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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像表达:《撞死了一只羊》的叙事风格解读

2019-01-08李颖

当代旅游 2019年7期
关键词:镜像空间

摘要:导演万玛才旦的电影一直以反映真实的西藏为诉求,其影片凭借标签化的视听风格和鲜明的主题倾向而极具辨识度,《撞死了一只羊》不仅延续了万玛才旦电影的一贯风格,影片在叙事结构上更是采用了另类的“镜像”手法,以双重映射的方式进行了人物设计、空间安排和情节讲述,将“对比”内化于故事的各个环节,引导观众深刻理解藏族佛教的生命观,感悟西藏地区个体及社会的觉醒。

关键词:《撞死了一只羊》;叙事段落;镜像;空间

《撞死了一只羊》是藏族导演万玛才旦的又一力作,该片于2018年9月在威尼斯电影节首映,2019年4月在中國大陆上映,2018年7月25日,该片入围第75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 “地平线”竞赛单元。影片延续了万玛才旦“作者电影”的一贯风格,标签式的广角镜头和长镜头的大量运用,对藏区社会的真实记录,对西藏宗教文化的呈现,以及对西藏社会遭遇现代文明的思考,不仅如此,影片在形式与风格上还增添了几分神秘、荒诞的艺术气息。

万玛才旦不仅是一位导演,同时也是一位作家,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则改编自次仁罗布的短篇小说《杀手》和导演本人的小说《撞死了一只羊》,这种合二为一的杂糅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影片在叙事机制上有着双重的表达。从巴尔的定义来看,叙事就是讲故事,是用口头语言、身体语言、文字、静止图像以及活动图像来陈述事情的经过。《牛津叙事导论》第二版将“叙事”界定为“对一个事件或一系列事件的再现。”电影叙事学借鉴文学叙事的传统,在70年代才发展起来,目前主要兴趣是研究故事片的叙事和结构,以叙事电影为研究文本,探讨电影中的故事与情节、时间与空间,叙述者与接受者,视点与结构等问题。对影片《撞死了一只羊》进行叙事学分析,笔者主要关注了其在叙事机制上几个较为显著的特征。

一、叙事段落的建构:“转换”、“欲望”和“缺失”

按照传统的叙事分析所言,一个故事或一个事件的过程,至少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四个阶段,这个过程,可称为情节线索的时间进程。就视觉叙事而言,德国学者沃尔夫冈·坎普尔在《视觉叙事》中将传统叙事理论引入了当代叙事理论,探讨了视觉叙事的“转换”、“欲望”和“缺失”三个问题。由于图像存在历时性和共识性的问题,视觉叙事的“转换”对应着故事的“开端”,“欲望”则对应着故事的“发展”,“缺失”对应着故事的“结局”,也包含了故事的“高潮”部分。

《撞死了一只羊》以一个虚构的影像文本对发生在可可西里无人区的故事进行了再现,“转换”部分是货车司机金巴驱车行驶在可可西里无人区,无意中撞死了一只羊,继续前行的路途中搭载了一个陌生的康巴男人,交谈中,得知此人与自己同名并要去复仇,他佩戴着银刀眼神冷峻而悲戚。“欲望”部分从两人分别后开始,司机金巴来到寺院请僧人为羊超度,然而他对康巴男人想要杀人一事耿耿于怀,于是在与情人约会后,踏上了寻找杀手金巴之路。“缺失”部分在寻人的过程中展开,司机金巴来到萨那,终于在一家甜茶馆打听到了杀手金巴的行踪,他来到了那个所谓的杀父仇人“玛扎”的商店,看到玛扎一家安然无恙,而杀手金巴早已离去。于是,司机金巴也离开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坐在地上靠着轮胎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手握银刀代替杀手杀死了玛扎,完成了复仇,梦醒时分金巴摘下墨镜,内心释然,“缺失”部分此时便交代完毕。

