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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助外交的世纪之变

2019-01-07王钊黄梅波

文化纵横 2019年6期

王钊 黄梅波

[新发展知识·栏目导语]

几百年来,西方国家经过殖民主义与战后的后殖民主义,逐渐形成了一套体系化、理论化的发展知识。它主张选举式民主的政治制度和竞争性自由市场的经济制度,是西方在全世界实施发展援助的理论框架,也是战后无数后发国家所能选择的唯一发展道路。然而,战后的发展援助实践显示,这一套西方中心的发展理论远离受援国的实际情况,且带有强烈的垄断性、不平等性和强制性。21世纪以来,一些新型国家特别是中国的迅速崛起,为国际发展知识提供了新的叙事话语与实践经验。王钊与黄梅波的文章指出,国际援助作为一种外交工具,一直渗透着西方国家自身的国家利益与外交目标,而新兴援助国的出现则改变了经合组织垄断国际发展事务的历史,使受援国获得了选择的权力。钟准则回顾了近代以来世界各大国海外铁路建设的演变历史,指出铁路不仅是一种交通技术,也是权力的载体,其扩散在不同时期均推动着国际体系的变化。

新发展知识的兴起,使后发国家得以逐渐摆脱西方的殖民与后殖民霸权,在发展道路上掌握越来越多的自主性,同时也在无声中撬动着国际权力格局的新变化。为此,本刊特设“新发展知识”栏目,期待更多学者参与讨论。

[关键词]发展援助 后华盛顿共识 国际外交

2018年4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国际发展合作署正式揭牌,主管我国的对外援助事务。在新中国的历史上,对外经济联络部及其前身曾在1961~1982年间作为一个部级单位主管援助事务,突出对外援助的战略功能,开展援助外交工作;1982年对外经济联络部与对外贸易部等合并成立对外经贸部,降格援助相关事务归口司局级管理。所以,海内外有声音认为,国家国际发展合作署的成立是对外援助在中国国内政治议程中地位上升、在中国对外战略中作用增强的产物。在历史记忆中,援助外交在一定程度上被污名化了,例如冷战时期大国以援助拉拢同盟国家、争夺中间地带,不顾其国内政治独裁腐败、对外政策反复无常。那么当世界政治已进入“再全球化”时代,援助外交回潮,各国在如何规避冷战时代的问题,西方传统援助国在怎样延续其在全球发展治理中的垄断优势,中国作为新兴援助国将如何开展相关工作?本文试图探究这些问题。

就学术层面而言,援助外交是经济外交研究框架下的议题。经济外交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以经济促外交,即通过经济手段实现一国的对外战略、安全和政治目标,如通过贸易关系密切两国的政治关系、通过跨国资本流动巩固军事同盟体系;二是以外交促经济,即通过外交手段帮助一国获得更多的经济收益,如可通过政治施压获取他国在国际经济条约谈判中的让步,通过外交关系保障一国海外资源的供给、便利本国企业的对外投资等。对外援助和经济制裁是经济外交最基本的两个抓手,所以援助外交应算是经济外交的一个子领域。张清敏教授將其定义为:“援助外交是外交的特殊形式,它包括通过外交渠道争取或实施援助,以及通过援助实施外交政策两方面的内容。”[1]对大国而言,关于以援助促外交的研究更具现实意义。美国国际开发署前副署长兰开斯特(Carol Lancaster)将其进一步表述为:“对外援助作为外交工具之一,有助于援助国国家经济和安全利益的实现。”[2]这也就是援助外交的本质。

