具的撞击声命令一样敲打在包三娃心上,包三娃顾不得再吸一口烟地跷起一只脚来,将“黄金叶”蹭灭在鞋底上,然后一把拨过助手,亲自拾掇了。半截烟,包三娃舍不得撇了,夹在耳朵上边了。

工具,冷兵器一样的家伙,天生贪婪、倾慕热的东西,用手握着,不一会就让你的两手麻木,更比工具的冰冷。可是,包三娃不怕冰冷,他将扳棍横穿在套筒上,套在车轮的大螺丝上,凭借全身的重量猛踩。司机的助手无暇插手,就到后备厢里取备胎了。

几个乘客下车观看了,棉花疙瘩一样地堆在包三娃身边。包三娃扫了一眼,其中就有王晟,他很信任王晟地摘下喇叭与笤帚葫芦,还有那顶不知是何行业的大檐帽也让他暂时保管了。他要全身用力么,带着宝贝不方便。老郧没敢下车,他在有意远离包三娃。

对于包三娃来说,卸换车轮当然小菜一碟,只是费点力气罢了。虽然费点力气,卸换车轮也是有章可循的,先放螺丝,再打千斤,不然车轮打转,螺丝不好卸下。要换里侧车轮,自然同法,可就烦琐一些了。安装车轮,正好相反,先放千斤,再上螺丝,不然车轮同样打转,螺丝不好上紧。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司机和助手看的是包三娃的技术,每个螺丝应是多少牛顿的力,都有相应的要求,不能想紧就紧,想松就松。而乘客看的是砉然响然,包三娃颇有庖丁解牛的风采。说实在的,仅看包三娃的动作与节奏,一招一式,一声一响,都是享受。规范到位、干净利索,部队的工作作风还有良好的习惯在他的灵魂深处生了根。有时人们非常怀疑,包三娃是否真的疯了。除了他的能干,关键是他助人为乐的精神,总是无怨无悔。至于这点,人们又觉他是疯了,很与常人不同了。

车轮完全换好了,包三娃头上冒着热气,汗水玻璃珠儿似的往下砸。司机喊声“上车”,乘客们呼啦啦地拥上车去。包三娃不急,一边背着喇叭,一边插着笤帚葫芦,一边戴着大檐帽,一边查看车轮装得是否到位,尽善尽美。可是班车突然开动了,将他落下了。司机有意而为,专门落下包三娃。

班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包三娃跟在班车的后边,一直在追,他有一股子牛劲,他就不信追不上班车。

班车与包三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直至包三娃变为一个黑点。可是,包三娃还在追,他想追到梅川就能追上班车的。他像落下什么,或者记起什么。

“等一下他吧,他还在追呢!”车上,一片唏嘘,所有的乘客都在叹息,很为包三娃担心,他们的心好像一根铁丝拉着,而且越拉越紧,越拉越长。试想一下,如果那是自己的亲人,帮人将汽车轮胎换上了,人却将他残酷地甩开了,辛苦钱那就别提了。

司机还是那么狠心,一点也不回头地开车。这么不近人情,莫非他怕包三娃真的索要工钱?最怕包三娃跟来的老郧,也是深服司机的决绝了。他的眼睛红润了,对着王晟,“年轻人,你不应该将人家哄了……”怎么说是王晟将人家哄了,明明就是老郧自己将人家哄了吗,唉,老郧内疚的心,只有这样释缓了。

梅川集市已经人山人海,热闹得就要着火了。寒气,随风肆虐而嚣张的寒气,已被挤到洮河沿上无法上来了。它,只有顺着洮河的流珠,随波逐流了。

到梅川下车的人们,首先回望着,看看有沒有包三娃的踪影,他们很想包三娃追来,又怕包三娃追来。其实,他们知道没有,只是难以放下牵扯的心,就像把自己的孩子丢在雪地里。

不知老郧是想看见包三娃的身影呢,还是不想看见包三娃的身影呢,反正他没下车,也没回头观望,他只是不停地抽着旱烟,将满口苦涩的涎水咽下。这个时候,他瞪了一眼司机的背影,恨得要命。而且,他也恨那助手,忘恩负义,一副奴才的样子:啈,你可知道,就是包三娃帮你换的轮胎。半路,你还出着馊主意,“师傅,不要开得太快,让他一直追,挣死去……”

班车上重新挤满了棉花疙瘩,虚笨笨的,还有他们手中奇形怪状的年货,理直气壮地使得车里闲散的空气全部滚到外边去。压抑、沉闷便成必须忍受的煎熬与困苦,漫延在人们的情绪里。几声催促与埋怨,司机不得不开车了。班车便像肥了一圈而没被宰的年猪,逃窜在几乎不能通过的罅隙里。

木寨岭上的雪依然没消,只是被车压成了厚实的白毡。

老郧一声不哈,将烟一口一口浓浓地迁怒于王晟的头上。坐在前排的王晟,头被烟雾笼罩得若隐若现,好像熄灭不久或者即将燃烧的柴火堆。老郧生气呢,王晟没有过多招惹老郧,王晟知道,这事的始作俑者还是自己呢。

