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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旧事四题

2019-01-07

短篇小说 2018年9期
关键词:生产队老二胖子

李二嫂的秘密

柳河村的李二嫂有五个孩子,临睡觉时炕上几乎找不到屁股大的空隙。大人只要觉得够挤,便不用担心缺了哪一个。

李二哥身体不好,在生产队里长期旷工。任凭李二嫂怎么能干,家里架不住嘴多。李二嫂刚刚三十几岁,脸上就堆了很多皱纹,像麻丝一般把那张窄脸捆住了。一次,公社新调来的女干事当着一堆人,愣是叫了她一声奶奶。她又羞又恼,捂着脸便跑了。

队里干活的时候,李二嫂从来不耍滑。即便队长张三奎叫大伙休息,李二嫂也是最后一个停下来的。不过,李二嫂也有个小毛病。每次劳动,她都要比别人多方便几回。大敞地里干活,没有现成的厕所。李二嫂却是一个人去,从来不愿搭伴别的女社员。

这天,队里在南柳地种高粱。李二嫂和几个干活利落的妇女负责点种。李二嫂胸前挂一个布兜兜,里头装着种子。她两手各攥一把,同时均匀地洒进两个垄沟,双脚叉开着又把下面踩实。过一阵,她便把其他的姐妹甩到了后面。她的鼻子尖冒着汗,扭头望了一眼,微微笑了笑。十点来钟,李二嫂放下兜子,快步朝远处走了。

等等我!三嘎娘一边叫着一边追了过去。可是,李二嫂却走得更快了。等她到了树丛后,李二嫂已经系好腰带。三嘎娘蹲在那里,说道:二嫂啊,你的屁股好金贵呀。李二嫂不言语,又去点种子了。

张三奎瞄了一眼李二嫂,嬉皮笑脸地说:二嫂,你咋恁怕看?

李二嫂瞪了他一眼,捡起土坷垃扔了过去。张三奎赶忙低下了头。

回到家,李二嫂关紧了门。李二哥已经把锅里的水烧开了,沮丧地对她说:粮食就剩半碗了。李二嫂说:你看孩子去吧。李二哥听话地进了里屋。李二嫂在灶台前脱下上衣抖落着,一对干瘪的乳房无力地摇晃……

当李二嫂把粥盆端上桌子,一堆小脑袋嗖地围拢过来,眼巴巴地望着。李二哥也凑上前,使劲揩了一下鼻子。李二嫂叹了口气,一碗挨着一碗盛。

李二哥问:这里头咋有高粱粒?

李二嫂说:饭堵不住嘴呀。

等刷完碗筷,李二嫂又坐到炕上,把孩子们的衣裳检查了一遍,该缝的缝,该补的补。孩子们闹了一阵,都睡了。李二哥抽了一卷旱烟,光着腚望着媳妇发呆。李二嫂用针朝他比划一下,说:再多一个就吃人啦,小心我扎废了你。李二哥脸色通红,不情愿地钻进了被窝。

队里再干活的时候,李二嫂发现张三奎偷偷地盯梢自己,她的脊梁骨嗖地凉了一下。过了阵儿,李二嫂撇开大伙又往远处去。

张三奎喊道:二嫂,你咋这事儿多呀?

李二嫂装作没听见,继续朝前走。她在一个沟子里蹲下,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立刻跳了起来,却没见到一个人影。晌午散活,李二嫂就像霜打的草,没了一点儿精神。往回走的时候,张三奎笑嘻嘻地摸了李二嫂一把。李二嫂的脸刷地白了,骂道:臭流氓,小心挠你个大花脸。

午饭,李二嫂一家都没有吃饱。望着几个孩子悲哀的神情,李二嫂心里沉沉的。她跑进厢房,把眼睛都哭肿了。

第二天,队里上塔子沟种玉米。张三奎又让李二嫂点种。十点多的时候,李二嫂又钻到了一条小沟子里。张三奎忽然从一棵树下闪出,笑嘻嘻地说:二嫂,你的秘密我都知道了。李二嫂喘了一下气,说:你想咋着?张三奎盯住她的胸脯道:只要你讨我高兴,啥都好办。李二嫂气得呸了他一口。