美国国际开发署前副署长兰开斯特将其进一步表述为:“对外援助作为外交工具之一,有助于援助国国家经济和安全利益的实现。”这也就是援助外交的本质。

援助外交的本质是自对外援助诞生起就确定下来的。但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援助外交的实现形式又有所不同,从冷战时期“明火执仗”辅助大国竞争到20世纪90年代后逐步融入道德外交路径,将援助国对外目标嵌入全球发展议程,以“非中性”国际制度和规范落实本国利益等变化。本文认为,驱动援助外交形式不断演变的根本原因是国际权力结构的调整与变化:两极对立与冷战格局触发了大国援助竞争时代的到来;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至本世纪初则见证了从苏东剧变到西方“一家独大”的全过程,国际援助则相应经历了从“援助疲劳”到以新制度主义重构国际发展议程,再到新兴援助国冲破“OECD卡特尔垄断”的变化;进入21世纪,尤其是2008年后,新兴市场国家群体性崛起、美国次贷危机与欧债危机的爆发等,使得受援国群体重新获得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数个援助国(集团)之间进行选择的权力。中国在2000年后增加了对外援助资源投放,[3]且拥有40余年迅速增长的成功经验,甚至被认为是新发展模式的潜在来源。援助外交是要重演大国政治与竞争悲剧,还是会更多地表现为国际发展议程的重构及全球治理规范的重塑?在大国政治与规范塑造之间,中国的援助外交应如何选择?下文将详细探讨国际权力结构与援助外交实现形式变化的三个阶段以及中国当下的援助外交选择。

援助外交是外交的一种特殊形式

一、传统援助外交:全球冷战与大国竞争

美苏两国在中间地带的争夺直接导致了全球冷战的到来。在这一阶段,关于援助是一国对外战略目标的实现工具,其决策主要受到国际政治动机驱动,权力政治与安全顾虑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国援助资源分配的基本逻辑等的研究层出不穷,众所周知的摩根索关于对外援助国际政治理论的研究就是典型代表。[4]这就是援助外交的传统形式:对外援助作为大国竞争、全球冷战的工具,是援助国拉拢、支持、打压、反对第三国的抓手。它可以作为一种国家间的“贿赂”换取多边舞台上的立场变化;也可以是“大棒”,为打压某一国家,援助其传统地缘政治对手国。

对外援助作为大国竞争、全球冷战的工具,是援助国拉拢、支持、打压、反对第三国的抓手。它可以作为一种国家间的“贿赂”换取多边舞台上的立场变化;也可以是“大棒”,为打压某一国家,援助其传统地缘政治对手国。

(一)对外援助辅助全球冷战

“二战”结束之初,对外援助有两种基本类型—军事援助和对外经济技术援助—都直接或间接地用于争取盟友,甚至直接服务于对外战争。例如美国在1948年2月推出马歇尔计划,以支持欧洲盟友的战后重建工作;但朝鲜战争的爆发促使美国政府推动军事援助与经济技术援助合并,马歇尔计划提前六个月结束,用于保障该计划实施的政府机构“经济合作署”也被新成立的“共同安全署”取代,在1951~1953年间全面负责美国的对外军事和经济援助。再如苏联也在1952年苏共十九大后制定了针对中间地带国家的新政策,希望通过贸易、贷款和技术援助等方式扩大在亚非拉的影响;1956年苏共二十大后,苏联以优惠贷款为主要形式的对外援助规模迅速扩大。美国认为这是苏联在中间地带发动了经济攻势,是两国冷战的新边疆。美国学者维农·瑞坦(Vernon Ruttan)写道:由苏联发起的经济援助前线对美国的政策产生了深刻影响……到1961年为止,一半以上的美国外援都给了所谓前线国家……与苏经济援助竞争开始主导美国的对外政策。[5]