按照行动的相对完整性和时空转换的原则,《撞死了一只羊》这部影片可以简单的划分为8个段落:①司机金巴撞死了一只羊;②司机金巴遇到杀手金巴;③两个金巴岔路口分别;④司机金巴请僧人为羊超度;⑤司机金巴与情人约会;⑥司机金巴寻找杀手金巴;⑦甜茶馆中的对话;⑧司机金巴面对仇人玛扎;⑨司机金巴梦里杀人。

在《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里,罗兰·巴特对叙事单元提出了两种连接方式:后续和后果,后续是指时间先后关系,后果是指因果逻辑关系。皮埃尔·索尔兰等人进一步区分了电影段落的三种连接方式:逻辑的方式(上下两个段落既有时间先后,又有因果逻辑关系)、时序的方式(上下两个段落仅仅存在时间先后关系)、悬空的方式(上下两个段落既没有因果逻辑关系,也缺乏时间关系)。按照以上的段落划分,《撞死了一只羊》在段落的连接方式上显然采用时序的方式,没有采用逻辑的或悬空的方式,时序的连接成为建构影片叙事段落的主导方式,与逻辑的连接方式相比,时序的连接让影片叙事在总体上呈现出一种松散的、时间流的状态。

二、人物的镜像设置与叙述主题的阐释

按照《辞海》的定义理解,“人物与事件是文艺作品中的重要因素,人物是组成艺术形象的主体、核心”,这种传统的人物观,注重“叙述为人物服务”。随着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等文论在中国的引进和影响,新的“人物观”将视点投向了“作为叙述的参与者是如何在叙述的生成中发挥自身的作用”,也就是“人物为叙述服务”的问题,功能性人物观的提出明确了叙述与人物在叙事研究中的侧重。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中提出了“功能”一词, 将“功能”定义为“从其对于行动过程意义角度定义的角色行为”,并分析了角色的31项功能,此后,结构主义叙事学的很多理论家如格雷马斯、巴尔等人继续关注“角色”的“功能”问题,对我们认识人物对叙事的意义有着重要的启示作用。电影叙事学对文本进行分析时,也十分注重人物的功能,本文对《撞死了一只羊》的人物分析,主要集中在两位镜像人物的功能设置及其意义阐释上,影片对主要人物的设计,反映出了藏族社会传统的宗教观和生命观,暗示了叙事者在西藏社会发展过程中遭遇各种现代文明时所持有的立场。

(一)“救赎”与“复仇”的双重指向

万玛才旦在《撞死了一只羊》的人物设置上,明显使用了一种镜像的手法,首先,货车司机和康巴杀手的名字同为“金巴”,都由活佛赐予,在藏语中“金巴”为“施舍”的意思,司机金巴在影片叙事中承担了“救赎”的功能,是“救赎”功能的执行者,杀手金巴在影片的叙事中承担了“复仇”的功能,是“复仇”功能的执行者。影片的叙事主题在“生与死”、“善与恶”之间展开,这种镜像的人物设置及主题的阐释体现了藏民族佛教文化中“众生平等”和“因果轮回”的信仰,也反映了藏族社会在发展过程中现代文明对传统习俗的冲击。

“救赎”单元从影片开始展开叙述,司机金巴在可可西里无人区撞死了一只羊,没有任何人目睹和知晓,他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带着羊来到寺庙,请僧人为它超度,面对乞丐想要将羊作为食物的央求,他说羊和人是一样的,都是生命。他给超度的僧人五百元作为酬劳,给乞丐两百元让他填饱肚子,自己出钱为情人买下半只羊,但面对撞死的这只“羊”,他选择了为生命“超度”。在此,佛教文化和超度仪式在“救赎”单元的第一部分得到了充分展现,司机金巴忠于佛教轮回的信仰,他想要为自己洗清“罪孽”,然而,“救赎”并未完成。

