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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扫雷”的年轻人

2019-01-07吴呈杰

智族GQ 2019年12期

吴呈杰

优等生的游戏

人生总有一些时刻,会让你怀疑自己过去在通过狭隘的门缝看世界。我最近一次动起这念头,是听说扫雷有世界排名的时候。什么,不就是Windows自带的那个小游戏吗,这游戏现在还有人玩儿,不仅玩儿,还搞出了世界排名?

循着一篇报道给的线索,我找到了“扫雷网”。“扫雷网”3个字缩在网页的左上角,是出黑板报常见的那种中圆字体。正中央是密密麻麻的“雷界快讯”:几点几分,谁谁谁又刷新个人纪录了。玩家们互称“雷友”,都是实名,只是男生的名字后头要跟上“GG”,女生是“MM”,恍惚间让^穿梭回了BBS的年代。

在中关村的一家麦当劳,我见到了排行榜上位列中国第二的周丹。她是“雷圣MM”,排名第一的,则被称为“雷帝”。周丹一头短发,讲话温和,聊了没多久,就半开玩笑地声明:我是前十学历最低的,我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

此话像是自谦,但确实不假。在她名次附近,有两位来自北大,一位来自清华。采访里,不少高手都提到幼时被唤作“神童”的经历:小学时的周丹没考过年级第二;压周丹一头的郭蔚嘉,16岁就当上了2013年山东省高考理科状元;扫雷网的创始人张砷镓6岁完成小学学业,12岁就参加了高考。

名校聚集的北京海淀成了扫雷网的大本营。也有雷友毕业于普林斯顿等常春藤学校,在北美举办过几次雷友聚会。而放眼世界排行榜,欠发达国家的上榜者则通常是该国的社会精英——比如印度第一传闻是王室成员。

“我從小到大也没有太多特点,在各个集体里面最多也就算个中上的人,你不是那种顶尖的人物,也不至于出类拔萃。但是你会发现,自己在某一个领域是可以出类拔萃的,每天要去生活、要去工作以外,你还有一个别的领域可以追求。”

扫雷看似简单,排查出所有雷即可获胜。但要想玩得够快,需要反应迅速,还要对数字敏锐。普通人玩扫雷,是点开一格,停下来,盯着数字,推理旁边哪个是雷。这些把扫雷当作竞速游戏的玩家不一样,看周丹玩5分钟就明白了:鼠标移动急促,从西北角一路南下,不绕路,不停留,“嗡——”点击声连绵一片。

我好奇她玩的时候为什么不用思考。她让我注意她的眼神:鼠标明明还在左边,她的余光就已经瞄到右边,哪个格子没点一下了然,“因为它不符合我内心的那个形状”。强悍的图像记忆不只仰仗天赋,更来自经年累月的重复练习——这是周丹和扫雷共度的第十年,最疯狂的时候,她早晨醒来就在宿舍扫雷,每天玩上8小时,“像上班一样”。

竞速扫雷需要左右手配合,右手握鼠标,左手则时刻悬于F2键之上。“这个是刷新,就是死了以后马上刷。”到她这种世界顶尖水平,与其多来一盘成绩平庸的完成局,不如扫得更激进,把猜雷失败的、局面复杂的、前进受阻的统统F2,以求得一盘“天时地利人和”。她在鼠标和F2之间不停切换,演示了10来分钟后,扫开了当天的第一盘。

“居然开了。”她小声惊呼,接着补充说,平时她扫一小时都不一定能扫开一盘,而她上一次破纪录,已经是一年多前了。

无论是对玩家还是观众,这游戏似乎都不那么友好。周丹曾试过在B站开直播,就播一张电脑屏幕。因为没法一边扫雷一边解说,她不出声,也不露脸。只有几十个观众在看,有人看了会儿就走了,临走前留下弹幕:“一直都扫不开,挺无聊的。”

站在这个时代浪尖的游戏都发展出了电竞赛事,大批出身平凡的电竞选手收获了名声、金钱和对阶层的跨越。以时下最炙热的《英雄联盟》选手Uzi为例,这个22岁的男孩拥有366万微博粉丝,转会费则高达5000万。但这些热闹统统和扫雷无关。扫雷画面简陋,缺乏观赏性,很难吸引观众。2007年,微软曾在匈牙利举办首届扫雷世界锦标赛,参赛者需要自费承担往返机票。时任中国第一的张砷镓不得不在报纸上租个版面:中国扫雷第一人想到匈牙利参加比赛,求赞助。没有任何回音。过了几年,这项比赛因为没有赞助商停办了。

一群头脑发达的年轻人,有漂亮的学历和体面的工作,却投入大量时间到这样一款小游戏中。枯燥、寂寞,没有现实回报,还要忍受无穷无尽的失败。怎么看,这都像个悖论。

我问过周丹几次为什么坚持扫雷,她说就是喜欢,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每回聊到扫雷,她就会拉升音调,野心掠过脸庞。她曾停扫过两年半的时间,复出是受一个日本人的刺激。这人实力不佳,但遇上了一张好图,一下就登上世界第二。“他都能当第二,我为什么不可以?”