美国在1948年2月推出马歇尔计划,以支持欧洲盟友的战后重建工作

(二)对外援助辅助国际经济竞争

除美苏冷战之外,伴随资本主义阵营国家的经济恢复,对外援助又成为阵营内国家促进出口、进行经济竞争的工具。规范出口信贷竞争、减少大国贸易摩擦是20世纪70年代资本主义国家之间经济协调的重要议题。莫劳夫奇克(Andrew Moravcsik)认为,作为霸权国的美国在1974年后出口产业竞争力相对下降、国内利率水平相对升高,且政府调动资源的能力相对日本等国弱,于是开始推动OECD限制出口信贷竞争多边协定的出台。[6]而以对外援助资金辅助出口信贷,例如以援助赠款冲抵部分利息,是一国政府调动资金能力的表现之一。日本就是资本主义阵营内以援助补贴出口、政商密切合作的典型,很多日元贷款的性质难以界定,处于对外援助和出口信贷之间的模糊地带。日本对外援助的规模不断上升,在1989年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大援助国,以配合其国际经济竞争。这进一步恶化了美国的国际收支平衡,是美日五轮贸易摩擦的重要催化剂。

对外援助作为权力政治与大国竞争的工具,是援助外交的重要表现。这种传统而直接的外交方式兴起于冷战时期并延续至今。自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起,援助外交转向了更为隐蔽、更占据道德高地的方式,从受援国国内政治着手实现援助国的对外政策目标。

自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援助外交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以更为隐蔽、更占据道德高地的方式,从受援国国内政治着手实现援助国的对外政策目标。

二、“道德外交”:将对外政策目标嵌入全球发展议程

苏东剧变后,对外援助领域的两极竞争彻底结束了。官方发展援助(ODA)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后逐渐成为西方对外援助的主流。它在战后对外经济技术援助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强调对受援国经济发展和福利改善的支持,因其具有的长期性、发展性等特征而有别于对外军事援助和人道主义援助等。ODA的出现及制度化使得援助与发展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援助国往往会根据自己的发展经验和发展利益来框定援助资金的使用范围。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苏东剧变后,虽也有阿拉伯地区等保有较为特殊的对外援助,但并未形成新的、具有竞争性的制度体系。这就使得以经合组织发展援助委员会(OECD DAC)为代表的西方壟断了国际发展事务,甚至被称为“西方援助卡特尔”。[7]这不仅是指OECD国家对于援助资源的垄断,更意味着其对发展模式的垄断:苏联模式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衰落及消亡预示着再也没有任何西方新自由主义以外的发展模式可供选择。[8]在这种背景下,援助外交开始衍生出新的实现方式:西方国家以新制度主义重构发展理论,将利益诉求和权力结构嵌入国际发展议程,以更为隐蔽、表面更具道德性的方式实现自身的对外政策目标。

(一)良治援助的提出与援助外交的实现

国际发展援助的指导思想由华盛顿共识向后华盛顿共识的转变,为援助外交实现路径从国际政治层面下沉至国内政治层面奠定了基础。20世纪80年代拉美债务危机爆发后,西方在新自由主义经济意识形态下,以结构调整计划等方案援助形式要求受援国迅速完成私有化、市场化、自由化,但并未带来预期的发展效果,公共部门投入不足等拉大了受援国国内的贫富差距,金融账户过早开放等使发展中国家经济危机频发。几乎与苏东剧变同步,西方国家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认识到新自由主义的不足,并希望通过新制度经济学重构发展援助逻辑,这直接导致了后华盛顿共识的诞生。世界银行也在1989年发布《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从危机到可持续增长》(Sub-Saharan Africa: from Crisis to Sustainable Growth)报告,提出建立良治政府是一国实现发展的前提。之后,西方学术界进一步完成了新制度主义框架下发展援助与经济增长间关系的理论构建,例如杜大伟等(Dollar & Burnside)提出国际援助对受援国经济增长的促进作用取决于受援国自身的政策环境;当受援国的货币、财政和贸易政策等相对合理时,国际援助才可能促进其经济增长,否则援助就难以发挥作用。[9]科利尔等(Collier & Dollar)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验证了受援国民主程度与接受援助后实现经济增长间的正相关关系。[10]在此之后,制度变量与援助有效性之间的因果关系被普遍接受,受援国的治理水平,甚至是援助国援助机构的制度设计与运行等成为国际发展学研究的热点。[11]良治援助就这样在20世纪80年代末至21世纪初期成为西方最为重要的对外援助形式。