“复仇”单元从影片中两个“金巴”的相遇开始,这个冷峻、沉默的康巴男人带着“复仇”的信念寻找多年前的杀父仇人,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仇人玛扎,然而,面对仇人和仇人儿子的那一刻,他满眼泪水下不去手,因为玛扎对于多年前自己的过错始终在忏悔,他每天去寺庙念经祈祷,风雨无阻。对于康巴男人来说,有仇必报是职责和使命,可是当他面对诚心忏悔的仇人,“复仇”的信念崩塌了,也许是佛教的慈悲让他“放下”了,他流下了痛苦和羞耻的泪水,就这样,“复仇”未果。“复仇”单元的情节设置,强化了藏民族佛教文化中的生命观和轮回观,生与死不是绝对对立的,在仇恨面前生命是第一位的,即使是有仇必报的传统在康巴人眼里如此根深蒂固。此处,叙述者的意图很明确:尊重生命,放下执念,但叙述者仍顾及传统,并未彻底颠覆康巴人复仇的誓言,于是,有了故事中同名的司机金巴,他代替杀手金巴在梦里完成了“复仇”的使命, 梦醒十分,金巴摘下了墨镜,内心终于释然。至此,“救赎”单元和“复仇”单元的叙事合二为一,圆满完成。

(二)现代文明与传统习俗的对峙

影片对两个人物“金巴”的设置,在姓名、外形、服饰、性格、行为方式等方面都进行了镜像的对比。司机金巴无疑是“现代文明”的代表,杀手金巴则是“传统习俗”的指涉,藏族社会的发展中现代文明必然冲击着传统礼俗,两方力量的博弈中,叙述者的意图暗含在其中。

司机金巴一头蓬发,穿着现代服装,听着意大利歌剧,抽着盒装烟,点名要百威啤酒,这样的人物形象和行为方式,让他所代表的现代意义明确的、彻底的外化。杀手金巴身着传统藏装,保留传统发型,佩戴银刀,目光冷峻,抽着卷烟,点名要百威啤酒,康巴传统习俗在这个人物的形象和行为方式上体现的十分鲜明。一个热情、开放、与情人幽会、与茶馆老板娘暧昧;另一个孤僻、安静、被有仇必报的传统枷锁紧紧束缚,“现代”与“传统”的冲突始终在两个人物之间闪现。影片的叙述者进一步通过声音、镜头等视听元素,让这种对比异常明显,卡车里两个金巴在画面中各占一方,一问一答唇枪舌剑,双方势均力敌。然而,两个“金巴”之间并非完全“对立”,“现代文明”与“传统习俗”也并非水火不容,对应着“传统”的“复仇”行动——杀手金巴的复仇,最终是由代表着“现代”的 “救赎”者——司机金巴在梦里完成的。但是,现代化与现代文明的进程是不可阻挡的,在金巴的梦里,虽然他代替杀手完成了“复仇”,但梦的结尾处翱翔在天空的,是象征着现代文明的“飞机”,而不是象征着传统习俗的“秃鹫”,至此,叙事者对“现代”与“传统”的立场一目了然,我们可以保留优质的民族文化,尊重民族传统,但社会进步和现代文明的进程是必然趋势,这种立场延续了万玛才旦电影的一贯风格。

三、叙事空间的镜像 “撕裂”与“重合”

谈及叙事,空间问题是不可忽视的,大部分叙事形式具有一个接纳产生行动的空间环境,电影叙事也不例外。电影叙事的基本单元——画面,就是一种华美的空间能指。《撞死了一只羊》对画面空间的处理,始终是围绕着两个镜像人物“金巴”展开的,影片在空间的表现上对这种镜像做了多次的“撕裂”和“重合”处理。

在叙事空间的处理上,第一次镜像出现在卡车驾驶室中,画框比列4:3,导演采用对称构图的形式,以中景来表现两人的对话场面,杀手在画面左边,司机在画面右边,前景画面中,一排用藏语写成的六字真言下面,挂着一面是女儿一面是活佛的照片,后景画面是撞死的那只羊。固定镜头和长镜头的使用让画面的对称构图给观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偶尔出现的特写镜头对准了躺在两人正中间的羊身上。当司机金巴问道:“你叫什么”,杀手回答:“金巴”时,画面景别从中景跳跃成两人的上半身近景,对称式构图保持不变,形成势均力敌的效果,此时的画面是有意切割的,叙事意图非常明显,两个金巴各自只有面部和上身的一半画面,形成了一种镜像映射。随后导演使用了一组特写镜头分别表现杀手金巴和司机金巴,此处的特写给人一种“撕裂”的感觉,似乎两个人是从一张照片中被撕开,必须要合起来才能够完整。显然,卡车驾驶室内的空間构图和画面安排是叙事者对两个“金巴”镜像关系的刻意为之,两者间“重合”和“撕裂”的相互掣肘推动着叙事向前发展。