日本人不幸地当了两年多周丹的靶子,在16次打破个人纪录后,她终于取代了他。

现在,周丹在一家头部互联网公司做财务,是那种最模范的员工。即便睡觉也不会把手机设成静音,深夜12点或者早晨8点,电话铃声随时造访,但她习惯加班,“我的工作内容包括这个”。同事也喜欢她,有好事者打断她在周会上的发言,她能面不改色地讲下去。“乐观”“细心”“乐于助人”,这是从同事那儿调取来的若干印象词汇。总而言之,她是个好人,是个好的普通人。

现任同事大多不知道她玩扫雷,她也不打算主动告知,和圈外人解释竞速扫雷是一件困难的事。有几次破高级纪录,她截图发了朋友圈,朋友同事大多就点个赞,也有自忖对扫雷略知一二的留言:初级零点几秒,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很不喜欢回答这个问题,初级是我们最不care的一个成绩。”只要稍稍下点儿功夫,二流玩家也能闯进初级1秒。现在,她发扫雷的朋友圈之前,会把工作伙伴都屏蔽掉。

为什么会坚持扫雷?

一个深夜,她终于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自己其实是一个,怎么说呢?从小到大也没有太多特点,在各个集体里面最多也就算个中上的人,你不是那种顶尖的人物,也不至于出类拔萃。但是你会发现,自己在某一个领域是可以出类拔萃的,每天要去生活、要去工作以外,你还有一个别的领域可以追求。”

小黄脸露出微笑

周丹说,要想搞明白扫雷,必须得去会会扫雷网的创始人张砷镓。张在她眼里是个“远古大神”,久未在圈内露面,但声名犹在。其他雷友的采访里,张砷镓的名字也反复出现,很多人都没见过他,但多少听闻了他不同于常人的人生和略显古怪的性格。

谁也说不清张砷镓现在在哪儿。答案在我辗转加上他微信后才揭晓,他发来一个定位,在安微省黄山市休宁县的_所外国语学校。两天后的早晨8点,我在校门口见到了他。他剃个寸头,一身polo衫配牛仔裤的休闲装束,很难看出已经33岁。

远远地,他向我“Hi”了一声,没多寒暄,就领我上了车。他要去市里办事,下午还有课,就边开车边和我聊。

后来,张砷镓告诉我,他从小就不擅长待人接物。以前在公司,他见到同事也不打招呼,还会在上下楼梯时大声唱歌。大老板在群里说了句他看不惯的话,他就直接怼回去。同事觉得他大概就是美剧里出现的那种“geek”(或者也可以说是“怪胎”,张砷镓补充)。直到有次别人委婉地和他讲,你唱得是好听,但在工作时间能不唱歌吗?张砷镓这才意识到,原来我做的很多事,都会影响到别人啊。

从张砷镓的成长经历里能得到部分解释。他的父亲是一位高级工程师,对他从小实行超常教育:2岁认字,4岁读报纸、写日记,6岁上计算机课。他能学下去,不是因为别的,是电脑上的游戏迷住了他。电脑锁在另一个屋子里,他就爬门上面的通气窗,翻进去玩游戏。

12岁,父亲带张砷镓报名了高考。这场教育实验遭遇了第一次挫败:他落榜了。父亲又带他去拜访西北大学计算机系的主任,主任给他出了道算法题,还没念完,张砷镓就坐那儿开始敲代码,他因此被破格录取。宿舍楼底下有家游戏厅,他每天生活费5块钱,中午晚上各吃1块钱的米线,其余都省下来换成了游戏币。

被父亲安排了这么多年,大学毕业的张砷镓没别的想法,能“脱离学校,脱离父母”就行。如果还有时间玩儿游戏,那就更好了。正巧大学最要好的同学去了北京四中网校,他也跟着去。工作“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上门给人接电话线、安装北京四中的软件,在电话里一遍遍解答“我这个软件怎么动不了了”之类的问题。那会儿,他每周要在服务器上传资源,过程漫长,服务器上又没别的游戏——除了扫雷。他就整日和一名同事切磋,整理了不少技术总结。

在网校的老板跑出来创业了,开了一家远程培训机构,张砷镓又跟了过去,做技术负责人。起初,他还有事可做,老板叫他做一个能上传英语课件的平台,他就埋头做了出来。毕竟不是一家技术驱动的公司,即便写的程序性能不好,也够用了。当时张砷镓的网名是“oK”,意思是公司有什么问题,在我这儿都能oK。另一层意思是,这工作也太没挑战性了。

公司运转步入正轨,他把工作流程写成文档,又教会同事用按键精灵,连原来那点儿活都不用干了。他早上来到公司,先和同事唠唠嗑,给他们分配下任务,哪儿网络断了、打印机坏了,就去修一下,“没事儿跟老板吹吹牛”,没了。

“我在游戏上有所成就的时候,就是我工作上没有挑战的时候。”10年后,张砷镓说。在扫雷圈,我见过了程序员、编程老师、名校学生、互联网公司员工,表面上,他们服从现实规则,和社会生活相处甚安,但潜伏其下的某个自我只能被扫雷唤醒。

