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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主动直面失败的年轻人

2019-01-07杨直

电子竞技 2019年18期
关键词:蓝翔安宁战队

杨直

很多人说电竞现在很热,但并不直观。即便站得很近,也感觉不到脸上那股带着刺痛的灼热感。

一次偶然的经历,让我对“电竞热”有了新的认知。

提到竞技,总是绕不开难以企及的天赋和超越认知的努力。然而对抗的迷人之处却不止于此。

当平凡的我们投身其中时,与感动、愤怒、哭泣、兴奋这些极致的体验相比,参与带给平凡个体的细微变化同样让人着迷。为此,我们开启了接近一个月的王者荣耀城市赛(KOC)之旅,从100多位业余选手聚集在昆明七彩云南欢乐世界开始,内在的张力彻底爆发了出来。

“冠军只有一个”意味着参加比赛的大多数人一开始就走在一条“注定失败”的路上。但参赛的动机又源于外界不在意,却是电子竞技最核心的部分——强烈的胜负欲。

这时,采访和观察的重点就放在了如何直面失败并解释这种“矛盾”的行为上。

昆明、佛山、杭州,在这段短暂的旅程里,有的人降低了对胜利的预期;有的人意外地改写了剧本,让失败出现得更晚;当然,肯定有人要经历从不能接受到不得不接受的转变……

01

11月1日下午3点,昆明。和北京相比,白天的昆明要暖和得多,出租车司机都穿着短袖。

比赛场地七彩云南欢乐世界距离昆明大学城很近,但离昆明最有名的滇池风景区很远。

赶到现场没多久,一辆辆滴滴快车就陆续停在路边,并很快挤作一团。

队伍越排越长。

一群18岁左右的男孩子聚在一起时总是闹作一团,很容易看出谁和谁是一队的。

如果附近站着几个女生,那即便他们做出什么吸引眼球的事儿,比如相互追逐、打闹,或者放声大笑也不意外。

然而,男孩儿之间充满活力地打闹掩盖不了他们抬起头时总眯着眼的表情。那不是迎着阳光时下意识的表情,是长期足不出户的人才有的反应。

27支战队,粗略算下来150人左右。晋级线下总决赛的开心溢于言表,但获得这份短暂的快乐有多不容易?

按照官方的说法,排队的150人差不多是从近8万多人里脱颖而出的,接近1:60的比例。

但实际上,公开数据显示,中国有远超5000万的王者荣耀玩家,他们几乎都没受过专业的训练,独自摸索。先过了5000万的门槛,再站上8万的台阶,这中间的激烈程度我想并不低于任何一届高考。

曹涛涛和周洲泽就是这个比例下的幸运儿。

他俩都是成都JL战队的成员。一个玩中路,另一个玩辅助。JL战队的成立时间差不多在今年5月份,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的线上选拔。二者都是在那时抓住了机会。

“线上300多人,线下100多人,按差不多1:5的比例筛选。”领队唐艺宁告诉我。

曹周二人对这个过程的描述更精确些。参加选拔的人被放在一个QQ群或微信群里,按照位置随机组队。所谓1:5的比例实际上是每支战队最终只有一个人能晋级。

只有通过这一关,才能拿着JL战队买的机票来到成都参加线下训练。

非职业战队不会优先考虑替补的问题,这意味着队伍里五个位置的首发队员几乎都是唯一的。每个位置晋级的选手又不止一人,周、曹二人在这种争夺中走到了最后——周洲泽在和其他五个中单的竞争里最后胜出,曹涛涛也差不多。

他俩都没有和JL战队一起从成都出发。KOC开始前,他俩在激烈的竞争中被淘汰了,失去了JL如今的首发资格。因为KOC有登记了就不能更换队员的规定,他俩临时被叫了回来。

在JL战队从成都出发的时候,二人分别坐上了福州和温州飛往昆明的飞机。

但不管怎么说,他俩还是这群人里运气比较好的。很多战队都是在打了多年的城市赛后第一次晋级线下总决赛。

等到所有战队被带到举办开幕式的场地时,游乐园已经成了夜里的样子。光晕和色彩会给人一种迷幻,好像置身一个平行的世界。昆明昼夜的温差非常明显。哪怕是男生们,也陆续把下午系在腰间的衣服解下来,穿在身上。

