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印象:太阳下奔跑的“雪孩”
2019-01-07帕蒂古丽
帕蒂古丽
谢志强是一个待在江南一直写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人,他身上似乎缺少水分,枯瘦干涸,像沙漠里的胡杨。我想这大概也是因为写沙漠写得久了,江南的湿润也浸不透他沙漠里长成的那一把干骨头。
作家是“往后看”的人,他用江南的后半生审视他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前半生,生怕遗漏了一丝细节。他像守财奴一样守着那些记忆,那是他严冬里取暖的火,是他酷暑里降温的冰,是他百变的财宝。
他的小说写着写着就回到塔克拉玛干沙漠,不是回到此地江南,而是回到他生命最前端的少年时代,那时候他是个在塔克拉玛干雪原上奔跑的雪孩。在南方,他的生命跑过了三十多年,他似乎一直保持着大漠的温度,这温度让他的文字是异质的,虽然他后半生喝姚江的水、吃河姆渡的米,他依然是那个塔克拉玛干雪原上奔跑的雪孩。我一直相信,是塔克拉玛干的沙子和雪决定着他文字的温度。
塔克拉玛干,意思是“进去出不来的地方”,这个名字一语成谶,真的成为谢志强老师一脚进去一生出不来的地方。现在的谢志强与地理上的新疆远隔万里,却将南方的熏风细雨用魔幻的帘子隔断。他躲进新疆的黄沙风雪里,一辈子都在寻找那二十二年遗失在另一块土地上的金子。他是沙里淘金者,塔克拉玛干的沙子和雪被他的笔置换成金银,谢志强的魔幻正在于此。
有时候觉得他像一个神秘城堡的守护人,那么固执地不离开他的领地半步;那个城堡掩埋了多少秘密,我很想知道。了解一个作家,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看他的作品。
我读过谢志强的《塔克拉玛干少年》,印象最深的是《雪孩》那一节。说是长篇小说,整部小说都是不完全连贯的片段,那是他生命的碎片,是沉淀了几十年后的珍贵记忆。我看见一个雪孩孤独地在沙漠边长大,在雪原上朝着太阳勇敢地奔跑。从中我可以看到作家的孤独,孩子一样透明的无助,不需要人理解、也没有人理解的那种被抛在沙漠荒原中;除了太阳和雪,世界上空无一物的绝对孤独。他在作品中把自己一生的孤独都交给这个用雪雕塑的孩子去背负,谢志强试图用他六十岁的孤独,去理解一个沙漠边六岁孩子的孤独。
我在想,一个在异乡遥望故乡的人和一个身在故乡,却把童年和青春丢在远方无法捡拾的人,到底哪一个更孤独?
少小离乡的人是孤独的,老大未还的人也是孤独的。谢志强的孤独是双重的孤独,他少小离开南方,在异乡的风沙里长到二十多岁后,弃掉生命最重要的二十多年,不顾一切回到南方。他以为自己还乡了,却回到了别人的故乡,这才发现真正意义上心灵的故乡被抛在远方,不知不觉中,新疆塔克拉玛干定格为他文字里永恒的故乡。这一生他和他的文字注定都要“朝后看”了,这于他成了一种宿命。
谢志强视我为半个老乡,其实我们全然是老乡:他六岁离开南方去了新疆二十多年,而我二十多岁离开新疆来到南方便遇到了他,我们是双重老乡——新疆老乡加余姚老乡。
阿克苏师范毕业后的谢志强,被分配到拜城深山里的一所中学,这里的好兄弟们让他忘记了自己身处的环境。他一遍又一遍跟我说起他跟大胡子艾克拜尔的故事:艾克拜尔只会写维吾尔文,他的女友只会汉文,谢志强代他写了几十封情书。谢志强讲得绘声绘色,比如他为了不露破绽如何模仿艾克拜尔的口气和表达方式;担心自己太投入,过于进入角色后如何控制那不由自主从笔端迸发出来的诗意;比如怕自己的汉字太好,写完情书让同宿舍的回族小伙子抄写等等。他和艾克拜尔只隔一堵墙,每天晚上听艾克拜尔思念女友弹热瓦普,听得写情书的他心猿意马,狼一样嚎叫着拍着墙壁喊停,平时态度温和的他突然爆裂的情绪吓得艾克拜尔不知所措。谢志强代写的情书让一对有情人走在了一起,就在这时,谢志强也准备回南方。那天一早,艾克拜尔带着伙伴到峡谷里打猎,带了野兔野鸡野鸽子,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只羊,说是要给谢志强过生日。那一天完全跟谢志强的出生年月日没有任何关系,谢志强过了一生中第一个也是那些年里唯一一个生日,伴着从雪山上下来喀普斯浪河的水声和艾克拜尔的热瓦普琴声,野性豪放的他们一晚上干掉了一只羊和打猎打来的野兔野鸡野鸽子。这个错误的生日隆重得让谢志强以后所有真的生日黯然失色。
谢志强觉得每个人都暗暗地对应一种动物,是一定的。这也是新疆那块魔幻的土地给了他这种看万事万物的神奇眼光。他自诩小时候自己像胆小的兔子,现在的他不愿受章法束縛,像脱缰的野马。实际上他更像一匹骆驼,耐得住孤独和干渴,这是沙漠动物的状态。他干渴得能饮下一条姚江,奈何在他的文字里,“除却阿克苏不是水”。(阿克苏是谢志强在新疆生活过的地方,这个地名维吾尔语意思是“白色的水”,也译为“清泉”。)只有那里的水才能解他的渴,才能浇灌他的灵感之树,因而他钻进那一片虚幻中的土地,寻求梦中那一口沙漠甘泉。