终于下山了,司机深深地舒缓了一气。当车行至酒店子的时候,陇西方向的班车迎面来了,脸如晨练的长者,红润而精神焕发。擦肩之际,它们停下了脚步,打开车窗交谈,关于四店梁和木寨岭的路况。临行,这边司机掏出五块钱,还有半包“黄金叶”,伸到那边车里去,“岳师,梅川那边,你将三娃拉上,让他先回茶埠去,事情慢慢办……”

老郧、王晟,还有一些乘客,顿时明白了司机的意思,什么的钱,什么的烟,还有什么慢慢办的事情。

卸下埋怨与误解的车身,突然变得轻松起来,甚至还有一丝空间可以说笑。是的,莫让包三娃跟来是完全正确呢,司机知道老郧、王晟开着玩笑。

尽管属于玩笑,可是老郧心里欠着一笔于心不忍的账,欺骗一个疯子的账。

过完年,王晟还到岷县出差,而且经常到岷县出差,多少年来,他几乎将岷县全包了。

王晟总是希望,班车没有丝毫阻碍地通过茶埠。说实在的,王晟并非厌恶茶埠的逢集,而是惧怕班车堵在集市上,又被包三娃问起那个所办的事情。他不能一次次地欺骗包三娃,欺骗一个疯子,无疑就是犯罪。

那一次,班车从陇西开来,一路顺风,可到茶埠遇上逢集了。老远老远,王晟就已听到了包三娃的喇叭,他的神经顿时像被什么割裂着,一阵一阵地剧痛。王晟将头埋在座椅的靠背后边,渴望着蒙混过关。他希望包三娃千万莫要发现自己,他再也受不起良心的谴责了。

嚯,满满一车人中,包三娃稍微侧眼,就已看见王晟,“王大哥,你又来了?”王晟本来小于包三娃,四五岁呢,包三娃却称王晟大哥,王晟已经纠正多少次了,可是一点也不管用。接着,包三娃目光乱扫,一把老扫帚一样地寻找老郧,他要询问老郧,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可是,王晟身边坐着一个与王晟同等年龄的年轻人。老郧调了一个科室,很少出差了。

王晟自始至终都没抬头,可是这时的他,不得不抬头看眼包三娃了。唉,王晟眼睛一亮,一个奇特的包三娃映在他的眼睛里。包三娃挎着大红绶带一样斜背着一条被面。怎么了,已经二十八岁的包三娃成亲结婚了,这个王晟可就不知道了吧。

包三娃疯了,无药可救,那就疯吧,已经已矣。除此之外,时常让包三娃母亲眼泪涟涟的,就是包三娃的婚事了。逢人便说,逢人便哭,成了她的心事。那么难肠,不管你听多少次,再听还会随她落泪的。她想好歹有个儿媳妇,能使包三娃传宗接代啊。男人死得早,现在包家又要绝后了,包三娃母亲苦啊。可是有谁会嫁一个疯子呢,管你包三娃母亲多么难肠。

常言道,瞎子有个跛婆娘,瓜子有个傻女婿,可是包三娃的那个跛媳妇在哪儿呢。四乡八村没有,整个岷县没有。包三娃母亲托了好多人,都是一个回信:没有,一个没有。

残疾女人,要说一个没有,整个岷县没有,那是胡说,眼下就有一个,她就是茶埠街道的厚柴花,人稱外号:歪腰儿。她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女人,而是马店老板厚聚福的尕侄女。由于家境殷实一点,眼光高得了得,哪怕村上的干部也不瞧在眼里。她的眼光是岷县城里的哪个风光人物。她的眼光不是现在形成的,而是早就有的,仿佛与生俱来,骨子里带着的。她今年三十二岁了,过去是她瞧不上别人,现在是别人瞧不上她。不过,她的眼光始终没有降低。

以前,厚柴花的身体可不是人们所称的歪腰儿,而是亭亭玉立的水蛇腰,走路一摇三摆,好看得很。怎么形容呢,就像洮河的转弯处,S形,自然、平稳、柔软,让人浮想联翩。

无奈,一场横祸飞来,使得厚柴花成了歪腰儿……

那年,包三娃已从部队回来,成了疯子的他开始维持茶埠街道的交通秩序。当初,根本无人承认与认可他的工作,真将包三娃当作疯子,多管闲事呢。其中,就有厚柴花和她的家人。

这日,阳光以着金粉的形态撒落下来,茶埠成了辉煌的世界。包三娃才不关心什么生意呢,他只烦躁,一如既往的混乱,严重地阻碍交通。他的意识中,还有那么一点残存的记忆与职业习惯。没人知道,这是包三娃的高尚与品质。