明明才20岁,张砷镓却感到人生无聊。正赶上硬盘数据意外丢失,没有其他游戏可玩儿,他又重拾起扫雷。一下班,同事都走了,他就待在办公室扫雷。宿舍就在公司旁边,扫累了,他就倒头睡去。那会儿扫雷还有个联机版,和人同场比拼的滋味让他兴奋,他大部分时候都在赢,偶尔输,输了他就更想赢。

两年后,他目力所及,国内无人能比肩。“为了炫耀成绩”,张砷镓制作了一个简陋的网页排行,也就是扫雷网的前身,依据是初级、中级和高级3项个人纪录的相加。在上面,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扫雷遍寻无敌手,他又迷上魔方,拿下了好几站赛事冠军。他把“中国扫雷、魔方第一人”的字样列入了他自己创建的百度百科,写进了各个社交平台的签名档,还印到了名片上。一次,他在公交车上玩魔方,有人过来,小伙子玩得不错啊。他递上一张名片,然后继续低头玩魔方。对方觉得莫名其妙,扭头走了。

“我在游戏上有所成就的时候,就是我工作上没有挑战的时候。”10年后,张砷镓说。在扫雷圈,我见过了程序员、编程老师、名校学生、互联网公司员工,表面上,他们服从现实规则,和社会生活相处甚安,但潜伏其下的某个自我只能被扫雷唤醒——当他们点开那款游戏,正上方的小黄脸始终会露出微笑,它像是在说“欢迎来到人生现实之外的战场”。

周丹也是如此。很小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对现实生活的种种事情都不太在意。小学开学第一天,刚上完第一堂课,老师喊“下课”,她想下课大概是今天结束了的意思,于是背上书包就回家了。班主任打电话给她妈,妈妈回家问她,别的小朋友都没走,你不觉得奇陉吗?她答道,他们傻嘛,老师都说下课了,干吗还赖着不走?

往后的很多年,周丹都是那个“下课就要背书包回家”的同学。她没少考第一,但考了第二,也觉得挺好。小学有不喜欢的兴趣班,就去操场踢足球;高中晚自习,她和男生一块溜出去,打电动或桌球。有一回,归来途中天降大雨,她没带伞,就给班主任打电话:我病了,在家休息。等雨停了,她就直接回宿舍睡覺了。

连高考填志愿也是这样:报志愿当天,她的父母在车上争执不休。爸爸想让她去南京,因为他的亲戚在那儿;妈妈想让她去上海,理由相同。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去北京,听说中传不错。

他们转过头征求周丹的意见。她语气平淡,可以啊,反正我都无所谓。她之前都没听过中传,带着父母的嘱托,进了老师办公室。收到填志愿的表格,她发现一栏很短,她的字又大,估算了一下,大概每栏只能写下4个字。她就找名字短的专业,填上了通信工程和自动化。谁知道因为分数不够,她被调剂到数字媒体技术。

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她不爱学习,但又按部就班,过了应试教育的道道关卡。那进了大学,又该干吗呢?俩舍友想好要出国,就盯着雅思和GRE;一舍友要考研,就天天泡自习室;一舍友找工作,清晨套上西装就没影儿了。只剩周丹天天窝在宿舍,哪个舍友忘带东西了,群里喊她一声就行。她过得漫无目的,像个生活的绝缘体。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扫雷的。那是个初夏午后,她上大学不久,正为不想去听烦人的数学课和物理课发愁,她在宿舍翻着Windows的“开始”菜单,看到了一颗带刺地雷的图标。

她不爱数学,但喜欢数字。小学有场口算比赛,她还拿过第一。后来她去银行工作,看到一串金额,同事还在数零头,她已经麻溜地报出位数了。一项没太多用处,但能让周围人惊叹一阵的技能。

周丹饶有兴致地玩了几天(正好可以翘课了),用122秒扫开了一盘高级。这个成绩不会跟世界纪录差多远了吧?她想着,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扫雷世界纪录”,就被导去了扫雷网。首页写着当时的中国纪录:38.82秒。

122秒和38.82秒,她为此羞愧。羞愧之后,她燃起了兴致。之前她也玩网游,但和网游不同,扫雷不能花钱,实现绝对公平;又只能单兵作战,成败全看个人实力。她点击“注册”,成为了一介“童生”,居于排行榜之末。扫雷网头衔繁复,往前,有“举人”“进士”“状元”等着她。再往上,还有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界”众生。

扫雷给了她一个目标,一个由她自己做出决定,而不是哪个大人告诉她的目标。周丹的扫雷之旅要开始了。

孤独者乐园

听说我想多采访几位雷友,周丹老早就给我打了预防针:很多人可能都不善言辞。不久后我就明白了。

我去杭州找郭锦洋,从浙江大学毕业后,他在一家游戏公司做策划。32岁的他,已是圈内少见的高龄玩家。倒不是年纪大就玩不好,而是成家立业了,就难有那种“闲情逸致”。第一天聊完,我在采访笔记里备注他为“Excel表先生”。无论我问什么问题,他都能从电脑里调出一张Excel表来作答,比如问“什么时候扫得比较少”,他就调一张列有每月扫雷天数的表,指着2017年1月:看,—般每月玩20到22天(取决于这个月有多少个工作日),这个月降到了16天,那是因为我的小孩出生了,半夜3点要起床换尿布、泡奶粉,精神状态不好。