张三奎将李二嫂带回了生产队。他命令两名女社员把李二嫂拽进屋,强行脱掉了她的衣裳。结果发现:李二嫂的衣裳里暗藏着十一个小口袋,装了五斤玉米粒。

晚上,李二嫂抛下丈夫和一堆孩子,上了吊……

葫 芦

柳河村张老二的父母已经去世,有个哥哥当兵留在南方。他在生产队里当饲养员,平时很少开口说话。

一天,队长李大胖子逗他:老二啊,你比葫芦强不了多少。张老二正在打扫生产队当院,混浊的尘土把他裹在了里面。李大胖子又说:再不放屁,就不让你干这活计了。张老二抖了一下肩头,用乞求的目光望着他说:别。然后又把嘴闭上了。李大胖子笑笑,迈着四方步走了。张老二放下扫帚,心里没了底。

队里的牲口在张老二的照料下,个个膘肥体壮。没人的时候,他会和牲畜们说些悄悄话。小青马抬起蹄子,轻轻地弹他的屁股。张老二瞪它一眼,叫道:小青啊,你找打哪。过了一会儿,枣红马又歪过头蹭他的腰。张老二拍了拍它的脖子,说:王子,你是不是饿啦?

傍晚,张老二刚把土炕烧热,李大胖子就到了。他对张老二说:我想在炕上烙烙,你出去绕绕吧。张老二在外面转了一阵,便返了回来。他见屋里已经点起洋油灯,便推门走了进去。

借着橘黄色的灯花,张老二见到两个肉团正在炕上压着,惊叫一声便跑了出去。李大胖子拎着裤子气呼呼地站到他的身后,低声说:你把脸掉过去。张老二转过身去,脸色像窗户纸一般白。过了一刻,有人嗖嗖地跑出了大院。张老二还在那里僵直地站着。

李大胖子走到他跟前,喝道:你要敢往外瞎讲,我把你的舌头揪下来。

不!张老二赶忙把嘴堵住了。

发生了那事儿,张老二闹了一场病。李大胖子照样出现在队里,向社员们发号施令。张老二每回看见李大胖子,头几乎要扎到裤裆里。有的社员偷偷问他:你瞅队长咋跟像耗子见猫似的?张老二脸色红成一片,跟猴子屁股一般。

这天,李大胖子给了他一瓢黄豆粒,说:炒着吃吧。张老二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嘴唇颤动着说:不。李大胖子把豆粒泼到了炕上。张老二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李大胖子走后,张老二把豆子送回仓库,他的心也算放回了肚子。

张老大从外地给兄弟寄了一台巴掌大的收音机。收音机在当时可是稀罕玩意儿,三里五村都没有几台。张老二像得了宝贝似的,没事儿就把收音机抱在怀里。他除了听评剧,还特别爱听相声。社员们都羡慕死了。夜里,常常有人挤到张老二的屋里听大戏。

李大胖子瞅着那台收音机特别眼红。他跟张老二商量:拿半袋子玉米对换。张老二双手紧紧护住收音机说:别。李大胖子气得直咬牙,说:你等着,你等着吧。只一个晚上,张老二的嘴上便起了火气泡。

社员大会上,李大胖子大声地指责张老二。张老二最终咬咬牙,把收音机先借给了他。过了几天,李大胖子压根没有还收音机的意思。张老二饭都吃不下,径直去了他家。

李大胖子说:你还想干不?

张老二往炕头一坐,突然闷声闷气地说:不干啦。

李大胖子猛地愣住,笑了起来,说:怪了,今儿个说了仨字。便把收音机还给了他。

生产队解散后,张老二过上了美滋滋的日子。

一天,患脑血栓的李大胖子在卫生院门口遇到了张老二。想起以往的事,李大胖子显得有些尴尬,笨拙地张了张嘴,说:老……二……

张老二正视着他说:胖子,让你少吃点好东西偏不听,咋样?得病了吧?

李大胖子惊讶地张大嘴说:咋……这多话?

张老二瞪了他一眼,说:我嘴里的话有的是,当年都被你挤扁了。便哼着小曲走了。

李大胖子傻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就像葫芦。

三 傻

三傻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六岁。他没上过学,天天在柳河村里跑来颠去的,像一阵风。