在众多汽车中,包三娃突然发现一辆四川的车,它像可怜的蜜蜂,被束缚得无法飞翔。包三娃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仿佛见到了久违的朋友,他拍打着车门,操着四川口音与司机搭话。司机巴望不得地套个近乎,于是一支四川生产的烟递到了包三娃手里。包三娃舍不得抽,放在鼻子旁边闻了闻,夹在了右边的耳朵上。他很欣慰,有点卖弄的意思。然后,他还不给方便吗?他将嗓音调到最大音量,跳在了汽车前边。他挥舞着笤帚葫芦,左右推搡,劈开一点道路。

可是也有不让的,就像眼前这个女人,提着半篮鸡蛋,挺胸抬头,骂骂咧咧,硬要从包三娃面前经过。包三娃哪能允许呢,一把推去,女人好大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包三娃突然电击一般地惊愕,但是不因女人趔趄,而因女人鼓鼓囊囊的胸部:海绵一样,但比海绵要硬。以柔克刚,包三娃何曾碰过这类武器呢,下定决心不让她过去。他又一把推去,当然还是她的胸部,他就不信什么东西能敌自己的手掌。女人脑羞成怒,以篮护胸,一头撞开包三娃,强行过到马路那边去了。“啥子么,这么厉害?”包三娃操着四川口音,真是服了这个女人了。她,就是马店老板厚聚福的尕侄女,厚柴花。

但是,危险就在此刻发生了,对面的牛车突然跳跃、翻滚起来,半人高的木轱辘从厚柴花的身上压过了。不听包三娃的,厚柴花自找祸端。

包三娃见状,大吼一声,扑上前去,两手抓住牛角,欲要制服公牛。不想公牛一个甩头,直将包三娃甩出两米多高,然后重重落在地上。包三娃觉得骨头就要散架了,浑身的疼痛让他发出几声嚎叫。但他没有服输,咬了咬牙关,一个用力直将整个牛车扣在了公牛头上,公牛不得不挣扎着而无济于事了。它的犄角卡在了木轱辘的车辐里。

好多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怀疑厚柴花骨头受损,可能轧严重了。也有责备的口吻,说她厚柴花不听阻拦,自讨苦吃的。还有平时就有仇富心理,这会儿幸灾乐祸的……

不管三七二十一,包三娃抱起厚柴花,就往镇上卫生院里跑。他似乎忘记了厚柴花那种鼓鼓囊囊好似海绵一样的身体。

包三娃一头冲了进来,医务人员吓了一跳,本能地防御着,急将来势凶猛的危险拒之门外。他们平时就怕包三娃的疯劲。岂料包三娃一个侧身,全身的力气用在门上,那门便在哀号中开裂了,“厚柴花让车轧了……”大家这才明白了什么。

几个医务人员赶紧检查厚柴花,按压她的腰部,厚柴花痛得休克了。大致判定,茶埠卫生院已经无力救治了。他们说,赶快往岷县医院送。

不待医务人员安排,包三娃抱起厚柴花又往外边冲去。既然不由分说,几个医务人员也就跟着包三娃跑去,以便照应。

包三娃一直冲到那辆四川车辆的旁边,“师傅,赶快往岷县医院送……”四川司机明白包三娃的意思,急忙下车,将手插到厚柴花身下,几个医务人员的手一同插了过来,平稳地将厚柴花托起,让她平躺在汽车的货物上。

汽车,向着医院演绎风驰电掣,紧急与速度可以减轻疼痛,尤其是其他人的心痛……

结果,厚柴花的腰椎严重畸形,而且骨盆粉碎性骨折,很有半身不遂的危险。

随后一年,虽然花了很大代价进行治疗,然而厚柴花还是成了如今的“歪腰儿”。或者那时的医疗技术还不发达,或者老天就和厚柴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永恒的惨痛,让她后悔莫及。她时常回忆包三娃拦她,却没拦住。

厚柴花的婚姻成了问题,高不成,低不就。随后的四年,厚柴花的家人一天也没停止地给厚柴花物色人选,撮合一厢情愿的婚姻,甚至陪嫁整个家产。就像包三娃母亲给包三娃物色媳妇一样,甚至不比包三娃母亲下的功夫少。家家都有一部难念的经,唯一不同的是,厚柴花心急如焚,苦不堪言;包三娃无忧无虑,乐在其中。

三十二岁了,还是厚柴花大伯厚聚福道破了厚柴花的人生密码。

“柴花啊,不是大伯说你,有些事情你也应该看透了,想通了。其实,认命也是一种聪明。人生一世,不过短短几十年……”厚聚福将嘴搭在茶杯边上,喝酒一样抿着茶。那茶,比黄连还苦,但他非常惬意。

厚柴花知道大伯说的什么意思,借口茶的苦涩湮灭着羞赧的表情,“那就有劳大伯安排一下……”