良治援助使得西方以援助介入受援国国内政治成为具有规范性、道德性的外交实践,因为这是为了使落后国家实现真正的发展。

良治援助以直接将援助资源投入受援国的国内政治经济制度改革,或以受援国进行此类改革作为能够得到援助的条件为主要特征。这使得西方以援助介入受援国国内政治成为具有规范性、道德性的外交实践,因为这是为了使落后国家实现真正的发展。西方国家进一步在新制度主义发展意识形态下完成了国际援助的相关制度构建。以世界银行中负责向中低收入国家提供优惠贷款等援助的国际开发协会(IDA)为例,其援助资源国别分配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受援国的良治水平决定的。IDA在2008~2011年间的国别分配公式如下:[12]

也就是说,一国在2008~2011年间能够得到IDA援助的规模是关于其国家绩效评分(Country Performance Rating, CPR)、人均国民收入(GNI per capita)和人口数量(Pop)的函数。后两项是客观存在的,而一国的绩效评分是由92%的国家政策与制度评分(Country Policy and Institutional Assessment, CPIA)和8%的投资组合绩效评分(Portfolio Performance Rating)决定的。CPIA的计算方法见表1,是关于受援国国内政治经济制度的全面考察,其中A-C部分占有24%的权重,突出政治改革的D部分占有68%的权重。可以明显地看出,CPIA的分值几乎决定了国家i在2008~2011年间能够得到多大规模的IDA援助,也就是说不按照世行标准进行国内改革的中低收入国家将得不到充足的IDA资助。这一分配公式最早由世行在1991年提出,且1991~1997年间CPR完全由CPIA决定。IDA的援助资源国别分配标准也很具代表性,很多西方国家采用相似的分配公式,例如美国在2004年建立的千年挑战公司也是以良治作为援助分配的核心标准。

表1 一国的政策与制度评估(CPIA)

资料来源:IDA Resource Mobilization Department, “IDAs Performance Based AllocationSystem: Review of the Current System and Key Issues for IDA 16”, May 2010, p. 33

苏东剧变后的良治援助与冷战时期甚至被认为是一种“贿赂”的传统援助外交不同,因为没有其他援助集团与之竞价,如果受援国希望得到援助或继续获得援助,就不得不接受援助方的条件,所以更像是一种“胁持”。

西方在苏东剧变后利用其在国际权力结构中一家独大的优势,适时推出良治援助,可在两个层面上使援助服务于对外政治目标的实现。从短期看,援助国可凭借条件援助使受援国在特定国际政治议题上妥协或跟随。这与冷战时期甚至被认为是一种“贿赂”的传统援助外交不同,因为没有其他援助集团与之竞价,如果受援国希望得到援助或继续获得援助,就不得不接受援助方的条件,所以更像是一种“胁持”。从中长期看,受援国一旦按照要求完成了多党代议制民主改革,就很难再坚持一致对外的外交立场。这是因为受援国国内政治派别之间竞争的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援助方的选择,谁更跟随西方的价值体系和利益诉求,谁就能获得更多的援助资金支持,谁就更可能成为执政党;一旦其难以匹配西方援助集团的期望,更换一个执政党只是援助方在众多候选团队中重新做出选择而已。在1992~2000年间,有21个发展中国家年均接受ODA的规模超过了其本国中央财政支出的30%(见表2);且最能够带来选票的——改善甚至免费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承诺——预算通常来自ODA资金,甚至出现了哪个政党能够与世界银行达成新一轮的借款协议,哪个政党就能上台的情况。在“良治援助”的潮流中,除了体量巨大的发展中国家外,国际援助资金成了左右受援国国内政治的关键因素,很大程度上也成了支撑所谓“民主化第三波”的物质基础,中小发展中国家除了服从再无选择。