谢志强的世界向左是塔克拉玛干,向右是江南,他处在中间,将自己割裂成一座岛屿。他给自己营造的生活空间是多维的,他左耳为西北沙漠风暴呼啸振动,右耳被江南春雨滋润,处于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气象之间的他,耳目敏锐,思路陡峭,文字宽厚。
或许因他见识过塔克拉玛干漫无边际的大,他才深谙人的卑微与渺小。他一直钟情于微小的东西——小小说乃至微型小说。他的“小”始终有个“大”在后面托着,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无比的“大”。所有“小”的存在,都是为了衬托内心的那一个“大”,与那个“大”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他被降服在那样一个“大”之下,这是一只蚂蚁对大象的致敬,或者一只兔子对骆驼的谦卑。
就像蚂蚁和兔子,他的文字一直往深处走,往迂回曲折里走,往人性幽暗的洞穴迷宫处探入。他将文字从幽暗中擦拭出光亮来,让万物的阴影显现神秘的轮廓。或者说他的作品本身含蓄着幽微的光亮,那光亮又从来不是眩目的;他用耐力将文字打磨得足够机智和沉静,用极简约的文字描述这个世界上的万有,就像在暗夜的星空下,在浩瀚的黑暗中漏几滴光给你,让你不至于迷失在他魔幻城域里精致的沙雕一样的小说里。他让你从一粒沙子上看见整个沙漠,那世界上的万有,也都涵盖在这钻石般星星点点缀着的浩瀚夜空中了。
记得他笑一个认识的牙医:碰到看过的病人始终记不得他们的面目,只有看到病人的牙齿才能记起这个人来;如同他认识的一个鞋匠,从不看人的脸,只看人脚上的鞋,从一个人脚上的鞋,便能辨别这个人做过什么、走过多少路。他观察世界的方式其实与这个牙医和鞋匠很有相似之处,小小说的钻头向生命幽微精深处探索,直抵人物细部。他醉心于生活中那些微小而妙不可言的东西,用微雕大师的精湛手艺将它们雕刻出来,从细枝末节中透射出芸芸众生的生活。这让我想起他的一篇小小说,写的是一个丈夫在厨房做饭,妻子两手叉腰站在一旁,整个锅碗瓢盆的交响过程中,妻子始终像一个乐队指挥,丈夫的每个动作都伴随着她的导言:该倒油了,该放盐了,该加水了,该盖锅盖了,菜该出锅了,该关火了。丈夫始终不说一句话,妻子说的每句话一出口,他就在心里说:其实我也这么想!这篇小小说的题目就叫《其实我也这么想》。现实中常常有一种憋屈的东西想说说不出来,谢志强三言两语就把生活中的无奈亮在了那里。
他的文字对于一个个鲜活的心灵是渗入式的,就像雪化入泥土,水浸润沙漠,就像光穿过玻璃和冰,带着温软和生命的暖意,而非强迫式的入侵。即使一种陌生生命体验美好的冒犯,也是带着协商的善意与轻软柔和,他的文字从来不是强硬粗暴的,你感覺他的文字是来自天上轻薄柔美的雪花,冷艳而有着复杂的棱角,一遇到温热的目光即可融化为清澈的水。
雪花化作清水,这个影响和控制着他一生的意象,恐怕跟他父亲讲过的一个故事有关,那是他父亲给他讲过的唯一故事,却影响着他的一生。这个故事被他写进了《雪孩》:一个沙漠雪原里长大的孩子,每天早上向着太阳奔跑,跑得太阳低矮下来,再赶紧往回跑。因为父亲告诉他,沙漠中有个雪孩,跑得离太阳太近,结果来不及往回跑,被太阳融化了,变成沙漠里的一股温泉,染绿了一片沙漠。
这个故事像一根绳子,把奔向太阳的他拉回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他梦里,那个故事中的雪孩每天在晨昏之间来回奔跑。
为了验证父亲的故事,他曾几次去沙漠寻找那股雪孩变幻而成的清泉,然而没有找到,沙漠太大了,想在世界第二大沙漠寻找一滴水,简直是孩子式的异想天开。
谢志强一生都将自己当成童话里那个雪孩,他的心一直都在朝塔克拉玛干大漠深处的那一枚太阳奔跑,每天跑到太阳快要落了,他再往回跑……跑回到现实中的江南。他怕被那炽烈的太阳融化,那样他就会消失了……他内心又想让火热的太阳融化他,他渴望有一天化为一股清泉。沙漠太干涸了,所有的生命都荡然无存,他渴望在浩瀚无涯的沙漠里发出一滴钻石那样的光,他渴望能用生命之水浇灌出一星点绿色。
雪孩在孤独中奔跑,朝着雪原上那一轮桔红的朝阳,就像骆驼在沙海中奔跑,向着沙漠深处那一口清泉。骆驼的性情让他变得强大和勇敢,向着太阳奔跑,但内心的那个兔子担心自己被太阳融化,他只好再拔腿往回跑。
雪孩的生命每天在斗争。害怕融化,又渴望融化,这个雪孩的矛盾也成了谢志强生命中的矛盾。谢志强一生都没法脱开父亲讲的这个故事。父亲真厉害,一辈子只给他讲了这么一个故事,这一个故事却演绎出他的一生,它就像一个咒语或者一根会伸缩的绳子,将他放出去,又将他拉回来。
站在太阳底下,他总会想起那个雪孩。父亲故事里的那个雪孩和他笔下的那个雪孩,他已经分不清楚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虚构的。他不知道哪一天的太阳最终会将雪孩融化成清泉。他仍然是那个每天在朝阳和夕阳之间来回奔跑的雪孩。他经常做梦,把沙漠梦绿了。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