我坐在半圆形的观众席上,面前是一个椭圆形的广场。

“长沙DGM战队,长沙DGM战队的人过来一下。”工作人员拿着扩音喇叭一个战队一个战队地点名。被叫到的人跟着工作人员,走到场地里,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相比于比赛,这些可能是更新鲜的体验。如果愿意的话,他们甚至有足够多的时间体验这份新鲜感。

当所有人围着场地中间的小湖站好时,工作人员发给每支队一面画着队标的旗子,告诉他们规定好的路线,然后开始指挥他们进场,站定、退场,进场,站定、退场。

教会一支战队如何走场并不难,可能只需要10分钟。但对这些参赛的选手而言,这不是晋级的秘诀,没有人会跟着旁边不认识的人一起听主办方的讲解。一支一支地讲,一遍一遍地排练。

不用多久,排练的枯燥就压倒了新鲜感。一天旅程的疲惫也开始让一些人变得不耐烦。

太原PH战队的王英博就在硬撑。比赛开始前一个礼拜,他刚做完胆结石碎石手术,只能吃流食。当天早上5点,他就和队友坐上了石家庄去太原的高铁,然后赶一早的飞机飞抵昆明。

行程如此折腾的原因在于,他们虽然代表太原,但实际上是一支石家庄的战队。在石家庄没能获得出线的资格后,他们转战太原才拿到了出线名额。根据规则,主办方只报销出线城市到昆明的机票。由于预算有限,他们只能买早上便宜的航班,并更早从石家庄出发。

差不多10点半开始,我才在酒店看见选手们。一些队伍直接回绝了采访的要求,有的说要回去休息了,有的还要去训练。

有三支队伍愿意接受采访,山东蓝翔、长沙DGM、成都JL。

24岁的马凯带着自己的四个队员坐在我对面。

“先介绍介绍你的队员们吧。”

“我是马凯,是他们的老师,也是队伍的辅助。我以前是一名英雄联盟职业选手,后来去了蓝翔电竞专业。”

马凯说完看着我,我指了指坐在他左手边的队员,“从左到右,一个一个介绍吧。”

“啊,这是闫安,是我们队伍的打野。他本来是蓝翔电竞管理专业班儿的学生,因为非常有天赋,进了蓝翔电竞运动班儿。他现在已经获得了去XQ试训的机会。”

“他叫黄俊,是我们的射手。他是一位特别有天赋的选手,参加试训后,从管理班儿来了运动班儿。“

“这位选手叫韩德兴,他本来在管理班儿,但非常有梦想,也因为本身有天赋,被调到了运动班儿。”

山东特有的咬舌音,连着四个非常有天赋的队员,他的队员们没能忍住教练的“玩笑”。

“最后一位呢?”

“啊,这位是杨相臣,是队伍的中路。”

“也是因为有天赋从管理班去了运动班是么?”

“是的。”马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提前约好的30分钟很快就到了,我找到另一位同行的同事:“长沙那边怎么样?”

“他们说自己是职业队。”

“其他方面呢?”

“很官方。”她苦笑着说。

成都队的选手要开朗很多。在选手酒店的大厅里,他们都坐在三个品字形排列的沙发上,有说有笑。只有坐在边上的曹涛涛有点安静。周洲泽在被提问时会表现得有一点意外。

“我们是旅游队。”领队唐艺宁笑着说。“真的是,真的是。”教练王坤毅跟着说道。

之后的介绍里,这支队伍里有正在上学的大学生,还有被平台封了的主播。唐艺宁自称是卖房子的,因为爱好把他们聚在一起。来参加比赛也抱着一轮游的心态。

和唐艺宁口中类似的描述第二天里我听到了很多。虽然很多人都笑嘻嘻地说自己是旅游队,但之后的一个月里,杀红眼了向队友怒吼、低着头下了场抹眼泪、甚至互相抱怨,这样的场面并不少见。

02

第一个比赛日在第二天下午如期到来。

比赛场馆后门的对面,有一个大摆锤,路过时,我看着坐在上面的人摆上摆下,跟着机器的节奏发出夹杂着多种情绪的喊叫。虽然一墙之隔,但没成想,这成了某种预兆。

27支队伍里,总有队伍是关注的重点,比如号称职业队的蓝翔、DGM、JL。也总有队伍被自动忽略,比如长春的长笛潇潇和哈尔滨的WA。

如果说这些判断源自于圈内的交流,那么上海TG就是一支完全处于认知盲区的队伍。大家看到上海队的教练杜翼翔经常和职业队的教练在一起说说笑笑,再加上他冠冕堂皇的辞令,所有人都相信在中国电竞中心有一支自己不熟悉的职业战队又要崛起了。