镜像的第二次“撕裂”发生在两人在岔路口分别时,一块写着“萨那”字样的路牌出现在画面正中间的位置,杀手下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司机:“金巴”,杀手:“谁起的”,司机:“活佛”。叙事者似乎在有意提醒观众这种镜像的“撕裂”,我或许就是你,因为一样的名字,一样的由来,甚至连梦都可能是一样的,正如结尾字幕的话:“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司机金巴与杀手金巴分别后,与情人幽会时,作为男人的他那方面突然“不行了”,他坐着床边,依然带着墨镜,褐色的光斑里,心事挥之不去,他是“不完整”的,因为自己的一半被“撕裂”了,“善”的一半留下,“恶”的一半离去,他被赋予的“救赎”功能必然要通过寻找“恶”,拯救“恶”而完成自我救赎,于是他踏上了寻找杀手金巴之路。

两个金巴的镜像在那萨的甜茶馆里完成了第一次“重合”,司机金巴坐在窗边,从窗外看到了两幅景象,第一副是漫天飞雪中跑过一条狗,第二副是雪地里走过的玛扎和他儿子。在和甜茶店老板娘的交谈中,司机金巴得知杀手曾经坐在和自己相同的位置上,看到过相同的景象,听到过甜茶店里闲聊的老人讲述着同一个故事,那一刻,金巴的内心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叹,从未约定却不约而同,冥冥中一种责任和使命在他潜意识里生根发芽。影片在这一部分的镜像表现中用了黑白画面,周围采用了虚化处理,一种前世今生、生命轮回的感觉油然而生。司机找到了杀手的仇人玛扎,他安然无恙,看着虔诚拜佛忏悔的玛扎,他深深感受到了杀手内心的痛苦和无奈。

影片的最后一次镜像“重合”发生在司机金巴回程的路上,“湖面”是一个颇为明显的镜像空间安排,金巴坐在地上,靠着轮胎睡着了,鼾声如雷,做了个踏实的梦,梦里他代替杀手金巴并杀死了仇人,此时,互为镜像的两个“金巴”彻底合二为一,完成了潜意识的愿望,完结了故事的“救赎”主题。为了让叙事结构更加圆满,导演让司机金巴在返程和去程途中相同的地点“撒了两泡尿”,这一安排看似随意,实则刻意,似乎完成了一种生命的洗礼,灵魂归于安宁。

谈及电影《撞死了一只羊》的创作,万玛才旦说:“这是一个很荒诞的故事,在叙事上是比较另类的”。正如观众所见,影片采用了“镜像”的表达方式,从本位立场上对藏民族的佛教信仰和生命观,以辩证的手法完成了故事的叙述。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两个“金巴”,世俗的一面犹如影片里卡车吊坠中女儿的照片,信仰的一面则是背面的活佛照片,“我”在镜像的凝视中平衡传统与现代,完成了深层次的自我认知,个体的觉醒和雪域社会的真实在这种另类的叙事中得到了鲜活的呈现。

参考文献:

[1]段炼.视觉文化与视觉艺术符号学[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

[2]刘云舟.电影叙事学研究[M].北京:北京联合版社,2014.

[3]卢普玲.论人物在叙事学研究中的功能意义[J].江西社会科学,2010(4).

[4][加]安德烈·戈德罗,[法]弗朗索瓦·若斯特,主编.什么是电影叙事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5]胡谱忠.《撞死了一只羊》:藏语电影的执念与反思——万玛才旦访谈[J].电影艺术,2019(3).

作者简介:

李颖,女,讲师,西藏民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方向:西藏影视文化传播。

基金项目:

西藏民族大学青年学人项目“改革开放以来藏族题材影视作品中西藏地域形象塑造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9MDX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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