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化背景下农民的环境健康风险认知与应对——以南京市北部H村为例
2019-01-06李珍
李 珍
(河海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南京 211100)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迅速发展,工业化水平巨幅提升,各地政府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号召下,着重发展经济,追求经济指标的大幅增长。在此背景下,农村工业化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也取得了较大成就,不仅对国民经济做出了明显的贡献,而且在吸纳农村剩余劳动力、带动地区经济发展等方面都发挥着重要作用。在经济效益增长的背后,农村付出的代价却往往容易被隐藏和忽视;农村环境问题日益凸显以及其潜藏的环境风险也在加大;农民的身体健康和日常生活受到极大威胁,农村社会的稳定与发展受到了严重影响。
1 南京市北部H村概况
H村位于南京市北部,为长江下游北岸的一个自然村,现有农户100多户,总人口500多人,区域内水网纵横,河塘密布,拥有大量红砂、黄砂等矿产资源,地理位置优越,自然条件良好。在工业化浪潮作用下,政府通过规划调整、招商引资、发挥骨干企业强作用等路径带动区域经济发展。在此背景下,C农化厂被地方政府当作 “财神爷”引入并安置在H村。工厂项目总投资60万美元,主要经营以乙烯利为主的农化系列产品及相关化工产品,年产8 000 t乙烯利农药,于2003年10月投产。由于传统化工项目污染严重,危害环境并威胁着村民生活,2011年南京市政府下令进行产业停顿、布局优化、提档升级,高规格规划建设新材料产业园。产业园成立后,依据南京“三高两低”的整顿标准,重点整治了园内所管的企业,提高了企业的准入门槛,C农化厂在这个阶段被要求关停搬迁。据了解,C农化厂生产的除草剂主要成分是氯苯酚类有机溶剂,其对土壤和地下水会造成污染。在工厂关停搬迁几年后,由于工厂旧址的残余废料留在村内,至今仍有刺鼻气味留存,工业污染长期潜伏在村内,工业发展带来的遗留问题仍构成对村民生活和乡村发展的困扰。
2 环境健康风险认知
2.1 文献回顾
学术上有关风险研究可从三个历史阶段来看:20世纪50年代偏重研究风险现象;20世纪70年代聚焦对风险本质的研究;20世纪80年代注重对风险认知的测量和评估以及风险行为分析[1]。“风险认知”一词多运用于心理学领域,它主要反映的是人们的一种心理感受与认识。刘金平等[2]从心理学角度来看风险认知是人们对影响其工作或生活等的各种因素的主观认识和感受,主要是用它来描述人们对于风险的态度和一般性评估。
近几年来,随着环境问题愈来愈严重,许多学者将风险认知这一概念与环境问题相结合形成 “环境风险认知”视角,以期从多层面多角度来展现环境问题带给个人乃至社会的改变。于清源等[3]采用多维度的心理测量范式与量表分析方法,将环境风险划分为“生态环境”“疾病与灾害”“生活环境”三大类并检验各自的风险认知特点,结果表明“疾病灾害类”环境问题在大部分维度上的风险知觉显著高于其他两类。段红霞[4]以中美文化价值差异为切入点,研究得出社会价值观对人们的环境风险认知会产生显著影响且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影响力度也是不同的。陈阿江等[5]基于对若干“癌症村”的经验研究来探讨农民对于“癌症—污染”的风险认知与应对,通过实地调查发现村民对环境健康风险认知受外部认识的影响比较大,经济因素在村民风险应对的选择中表现出强烈的介入作用。洪大用等[6]在数据比较分析的基础上对31个国家环境风险认知的不同层面进行研究,指出环境风险作为一种全球性现象,公众的认知程度随着经济发展水平的提高而提高。
回顾已有文献可以看出,学者们对“风险认知”表现出了理性认识和深度思考,特别是对环境方面关注较多。环境风险会因为不同的环境问题而表现出各异的形式,其影响因素也是多方面的,公众由于学历、职业等差异对环境风险也表现出不同的认知水平。农民群体作为乡村社会的主体,是乡村振兴发展的主要力量,在乡村工业污染问题凸显的现实状况下,探讨农民对环境健康风险认知程度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以期提高他们的环境意识以及对自身健康状况的关注度,减少工业污染带来的破坏和伤害。
2.2 南京市北部H村村民的风险认知过程