更何况他们轻取了泉州PKG战队。PKG是另一支被寄予厚望的战队,原因很简单,他们和第六届KOC冠军泉州KENA战队来自一个赛区。同根同源的两支战队让大家相信这是一个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故事。

比赛的间隙,走在场馆的过道里时,我听到一个小男孩对身边的人说:“得好好看,不然怎么去打职业啊。”

的确,很多选手都希望借助城市赛打通自己职业电竞的道路。

但现实没这么美好。

“你为什么不闪现?啊?”当天晚上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内蒙古火焰蓝的两个队员站在舞台一侧的楼梯上吵了起来。

中单高瑀质疑辅助王宝瑞没打好,辅助又反过来指责中单不按约定的战术选人。

面对第一天不理想的成绩,年少方刚的队员们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争吵的声音由小变大,再慢慢远去,虽然场馆里所剩的人不多,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队友拉着他俩走了出去。

“打起来了。”亲眼目睹了那个场面的人后来和我说。

再和火焰蓝聊起这件事时,他们说两人只是在场馆外推搡了几下。但在佛山8进4的现场,我没见到高瑀的身影,最后只能由领队吕何冰亲自上阵。

这支在草原上燃起的星星之火本应该格外地团结才对。事实上,队伍里的其他人都把对自己很重要,但在外界看来没那么重要的人生放在了天平的一侧:

转业回来的领队吕何冰提供了训练的基地和必要的差旅。虽然他没说,但所有队员都告诉我,他从淘宝上买了个定位器。每次训练时他都要伪装成在公司加班;

在吕何冰的帮助下,辅助王宝瑞没有像在安徽时一样,出发去俱乐部试训前被家人抓回内蒙古。现在,他放弃了当兵,跟著队友参加一个又一个比赛;

一个家境不好的队员说自己学会了一种新的手艺,在种地和在理发店按摩之外,他找到另一条人生可能的路径;

……

然而,即便他们曾经化不可能为可能,慢慢地学会了接受彼此的失误,甚至敢于把命运交给队友,一些不稳定的因素还是如暗涌一般存在。

昆明的失利只是扣下了矛盾爆发的扳机。类似的指责在日常训练里其实并不少见,只是所有人都为了走下去选择隐忍。但面对可能走不下去的结果时,隐忍自然没了意义。

和内蒙古队相比,太原PH战队就显得很轻松。甚至在分组出来的时候,他们就有绝对晋级的把握。

太原队、石家庄队和甘肃队被分到了一组。巧合的是,这三支队伍其实都是“石家庄队”。晋级变得容易的关键在于,三支队伍都很熟悉彼此。所以另外两支队可以轻易抓住甘肃队一个队员在两个城市的KOC晋级赛里重复参赛的把柄。

“他们举报的,不是我们,我们小组第一,没必要。”

“但如果我们是小组第二,我们也会举报的。”太原PH的领队闵瑞没有丝毫的掩饰。

转战太原的他们从太原本土战队的手里抢走了晋级的名额。因此,离出线越近,他们就越能感觉到直白的敌意。“怪我们抢走了他们的出线名额,最后对我们都爱搭不理的。”闵瑞说。

安宁的形容更夸张一点:“差点要揍我们。”

并不是太原比石家庄弱,而是在石家庄时,PH遇到了很多业余战队都遭遇过的问题——并不是每个队员都能保证参赛当天没有其他事情。在石家庄的比赛里,他们只能让一名队员的女朋友作为替补登场,而在太原,队伍恢复了完全体。

因此,晋级16强之外,他们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任务——找到主办方,帮助在太原救场的队友登上官方的登记名单。

当我问起为何如此在意这份名单时,安宁给我解释道:“因为进16强有框啊,你算算,一年也就90个、100个框。这多有面儿啊。”

“啥框,我看看。”

他熟练地解锁手机,打开游戏,一边找还一边说:“这个号是新号,等级低,没有太多英雄和皮肤,框也没几个。”他的解释听上去就像别人带你去了新家,因为刚搬进来所以没怎么装修一样。

