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星般的继承发展
2019-01-04
(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视)播音指导)
这是写给“第二届播音主持·媒体语言西湖论坛”的一篇论文。此次会议研讨的主旨是中国播音史,我们的学界、业界共同努力,全面总结业务经验,研究这一行业普遍性规律,并力求上升到理论层面。
一、葛兰和记录新闻播音
在论坛播放采访葛兰老师的短片中,葛兰老师谈到,她的播音生涯从播记录新闻开始。葛兰是我入团介绍人之一,教了我很多很多。那时中央台老播音员都是无私地、手把手地传帮带。记录新闻也是一句一句地教。记录新闻播音诞生于战争年代,当时身处白区的同志都是地下抄收新华通讯社口播部即延安新华广播电台发布的战报,以及毛主席写的“五评白皮书”等党中央文件。
新中国成立后,帝国主义封锁新中国,但我们要突破封锁继续传播消息。上个世纪60年代,不只有帝国主义封锁,苏修也干扰我们电波。记录新闻成为传递中央文件最有效的方式之一。那时候报纸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突破封锁;即便是有报纸,送到新疆、内蒙、云贵等边远地区也要近两周时间。因此,我们各地方的领导都需要从记录新闻里抄收到真正党中央的文件、学习党中央的精神。我记得,到我进台工作的1961年,还有专门的记录新闻播音。所有中央台的女播音员都要学会记录新闻播法,大家轮流值班;因为记录新闻速度慢、稿件长,所以一进播音室,就会整个小时地播下去。我们那个时候播的大部分都是中央文件,包括与苏修论战的文章,以及后来的两报一刊社论和毛主席最新指示等。记录新闻大致是“文化大革命”当中逐渐消失的。
记录新闻怎么播呢?具体来讲,当时全国民众文化水平有限,播音速度是根据高中生的接受能力来制定。为了让抄收员能够全部听清楚并记录下来,当年老师教我们时要求:10个字以内一断句,最多不超过15个字;10个字以内播两遍;即明文播一遍,内心默读一遍,明文再一遍,内心再默读一遍;15个字左右考虑要播读三遍,并视内容决定第三遍的速度和播法。记录新闻播音时,所有的标点符号全部都要播出来,每个标点符号只播一遍,都用固定的说法。记录速度的播法完成之后,要有一遍校对,校对速度要求每分钟140~150个字。记录新闻播音已经成为历史,但播过记录新闻的人一定都会记得,记录新闻的播音对自己和整个新闻播音工作有多大益处。
从新闻语感的角度来讲,有很高价值:一是记录新闻播音为新闻播音打下很好语言基础,锻炼我们迅速准确掌握稿件意思的能力;在这个过程中找到新闻语感和行腔。记录新闻并不是拉腔拉调地读,不管断句多么细碎,它仍然要播出新闻语言的内涵和气质;尤其新闻中新人新事多、概念性的短语多,不带着对词语含义的理解读出韵味,记录新闻会播不好听,如果抄收员听不明白是记不下来的。也正因为新闻用了记录的播法,在反复进行的过程中播音员才可以找准新闻语言的语感。所以记录新闻的播法可以为正常速度的新闻播音提供非常明确的新闻语感的训练。二是在记录新闻播音过程中,可以较为容易找到按意行文的心理感觉,从而按意群组织句子,控制新闻播读的心理节奏。三是记录新闻为抄收对象而播,对训练我们新闻播音中找准对象感非常有用。
从播音基本功的角度来讲,也有很高价值:一是记录新闻解决了有声语言的断句和文字语言的断句如何统一的问题。语言是时空艺术,这跟视觉上的文字阅读不同。播音靠语言的链条来传达意思,如何控制语流的断句、停连,笔断在哪儿,全部靠语流的控制。二是记录新闻是慢速播,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很好地顾及到气息、发声、共鸣、咬字等因素,使得语义明了的同时,也做到字词完美、声音动听。三是记录新闻对理解稿件内容并落实在语言上非常有用。每篇稿件的播读首先要靠播音员对稿件的理解,我们必须有观点、有态度。既不是仅仅读字,也不是单纯的放慢速度,更不是随意的。慢速中又有内容,把稿件的意思落实在字、词、句上。记录新闻虽然现在已经不再使用,但是从播音训练的角度来讲,却有很高的价值。我认为播音是一个艺术工程。要建造好这个工程,不仅要“字正”还要“腔圆”。必须重视“腔圆”在语言艺术工程中的作用和力量。“腔圆”要想设计和“施工”好,对语流训练提出很高要求。语流训练是语言艺术工程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基本功。要想做到“腔圆”,就要认真、系统地训练语流,而记录新闻播音是其中一个重要方法。