说实在的,厚柴花确实时常梦起包三娃的,包三娃总是风雨无阻,懵懵懂懂地疯在茶埠的街道上。悲悯的泪水使得厚柴花哭醒,这是唯有厚柴花自己知晓的结局。她也想过,怎样报答包三娃的,比如拥有那种天赐的神力,别让包三娃再疯了。可她从未想过以身相许,通过婚姻的方式。是啊,大伯说得对啊,与其终身空耗,不如报答包三娃,也算此生值了,无怨无悔。

一天傍晚,月亮已经爬上山顶,包三娃还在那盘石磨上挥舞。趁着没人,厚柴花悄悄移了过去,影子一样没有声音。斗着胆子,厚柴花从包三娃后背抱住了他。包三娃一阵惊恐,神经本能地抽紧,就像绷在弓上的牛筋。包三娃刚要用劲,甩开突如其来的束缚,发现卻是厚柴花落着月光的脸,神秘、恬淡而美好。包三娃顿时平静了,像风过后的一棵垂柳。但是厚柴花能够感到包三娃震颤的心,犹如等待呵护的孩子。

于是,厚柴花和包三娃结婚了。出乎意料的新闻,使得茶埠有了浪漫与传奇的色彩。人们想象,他们的孩子可能又疯又残,歪着腰,疯疯癫癫……

风吹日晒,再加妈妈的过于清洗,已使包三娃的军服全都褪色,比纸还要松脆了。即便身上这套,更是拆了其他的配件组合而成的。相互倾轧的几何图形,让人联想非洲的某些国界线。除了扣子,即使拿着放大镜也难找到曾经(部队)的痕迹了。当然,这不影响包三娃的记忆,曾经的款式与颜色烙印一样深深地留在他的心灵深处:那种荣耀与执着比生命还要重要。

衣服的褴褛让人觉得十多年之后的包三娃更疯了。人靠衣装马靠鞍嘛,穿一套时尚衣服,包三娃也会焕然一新的,可是包三娃不肯。不过,他的脸是永久洁净的,尽管很黑,然而每天要洗,这是部队里养成的习惯,与众不同……

说起包三娃的衣着,又得扯上老郧。那日,老郧叼着半截旱烟,口水已将烟尾湿得泛黄,好像一枚什么野兽的獠牙。老郧用劲地吸着烟,但是装得非常悠然,“尕王,你再见过包三娃没有,他现在怎么样了?”老郧专门寻到王晟办公室里,然而戏谑地问起,“他还当假警察哩吗?”王晟故意滋生小坏心,使得老郧难受一下,说,“哪里见过呢,大概死了吧!”这一说,晴天霹雳一般,整得老郧晕头转向,“哎哟,哪怕死了,我也得坐班车,寻他一趟去!”老郧哀叹着,仿佛命灯将尽,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老瓤。但他倏然转身,就在离去的当儿,抹着红润的眼睛。这么突然,开个玩笑竟然闯下如此祸端,王晟急忙伸手拉住老郧。

没费什么口舌,王晟便是弄得明白,下个星期,老郧就要办理退休手续,彻底离开单位了。他有一大包衣服,想要送给包三娃。他的心里生着一只猫爪,隔段时间总要狠狠地挠他一下,让他感觉没有血的疼痛。这痛,是从欺骗包三娃那天开始的。老郧那包衣服,全是检察服,新款检察服使用之后,单位将历款库存检察服全都当作福利发给了大家。其实不只检察服,还有警服和军干服(公检法曾用军服代替过工作服)呢:皮鞋、帽子、手套、腰带、背包、水壶,甚至枪套,应有尽有。两间库房塞得满满的,似乎要将门窗憋开了。过去,历年都有公用服,根据情况随时借用。时间久了,仅就公用服也能堆成小山。最后,检察长召集相关会议:按照人头将那服装搭配开来,然后编号抓阄,分给大家。王晟也有一大包呢。

对呀,将一些淘汰制服送给包三娃确实不失好的主意,王晟怎没想到呢?王晟的心里也有一只猫爪呢,甚至挠得比老郧更痛呢。

储存十多年的催泪瓦斯全都喷涌出来了,老郧抑制不住难过地哭了,“曾经我也当兵,受伤之后疯了……”同病相怜,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王晟眼睛仿佛没有生命的玻璃球……

王晟随便找点差事,专门去了一趟岷县。车上拉了满满一车各式制服。老郧的一包,王晟自己的一包,还有其他同事不喜欢的,王晟全都搜集起来,总共五大包呢。

三六九的逢集,王晟早就掌握了茶埠的集日,可是公车恰恰派在农历十六这天。清早,太阳还没升起,山的那边就有一团火光,映红了一大块的天空。当第一缕阳光刚刚冒出山尖的时候,已经升温的集市便已燃烧起来。

一声长鸣箭一样地射去,直抵包三娃的耳蜗和大脑深处——这是约定俗成的信号。后来,王晟经过茶埠都要司机按响喇叭,致以礼节性的问候,不管是否逢集。包三娃听见长鸣的喇叭声,知道王晟王大哥又来了,赶紧寻声而来。