找了半天,他指着一个框说:“你看,这个是以前的框,大区赛的。今年改成只有16强有了。”那是个银色的头像框,框底中间写着KOC,点上去会提示是哪一届KOC的奖励。

安宁今年22岁,比队友王英博小一岁。他们管自己叫夕阳红战队,说名字是一个朋友起的。那个人是他们这群人里玩得最好的,但没来参加这次比赛。

“为啥,嫌我们菜呗。打不出好成绩,还耽误他挣钱。”听上去那位朋友的决定一点也没让安宁困扰。

和安宁还有他的队友聊天时,你也许会惊讶于他们描述自己年龄的方式。

“你看我这手机多卡,官方的手机我都用不习惯,反应太快了”,边说他边用手指快速地在带有裂纹的手机屏幕上滑动,屏幕里几个桌面眼花缭乱地切换,“年纪大了,反应慢了,你要是给我个新手机,我都用不了,太快,跟不上。”

坐在一边的王英博看着安宁一直在笑。“真的,我们都老了,以前白天玩,晚上玩,熄灯了躺被窝里还玩,现在要是玩那种低端局,就不用動脑子的还行。要是玩高端局,打一个小时就累得不行。”

“要是早个两三年,比如第四届的时候,可能还会想想去打职业,现在完全不想了。来这里真是旅游的,顺便混个框。”

王英博和闵瑞对手机没有安宁那么“爱不释手”,和我聊天时,他俩的手机都安静地躺在桌子上。

“不知道连号都不能换,当时随便填的。早知道不填微信区的了,我在QQ区玩啊。”安宁还在检查自己的“新号”。

“哥,你是不是认识官方的人啊,能帮我们问问么。”

聊着聊着,QQ群里有了新的消息。

“我还是没在名单里吧?”名单外的那个队员问。

“好像没有。”安宁回了一句。

“干得漂亮,兄弟。”

“完了完了,回去该揍咱们了。”

安宁笑着对王英博和闵瑞大声说:“干得漂亮,兄弟。”

03

参加比赛的150多个选手里,很多人要么是主播,要么是“代练”。后者明显多于前者。

不管做什么,对于这些人而言,这是当初“孤注一掷”的理由,也是坚持下去的底气。

甚至在一次又一次说服家人的过程里,他们也连带着说服了自己,有点像网上之前流行的梗:“凭自己手艺赚钱。”

很多人的微信里都有类似的签名:“账号被封,请联系xxxx”。因为官方一直禁止,所以代练其实是一片相对混沌的灰色区域。

多个微信、QQ号只是这些年轻人在这片灰色区域里求生的手段之一,他们还发明了陪玩,企图用这种“老玩家带新玩家”的方式绕过官方的管控。

从代打到“陪别人一起玩,带他们上星。”变的是形式,不变的是不同段位里,每颗星的明码标价。

就像直播平台上的主播们一样,当镜头把主播的生活一分为二时,平衡成了一种奢求,也是这些人必须要支付的看不见的代价。

对于这些在灰色区域里求生的年轻人也一样。

当他们是普通人时,这段经历也许会被视为一种求生的艺术。但如果他们在职业的道路上更进一步,这段经历就会成为“永远不要讲出来”的黑历史,他们要在连续性的过去里暂时失踪一段时间。

甚至更多人在以为自己能够掌控生活的假象下,不知不觉地失去了对生活真正的控制权。凭手艺赚钱的骄傲最后都逃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除了正在读大四的闵瑞外,太原PH战队的四个人都是代练,但因为竞争越来越激烈,收入越来越不稳定。

“以前呢,天天就想着怎么玩游戏。现在真的,没单子的时候,都不想碰手机。”

王英博还特意为直播买了台电脑。当时,他在某平台直播。平台运营方推出了一个主播激励计划:王者荣耀里有着国服XX的称号,意思是国服这个英雄玩得最好的人。能获得这个称号的主播,就能获得官方的奖励。

他很快就获得了这个称号。第二天中午12点的时候,他接到了官方人员打来的电话,“问我姓名、电话、银行卡那些基本信息。要给我打钱。”下午4点的时候,他在新闻APP上目睹了该平台和腾讯之间版权纷争的开始。然后就再也没接到过官方人员的电话。

第二天,该平台宣布因为版权问题将停止所有和《王者荣耀》有关的直播。从那之后,新买的电脑基本再也没开过机。

就像王英博和安宁总调侃自己老了一样。玩的人越来越多,厉害的人也越来越多,和那些年轻人相比,他们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

每天中午12点起床,简单洗漱吃饭后,他俩就得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单子。从中午12点一直到晚上12点,这12个小时里,安宁说他至少得花费三分之一的时间和“顾客”沟通,应对各种各样奇怪的需求。