表2 1992~2000 年间发展中国家接受ODA 规模与本国年度中央财政支出的比值

資料来源:世界发展指数数据库(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

西方援助国在现有全球发展议程框架下完成了对外援助的全面服务化,这与西方的后工业化发展阶段相匹配,其主导产业—服务咨询业—在全球发展治理中获得了巨大的经济收益。

(二)西方援助全面服务化与其对外经济目标的实现

就对外经济目标的实现而言,西方援助国在现有全球发展议程框架下完成了对外援助的全面服务化,这与西方的后工业化发展阶段相匹配,其主导产业——服务咨询业——在全球发展治理中获得了巨大的经济收益。西方发展援助在20世纪70年代前也是以修路架桥为主的,世界银行还一度被称为“大坝银行”。但20世纪80年代后在华盛顿共识和后华盛顿共识之下,各种方案援助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例如能力建设、全部门路径(Sector-wide Approach, SWAp)及总预算支持(General Budget Support, GBS)等。以全部门路径为例,它是指多个援助方协调以直接资金注入为主要方式来支持受援国某一社会部门的运转,如卫生或教育部门等。这种援助方式是在吸取以往项目援助破碎分散、后续资金跟进困难、与受援国整体发展战略难以对接等缺陷的基础上提出的,是援助有效性倡议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表面上看,这种直接将大规模现金注入受援国财政预算的援助非常慷慨,但制度经济学主导下的援助实践,其程序往往十分复杂,且对政府效率要求很高。受援国要申请SWAp,必须首先制定清晰的部门战略和政策,并形成正式报告,如减贫战略文件(PRSPs),向西方援助国或国际组织提交;欧美国家的发展咨询公司在协助受援国政府制定方案的过程中获得了巨额利润。其次,SWAp响应援助有效性倡议中的“所有权”(Ownership)原则,主张依靠受援国国内规划与实施体系推进社会部门建设;这就需要西方大量的制度能力建设援助,以全面改革受援国国内政治制度、培训各个官僚体系。最后,SWAp援助资金的使用要求全程透明,以达到援助有效性等倡议对于“问责制”(Accountability)的要求;且援助方会根据受援国披露的阶段性数据来决定是否提供下一期援助。这就使得资金使用的审计工作异常重要,会计事务所等专业机构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大量订单。例如美国国际开发署在 1991~1996年间的前25位项目承包商中,有当时六大会计事务所中的四家。苏东剧变后,这些财务咨询类公司迅速占领了中东欧新兴市场。[13]再如在英国国际发展部2017年十大援助承建商中,服务咨询行业的主导地位一目了然(见表3)。

表3 英国国际发展部2017 年十大援助承建商

资料来源:https://www.devex.com/news/top-2017-dfid-private-sector-implementers-92148

从表面上看,这种直接将大规模现金注入受援国财政预算的援助非常慷慨,但制度经济学主导下的援助实践,其程序往往十分复杂,且对政府效率要求很高。

总之,西方在苏东剧变后着眼于将对外政治经济诉求嵌入全球发展日程,以援助撬动受援国国内政治,以更为隐秘的方式实现外交目标。新制度经济学是这一阶段西方发展援助的主流学术意识形态,框定了国际发展学等的研究日程和议题设置。这一时段的国际政治学也深受新制度经济学的影响,基欧汉的代表作《霸权之后》就从中汲取了大量的养分,如交易成本概念的运用等,该书也被认为是国际政治领域新自由制度主义的开山之作。这也直接影响了国际政治领域的对外援助研究:深入援助国和受援国的国内政治,分析援助在特定制度框架下的收益分配等成为国际政治学视野下援助研究的主流。[14]可以说,援助外交的实现,经历了从援助国间的竞争与合作向援助国撬动受援国国内竞争与合作的转变;对外援助研究,相应地也经历了从“对外援助的政治理论”向“援助的国内政治研究”,甚至是“国际发展与援助政策的政治经济学”的转变。