秋后,生产队院里堆了一当院玉米棒子。三傻站在那里,鼻涕淌了老长,一句话不说。队长顺喜往外撵了几次,可他偏不听。

顺喜说:傻子,饿不?你娘给你烙大饼呢。

三傻不紧不慢地说:吃你妈个奶呀。

顺喜刚举起棍子,院外进来一堆老娘儿们。他叹了口气,不再理三傻。女人们开始掰玉米,三傻也跟着一起干。新媳妇月月坐在人群里,梳着两条油黑的大辫子,一件红褂子把小脸映衬得更加漂亮。三傻凑到她的跟前,咧着嘴说:嫂子,好看。月月腼腆地低下头,从口袋里抓出几颗红枣。三傻把枣连核都嚼着咽了。月月说:三儿,你别卡着。三傻使劲地点头,把玉米皮掰得哗哗响。

顺喜靠着门框,一边卷着烟一边想:这傻小子,眼里居然也有花儿。

过了一会儿,顺喜溜到了月月身边,眼珠子顺着她的衣领往胸脯子上瞄。月月嗖地转过身去,一脸不快。三傻抓起一根玉米,啪地砸在顺喜的脑袋上。顺喜哎呦一声,气得直追三傻,没跑几步就被脚下的玉米粒滑倒了。人群中炸开了笑声,顺喜气得嗷嗷叫,三傻在一旁连蹦带跳。

晚上,三傻的二哥陈玉宝把他按在炕上打了一顿。三傻趴在那里,一声不吭。

这年秋天,上边要村里派三十个壮劳力去大黑汀修水库,顺喜把月月的男人张老五的名字登记上了。张老五不愿意去,把顺喜家一只大瓷碗摔碎了。顺喜给了他一记耳光,冲他嚷道:这是任务,横竖也得答应,不然就把你捆去!张老五哭啼啼地告别新媳妇,斜扛着被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望着张老五的背影,顺喜嘿嘿地笑出了声。

夜里,正阴着天。顺喜偷偷摸摸地来到张家的后院,把门敲响了。

谁呀?月月紧张地问。

我是你顺喜哥,来看你了。顺喜阴阳怪气地说着。

队长,有事明天说吧,我睡下了。月月仗着胆子说。

顺喜掏出一个家什,开始撬门闩。月月用力搡着门,小声地央求:队长,你别这样。顺喜却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他的喘息声顺着门缝钻进了屋。月月更加紧张了。

这时,一个黑影到了顺喜身后,举起石头砸了过来。顺喜啊地叫了一声,捂着脑袋跑了。月月慌里慌张地打开门,对着黑影说:三儿,多亏了你。三傻嘿嘿地笑了两声,也一溜烟跑了。

第二天,顺喜怒气冲冲到了陈玉宝家,把他两口子骂了一顿。陈玉宝内心忐忑,留下他吃晚饭。两人正坐在炕上喝酒,三傻从外面裹着一股寒气来了。顺喜挪到炕里,端酒盅子的手直哆嗦。三傻刚爬上炕,被哥哥吼了下去。顺喜说:没成想他还真怕个人。陈玉宝更加得意,举起笤帚把弟弟赶出屋。

陈玉宝见酒不多了,叫队长先喝着,拎个瓶子去了供销社。顺喜见他走远,趁机抓住陈玉宝媳妇的奶子用力揉。女人脸色通红,却不敢动弹。突然,三傻嗖地冲了进来。顺喜松开手,夺路而逃。陈玉宝回来后问媳妇咋回事。女人说:是傻子把人家赶走了。陈玉宝又把兄弟打了一顿。

夏天,正是雨水多的时候。月月蹲在柳河边洗衣裳。顺喜溜达到河边,想占月月的便宜。月月躲到了另一处地方,顺喜又跟了过来。趁说话的空闲,他把月月的那件红褂子扔到了水里。月月看见衣裳越漂越远,急得直跺脚,都哭出了声。

三傻正在一边捞小鱼玩,见到这个情况立刻过来了。顺喜冲他喊道:月月的红褂子跑了,快追呀。三傻立刻跳下河去,走了十多米远,水漫过了他的肩膀。月月在后面哭着喊:三儿,回来,你快回来!