不止是赢这么简单,还要在顾客要求的方式下赢。曾经安宁因为不能满足一个顾客的要求,被反复质问:“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还有一次,他只完成了赢的要求,但没能完成另一个要求——只能输两场。吹毛求疵的顾客在微信上不停强调自己如何绞尽脑汁维持胜率,甚至扬言“如果在线下就弄你”。

每次生气的时候,安宁只能发朋友圈或者找朋友诉苦。但别人没比他好到哪去。王英博甚至只能接更容易的单子打,这意味着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沟通成本,但少得多的收入。

每天打完单,电脑、手机,他都不想碰。甚至很多时候,安宁开玩笑说:“要看着《王者荣耀》的直播才能入睡。”对他而言,游戏正在变得越来越无聊。

王英博说,现在更难养活自己了主要是因为自己和安宁“老了,菜了”,他说起之前给队伍起名夕阳红的朋友,他现在一个月依然能挣很多,很稳定。一直笑眯眯的安宁却摆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说:“他厉害?你知道他一天打多长时间吗?”

王英博被问得有些哑口。“他早上九点起床,晚上三点睡觉。”“没办法,现在就这样。”

在意名单的原因就源于此。每个晋级16强的选手都会收到官方发放的头像框。在游戏里,这是非常稀有的资源。也基于此,这个头像框能在日常的生意里给他们带来便利。

“全国就100多个人有,点上去就写着第七届王者荣耀城市赛全国16强。”安宁说,这能让他获得更多客户的青睐,也省去不少沟通的麻烦,甚至还能提高一点单价。

但即便如此,PH战队的队员们都说,回去想找一份工作,虽然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能干什么。

在佛山16进8的现场,我没见到安宁他们。没来的原因也许是他们已经获得了自己想要的“胜利”。也有人和我说,一共有四支战队没来,可能因为觉得晋级无望,行程比较折腾。

长春等四支战队顺延补充上来。

在狮山体育馆的门口,哈尔滨WA遇见了自己的老乡。虽然成绩不佳,但长春队的每个人都很高兴,对他们而言,打得过自然是好,但打不过也没亏,本来就是一次意料之外的机会。

“给你们报仇”,WA的几个人说话时不自觉带上了点“老大哥”的语气。

相比之下,馬凯带领的山东蓝翔队就没那么好运了。在佛山8进4的比赛里,他们意外地输给了哈尔滨WA。

比赛结束后,我在一楼看见了他们。马凯和队员们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很少说话。一个队员会偶尔偷偷抬头看他。我想起蓝翔的领队、马凯的妻子和我说,队里有个孩子家境不好,至今还欠着蓝翔学费,要用奖金一点点还。在昆明时,主办方给他们多发了一件官方制作的队服,那个队员偷偷问她,可不可以留给他穿。

第一次见蓝翔的时候,我曾经试图问队员们教练教会了他什么。这个队员可能误解我在质疑马凯作为教练的作用。

没等我问完,他就皱着眉头,频频摇头:“不是不是。”

击败蓝翔队的哈尔滨WA战队是一支纯粹的业余队。几个人以前都是先做代练,再做主播。

2018年,队伍的中单于闯在中专上了一年后辍学了,原因是他识破了“包分配”和“挂科后,交钱就不用补考”的“谎言”。 因为学校不让办退学,他只能破罐子破摔办了一年休学。

他拿着手里剩下的钱,又从同学那借了点儿钱,在外面租了个房子,成了触手上的一名主播。刚开始的时候,于闯赶上了直播最后的热潮,几个月的时间就还清了外债,还攒了点儿钱。

队长兼辅助张宏宇说,刚找到于闯时,那个时候其实他特别适合去打职业,“就我们比赛的时候,不管对面中路是谁,他都能单杀,而且三次以上。”

几乎同时,打野张世俊开始在虎牙上直播。刚开始直播时,同样收获颇丰,每个月底薪、礼物加上陪玩能有一万多的收入。“那个时候真是一播播一天,也有动力。早上起来就播,一直播到后半夜。”

后来,随着收入慢慢变少,张世俊坐不住了。“后来不行了,每天就固定播几个小时。吃完饭必须下楼走走,坐不住了。坐那就感觉不行了。”他是张宏宇口中另一个适合打职业的人,但他不去,“我不去,在家直播多好,实在不行干点啥呢。”虽然现在每个月直播的收入只有几千块,但也比大部分当地的年轻人赚得多。