二、陈醇和语言艺术技巧
陈醇老师1977年借调到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播音专业,为76播音班开设《语言技巧课》10周。1978年,在北京广播学院为76播音班讲《文艺播音课》八周。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陈醇老师讲“大山和小山”的例子。他让同学们感受“大山”和“小山”中“山”的不同,读出“大山与小山”的区别。当时有人议论、疑惑,这样练语言技巧对不对?今天我毫不犹豫地说:语言技巧训练很重要,陈醇老师这样教是非常好的!他让我们从播读字词开始,“山”就不仅仅是文字,更是眼前之物。也就是要求我们不论是一词语还是一句话,应该做到真听、真看、真感觉。陈醇老师让我感觉到语言技巧训练的重要,为我播下了语言技巧的种子。1960年我在播音培训班上接受了电影学院吴青老师《语言技巧课》,80年代初中央台播音部专门邀请戏剧学院唐纪琛教授为播音员讲《语言技巧课》。两位表演艺术家都是从“段子”开始训练,并贯穿整个课程的。这让我感到语言表达技巧既要练词语、句子等基本功,也要练段子的内外表达技术。
在长期的播音工作中,我非常认真地观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部所有的播音员的语言技巧和语言基本功。尤其夏青、林如、林田等是新闻评论播音很好、播音中逻辑性很强的播音员。他们的播音中对分寸、火候的把握非常到位,我深深体会到中央台播音的表达,非常讲究语言自身的美。他们不用更多的夸张和渲染,而是认真分析语言的自身的结构和逻辑,即便是感情色彩很强烈的时候,也绝不破坏语言自身的逻辑美。
从陈醇老师的“语言技巧”到两位表演艺术家的“段子技术”,再到广播电台前辈的“语言逻辑美”,都为我语言表达能力的提升提供了充足养分。在后来自己大量播音工作中,我开始思考,播音员的语言基本功和语言技巧,必须要有自己独特的语流训练,应该找到一个挖掘语言自身美的方法,形成一套独特的语言技巧训练体系。
所以我认为搞播音的都应该要坚持语言技巧训练,各大专院校播音专业的学习中,也应该设立《语言技巧课》。对我个人而言,对语言技巧的训练,使我在后来可以超出新闻播音,尝试其他类型作品,甚至也为以后舞台的跨界打下了基础。
三、关山和文艺广播
谈到关山老师,首先需要介绍一下我“三台启蒙”的经历。我们从播音培训班毕业,一共20多个人进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当时电台需要的是成熟的播音,而我们这些人,尤其是年龄比较小的几个,达不到要求。所以组织把我们放到地方台培养和锻炼。我两次去天津台,一次到河北台,所以我是“三台启蒙”的播音员。当年河北台的播音特点是“北方黄土高原上的白杨树”,富于乡土气息、非常质朴。河北台的播音在那个年代是一面旗,我们的对农村广播是从河北台做起来的。因为有河北台的工作经历,我后来回到中央台,正赶上台里开辟对农村广播,我成为了中央台对农村广播的第一位播音员。天津台的特点就是文艺播音,关山老师是天津台的播音带头人。业内常说的就是他们的文艺播音,特别是长篇小说连播。关山老师是文艺播音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也是我的启蒙老师之一。