顺喜却大声地叫着:傻子,你要追不上红褂子,月月就不理你了。

三傻没有转身,继续往前走,当他抓住红褂子的时候,脚下一滑,不见了身影……

三傻埋上后,月月和男人偷偷给他立了一块石碑。没出一年,顺喜得脑出血死了,他的媳妇领着孩子去了外地,连个上坟的都没有。

那年冬天的马蹄声

那一阵阵的马蹄声,已经带走了四十年的光阴。

身材高大的枣红马忽然折过身来,越走越近,还在打着响鼻。车上坐着一位白胡子老头,怀里抱着长长的鞭杆,脸上堆着笑,皱纹里仿佛开了花。

老头叫赵凤成,那时是柳河村三小队的车豁子。白雪纷飞的冬天,赵大爷赶着大车到县里的汽车站,接几个知青到柳河村去。半道上,赵大爷从口袋里掏出炒豆粒分给大伙。林霞穿得单薄,赵大爷脱下自己的棉大衣甩给了她。

柳河村陷在一个山洼处,村前一道小河蜿蜒而去。几个人到村部的时候,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革委会主任沈老大歪靠在椅子上,不屑地斜视着他们。几个年轻人心里仿佛被投进一块碎冰,凉了。

他们被安排到了赵凤成家里。几个人脱了鞋,挤到热炕上取暖。赵奶奶端上一大盆姜汤,里面还漂着些许面条。饭盆露底了,大伙的脸上也露出了红润。吕小伟和张强缠着赵凤成带他们到山上打兔子。赵凤成笑着说:不急,有的是时间呢。

沈老大安排几位知青进生产队挑粪。林霞干了一会儿,突然恶心,蹲在那里吐了起来。张强的手上打了一个泡,疼得直咧嘴。吕小伟的肩膀压得红了皮,恼恼地瞅着沈老大运气。

瞧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沈老大轻蔑地说。

主任,他们还年轻,凡事得一步步来。赵凤成走到他们身后说。

你心疼了?领你家当少爷小姐养着去呀。沈老大说。

赵凤成往前逼近一步,举起鞭子在半空甩了一下,说:沈老大,你是用嘴说话吗?

沈老大后退了一步,冲知青们摆摆手说:至于吗?先歇会去吧。

晚上,赵奶奶给大伙烧了一锅热水,叫他们把脚洗了解乏。吃饭时,桌上多了一盆兔子肉,香气弥漫了小屋。他们吃得热火朝天,还唱起了歌。赵凤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掏出旱烟锅大口抽了起来。

这天,林霞得了重感冒,身上捂了三条被子还在打哆嗦。外面正下着大雪。赵凤成饭都没吃就去了生产队,把枣红马套上了车。路上,林霞烧得直说胡话。枣红马的脚下发出得得的声音,敲在大伙的心上。到了镇卫生院,大夫立刻给林霞打了两针。傍晚,她的烧终于退了。

沈老大叫几个知青到队部学习文件。吕小伟给林霞请假,沈老大啪地拍了下桌子,说:不行!她咋这娇气。赵凤成听到这话,一脚踢开房门,喊道:沈老大,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沈老大顿时蔫了。

过了一阵,沈老大叫会计给大伙念文件,自己溜了出来。到了赵凤成的家,他悄悄地推开房门,掀开了林霞的被角。林霞迷迷糊糊中感到一股寒气,惊叫着坐了起来。这时,赵凤成突然回来,他一把拎起沈老大的脖子领到了外面。

沈老大浑身哆嗦着,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大伯,你就当啥也没看见,行不?

赵凤成的眉毛都立了起来,喝道:你个牲口玩意儿,简直活够了。说完,他抓起房檐下的鞭子,啪地甩了过来。沈老大的脑门上挨了一鞭梢,立刻流出了血。他捂住伤口,狼哭鬼嚎地跑了。

从此,沈老大的脸上和心上都留下了一道伤疤。

腊月前后,接连下了几场大雪。柳河村周围的山上被厚厚地盖了一层棉被。出村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一天早晨,赵凤成叫老伴给几个年轻人炒了一堆花生,大伙围在炕里吃。

这时,沈老大忽然出现在门口,他冷冷地说:老赵,公社给十多套棉衣棉裤,你赶车去拉回来。赵凤成往炉子里填了填木柴,说:这天头,要去你去。沈老大脑门子上的疤扭动着说:去晚了就让别人领了。赵凤成皱了皱眉,答应了。几个年轻人都不让老人去,可他却说:没事儿,你们就等着穿新衣裳吧。说完就去生产队套车了。

傍晚,外面传来一个坏消息:赵凤成的大车翻到了沟子里,把他压在了下面。等人们赶到的时候,老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传说这次车祸是沈老大在车闸上做了手脚。

那匹枣红马却奇迹般地活了。一次,沈老大到三队闲逛,被枣红马重重地踢了一下。他捂住裤裆,倒在那里死了。

白胡子赵凤成走了很多年,那清脆的马蹄声仍然在几个老知青的脑海里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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