“能干点啥呀?”我问他。

“不道啊”,他看着我笑着说,一点也不愁。

相比之下,张宏宇的直播就轻松多了。打了多年比赛的他小有名气,2018年上半年,企鹅电竞找到他,“一个月8000,一天只用播三个小时。”三个小时是张宏宇算出来的直播时间,在这三个小时里,他大多时候不打游戏,只是挂着。挂了几个月后,官方提高了直播要求,他直接不播了。现在他的生活里,除了和队友线上训练,他每天就是遛狗,陪女朋友逛街。

队伍的边路郭宇航坚持直播最久,有点中二,总是说要成为一个“百万粉丝的主播”。但张世俊他们一直没见过“百万粉丝”里的任何一个粉丝。

在佛山赢了蓝翔那天晚上,因为老乡的缘故,我请他们吃了顿饭。

因为高兴,大家点了几瓶啤酒。“这广东的烧烤真是不行,羊肉串都没有。”

“那边有家店有,你们谁去看看。”

大家看向朱昀泽。“买……买几个啊,哥。”朱昀泽问我。

“照够吃买吧。”

朱昀泽拎着热乎乎的羊肉串回来后,我把钱用微信给他转了过去。他看着手机上的红包:“唉呀妈呀哥,你咋这么好呢。”

张宏宇举着杯和我碰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还都是小孩儿。”

酒足飯饱后,大家各自回了酒店。

在杭州再见到他们时,张宏宇对我说:“多亏了初阳(朱昀泽,队伍的射手),不然广州我们都赶不上飞机。”

“都喝多了。”朱昀泽还给我模仿叫醒他们时每个人的睡姿。

“就差15分钟。”其他人在边上说。

“主要那个司机师傅,哎我的妈,太墨迹了。给我急完了。”

说这些时,郭宇航一直在回手机微信。张世俊带着一脸坏笑问他:“咋的,有老妹儿啊?”

“那你看看。”郭宇航笑着说,“全是老妹儿。”说完他放下手机,又嘟囔起那句东北人都熟悉的老话,“过个好年吧。”

04

参加决赛的成都队和哈尔滨队在一间屋子里候场,教练王坤毅陪着队员一起拿着手机看三四名的比赛。

“完了,要被你们3:0了。”

两场比赛的间歇,两支战队总是这么对彼此说。唐艺宁进来时没看队员一眼,也没接过话茬,他径直走到屋子最里面,找了个插座,充了会儿电,然后又背着背包出去了。

“你们厉害,肯定我们被3:0。”

屋子另一边,WA的四个人挤在一张桌子上,边看比赛边回应着对方的“挑衅”。

郭宇航一直赖在椅子上,半睡半醒。对于习惯中午起床的他而言,早起是一件要命的事儿。更何况在4进2的比赛里3:0战胜YM让他有了放松的理由。

张世俊一直在看比赛,于闯走到边上的桌子上拿了一袋零食问:“阿俊,你吃不吃。”

“我不吃,你也少造点,不能吃太饱。到时候容易犯迷糊。”

“你中午吃多了啊?”我和他开玩笑。

“没有,中午就吃了半盒。”

“有那么严重么?”

“那当然了,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他难得严肃地说。

屋里越来越吵,郭宇航再也睡不下去了。他起来抻了个懒腰,懒懒地说:“让不让人安稳睡会儿觉了。”

“赢了?”我故意问他。“昂,赢了,3:0。”语气有点理所当然。

“这回能过个好年了?”

“年肯定是能过了,但还得支棱支棱。”他又挂上那个想笑不敢笑的表情。

季军战结束前,王坤毅带着队员提前去了另外一个屋。走之前,两边的队员还在互相“祝贺”:“提前恭喜你们夺冠啊。”

“肯定你们夺冠,放心吧,3:0。”

“没看人家IG都不加班么,咱们也得效率点。”于闯边吃边说。

两队走后,长沙队就进来了。看上去他们想马上逃离这个地方,一个队员不停地问主办方:“不是打完了吗,为啥不让走。”

另一个队员则对所有人抱怨着:“你们是不是在搞我啊,都拖我的后腿。”

他们回绝了所有的采访。

总决赛的舞台被毛笔重重的一抹分成了两半。两队轮流登场。哈尔滨WA的五个人站在舞台四周的光柱里。虽然身体看上去有点僵硬,但依然昂着头。

一点私心是,我看着台上的他们,不自觉地想到了家乡,想为他们加油。

RW战队的猫九出现在解说席上。

“猫九是不是也参加过城市赛?”解说故意问道。

“对,当时我和队友参加的第一个比赛就是城市赛。”一个充满暗示性的回答。

我没想到,自信满满的哈尔滨队在成都队面前像是泄了气一般。舞台上那道毛笔划出的线不仅分开了他们和成都,也分开了他们和冠军。

“啊,WA竟然让JL的中单选出了婉儿。”