“三娃,给你一些衣服,你看。”王晟打开车门,扭着目光示意包三娃观看。

包三娃将那带着疑惑的脑袋伸进车门去,几个旧床单的包裹挤压在一起,好像肥大的肉包子。包子褶皱上不甘埋没的肉馅露了出来,那正是包三娃渴慕已久的警服。它让包三娃再次想起部队里淡淡泛着碱黄的肉包子。那种特大的肉包子总是让他怦然心动。包三娃大喜,跷着大拇指赞许王晟,但他敬个军礼,稍息,立正,转身,又去疏导交通。

包三娃减免了现场教育,直接指挥违章车辆通行,可他表情严肃,落了厚厚一层冰霜。

“公务”完毕,包三娃这才顾及私事,为了交通不受影响,他将王晟的车辆指挥到了马店里。

王晟没有动手,他让包三娃亲自卸下服装,从而感受心满意足的惬意。包三娃傻眼了,他不敢相信这些服装都是自己的,他想,这些服装的来路是否正确。即便来路正确,也不能随便去拿别人的一针一线。迟疑的神态使得王晟有些尴尬,他想,自己的行为是否玷污了包三娃的性情与灵魂。他急忙交代着,“这包是郧科长给你的,他现在退休了,他一直惦记着你。这包是王大哥给你的,咱俩的交情不用说了,谢谢你的关心和照顾。这三包是大家给你的,够你一辈子穿用了……”包三娃本性不贪,他只提起一件渴望已久的警服,贴在身上比了比,嘴角滑落一个微笑,然后又款款地放下,端详再三,似有忍痛割爱的表情。三思之后,他才细心搭配了一套军服,“这套我就买下了。”他的心中,还是钟爱部队的服装。不过他很惭愧,他是一个兵,没有穿军干服的资格。

王晟喉头哽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他在感动包三娃的品质,历久弥新,纤尘不染。他拿起包三娃比画的那套警服,“里边军服多得很,留下吧,等到老了穿在身上当个念想。你要指挥交通,穿着警服还是像样。”

几个人附和着,“就是,听王科长的,还是穿着警服像样。”

包三娃似笑非笑,迟疑的表情渐渐地扭曲、变形。莫名其妙的负担压在他的心里,让他无所适从。他想,大家分了,每人拿一件。

“三娃,重新包好,赶快背到家里去,我们忙得很。”王晟钻进车里,再也不管包三娃的顾虑了……

包三娃穿上警服,成了名副其实的“假警察”,以假乱真。但是包三娃更以真警察严格要求自己。那时的服装管理,没有现在这么严格,何况还是上边领导送他的。包三娃以及众人,都有正当理由作证。

穿上警服的包三娃,第一件工作还是疏导交通。只是这一次他为省厅副厅长疏导交通呢。当然包三娃全然不知三辆警车中的一辆坐着副厅长。当然副厅长全然不知茶埠的逢集,即便知道了,集市也不因为副厅长的通过而歇集。它依然让那牛车、马车、驴车绞在一起。它们不懂让路的,副厅长的脸上浮起一片忧郁的云,好像荫翳的天空。除了岷县的工作,他还要到康县去,时间甚至比着火还急。司机听出副厅长的鼻孔在长大,有个负气的牛魔王就要出来施怒了。“哇——哇哇哇——”,司机急人所难地按响蛤蟆一样奇怪的喇叭。这么浑浊的声音,牛车、马车、驴车全都受惊了。茶埠的集市成了一锅馓饭。一物降一物,关键时刻还是包三娃的喇叭管用,尽管包三娃的喇叭更加难听,可是牛车、马车、驴车全都习惯了,一听包三娃的喇叭吹响,就会竖起耳朵反思自己的行为。畜车违章,畜车的主人岂能不怕包三娃的教训呢?笤帚葫芦不打牲畜,只在主人的头上敲响。

一道狭窄的缺口打开,包三娃左右瞄一下方位,连连勾手,像拉松紧带一样牵引副厅长的车辆通行。突然冒出一个警察来,副厅长顿时阴云转晴,笑脸好似雨过天晴的太阳。只是这个警察与众不同,挥舞着笤帚葫芦,还在吹响可作古董的喇叭。穷乡僻壤,或许只有这种办法管用,副厅长非常赞赏干警的独创性。尤其他的敬礼,干净利落,规范得一般干警绝对不会具备。

一到岷县公安局,副厅长首先赞扬茶埠的那位警察,工作能力非凡,交通疏导出色,很具独创性。局长立即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吓得一声不吭,暗暗接受了副厅长褒奖了事。

给省厅领导疏导交通,仅仅只是佳话之一,包三娃穿着警服的十年,美谈不胜枚举。

那一年,兰渝铁路开工,整个茶埠成了工地。工程车辆、大型机械,老子天下第一地开在茶埠街道上。那是它们与生俱来的霸道。噪音滚雷一样地淹没着微不足道的叫卖声,茶埠的集市不得不到洮河沿上觅得一丝生存空间了。