工作日的中午和傍晚,郭锦洋在办公室各扫50分钟雷,到点即停。晚上6点下班,6点50分他结束扫雷,把扫雷专用的鼠标垫放在公司,再跑步5公里,回家。下班后的时间要献给家庭生活。妻子大约知道他爱玩扫雷,但不知道玩得有多好。“我不会主动去跟家里人说那些”,郭锦洋说。

有的雷友我甚至连面都没见到,比如王济芸。她说自己比较闷,不怎么爱说话,更习惯线上交流,然后给我写了七八千字的书面回复。她讲起自己刚开始参加雷友聚会,以为也是“要喝酒,要不停找话题”的那种场面,没想到有的雷友比她还腼腆,整场下来都没说过几句话。有时,他们还会各自带上电脑、鼠标和鼠标垫,不必客套,先扫雷再说。在沉默的氛围里,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在。

在清华大学的咖啡厅,我和郭蔚嘉见了几面。提起他的“雷帝”称号,这个黑瘦少年赶紧摆手,“就是一些比较中二的称呼。”过去6年,周丹曾三度登顶“雷帝”,每次又都是被郭蔚嘉掀翻的统治。最短的一次,她只当了一周。

周丹说,她和郭蔚嘉现实里完全是两类人。用她的话来讲,郭是那种“做什么他都要做到最好”的学生。在清华材料学院读本科期间,他担任了班长,加入了清华国旗仪仗队,并保持成绩在全院前列。他的被子总是叠成方正的豆腐块。与此同时,他每周依然能在扫雷上投入十几个小时。解决方法是:少睡觉。

有时候,他熬夜到半夜三四点,熬着熬着就趴桌子上睡着了,但5点多还要爬起来升旗。这时舍友们就会尽量不发出声音,“以便让战士再睡一会儿”。

现实丰沛,但只有玩起扫雷,他才能一个^待着,“自己跟自己比”。他受不了玩游戏和人组队。每次同学们叫他一起玩桌游,他都摆摆手,坐到一边。雷友聚会时,大家扫累了,也会转而玩起桌游。郭蔚嘉就独自坐在长桌的边角,戴着黑色耳机,继续扫雷。他甚至在聚会现场破过三次纪录。

即便置身嘈杂的人群,他也只能听见鼠标的点击声。我看过一本叫《游戏改变世界》的书,作者解释玩游戏时的“心流”状态:一旦进入,人们就想长久地停留在那里。书里对“心流”做了一个比喻:“如在狂欢节人潮涌动的大街上跳舞,或是从最陡峭的雪山之巅滑下。”

玩扫雷时的郭蔚嘉大概也抵达了“心流”。他迷上扫雷是在高中,平时寄宿,一到周末和假日,他就早早做完作业。父母规定他只能晚上玩一小时电脑,他就等父母E班,溜进他们屋里,打开扫雷。中午他们回来吃饭,就若无其事地关机,等待他们再次出门。次数多了,他能精准掐算父母的回家时间,提前几分钟结束,让发烫的电脑渐渐冷却。

有一次,他被连连的坏运气缠住了。父母叫他,要去睡觉了,他装作没听见。父母沉默地熄了灯,留他一人面对电脑搏斗。他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扫开一盘满意的。盯着电脑十几个小时后,他抬起头,视线突然模糊,远处的物体显得朦胧。天决要亮了,他放下鼠標,闭上失焦的眼睛,在沮丧中沉沉睡去。

在竞争激烈的“高考大省”山东,学习几乎是唯一重要的事。和郭蔚嘉关系好的同学多在年级前列,聊天的话题只有学习。高三,他被分入尖子生宿舍,晚上11点半才熄灯,第二天他又会最早起床,5点40分到教学楼底下等开门,通常都是全班第一个。“就是一件自己认准的事情会没有原因地坚持很久。”早起如是,扫雷亦如是。压力太大了,他偶尔半夜惊醒,就从床上坐起来哭。

因为早上一年学,又跳过级,整个学生时代,他都比同学小两岁。年龄的差距也引燃交往中的摩擦:同学开个玩笑,他会真的生气;不少人对调座位不满,别人憋着,他就要到老师跟前争个高下。进高三的第一篇作文,老师让他们自由发挥,他给自己写了篇《郭先生传》:“先生之才,先生之狂,人尽皆知也。此先生之乐,非众人之乐。余以为先生不与众人为类,可成栋梁之材。”