“他们应该知道成都队的中单是国服婉儿,故意放出来,他们应该有应对的办法。”

两个解说一如既往地一唱一和。

但事实是,WA没有任何准备。唯一称得上准备的准备就是放手一搏。

一年前参加比赛总是能单杀对面的于闯率先交出了一血,成都队上官婉儿(中路)趁势打垮了WA。最后一波团战里,为了击杀婉儿,WA付出了团灭的代价。

“几乎没怎么还手。”第一局结束时,我听到后边的观众说。我还是期待第二局能看见那个曾经战胜蓝翔的哈尔滨队。

但这一次,奇迹没能诞生。

WA战队每个人的操作在我看来都像是在证明什么。打野张世俊一次次孤军深入敌方的野区甚至想要单杀掉对方;

辅助张宏宇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即便是试探性的交手,他也毫不犹豫地交出宝贵的大招,并一直把对方驱赶回塔下;

面对一次次对方两人甚至三人的包夹,上路的郭宇航始终不肯放弃外塔,他总是使出浑身解数坚持到队友到来。甚至在一次次团战里,他也上得毫不犹豫。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吸收所有敌方的火力,给队友创造空间。

中单于闯还是老样子,和对面的中单打得有来有往。他被单杀过,也单杀对方报了仇。他和JL的新中单顽固地把镜头留在中路。

我忽然想起于闯和我说过:“不能代练,要打职业就不能代练。”他一直没代练,在不直播的这段时间里,我不知道他的经济来源是什么。但在这个舞台上,他确实守住了WA的中路。

意外的晋级帮助第一次参加大型比赛的射手朱昀泽建立起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在赛场上,你能直观地感受到昆明时他的畏首畏尾,和佛山之后的独挡一面。

他的变化本是WA给对手准备的惊喜。

但在和JL射手的交锋里,他输得彻彻底底。在第一局和第二局巧合般的英雄互换里,他一直被压制在己方的塔下。

所有人都始终没能取得填补整队劣势的优势。

第二局里,在所有人的努力下,WA一度离胜利很近。然而一次决策失误,于闯和承载着整支队伍期望的射手朱昀泽率先被击杀。那一刻决定了第七届王者荣耀城市赛总决赛最终的剧本:成都JL3:0哈尔滨WA。

在这个过程里,王坤毅一直站在成都队的后面。和昆明、杭州时相比,不止是他,连队员们都流露出更多輕松的笑容。但哈尔滨WA后面只有一块大屏幕,屏幕上放着一张海报,五个队员端着手臂站在一起,旁边写着:“哈尔滨WA”。

这张海报是晋级四强时在佛山拍摄的。当时WA的五个人都远比海报上看起来更意气风发,射手朱昀泽甚至在拍摄的时候调侃其他战队:“都是弟弟”。

仅仅过了一周,这份自信就被JL打得粉碎。

05

虽然没能夺冠,但哈尔滨WA和成都JL一样,获得了参加KPL选秀大赛的资格。

“是不有这个资格,就可以去线下,不用花钱”,“就他们给买机票”,怕问得不清楚,张世俊又确认了一遍。

“肯定啊,人家不差这点钱。”于闯在边上说。杭州的比赛结束后,他就在查杭州怎么去嘉兴。他报名了今年的《终极高手》,第二名的成绩给了他往前再走一步的决心。

“那我也去。”张世俊说。

“你不是不去么?”张宏宇有点奇怪,因为之前张世俊确实反复说过自己不想打职业。

“为啥不去啊,不用花钱,好吃好喝招待着。万一有队伍看上我了呢”,“你说对不”,他回头问郭宇航。

“对你XX。”郭宇航头都没抬,还是盯着手机,另一只手拎着一米多长的颁奖牌子。

总决赛结束几天后,大部分晋级16强的选手都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游戏内的截图——那是一份给16强的虚拟奖励。图片中间的区域,16强的头像框熠熠生辉。

太原PH的王英博很快就在朋友圈里展示了这个头像框,配上文字:“需要的老板滴滴。”