滚滚尘烟,隐天蔽日,包三娃做梦一般,顿然回到了从前。噪音仿佛熟悉的春雷,使得包三娃萌生了灵魂深处的记忆。钢铁、尘烟、噪音,他在这几种不同物质的罅隙里使得过往车辆安全通行。时间久了,工程车辆、大型机械,也听他的。他的喇叭,他的笤帚葫芦,果真那么神灵。

那次,包三娃偷偷钻到隧道里去,身临其境的感觉让他完全找回了曾经的意识和神志。今非昔比啊,先进的开凿机械岂能与过去简陋的工具同日而语呢?感慨,赞叹,包三娃有意呼吸着粉尘,恨不得这就上去亲自体验几把。

铁路是从镇头的山里钻出,躺在长虹一样的高架桥上横跨洮河,转了大半个弯后,又从洮河上空弧形跨过,再次钻入山中。高架桥的下边,是座新修的水库,碧波荡漾,蔚为壮观。

包三娃知道,铁路通到哈达铺的时候,右分一线,去了四川,所以这条铁路像根绳子牵在包三娃的心里。

包三娃受伤了,不能疏导交通了,他在家里静养。崎岖不平的路面上,工程车簸箕一样地颠簸着,车上的石头也被颠簸得兔子一样地跳动着。有块毫不安分的石头竟然跳出了车的码槽,砸在了包三娃的肩头上。包三娃听到骨头的断裂声,好像一根树枝被大风摧折。包三娃“啊呀”一声,应声倒地了。好悬啊,差点砸中的又是包三娃的头部。严格来说,是工程办事处与茶埠镇取得联系,迫使包三娃静养了。人家考虑到了包三娃的生命安全。包三娃再也不能执拗了,他早都恢复正常人的思维和理智了。那一天,包三娃挎着吊带,找到工程办事处道歉,“给你们增添麻烦了,都是我自己的事”。工程办事处的真是愧意,又给包三娃一笔钱。近期,三起交通事故接连发生,使得他们风声鹤唳、提心吊胆了。他们专门配了两个指挥员疏导茶埠的交通呢,但也不及包三娃一人的效果。

确实的,已有一年多的时间没见包三娃的人影了,王晟还在怀疑包三娃是否懈怠,或者厌倦交通疏导了。

确实的,王晟很想见上包三娃一面,可是更加年輕的一辈代替了王晟的工作。三十年之后的王晟也已见老。

不过,这时的王晟有了自己的私家车,他要去趟腊子口,还有哈达铺。他要写篇关于红军长征的文章。腊子口、哈达铺就在岷县附近,而且曾经就属岷县管辖。王晟一直向往着,然而三十年的时光里,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连一次到达的机会也没碰到。

眼下的铁路工程已近尾声,茶埠街道也已修建得焕然一新。一道长虹,打破了传统铁路的理念,铁路岂为路呢?!腾飞于洮河之上的这道长虹成了茶埠乃至岷县的一景。尘烟、噪音全都销声匿迹了,仿佛等待第一列火车的通过。就是这么一道与212国道相伴延长的长虹,大大沟通了西南与西北的联系。如果不是地理位置的限制,那么就是设计者的神来之笔啊!

自驾游的心情自然与出差奔忙的不同,王晟就是趁此专门欣赏这道长虹的。

经过茶埠的机会必定越来越少,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就像当年的老郧,说不来就不来了。因此,王晟很想见见包三娃,以便道声珍重,从而了却一桩三十年的心愿。经过茶埠,如果看不见包三娃,王晟心里总像缺了冰糖的岷县点心。岷县点心闻名遐迩,冰糖是其重要原料,颗粒如沙的冰糖,有种嚼冰的感觉。缺少冰糖,岷县点心同样不是滋味。

茶埠的交通已是城市化的管理,禁止车辆乱停乱放。王晟瞅个开口,直接将车开到马店门口。他想,或许能够碰见马店老板,从而打听到包三娃的下落。马店老板虽已八十多岁的高龄,但他精神矍铄,绝对不会忘记王晟的。

“要进去吗,过会有辆卡车开出呢。”一个满胸奶的年长妇女问着。

“马店老板在吗,我要打听一下包三娃现在在哪里。”王晟隔着车窗,打量着年长妇女。他想,年长妇女可能就是马店老板的女儿或者儿媳妇。

“他的儿子当警察呢,你去找他。”年长妇女指着镇头的警车说。

王晟并未顺着年长妇女的指向张望,而是诧异包三娃竟有儿子。他的呼吸片刻停歇,眼睛意外成了两颗失神的化石。也真是的,包三娃怎么就不会有儿子,他可是结过婚的人,这是王晟早就知道的。结婚次年,他就有了儿子,取名包睿。包睿可真汲取了父母的所有优点,高大俊美。警校毕业时,他专门报考了交警。本来他可读二本的,可他为了父亲夙愿,舍高就低,读了甘肃警察学校。他像偶像一样敬佩父亲,他愿天天看见父亲。他像当年的父亲,也是茶埠的第一人。

