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再续手足缘
2019-01-07吴伟兰
吴伟兰
2012年圣诞节,我去澳门玩。住在珠海的大哥知道后给我打电话,我对大哥说我这次澳门之行打算专心玩,就不在珠海逗留了,也就是说不去他家见他了。
大哥听了,沉默了一两秒钟,声音低了许多,问我从澳门回到珠海的时间,我匆匆地说27日。
27日下午,珠海天气突然变得非常冷,我过海关刚到香洲长途汽车站,准备转车回家时,大哥的电话就打来了。在嘈杂的车站里,我大声地说再过一小时就上车了,敷衍地说以后再专程来珠海看他。大哥用带着乞求的口气说,要来车站给我送几个饺子,我马上找借口拒绝:“哎呀,不用了,我不饿。”
大哥耐心地说:“是我刚包的,你吃多少就是多少。”
我有点不耐烦地说:“车站周围什么都有卖,几块钱就解决了,天这么冷,为了几个饺子不值得跑一趟,如果用你搭车的钱都够我在车站买饺子了。”
大哥还是温和地解释说,他有老人交通卡,搭车不要钱,今年他买了一件羽绒服,穿上一点儿也不冷。我又说:“这么远的路,饺子到这里也凉了,我现在很冷,吃不了凉东西。”
大哥的声音欢快起来,兴奋又有点得意地说:“我用保温瓶装着,这个保温瓶质量非常好,你嫂子用它装粥到单位,过半天粥还是热的。”
我再也找不到借口,心很烦,暗暗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那你来吧。”
大哥很快就出现在候车室门口,右手提着一个保温瓶,左手臂挽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件厚衣服,左手里还拿着一把湿雨伞,原来外面下雨了,大哥的头发、衣襟都挂满了雨珠。我接过保温瓶,保温瓶和装衣服的塑料袋上一点儿雨珠也没有,只有大哥的体温。大哥非常高兴,眼睛在我脸上久久停留,好像看不够,含笑着要我赶快穿上他带来的厚衣服。我穿上了大哥带来的衣服,顿时全身暖和起来。我吃着饺子,大哥坐在我面前看着我,目光是那么温和。
吃完饺子,我也要上车了,大哥默默地目送着我,眼睛里充满着不舍。
车开动了,大哥跟着车小跑着,虽然隔着车窗玻璃他看不见我,但大哥还是远远望着我的车窗。凛冽的寒风中,大哥的身体显得那么单薄。
当时,大哥患肝癌已到晚期了。
我和大哥是同父异母兄妹。从小大哥就怜爱我,总是奋力为这个家分忧。看到家里经济困难,吃饭都成大问题,大哥主动到外面奔波,省吃俭用把钱寄回家。有一次,一位爱挑拨离间的邻居对我妈妈说:“你大儿子的单位知道他弟妹多,要补助一点钱,他不要。”我听了很生气,当时一贫如洗的家里多么需要钱,我妈当时也默不作声,相信她心里也不好受。
我和我妈对大哥逐渐冷淡,但是大哥好像毫不察觉,几十年如一日,忘我地为这个家操心。
多年后,大哥生命进入倒计时,我才发觉大哥是那么爱我,爱着这个家。虽然那位邻居也会对大哥说同样挑拨离间的话,但大哥却一如既往地爱着我,爱着这个家。
大哥在生命最后的那个秋天打电话给我,小心翼翼地对我说想回家乡一次,因为侄女当时的小孩太小,实在不能陪大哥回来,大哥说想回家乡在我家小住。我冷淡地问他回来干什么,大哥并没注意到我口气里的冷淡,兴致勃勃地说,想去家乡的南渡河看看,想去海堤上走走,想去陈瑸故居前站一站……还有,想和童年的许多小伙伴叙叙旧。我只好明着说我的工作放不下,不能陪他,大哥猛地收住了话匣子。后来,大哥又几次嗫嚅着提出想回家乡,我都大声地说我工作正忙着。后来,大哥再也不提回家的话了,只是三天两头打电话来,和我聊家乡的事。
2015年夏天的一个早上,侄女打电话告诉我,她父亲已经被下了病危通知书。等我把手头的工作安排好赶到珠海时,已是第三天下午4点了。
在路上,侄女不停地問我到哪儿了,她说爸爸一直往门口张望,虽然知道我还在路上。
我到的时候,大哥看起来很精神,我心里甚至怀疑侄女前天说的话是不是有点夸大。大哥握着我的手,像孩子那样的天真:“阿兰,你真是阿兰?阿兰真的来了!”
我笑了,心想,人老了真的变得像小孩。
于是,我就像哄小孩一样笑着和他说话。他要我打通老家亲人的电话,他和亲人一一说话,一连打了两个电话。我非常开心,笑着问他下一个打给谁,大哥的眼光忽然暗淡下来,好像一下子疲倦了,吃力地要我给他擦擦脚。我大笑着说,现在是大白天,擦脚干什么,又不是晚上擦脚要睡觉。身边有经验的亲人闻之大惊,我才知道大哥要走了,要我帮他把脚擦干净好上路。人要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最后托付的总是心中最亲最信任的人,当时大嫂、侄女、侄女婿还有众亲友都在旁边,可大哥却托付了我。
我还未从短暂相聚的谈笑风生中回过神来,大哥就走了。
从病危到第三天下午,大哥支撑着等了我几十个小时,而我却在家里磨磨蹭蹭。
现在,我总是问自己,当时工作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弥留之际的大哥在病房里从早晨到黄昏不停地往门口引颈而望,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几天几夜才盼到我的出现。
2012年那个寒冬里,大哥不计较我百般的冷漠拒绝,拖着虚弱的身体冒着严寒在风雨中赶往香洲长途汽车站,只为了见我一面。
现在,我又路过珠海香洲长途汽车站,却再也看不到大哥了。
没有大哥的珠海,海景、山色,高楼、霓虹灯,在我眼里都失去了颜色。我拉着行李箱在珠海街头像失了魂似的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要往哪里去。模糊的泪眼里,熟悉的珠海街头,一草一木仿佛都有大哥的身影,可是定睛细看,却哪里也寻不到大哥的影子了。
(摘自《散文选刊·原创版》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