哈尔滨WA的队员也纷纷在朋友圈里发了截图。这条之前,哈尔滨WA的郭宇航发了两张照片,一个奖杯和一张奖状。奖杯的底座上写着:“哈尔滨WA战队,电子竞技运动特殊贡献奖。哈尔滨市体育局。”

他说今年哈尔滨冰雪大世界不再办《王者荣耀》的比赛了,他们少了笔“稳定”的收入。这个奖杯算是一种补偿了。

佛山结束后,作为队伍的辅助,曹涛涛归队了。他说这一个月里,队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加上城市赛他表现得不错,所以就回来了。至于和领队之间的矛盾,他说:“没解决,反正KY(教练)带我们,我只跟着KY。”

教练王坤毅告诉我,成都JL有一个人会升到KPL主队去,他没说是谁,我想也许是曹涛涛。因为曹涛涛和我说,之所以离队后会帮着打KOC,就是因为自己想要KPL选秀大会的名额。在昆明再次见到队友时,他没觉得尴尬。“相互利用,我有我的目的。”

周洲泽已经办好了签证,坐上了飞往韩国的飞机。他要去一家KRKPL俱乐部试训。

上海队的教练杜毅翔回去后就要准备出国的事情。本来学校的合作项目是外语,但他打听到韩国的大学可以转专业。他想转到首尔的另一所大学学电竞专业。“因为韩国的电竞很厉害,所以想去看看。”

上海队有两对双胞胎,一对要赶回学校,应付大学的期末考试。期末考试后,他们可能也要赶去嘉兴,参加《终极高手》的录制。即便两兄弟如此渴望走上职业道路,但他俩却希望正在读高三的另一对双胞胎能考个好大学。

内蒙古火焰蓝回去后,参加了内蒙古青年电子竞技大赛。不知道这一次做完腰间盘突出手术的高瑀能不能出场。

马凯也带着队伍参加了山东省的青年电子竞技大赛,并意料之中地拿到了冠军。比赛结束后,妻子在朋友圈里晒出了他带女儿逛公园的照片,我忽然想到,在佛山时她和我说:“从我怀孕到孩子现在两岁,马凯在家的时间也就30天。”

在杭州的时候,我始终在找孙宇翔。他是东莞WZ的领队,虽然东莞队在佛山没能更进一步。但这个曾经和马哲、白鲨同批的前职业选手说自己会跟着老板去杭州。“老板去做个采访,中央二的,让他讲讲电竞。我去找圈内人学习学习知识,顺便物色物色选手。”

后来我知道,他那段时间在上海。在他的建议下,万臻(WZ)买了LDL的席位。他得在上海租个别墅当训练基地。他特别喜欢的两个队员——黄飞翔和李东旭也先后联系了他。

虽然他不透露具体的进展,但在佛山的时候我记得他说:“可能的话,我要把他俩买回来。”

虽然“冠军只有一个”意味着大多数人一开始就走在注定失败的路上;但面对一定会到来的失败,所有人都给出了自己的解。

王英博和安宁等人降低了对胜利的预期,或者说改变了对胜利的定义;

亚军的成绩对WA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马凯仍然和蓝翔维持着固有的合作关系,除了蓝翔每个月的工资外,他要承担队伍出行的成本,收入来自大大小小比赛的奖金;

曹涛涛和周洲泽最终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长沙DGM的队员肯定要经历从不能接受到不得不接受的转变;

……

每个人都得往前走,没办法。

当把这些变化置于每个人的生活里时,我忽然觉得,电竞的故事有点老套。

甚至在写作的过程里,我忽然想到,当这段“失败者”的经历被呈现出来时,那些熟悉的对电竞的指责会不会再一次出现。

KOC很可能成为一个枢纽。沿着KOC,我已经找到了一群主动直面失败的年轻人,观察他们看似“矛盾”的行为和背后的故事;未来,也许可以沿着评论向外找,看看那些人怎么想,又在经历着什么。

归根结底,这些平凡人的经历和变化其实都指向了同一个命题:电竞热给生活带来了什么?

欧逸文最早在2000年初观察到了国内此起彼伏的各种“热”,他把其解释为一个野心时代的标志——当所有人的野心汇聚在一起时,“热”这个字就出现在生活语系里。

为了回答电竞热的命题,我更希望这一系列稿子只是一个开端——一个观察的开端。如果足够幸运的话,我希望把这种观察在时间上延展得足够长。

电竞热最后带来了什么?

我希望以后能给出一个相对清晰的回答。在“主动面对失败”对应的勇气和选择之外,一定还有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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