为了备战高考,郭蔚嘉“封雷”两个月。考完的那天下午,他立刻回到家开始扫雷。“好久不见。”他在心里暗暗说。

加入扫雷网很久后,郭蔚嘉才进了扫雷网的QQ群,原因是“恐惧这种社交”。群里有七八百人,日日有人灌水。新手和顶尖玩家同在,没有等级之分。想象一群不爱交际的年轻人在群里吵闹的样子,我不免有些惊讶。当然,什么事都得有个过程。郭蔚嘉在群里潜伏了两个月,直到确信摸清了各种术语和绰号,才敢出来发言。

和郭蔚嘉类似,一开始,周丹也不敢在群里讲话。看着前辈耐心解答新手的问题,她才漫慢鼓起了勇气。混得熟了,就经常会有雷友@她,说:go。意思是:我们现在开一盘吧。看上去是PK,其实也就是各自在同一时间扫雷,再把自己的成绩发上来。有的是比她决上十几秒的“大神”,眼看她为难,就主动解围:要不我让你20秒。周丹想,那我就试一下吧。

到了大三,周丹就不怎么去上课了,每天都在群里“go”。在学院里和在扫雷界,她都像个传说:前者是因为她极少露面,同学提起来都是“天天扫雷的那个谁”;后者是因为她进步神速,一个月破了十几次个人纪录,被前辈盖章是中国扫雷的明日之星。

我没能见着面的王济芸,在扫雷圈子里倒尤为活跃。她在这儿找到不少小众爱好的知音:郭蔚嘉和她—样爱探访古建筑,周丹没事干的时候也喜欢练字,还有几个雷友会一块儿玩诗词接龙和射覆。她在微信上给我发来几张照片,是用清秀的字迹抄的《治安疏》和《报任安书》。那是周丹和郭蔚嘉抄给她的,她至今存着。

她也一直当着百度“扫雷吧”的吧主,说来还有段峥嵘岁月。原先扫雷吧作弊帖和广告帖满天飞,王济芸就联合周丹等人,去轮番投诉吧主,建起了一个全是雷友的吧务团队。他们彻夜删帖,再从扫雷网搬运来各种科普。后台不好使,他们得先复制一段文字,插入图片,再复制下一段文字。

雷友聚会其实还有另一个版本。有时他们去咖啡厅或网吧,齐齐掏出电脑扫雷,总会引来围观,或者是态度暖昧的侧目。旁观者的心理活动或许是,大家在网吧玩星际、玩CS,你们在玩扫雷,脑子有病啊?这是张砷镓的揣测,不过他又说,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大家在一块儿就不孤独”。

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大家在一块儿就不孤独”。在座位对面、在电话那头、在字里行间,每个人都用澎湃的语气提及往事。孤独者们找到了乐园。至今,扫雷吧还挂着王济芸取的那句宣传语:“扫雷不被人理解?来扫雷圈子里尽兴交流吧!”

在座位对面、在电话那头、在字里行间,每个人用澎湃的语气提及往事。孤独者们找到了乐园。至今,扫雷吧还挂着王济芸取的那句宣传语:“扫雷不被人理解?来扫雷圈子里尽兴交流吧!”

山顶的风景

我给扫雷的世界第一卡米尔发去了一封邮件。他是一名住在波兰华沙的程序员,朝十晚六,主要工作是测试软件(偶尔能写程序,但机会寥寥),热爱在社交网络分享各种搞笑视频。而在中国的扫雷圈子里,卡米尔被叫作“外星人”——他创下的扫雷中级世界纪录和高级世界纪录,在7年和9年后依旧无人能破。

“传奇。”卡米尔形容自己,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拽拽的劲儿。这当然是指在扫雷上。问扫雷带给了他什么,他的答复是,这让他体验了“做世界匕最好的是什么感觉”。

周丹是他身后追得最紧的挑战者之一。2013年,她首次登顶“雷帝”。在那之前的一年里,她先是把大学挂科的十几个学分都补考通过,再是毕业,又待业在家大半年。她家境优渥,人生也大抵顺遂,没擔心过自己的未来。倒是父母真切地焦虑,试图给她安插从公务员到银行的各种工作。

在一家省级电视台,她跟着栏目组出外景,一个大哥又要采访,又要扛摄像机,从头做到尾,5年了都还没转正。人人都在比背景,这是成人世界里的逻辑。待了一个礼拜,她就走了。她能成为靠背景进去的那一位,但也能预测入职后的人生,“养老”,她只能想到这个词。

最后,“想要赶紧逃离这个环境”,她提出去日本读书。

同学们走向四面八方,但周丹无论在哪儿,都是对着电脑扫雷。毕业前后,正是她从一流玩家迈入超一流的紧要关头。她天天都和4-水平相近的玩家“go”,谁开了一盘就把截图往群里一发。但两人点儿都背,“go”了快一年,就差那临门一脚。

直到来日本4个月后的一个周末,她像往常一样,睡到中午才起来。宿舍只有她一人,她打开电脑,边喝冰咖啡边扫雷。扫开一盘,一个弹窗跳了出来:“恭喜打破FlagTime成绩!”她打破了高级的国内纪录。那天宿舍Wi-Fi坏了,她赶紧用手机拍下来发到QQ群。群里先是一串齐整的感叹号,接着就有群友反应过来:“改朝换代了。”她激动极了,把录像装进U盘,打算第二天早早带去学校上传。