1)“旗帜”遮掩下的无知。C农化厂引进南京市北部H村之初,村民对工厂生产项目并不了解,对该农化厂产生的污染更是知之甚少;政府也未进行相关说明便把厂安置在村民的生活空间内。村镇干部告诉村民,这个农化厂可以产生经济效益,安排劳动力,至于工厂可能造成的环境污染并未阐明。
C农化厂借着政府这面“旗帜”顺利进入H村,生产初期,村民们对此化工厂可能产生的破坏和污染表现出明显的无知,对于自身健康风险的认知更是无从知晓,只是盼望工厂能给村子带来发展契机。
2)空气污染后的觉醒。工厂顺利投入生产后不久气味异常刺鼻,加之扩散范围广、影响时间长,使得村民难以忍受,村民开始对此产生怀疑。
化工厂将生产的工业废水排入河流,造成地下水和土壤污染严重。村里的庄稼受此影响长势变差,种植的农作物收成不好,不仅污染了村民常用的井水,而且大面积损害了农作物。
化工厂刺鼻的气味和废水造成的污染逐渐引起了村民的重视,他们通过一些人和物的变化感觉到村庄的环境面临着潜在的风险,村民的风险认知开始觉醒,对工厂的怀疑一步步加深。
3)村庄病变时的反抗。紧接着,池塘内大量死鱼上泛,鱼肉变质,村庄癌症死亡率猛然增加,激起村民的不满和怨恨,导致村民更加害怕工厂的生产,被污染的水体时刻威胁着村民的生活,部分村民渐次搬离村庄,平静的村庄开始变得恐慌。
在村庄发生病变之时,村民们关注自身健康日益明显,对工厂造成的污染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意识。可见,随着C农化厂污染程度的加深,村民对环境健康风险的认知程度也在逐步提高。
2.3 村民对环境健康风险认知滞后的原因分析
在C农化厂工业污染一事上,村民作为既受益又受害的群体,对于环境健康风险的认知由最初的不清楚、不关心到之后的加倍关注和极力反抗,这反映出村民在环境健康风险认知上滞后与怠慢,主要由以下原因造成。
1)农民自身的局限。从村民个体特征因素来看,村民自身文化程度低,知识有限,缺乏科学认知,在经济利益的引诱下,村民只看到了好的一面,对工厂可能产生的污染和破坏不了解;村民把经济利益放在了第一位,这也反映出其目光短浅和认识浅薄。再者,污染所牵涉的知识往往涉及专业领域,这对于普通农民来说,几乎很难预测到化工厂可能存在的环境健康风险,从而导致化工厂能够在政府的庇护下顺利进入H村而并没有引起村民的反对。
2)污染信息的封锁。从企业角度而言,作为污染的施害方,企业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成本从而实现利润的最大化,其存在不达标排放或污染偷排的现象,这一点在访谈中有多数村民反映。基于这样的目的,C农化厂显然不会把相关的环境污染信息公布于众,反而刻意封锁消息,只是将企业可能发挥的有利作用的一面告诉村民,在这个过程中,当地政府为促使地方经济发展,不惜扮演企业的合作者,隐瞒企业污染事实以保证工厂能够如期投产,创造经济效益。
3)制度建设的缺乏。在整个社会推动工业化进程,追求经济发展的形势下,地方政府难免会进入“跑步机式”的工作状态,以不断推动经济产出来提升地区发展水平,这恰恰忽视了其中必然付出的代价与造成的伤害。政府作为行动主体的一员,在C农化厂可能产生的环境污染方面并未建立起公开透明的信息披露或公示制度,相关责任部门也未及时、明确地向村民发布信息。政府因利益需要而知情不报,这更多的是由于制度建设落后于现实的发展,导致村民在意识到工厂的危险存在后对政府有怨气。
3 环境健康风险应对与行为分析
3.1 风险应对的行为选择
学术界一般认为风险具有两个基本特征:不确定性和潜在的危险或损失。就H村而言,C农化厂引起的环境健康风险同样具有不确定性和可能的巨大危害性,村民对风险的应对不得不转化为紧迫的日常生活实践。
1)反复的抗争。在工厂进入村庄后不到2年,村民在“刺鼻的气味”“农作物(主要是大叶植物)枯萎”“死鱼上泛”“癌症死亡人数增加”等事实面前认清了风险的巨大危害,面对突如其来的严重污染,他们选择集体联合对抗,前后共发生了三次大规模的集体反抗,反抗结果为:第一次工厂为村民安装了自来水,后两次工厂给了村民一定的经济赔偿。由于前两次村干部在抗争中得利后退场,第三次抗争之后,村民们的斗争意念淡薄。据访谈了解,在意识到工厂带来的环境风险后村民们先后进行集体泄愤,村民从中得益且不均等,部分村干部在谋利后退出抗争,村民便自发组织去“说理”,但遭到压制和安抚,两次得到赔偿后则再不寻求其他解决路径。
2)渐次的逃离。因C农化厂废气污染严重、治理无望,2011年政府下令停产后要求C农化厂移址搬迁。在污染愈发严重到政府下令整治这期间,家庭情况较好的村民渐趋去城里买房,远离污染地;部分在厂工作的村民随企业迁址,继续打工挣钱;大部分年长的老人仍然生活在村子里。