王晟濡嘴,还想搭讪两句,可是年长妇女忙碌什么地走开了。年长妇女屁股尤比胸部丰满,磨动着两只半球的风景。王晟暗暗戏谑一句,调转车头,向着镇头开去。

一辆轿车犹犹豫豫地接近警车,好像羞涩的姑娘,也像图谋不轨的罪犯。包睿发现什么似的一个手势,让它靠边了。包睿满脸严肃,工整地敬礼,要让王晟出示驾驶证。王晟故意摆弄着一只欲要执行公务的公文包,说:“上到车里说话。”包睿即刻警觉,没有贸然上车,再次敬礼,“请问领导,有何吩咐?”王晟赞许地大笑起来,认为包睿还有那么一点工作能力,于是大概解释一番来意。

包睿心弦突释,脸若灿烂的葵花。他向同事安顿一声,坐在王晟车上直接指引道路了。

穿过一个巷道,一条还算宽阔的水泥路将几块玉米地从中分割开来。王晟惊奇,玉米地的附近全是崭新的小洋楼。包睿说,“5·12”汶川大地震,岷县也属于受灾区;“7·22”岷县大地震,再不用说了,两次地震政府先后拨款100 多亿元,改造岷县村民的住宅。他家也按补贴标准,盖了小洋楼,居住条件大幅度地优化了。曾经的寒舍,很让包睿觉得自己就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现在可就相得益彰、实至名归了,他可真的就是小洋楼走出的美男子了。

水泥路很长,像条河流执着地向着山里流淌。但是包三娃家住得不远,几棵大柳树的旁边,瓷砖贴面的三栋小洋楼,其中一栋就是包三娃家的。

好是神速,年长妇女已经挽着包三娃及其婆娘厚柴花站在门口迎接呢。她那厚实的胸部成了厚柴花的靠山。厚柴花歪着腰,然而重心很稳。王晟又是怀疑,年长妇女倒与他们何种关系?

王晟下车,就给包三娃胸部一拳,“你这家伙,怎么再也不见了!”

“啊哟,”包三娃呻唤一声,“石头把锁骨砸断了,一直有些疼。”包三娃捂着肩头说。

厚柴花赶快拍着他的脊背,轻得好像蛾子的翅膀,“他就那么死板,不知车上的石头会掉下来的。现在倒好,想要干点事情,再也干不成了……”

“怎么了,石头把锁骨砸断了?”王晟不解,投着询问的目光。

“走走走,进到屋里去说。”包睿客气地推着王晟。

王晟却是差点忘记什么地转身,从车的后备厢里取了两条烟和几瓶酒。很早的时候,他就知道包三娃抽烟。别人发的烟,包三娃总是夹在耳朵上,舍不得立即抽了。

包三娃母亲伸着双手站立院中,犹如枝叶落尽的老树,沧桑、枯槁而坚韧,可她铁树开花一样地笑着,她对王晟如雷贯耳。她以自己的方式奉献着最为隆重的迎接礼仪。怎能使得一位老人劳顿呢,王晟急忙撇下手里的礼品,双手包裹着包三娃母亲的手。

年长妇女沏茶倒水,声如洪钟,好像重量级的奴仆。果如所料,她是马店老板的大儿媳,马店新一代的老板娘。按此辈分,年长妇女就是厚柴花的大堂嫂了。她因怜惜厚柴花,经常过来照料她呢,难怪她有主人的热情与口吻呢。

仔细聊来,其实王晟很不了解包三娃,诸多情谊全都限于相互一见的客气与尊重上。王晟知晓包三娃的,无非当兵受伤、疏导交通而已。

包三娃早都不疯了,他的眼前黑白胶片一样地重播着自己的曾经。王晟聚拢目光,仿佛晶莹剔透的水晶球,全身心地滚动在包三娃的电影里。于是,王晟看见,当兵临走的包三娃来向母亲道别,母亲给他一颗煮鸡蛋,母子情深的五年思念,遂于那一时刻开始了。

包三娃母亲一旁“配音”,声音低沉而遥远,仿佛上古时期的雷鸣。她的嘴唇黑色、瘦薄,就像众多皱纹里的一条,说话时的开合,让人心疼如血地痛。王晟完全能够明白包三娃母亲不失时机的插言——她怕包三娃播放的电影不够真切、完全。因为她也是电影里的主角。

然后,一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开着一辆铁制的“解放”,风驰电掣地驶进了王晟的瞳孔里,那是当时最为先进、最为精良的国产汽车。王晟深信年轻人的驾驶技术超一流的娴熟,绝对不会偏离路线而翻入他的脑海。但是,王晟明显感觉到了钢铁棱角的锐利与霸气。