扫雷之前,真的能称得上热爱的东西只有画画。小学第一次参加画画比赛,她拿了奖。在市里最大的艺术中心,校长为她挂上了一块小小的铜牌。第二天一早,父母还在睡觉,周丹就挂着奖牌出门去买早餐。走到常买豆浆的小店,她向老板和顾客挨个展示:看,我这个新拿的奖牌。

十几年后一个闷热的夏日,在东京的语言学校里,周丹看着自己的名字爬上No.1,突然想起了画画得奖的那一天。那种愉悦感,已经十几年没有体验过了。

回头看,那块奖牌做工真是粗糙,正面就刻了“奖”一个字,放久了都发黑了,但那时候也真是快乐。后来,回到了应试教育的正轨,她的画画兴趣班也停了,只能上课在课本上瞎画;后来,她拿遍了各种奖状、证书、“三好学生”,但平静得像自己人生的观众。

扫雷之外,她还坚持很久的一件事,是给一家为非洲女性提供教育的基金会捐款。每月一千日元,她汇了四五年,直到离开日本。她从未去过非洲,也不缺上学机会,但每年收到从非洲寄来的感谢信的时候,她能感到一种庸常之上的更大的命运。

我见过的几位雷友都问了我同一个问题:扫雷这么小众,为什么会想写它?王济芸甚至为我担心,“流量收益大概也不会多”。

我没能给出一个答案,但莫名想起了我的高中舍友。自习课他极少学习,总是会摊开一张世界地图,拿根铅笔在上头圈圈画画。我曾经和他玩过一个游戏,我说出一个城市的名字,他就流利地报出这座城市的经纬度、气候和交通,甚至,哪条河流会穿城而过,几月到几月会冻住,什么季节又会苏醒,重新奔腾入海。

后来,我的舍友从清华退了学,去欧洲游荡,或许也走遍了他曾经勾过的城市。我们很少联系,高中的大小逸事也久远得都快忘了。但就在看周丹扫雷的那一刻,我记起了他趴在桌上研究世界地图的样子。

巴别塔被拆毁

新任“雷帝”周丹上传的破纪录录像得到了45条留言,考虑到雷友的活跃人数,这可以算作扫雷网这一年最轰动的事儿。一条留言写:“持续上升吧!”是激励,亦是期望。她加入扫雷网不过4年,仍有待开采的潜力。中国扫雷圈仿佛看到了挑落卡米尔的希望。

但在登顶一个月后,周丹突然宣布,她没法继续扫雷了。

听起来像个笑话——起因是一碗关东煮。那天,她从便利店买回关东煮,边吃边用电脑看视频。一不小心,她碰倒了纸杯,汤泼到键盘上,“滋”的一声,电脑屏幕熄灭,再没能打开。

趁着要换电脑的工夫,周丹发现鼠标的脚贴磨没了,鼠际垫中间磨出来一个洞。这两样是扫雷的关键装备,长年磨合下,雷友都找到了最适宜自己的鼠标触感和移动习惯。

她买了一套新装备,但“怎么扫都不顺手”,用了两天就收了起来。又去买了一套,还是不行。再用回原来的,鼠标挪着挪着就卡了。她的高级局从40秒跌至50来秒,被迫退役。

“关东煮”就此成为雷友的接头暗号。一个独霸天下的时代,居然被一碗关东煮泼没了,雷友们感叹命运的无常。

不过,更平凡但内核相似的故事在扫雷界时有发生。常有高手某一天就消失了,有时是因为事业,有时是因为家庭。更多时候,他们不会留下一句话。即使排名进入前列,多数人也只是视之为人生短暂的旁逸斜出。

柏拉图说,快乐和痛苦就像“受同一个大脑指挥的两个躯体”,你追求某一个,就不得不体验到另一个。郭蔚嘉应该会同意这个说法,扫雷玩到最后,他的痛苦压倒了快乐。

“旧王”逊位,“新王”也有新的烦恼。柏拉图说,快乐和痛苦就像“受同一个大脑指挥的两个躯体”,你追求某+,就不得不体验到另一个。郭蔚嘉应该会同意这个说法,扫雷玩到最后,他的痛苦压倒了快乐。

早在登顶“雷帝”之初,长期超负荷的训练就为他的身体埋下了隐患。只要一扫雷,肩膀后侧就会疼起来。起初他不以为意,但很快,痛感开始蔓延:先是上臂,再到畹关节,最后抵达手腕,“玩着玩着就会多一个地方疼”。

雷友多有伤病,部位备不相同。富有斗争经验者如周丹,会在酸疼难忍时贴上膏药,两片在上臂,一片在手背。最近她的症状又有加深的迹象,右手臂软绵绵的,从超市出来,她要两只手轮流拎袋子。