三、新兴援助国的抉择:在大国政治与规范塑造之间

进入21世纪后,国际关系民主化趋势加强,特别是美国次贷危机和欧债危机的爆发,使得金砖国家的群体性崛起成为国际秩序变化的突出特征。在国际权力结构变化的基础上,以发展中国家为主体的新兴援助国家群体开始出现,这冲击了OECD国家对于发展和援助事务的垄断,受援国再次获得了在援助国(集团)之间进行选择的权力。有学者将这种转变描述为国际发展的革命:北方发达国家不再垄断南方受援国的资金、技术和知识来源,国际援助事业经历了一场“寂静的革命”。[15]从21世纪初的“安哥拉模式”到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成立后学术界关于竞争性多边主义的讨论,[16]中国一直是最受关注的新兴援助国,具有提供庞大援助资源和潜在发展模式的能力。那么,中国的援助外交应是怎样的形式,是重蹈大国竞争与各自消耗的悲剧,还是着力于融入、互动、塑造全球发展治理规范体系?本文认为,后者是更为明智的选择。

在国际权力结构变化的基础上,以发展中国家为主体的新兴援助国家群体开始出现,这冲击了OECD国家对于发展和援助事務的垄断,受援国再次获得了在援助国(集团)之间进行选择的权力。

OECD国家曾经垄断国际发展援助事务

首先,在综合国力已积累到一定程度的前提下,援助外交着力于多边主义路径和国际规范塑造更符合中国的国家利益。中国是本轮全球化的最大受益国,中国的发展是融入国际体系的发展;甚至有学者提出,中国崛起的过程可被视为一次重要的“再全球化”进程。[17]再全球化需要国际权力结构的支撑,也需要找到能够解决上一轮全球化问题和弊端的方案。现有的国际秩序被认为是安格鲁-撒克逊国内秩序和发展模式的外溢,国际发展援助领域亦不例外。中国在参与和引领本轮“再全球化”的过程中,自身发展经验的总结及与国际社会的分享是必不可少的。而发展理论是发展援助的基础,发展援助是实践理论的工具,再全球化必然会推动现有全球发展日程的完善,也会为中国着力于全球规范塑造的援助外交带来结构性机遇。

发展理论是发展援助的基础,发展援助是实践理论的工具,再全球化必然会推动现有全球发展日程的完善,也会为中国着力于全球规范塑造的援助外交带来结构性机遇。

其次,新兴援助国家的群体性崛起使得受援国再次获得了进行选择的权力,这当然是国际关系民主化的进步,但援助实践中也存在“第三方陷阱”的可能。[18]美苏在冷战时期为争夺中间地带,过度强调地缘政治的重要性,而忽略了受援国的实际发展需求,将援助作为一种“贿赂”,使得援助外交在一定程度上被污名化。新兴援助国的出现意味着国际援助领域再次出现三元权力结构,如何与西方援助国、广大受援国协调,推动全球发展治理甚至是国际体系的完善,促使三方利益共赢,是十分重要的问题。中国新时期的援助外交要避免落入“第三方陷阱”,避免援助国之间的向下竞争,避免对外援助资源的过度使用。

最后,中国援助应在受援国及传统援助国国内政治层面形成较强的外交能力。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巧妙地以新制度主义将对外政策目标纳入全球发展日程,以良治援助使得援助国和受援国的各种国内行为体进入国际层面的博弈之中,发展类政府机构、全球性NGO与本土实施网络、政党、族群、性别等被代入援助事务中。这使得西方积累了相当的结构性权力和更为成熟的知识体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框定了新兴援助国的外交空间。中国在国际发展领域推动新规范、提出新规则、建立新机构时,应综合考虑各利益相关方,使中国援助在受援国及传统援助国国内政治层面形成不弱于西方的外交能力,在规则规范形成的国际-国内互动中实现对外政策目标。