并非包三娃的朝气打动了王晟,王晟也曾朝气蓬勃,血气方刚,好像随时就要爆炸的汽油桶。而是山洞抢险的惊心动魄,使得王晟目瞪口呆。地狱更比天堂成就人,闯过鬼门关的不都是英雄,还有靠着侥幸与运气蒙混过关的。包三娃,英雄也,不是用楷模就能界定的。楷模只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光环,无冕英雄不需要光环。

王晟无限扩张的瞳孔完全容纳了整个山洞的工程,却无法容纳包三娃的气概与胆略,——他还拍着胸部,大无畏地誓言,依然能够战天斗地呢。相知恨晚,王晟喜欢包三娃不服输的精神。因此王晟代表某个年龄段的人开始心灵深处的自惭形秽了。昨天,他还因为职级待遇耿耿于怀呢,就像当年的老郧。王晟猛地精神轻松,顿觉可以放下一切了。

王晟欣慰,包三娃穿过迷雾一般的梦境终于不疯了。他轻轻挽起包三娃的手臂,好像抚慰着受惊的孩子。其实王晟抚慰着自己,他的心总怕丢失什么地牵挂着。可是包三娃如同播放机一样平静,依然按照胶片固有的故事播放着自己的人生。

包三娃的彻底不疯,还是源自厚柴花的爱。包三娃记忆里的疼痛也是从这一层面缓解与消失的。包三娃永远清晰地记得那个傍晚,厚柴花更比月亮好看的脸,他说那是月亮的影子照在洮河里。厚柴花爱的杰作,就是她给包三娃生的包睿,一个遗传了所有优点的儿子。为了招回远游的魂魄,包三娃曾顺记忆跑去,直到不可能回到从前。那么,包三娃决定,就在茶埠等待记忆的魂魄回来。

包睿,一棵国槐一样地长大,挺拔而枝叶繁茂。他是包三娃的风景。看着人生的风景,包三娃记忆的魂魄果真回来了。于是,他的大脑里有本连环画,他可以任意翻到哪一页,回味与此相关的过去。但他已经回不到过去,只能习惯于茶埠街道的疏导了。沉浸于不可舍弃的疏导,他的灵魂深处的欣慰才能得到延续。他说,他一直拿着部队的抚恤金,整整三十八年了。他要问心无愧。其实,包三娃每年的抚恤金只有三十多块钱,少得只剩一丝情怀了。可他不在乎钱的多少,他只在乎部队一直记着他,就像有条血脉一直流向他的心里。

说起部队,包三娃突然精神抖擞,“还是当兵的勇敢!”汶川抢险,部队官兵依然开赴一线,死生与共。仿佛,电视画面里某个极度困乏而用疲惫支撑生命的士兵就是自己,他将自己定格在某块废墟上,重播身临其境的故事。那些画面及其故事,王晟早在电视里看了无数遍,可由包三娃讲述出来,竟使王晟奔泪如涌。

讲着讲着,包三娃突然匿声,沉默于一种心痛而难过了。王晟能够理解,不论洞体坍塌还是地震倾圮,废墟里的疼痛和惨状都是相通的,一致的。王晟磕下茶杯,“三娃,喝茶。”他用眼神撩着包三娃的眼睛,他不愿包三娃卡在想象的废墟里痛苦非常地魂游。

包三娃端起茶杯,停在嘴边,“汶川和岷县肯定连在一根筋上,那边一动,这边也动,——家里的两间茅草房被震塌了,国家出钱给我们盖了新楼,这么大,这么漂亮。”包三娃呷着茶,看眼窗户外边,“其实沾了那边的光了,茅草房本来就要塌了。”包三娃说得没错,汶川地震就是地殼沿着西南——东北走向的龙门山地震带断裂了三百多公里,而岷县恰恰就在汶川的东北方向上。可是,包三娃错误地认为,汶川冥冥地使他受益。他向汶川(四川)方向微微点头,表示致意。

包睿一直添茶,然后钻到厨房帮妈妈和年长妇女做饭。他还跑了一趟茶埠街道上,买来洮河鱼和蕨麻猪肉,都是当地有名的风味特产。

王晟本来没有打算吃饭的,看完包三娃就走。可是王晟丝毫没有想到,包三娃的故事埋藏着巨大的精神财富——那颗经过洮河砥砺的心灵,更比洮河的明澈。这就是一篇最好的文章,王晟决定要写。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王晟没有那个书写水平,他只渴求本真的描绘,便是心满意足了。

厨香丝绸一样地缭绕过来,挥之不去地裹住了王晟的意识,王晟从未这么经不住诱惑地流下了口水,口水便以馋的名义撩拨胃的欲望,使得王晟饥肠辘辘了。恭敬不如从命,王晟难在这个时候以告辞理由来扫包三娃的兴了。那么,就趁这个借口,一醉方休吧。

包睿的同事来得恰到好处,三人联手,王晟酩酊得梦游灵魂深处了。

翌日酒醒,包三娃也随王晟到腊子口、哈达铺去。腊子口、哈达铺虽然距离岷县不远,可是包三娃从未去过。

王晟一并许诺,明年还带包三娃去趟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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