在绵延10个月的低谷期里,郭蔚嘉的痛感要超出他的忍耐极限了。他想提速,但越这么想,手就越不听使唤。鼠标指针像喝醉了似的东倒西歪,就是点不准他想点的那格。

他没去医院,他清楚医生会说什么:“你以后不要扫雷了。”最绝望的时候,他“停不下来,但是就扫不开”,于是只能一边扫一边哭。

在QQ群里,他抱怨最近自己的糟糕战绩:明明之前能扫41秒,现在怎么只有43秒了?群友大多还停留在五六十秒乃至百秒,他们感到诧异:差两秒到底有什么区别?一些人开始嘲讽他卖弱。

他受不了了,點了“退群”。

郭蔚嘉低迷之际,周丹回归。隐退的日子里,她间断地扫过很多次。“非常难去戒掉它,感觉比戒烟要难”,她后来说,所谓日本人的刺激,更像个对外宣告的理由,“即使没有他,我也是会回来的。”时隔两年半,她的手感居然还在,很快超过郭蔚嘉,二度登顶。她还差点儿拿下了高级的世界纪录——差距只有0.77秒。

周丹也在今年退了群。她不知道该在群里说些什么,“有点儿高处不胜寒的那种感觉”。爱好扫雷的年轻人为了寻找同类,修筑了扫雷网这座巴别塔,但巴别塔总有被拆毁的一天。

“扫雷不是团队游戏,你只能单打独斗。”卡米尔早早看破这一点,“你当然可以和雷友分享成绩、谈论技术,但归根结底,你是一个人在战斗。”

卡米尔说,他曾担心扫雷被人们遗忘,后来发现担心也没用,遗忘正在发生。千禧年前后,扫雷肩负“教会人们使用鼠标”的使命,随着家庭电脑走进千家万户。但很快,互联网夺去了人们的注意力。2008年,扫雷唯一的官方组织——国际扫雷协会解散。扫雷的世界排行和国内排行,都只能由雷友自发维护。到2012年Windows 8发布,雷友发现,连微软也不再自带扫雷了。孩子们再也不会像80后、90后一样,经历那个童年时在电脑上意外打开扫雷的惊奇时刻。那是一切的起点。

因为扫雷网的存在,中国可以算是唯一逆势上扬的国家。在张砷镓的时代,世界排名前100位的中国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10年后,中国玩家占据了半壁江山。然而,后备力量也越来越少。这几年的新人注册高峰,发生在一个雷友知乎答题和两篇媒体报道刊发之际。热闹劲儿一过,没几个人留下来。

今年5月,周丹从东京的国有银行辞职,回到北京。国有银行论资排辈,3年到了,就往上提一级。而在互联网公司,“不会有那种跷个二郎腿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干还白拿工资的人”。和她的几次见面,都在她公司附近的一家麦当劳。通常都约晚上8点,她正好下班赶来。刚过国庆长假的工作周,公司事儿多,她到得晚了些,也提前在微信上讲明:“不排除下班会比较晚。”

北三环的车灯川流,邻座的人来了又去,仿佛是当代关系的某种喻示,人们在虚拟空间中游走,在摩天大楼里疏离。在北京,周丹和两个陌生女孩合租,仅仅知道其中一个的名字,因为那个女孩的决递写了真名。但至少在作息上,她们是完美的舍友关系:一个女孩最早起床,洗漱完出门,接着是周丹,最后是剩下那个。下班顺序又是起床的复刻,她不必担心在卫生间门口尴尬地撞面。

卧室门一关,就是她一个人的世界。“我不想任何人来跨进我的圈子。”难过的时候就躲卧室哭一场,或者一个人去KTV。先点首平稳的歌,再慢慢升调,越来越高。冲上顶点的那一瞬间,肉身沸腾,所有烦恼蒸发不见。

毕业

入职这家互联网公司后,周丹的时间被工作挤满。她回到家,给那台进入暮年、行动迟缓的电脑开机,然后洗澡,等头发晾干的间隙,玩上一个小时的扫雷。要是部门一块聚餐,那今天就扫不了了。日子像在有轨电车的轨道上运行,周而复始。

本科毕业后,郭蔚嘉留在清华继续读博,希望能一辈子做科研。他也从低迷期走了出来。2016年底,他从周丹手里夺回帝位,之后就再没下来。世界排行榜上,他俩分列第二和第三。学生总是更自由的,手感来了,就可以一直玩下去。但周丹每每刚进入状态,就要午夜了,她打个激灵:明早还要上班呢,然后立刻合上电脑。“学校是你花钱去上学,现在是人家花钱请你去上班。这个感觉是不一样的。”

工作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和周丹聊起我自己,渴求从工作中寻求价值,但当意义感如晨雾一般消散,我想不出为什么还要坚持。

“对我来讲,工作就是一份给我钱的差事。”周丹面色平静。在日本读了8个月的语言学校,她就去银行了——就是她待业在家时打死也不愿意去的那种工作。那年,她得知家里财政出了点儿问题,下一年的学费都不一定能交上。最穷的时候,她全身上下不到一千日元,不够吃一碗拉面。她去便利店打工,薪水微薄,勉强能交上房租,剩下的就只能问同学借钱。“这个工作,算是及时雨,救急了。”