当时在央广,一般播音员首先必须完成新闻播音任务,即便有文艺播音,也局限在报题、简介、文艺评论之类,极少接触到文艺作品本身。而天津台在思想上比较开放,很多文艺作品都是由播音员完成的。在播音员培养方面天津台也比较自由,大胆放手,这在那个年代是很不容易的。而我就是在天津台开始播文艺作品,也是从那时候,埋下了文艺播音的种子。
关山老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你心里怎么想,你就大胆怎么播!”这句话对我的鼓励很大。在我心里感到,这与齐越老师教导的“玩真的”完全一致。从关山老师这里,我学到了“真诚”。正因为“真”,即使没有播好,我也能很快地找到原因,敢于真实面对,努力改进。回想起来,这其实是关山老师对我的信任和放手,给了我信心和勇气。在整个天津台清新活泼、洒脱开放的播风启蒙下,让我的创作思想大胆,播法丰富,使我成为在强手如林的央广队伍中能播小说的一名播音员。
我热爱文学语言,很喜欢演绎它们。天津台的经历,使我在业务思想上,在播法上有了创新和探索的意识和行动。后来也敢于把齐越的大气磅礴和林如的悠扬典雅融合在一起,形成自己的播风追求。这份执着和勇气,对我是最珍贵的。今天我之所以能够站到舞台上朗诵,也是源于天津台的滋养和关山老师的启蒙。
四、方明和“玩真的”
我和方明老师是一起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部长大的,都得到了齐越老师的真传。在第一届“西湖论坛”上,方明老师以新闻创作为例,谈到了齐越老师的“玩真的”。第二届我接着以文艺作品创作为例,来谈谈“玩真的”,因为这个思想影响了我们几代播音员,是指导我们播音工作的“法宝”。
我当过播音员,做过主持人;播过广播,干过电视;退休之后又跨界登上舞台朗诵。我觉得朗诵是除了话剧、除了相声评书等曲艺类语言艺术以外的另一种语言艺术形式。它以语言为主要表达手段,同时结合表演者的副语言(形体、情态等),还可以配合多种舞台技术等等进行的一种语言艺术活动,是一种综合艺术表达方式。在舞台上的朗诵,我也坚持“玩真的”:保持真实的身份、真心相待。比如,《岳母刺字》中,就是以“虹云”,一个语言艺术工作者的身份上台,朗诵京剧中岳母的唱词;而不是演“岳母”这个形象、塑造“岳母”这个角色。从这里可以看出,朗诵者与影视舞台剧演员不一样,不扮演角色本身,而是通过语言的艺术表达来诠释文艺作品。我们播音员有好的语言条件和好的播法,同时也有薄弱环节,应该要突破新闻播音的习惯,走出一条播音员文学艺术语言创作的新路。现在舞台上朗诵,我是以我真实的身份、真挚的感情、真切的话语,尊重原作,努力体现原作的内容。
总而言之,“玩真的”——从齐越老师,到方明老师,再到我,还将继续传承下去。
最后总结一下:第一,传承是必须要做的。作为一位老播音员,我认为我做晚了、做少了。但我想,从此刻开始,将我的积累行之于文字,也是一种传承。我热爱实践,有丰富的经验积累,我身上还承载着几代播音员传下来的专业品质,我想为这个时代、为未来做好传承。第二,苦练基本功、打牢基础。过硬的吐字发声、优美婉转的语流、丰富高超的语言表达技巧、深刻的分析理解、细腻的感受、多样的表达......这些都是进行语言艺术创作必备的基本功。练好基本功、打牢基础,怀着对作品的敬意,由衷地生发出情感,我们的语言创作才能开出美丽的花、结出丰硕的果。第三,要在“自我塑造”上下功夫。播音员、主持人、朗诵者等,是专业的语言艺术工作者。
语言是思维的物质外壳。无论是播音主持还是朗诵,都一定要把每一次的语言艺术创作当作是对心性的修炼,最终在这个过程中完成对“自我”的塑造。我们不仅要把自己培养成有“才”的专业人士,更要对自己在心胸、境界、品味、气质、修养上有要求,将塑造更好的“自我”,当成最终的人生追求。明年是我从事所热爱的播音事业的“花甲之年”。这60年我一直深耕于行业一线,“实践”一词贯穿于一生。60年来我致力于解决语言艺术的实际问题,通过实践,总结出比较科学有效的播音发声、语言技巧、语言表达等方法和经验,形成一套独特的训练体系。尽管我年龄大了,但绝不止步于以往的成绩。传承和创新是我孜孜不倦的追求。我深知,语言艺术的经验要行之于文字是有一定难度的,但我还是希望将我的毕生积累用文字记录下来、传播出去。这是我当下最紧要的事情。