3)长久的忍耐。C农化厂移址搬迁后,其旧厂房和部分工业废料仍安放在H村内没有得到有效解决,刺鼻气味还是漫延在村子里,污染残留在这片土地上。没有搬走的村民们的生活并未得到明显改善,长期遗留的危害仍困扰着他们的生活,他们只能选择长久的忍耐。
3.2 风险应对的行为分析
1)短期利益的蒙蔽。从事件不断发酵的过程来看,村民在自身环境健康风险的行为应对上主要是采用激进的集体泄愤方式来试图消除污染源,但这种抗争并没有使得村庄真正脱离污染。根据村民的反映,几年中仅有三次抗争且力度在不断降低,前两次抗争最为激烈,村民也因此获得了相应的经济赔偿,调解后村民对环境风险的抵抗情绪就有所减缓。由于村民缺乏科学知识,只能将日常生活实践应用在风险的应对上,再加上农民法律意识与环保意识淡薄,他们只是选择了这种能获得经济利益且短期见效的应对方式来试图消除风险,但恰恰忽视了环境风险具有的破坏力强和持续性长的特点。
2)“精英”人物的退场。村干部等作为村民的领导人物应该对村庄事务发挥着带头和引导的作用,有效管理与化解矛盾纷争。从工厂引进到搬迁这段时间,村干部反而做了企业的掩护者与政府的照应者,因此也引起了部分村民的不满与憎恨,特别是在第三次抗争中便没有这些人的加入。由于“精英”人物的退场和上级政府的压制,村民的反抗情绪逐渐被削减,村干部由于没有做到良好的引导和管理工作,导致村民的应对方式只局限于抗争而没有其他更多的选择。
3)经济因素的催化。面对村庄存在的环境风险,部分村民选择外迁“逃离”村庄,总体来看,这种在环境污染下的被迫外迁虽然无奈却也是规避风险的有效办法。能否真正逃离,取决于受影响人的观念及经济实力。因此,在村民的风险应对选择中,经济因素有着很强的介入作用,这使得村民群体的分层在工业污染事件的发生后有了明显的表现。农村劳动力涌入城市已成普遍的趋势,随着农村环境不断被边缘化,经济因素发挥了特有的催化作用,不仅影响着村民的行为选择,同时也是村庄进一步走向边缘化和“空心化”的重要驱动力。
4)利益环节的勾连。对于工厂污染产生的环境风险,农民作为弱势群体显然得弊大于得利,而政府与企业则与之相反。访谈中了解到,企业投产成本几百万元,但最后却得到政府上亿元的赔偿。就政府而言,在工厂环境污染事件后虽也积极整治,实施整改措施,但这并未触及其根本,对于工厂长期的遗留问题仍未给以有效的解决,导致目前残留的废料仍在毒害村庄。正是由于政府与企业的利益勾连,企业能够顺利进村,政府从中得利,但对于村民而言,他们投诉无果,在缺乏话语权的同时又未寻求到切实可行的路径,以至最后只能忍受着工业污染的残余,面对环境风险更多的是无奈。
4 讨论
工业化水平和经济发展水平不断提高,人们却往往淡化了对发展背后惨痛代价的思考。依 “生产跑步机”理论来看,不平等一直是其核心内容,这种不平等发生于生产者和企业之间,工人、市民、企业、政府等都是 “生产跑步机”内不可脱离的利益相关者,这些利益让他们对“跑步机”进行升速或者降速,或者管理它,所有的利益相关者都深深卷入这一系统中,而农村群体作为最底层的相关者角色可能会付出更多代价。
农民是弱势群体,只有着微弱的话语权,加之农民自身的局限性,导致初期村民不能准确有效地对环境风险形成认知,同时,相关企业刻意隐瞒污染信息,政府部门信息发布制度的不完善等都加剧了村民在应对环境健康风险时的认知障碍,使得村民在认知上表现出明显的滞后与怠慢。在应对外来环境健康风险时,村民却有着自己的一套实践逻辑,当科学知识不足时,地方性知识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经验常识发挥着重要作用,影响着村民应对风险的行为选择,村民面对环境健康风险时会主动调整自己的行为和生活模式,他们所采取的措施有一定的效果,但却不能完全和彻底地避开环境风险带来的危害。
H村工业污染事件暴露出来的是农民群体的弱势、政企利益的勾连等问题。村民面对环境健康风险的认知与应对反映出农民群体思想狭隘和环境保护意识淡薄。改变的根本途径是政府必须实施有效的环境治理方案,同时加强对村民环境健康知识的宣传,增强村民的法律意识与环保意识,提高他们应对环境健康风险的策略水平,保证村民在获得经济利益的同时也能形成客观、全面的环境风险认知。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当下,不应把农村的环境和农民的健康作为工业发展的牺牲品,要让“工厂进村”真正成为村民们的“喜事”而避免转化为“悲事”。在城市建设渐趋发达的今天,平静闲适的自然村可能会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但美好的乡村环境需要大家共同配合和长久治理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