现实生活充满了义务和惯例,她很难说清自己真的喜欢什么。过去10年,她是混日子的大学生,是老板喜欢的员工,是擅长倾听的知心朋友。但只有回到扫雷,她才更真切地感受到活着。很長一段时间里,她手机的解锁密码都是“4843”——她在扫雷网的ID。

但周丹说,她现在连扫雷都没执念了。

现实生活充满了义务和惯例,她很难说清自己真的喜欢什么。过去10年,她是混日子的大学生,是老板喜欢的员工,是擅长倾听的知心朋友。但只有回到扫雷,她才更真切地感受到活着。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手机的解锁密码都是“4843”——她在扫雷网的ID。

因为伤病加重,练习时间又大幅减少,她的平均成绩比巅峰期退步了1秒。曾经她相信自己破世界纪录只是时间问题,虽然不愿意承认,如今,破纪录的概率确实越来越低了。

只有在梦中,她才能尝到破纪录的滋味。她的梦总是从一盘好局的最后几下点击开始。她操作得行云流水,图也配合得天衣无缝。“啪”,弹窗,右上角跳出来:30秒。她在梦里欢呼。但醒来,“还是会知道这是假的。”

我和周丹的本科舍友聊了一个多小时。聊完,她又给我写了封邮件,其中有一处是这样的:大学生周丹曾酷爱骑车,明明几步路就能走到的地儿,她偏要骑车。一辆蓝色的小小的自行车。舍友想,这姑娘可真是热爱自由。

舍友还说,其实她挺羡慕周丹的,她好像从不会为了约定俗成的价值观,把时间花在做所谓“更好的自己”身上。

大学毕业了,周丹的车不知道丢在了哪儿,丢掉的东西也许还有更多。那些把全部时间都献给扫雷的日子、接连破纪录的日子,已经是过去时了。社会给每个人头顶安上了时钟,白天,她跟着往前走,而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又借扫雷抵抗麻木。但当扫雷都没法带来新的刺激,接下来的人生呢?

“我觉得跟个没有目的的齿轮在那儿不停地转一样。”

张砷镓的齿轮则又往前转了几圈。离开创业公司后,他去了一家互联网巨头做程序员。现实世界浮现出其冷酷的一面:明明是设计师的问题,老板以为是他做错了,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委屈地跑了出去。误解最后消除了,但怎么能期待老板来给你道歉?

做了几年,张砷镓又转去管理岗。要和上面开各种会,还得和领导搞关系,“你跟我抢东西,我跟你抢东西”,他不擅长。开着会,他走了神,看着自己的领导,就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模样:带更大的团队,拿更多的工资,无非如此。

他那时已结婚7年,孩子也满了1岁。妻子在山西一所学校做老师,他每两周去看望一次。孩子不认识他,看到他就哇哇大哭。好不容易混熟了,他又该走了,又是一场大哭。不想和妻儿分居两地,加上厌倦了程序员生涯,张砷镓辞了职,到妻子的学校当一名编程老师。之后,学校安排调动,他又举家迁至休宁。

他仍是扫雷网的站长,但已不负责日常事务。他也很久没有正经地扫雷了,只在手机上下了个扫雷APP,偶尔玩上一把。他滑开屏幕,想向我展示,又一下顿住——太久没玩,他居然忘了在手机匕如何标雷。

他曾视游戏为“理想状态下的世界模型”,不用考虑和谁去争哪个职位,只有自己变强,才是唯一重要的事。可是时间教会他的是,“人生不能只是游戏,它是一个复杂系统”。

和张砷镓一样,王济芸也不怎么扫雷了。刚隐退那会儿,她还会手痒,像拔牙后不自觉舔舐空荡的牙床。她有时会上扫雷网看看,只是“雷界快讯”里已大多是陌生的名字。正当红的,是一个出生于2008年的小学生,他打破了曾经由郭蔚嘉保持的最年轻的“雷圣”纪录。雷友们看好,郭蔚嘉和周丹未竟的赶超卡米尔的事业,终将落到他的头上。王济芸说,现实里,她一直都在变老,但在扫雷网,她好像永远年轻。

有时,张砷镓重玩扫雷,会觉得就像翻看小人书,以为自己要回到当年纯粹的时光了,“但是很快,残酷的现实把你叫醒了:现在不是看小人书的时间,快把小人书收起来吧,你要去赚钱,你要去养活老婆孩子。”

就在这时,他的妻子手拉着一对双胞胎儿子,走进了办公室。“爸爸,你怎么待了那么久?”两个孩子刚从幼儿园放学,正等着他一块回家吃晚饭。“让妈妈带你们去玩儿,爱你们哟。”他俯下身,轻轻地安抚。

儿子们现在迷恋的是一款叫作“我的世界”的游戏,不知道扫雷,更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曾是扫雷的中国第一。我想起张砷镓说,扫雷就像是一所学校,你总能成长,也总会长大。

那么现在,他从这所学校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