四、结论

外交目标内置于全球发展议程是苏东剧变以来援助外交的主要形式和特点,这相较于传统援助外交方式更具隐蔽性,更有助于构筑援助国的软权力及话语权,也是西方在国际体系中拥有结构性权力的表现。进入21世纪后,国际权力结构的变化使各国的对外援助事务及其相关的援助外交、全球发展治理等面临着“世纪之变”。如何在再全球化中实现各方利益的协调与制度化,如何避免陷入援助中的第三方陷阱,是援助外交面临的新挑战。新中国成立70余年,特别是改革开放40余年间积累了大量的发展经验,也是世界银行等援助机构最为优秀的“毕业生”,拥有完善全球发展议程、丰富援助资源的能力。中国应进一步寻求“一带一路”倡议与国际发展议程、全球发展治理的融合,在再全球化中推动援助外交,形成影响国际-国内各行为体良性互动的能力,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创造有利的国际环境。

作者单位:上海对外经贸大学国际发展合作研究院

(责任编辑:王儒西)

注释:

* 本文的完成得到2016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国际援助和开发合作体系创新研究”(项目批准号16ZDA037)的支持。

[1] 张清敏:《援助外交》,载《国际论坛》2007年第6期。

[2] Carol Lancaster, Foreign Aid: Diplomacy, Development, Domestic Politic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8, Preface, p. ix.

[3] 按照2011年《中国的对外援助》白皮书数据,“进入新世纪特别是2004年以来,在经济持续快速增长、综合国力不断增强的基础上,中国对外援助资金保持快速增长,2004年至2009年平均年增长率为29.4%”。

[4] Hans Morgenthau, “A Political Theory of Foreign Aid,”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56, No.2, June 1962, pp. 301~309.

[5] Vernon Ruttan, United States Development Assistance Policy: The Domestic Politics of Foreign Economic Aid,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 72~73.

[6] Andrew Moravcsik, “Disciplining Trade Finance: the OECD Export Credit Arrangement,”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43, No.1, Winter 1989, p. 199.

[7] William Easterly, “The Cartel of Good Intentions: The Problem of Bureaucracy in Foreign Aid,” Journal of Policy Reform, Vol. 5, Issue 4, 2002.

[8] Sorensen, Jens Stilhoff eds., Challenging the Aid Paradigm: Western Currents and Asian Alternatives,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p. viii.

[9] David Dollar & Craig Burnside, “Aid, Policies, and Growth,”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2000, Vol. 90, No. 4, pp. 847~868.

[10] Paul Collier & David Dollar, “Development Effectiveness: What Have We Learnt?” Economic Journal, 2004, 114 (496), pp. 244~271

[11] 例如“多數援助的失败都与框定其援助输送的制度有关”。见Clark C. Gibson et al., The Samaritans Dilemma: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Development Ai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12] IDA Resource Mobilization Department, “IDAs Performance Based Allocation System: Review of the Current System and Key Issues for IDA 16,” May 2010.

[13] Ruben Berrios, Contracting for Development: The Role of For-profit Contractors in US Foreign Development Assistance, Praeger Pub Text, 2000, p. 49.

[14] 如Helen V. Milner & Dustin H. Tingley,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US Foreign Aid: American Legislators and the Domestic Politics of Aid,” Economics & Politics, Vol. 22, Issue 2, 2006, pp. 200-232. Bruce Bueno de Mesquita & Alastair Smith, “A Political Economy of Aid,”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63, Issue 2, April 2009. Simone Dietrich, “Donor Political Economies and the Pursuit of Aid Effectivenes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70, Issue 1, Winter 2016, pp. 65~102.

[15] 査道炯:《南南合作运动历程:对“一带一路”的启示》,载《中国国际战略评论》2018年(上),第205页。

[16] Julia Morse & Robert Keohane, “Contested Multilateralism,”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9, No.4, 2014, pp. 385~412.

[17] 参见王栋、曹德军:《“再全球化”视野下的中国角色—以全球公共产品供给为例》,载《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

[18] 陈永:《中美东亚安全关系中的第三方陷阱》,载《国际关系研究》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